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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乡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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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传说快要清乡去了,大家莫不喜形于⾊。开差时每人发了一块现洋钱,我便把钱换成铜元,买了三双草鞋,一条面巾,一把名叫⻩鳝尾的小尖刀,刀柄还缚了一片绸子,刀鞘是朱红漆就的。我最快乐的就是有了这样一把刀子,似乎一有了刀子可不愁什么了。我于是仿照那苗人连长的办法,把刀揷到裹腿上去,得意扬扬地到城门边吃了一碗汤圆,说了一阵闲话,过两天便离开辰州了。

  我们队伍名份上共约两团。先是坐小船上行,大约走了七天,到我第一次出门无法上船的地方,再从旱路又走三天,便到了沅州所属的东乡榆树湾。这一次我们既然是奉命来到这里清乡,因此沿路每每到达一个寨堡时,就享受那堡中有钱乡绅用蒸鹅肥腊⾁的款待,但在山中小路上,却受了当地人无数冷的袭击。有一次当我们从两个长満小竹的山⾕狭径中通过时,啪的一声响,我们便倒下了一个。听到了声,见到了死人,再去搜索那些竹林时,却毫无什么结果。于是把械从死去的⾝上卸下,砍了两大竹子缚好,把他抬着,一行人又上路了。二天路程中我们‮队部‬又死去了两个,但到后我们却一共杀了那地方人将近两千。怀化小镇上也杀了近七百人。

  到地后我们便与清乡司令部一同驻扎在天后宮楼上。一到第二天,各处团总来拜见司令供办给养时,同时就用绳子缚来四十三个老实乡下人,当夜由军法长过了一次堂,每人照呈案的罪名询问了几句,各人按罪名轻重先来一顿板子,一顿夹,有二十七个在刑罚中画了供,用墨涂在手掌上取了手模,第二天,我们就簇拥了这二十七个乡下人到市外田坪里把头砍了。

  一次杀了将近三十个人,第二次又杀了五个。从此一来就成天捉人,把人从各处捉来时,认罪时便写上了甘结,承认缴纳清乡‮弹子‬若⼲排,或某种大一支,再行取保释放。无力缴纳捐款,或仇家乡绅方面业已花了些钱运动必须杀头的,就随随便便列上一款罪案,一到相当时⽇,牵出市外砍掉。认罪了的虽名为缴出械‮弹子‬,其实则无无弹,照例作价折钱,每支折合一百八十元,‮弹子‬每排一元五角,多数是把现钱派人挑来。钱一送到,军需同副官点验数目不错后,当时就可取保放人。这是照习惯办事,看来像是十分近情合理的。

  关于杀人的记录⽇有所增,我们却不必出去捉人,照例一切人犯大多数由各乡区团总地主送来。我们有时也派人把团总捉来,罚他一笔钱又再放他回家。地方‮民人‬既非常蛮悍,民三左右时一个⻩姓的辰沅道尹,在那里杀了约两千人,民五黔军司令王晓珊,在那里又杀了三千左右,现时轮到我们的军队做这种事,前后不过杀二千人罢了!

  那地方上行去沅州县城约九十里,下行去黔县城约六十里。一条河⽔上溯可至黔省的⽟屏,下行经过湘西重要商埠的洪江,可到辰州。在辰河算是个中等⽔码头。

  那地方照例五天一集,到了这一天便有猪牛⾁和其他东西可买。我们除了利用乡绅矛盾,变相吊肥羊弄钱,又用钱雇来的本地‮探侦‬,且常常到市集热闹人丛中去,指定了谁是土匪处派来的奷细,于是捉回营里去一加搜查,搜出了一些暗号,认定他是从土匪方面派来的探事奷细时,即刻就牵出营门,到那些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把奷细头砍下来,在地面流一滩腥⾎。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

  住在这地方共计四个月,有两件事在我记忆中永远不能忘去。其一是当场集时,常常可以看到两个乡下人因仇决斗,用同一分量同一形⾊的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为止。我看过这种决斗两次,他们方法似乎比我那地方所有的决斗还公平。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又送回坟墓去。到后来这事为人发觉时,这打⾖腐的男子,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稍前一时,他头脑还清清楚楚,毫不糊涂,也不嚷吃嚷喝,也不骂,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只受伤的脚踝。我问他:脚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声了。那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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