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一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掌⽔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起来了。老船夫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象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象在说:“那好,那好,”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马兵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样。”来人走后,祖⽗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鸟叫。翠翠想:“⽇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看看那种情景,明⽩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強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里怈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其所以这样作,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翠翠明⽩了,人来做媒的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且随手把空⾖菜抛到⽔中去,望着它们在流⽔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桥并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子咧。前次那人来的就向我说到这件事,我已经就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直唱到吐⾎喉咙烂!”
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亲来了。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祖⽗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不作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的生气。草丛里绿⾊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窸窸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人竹篁中,有⻩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运气?…”
痴着,忽地站运气,半簸箕豌⾖便倾倒到⽔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中捞运气时,隔溪有人喊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