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艾德
“劳,求求你,”奈德恳求“请你仔细想清楚,你这是谋害幼儿啊!”“那货孕怀了!”国王重重一拳捶在议事桌上,声响如雷。“奈德,这事我早警告过你,记得吗?还在荒冢地的时候我就说过,可你不肯听。那好,现在你给我听清楚:我要他们死,⺟子两个一起死,外加那个笨蛋韦赛里斯。这样说够明⽩了吧?我要他们死。”
其余重臣正竭尽所能假装不在现场。他们这么做,无疑比他聪明得多。艾德·史塔克极少感到如此孤独。“假如你真这样做,你将遗臭万年。”
“要怪就尽量怪到我头上来吧,只要事情能办成。我还没盲目到斧头的影子都在脖子上晃了自己还看不到的地步。”
“本没有什么斧头,”奈德告诉他的国王:“只有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你这是在捕风捉影…而且究竟有没有影子还未可知。”
“还未可知?”瓦里斯轻声问,一边扭着他那双洒満香粉的手。“大人,您错怪我了。难道我会编造假消息来欺骗国王陛下和诸位大人吗?”
奈德冷冷地看着太监。“大人,您的消息来源于千里之外的叛徒。或许莫尔蒙弄错了,或许他在撒谎。”
“乔拉爵士想必不敢骗我,”瓦里斯露出狡猾的笑容。“请放心吧,大人,公主孕怀的事不会错的。”
“这可是你说的。若你弄错了,我们无须害怕;若那女孩流产,我们无须害怕;若她生的是女儿,并非儿子,我们无须害怕;若那孩子还未长大就死于襁褓,我们也无须害怕。”
“但万一真是个儿子呢?”劳坚持“万一他活下来了呢?”
“狭海依旧隔在中间。等多斯拉克人教会他们的马在⽔上走路的那一天,我才会害怕。”
国王灌了口葡萄酒,然后从议事桌的那边狠狠地瞪着这一头的奈德。“你的意思就是让我什么也别做,⼲等恶龙的孽种带着兵马登岸了再说,是吗?”
“您说的这个‘恶龙的孽种’,如今还在娘胎里,”奈德道“即便是伊耿,也是等断之后才南征北讨的。”
“诸神在上!史塔克,你老是这副牛脾气!”国王环顾议事桌。“怎么,都哑巴啦?谁来跟这冻糊涂了的傻瓜讲讲道理?”
瓦里斯朝国王腻腻一笑,然后伸出软绵绵的手放在奈德的袖子上。“艾德大人,凭良心说,我真的能体会您的顾虑。将这消息带给诸位,我自己也不好受。我们讨论的是件可怕的事,是件卑鄙的事,可我们这些冒昧为政的人,凡事必须以国全百姓福祉为优先考量,而不论自⾝感受如何。”
蓝礼公爵耸肩:“对我来说,这事很简单。韦赛里斯和他妹妹早就该杀,只怪王兄陛下从前错信了琼恩·艾林的话。”
“蓝礼大人,慈悲为怀绝不是错误。”奈德答道“当年在三叉戟河上,眼下在座的巴利斯坦爵士独自一人砍倒十几个优秀的勇士,其中有的是劳的朋友,有的是我的。当他被押到我们面前时,已经浑⾝是伤,濒临死亡,卢斯·波顿力主割了他喉咙,但你哥哥却说:‘我不会因为一个人忠心耿耿、英勇作战而杀他。’随后他出派自己的学士为巴利斯坦疗伤。”他冰冷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国王一眼。“如果今天在场的是那个人就好了。”
劳还知道红脸。“那不一样,”他抱怨“巴利斯坦爵士是御林铁卫的骑士。”
“而丹妮莉丝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奈德知道这样步步进很不理智,然而他无法保持缄默。“劳,我问你,当初我们兴兵对抗伊里斯·坦格利安,不就是为了要阻止他继续谋害孩童吗?”
“我们是要杀光坦格利安家的人!”国王咆哮。
“陛下,记得从前连雷加也吓不倒你,”奈德努力克制口气中的轻蔑,却失败了。“难道经过这么些年,您的胆子却变得如此之小,连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影都能让您颤抖了么?”
劳脸⾊发紫。“奈德,不要再说了。”他指着他发出警告“一个字都不许再说。莫非你忘了谁才是国王?”
“启禀陛下,我没忘。”奈德回答“敢情您也没忘吧?”
“够了!”国王大吼“我懒得再费口⾆。我要是不杀她,必遭天谴。你们意见如何?”
“该杀。”蓝礼公爵表示。
“我们别无选择,”瓦里斯喃喃道“可惜啊,可惜…”
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从桌上扬起那双淡蓝⾊的眼睛“陛下,在场战上与敌人锋是件光荣的事,但人还没出生就动手却不光彩。请您原谅,我必须站在艾德大人这边。”
派席尔大学士花了好几分钟清喉咙。“我的组织旨在为国全谋福利,而非只为统治者。我曾经忠心耿耿地辅佐伊里斯国王,一如我现在辅佐劳国王,所以我对他这个女儿没有恶感。但是我请问您——倘若战事再起,会有多少士兵丧命荒野?多少村庄付之一炬?多少孩子被从⺟亲怀里硬生生抓走,死于下?”他捻捻大把⽩胡须,一副悲天悯人、疲累不堪的模样。“倘若死了丹妮莉丝一个,能够拯救万千生灵,那会不会是比较明智,甚或比较仁慈的做法呢?”
“比较仁慈,”瓦里斯道“噢,国师大人,说得真好,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的确如此啊,若是天上诸神一个疏忽,给了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一个儿子,王国就难免⾎光之灾。”
小指头最后发言。奈德朝他望去时,培提尔伯爵正忍住呵欠。“若你发现跟自己上的原来是个丑女,最好的做法就是闭上眼睛,赶紧办事。”他⾼声宣布“反正等下去她也不会变漂亮,所以还是亲一亲了事啰。”
“亲一亲?”巴利斯坦爵士骇然地重复。
“用刀用剑亲哪。”小指头道。
劳转⾝面对他的首相。“你看,奈德,就这样了。对这件事的看法,只有你和赛尔弥持有异议。剩下的问题是,我们派谁去杀她?”
“莫尔蒙极度望渴王家特赦。”蓝礼提醒他们。
“一心一意哪,”瓦里斯道“但他更望渴生命。如今公主已抵达维斯·多斯拉克,在那里拔剑可是会没命的。若有哪个笨蛋敢在圣城对卡丽熙动刀动,他会有什么下场,我要是说出来,各位今晚就不用睡了。”他轻抚扑过粉的脸颊。“除此之外,就是下毒…不如就用里斯之泪。没必要让卓戈卡奥知道是否是自然死亡。”
派席尔国师昏昏睡的眼睛登时睁得老大,他一脸怀疑地眯眼看着太监。
“毒药是懦夫的武器。”国王抱怨。
奈德受够了。“你雇人去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还嫌手段不够光明正大?”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劳,您亲自动手罢。判人死刑的应该亲自刀,杀她之前好好注视她的眼睛,看她流泪,聆听她的临终遗言,最起码您应该做到这样。”
“诸神在上,”国王咒道。这句话从他嘴里炸出来,仿佛他几乎无法包容怒气。“该死,你真想跟我作对吗?”他伸手拿起肘边的酒壶,却发现是空的,便狠狠将之朝墙上摔去。“我的酒没了,耐也没了,别再婆婆妈妈,快把事情办妥吧。”
“劳,我决不当谋杀共犯。您要怎么随便您,但休想叫我在上面盖印。”
起初劳似乎没听懂奈德的话,他很少尝到被人抗拒的滋味。等他明⽩过来之后,慢慢变了脸⾊。他眯起眼睛,一阵晕红爬上脖子,⾼过天鹅绒领口。他愤怒地伸手指着奈德道:“史塔克大人,你是御前首相,你要么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就另请⾼明。”
“那我祝他胜任愉快。”奈德说罢开解扣住斗篷、象征他⾝份地位的雕花银手徽章。他把徽章放在国王面前的桌上,想起那个为自己配上这枚徽章的人,那个他所深爱的朋友,不噤难过起来。“劳,我以为您不是这种人。我以为我们拥立了一个更⾼贵的国王。”
劳脸⾊发紫。“给我滚!”他嘶声道,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快给我滚出去,你这该死的家伙,我受够你了。你还等什么?滚,快滚回临冬城去。你这辈子最好再也别叫我瞧见你那张脸,否则…否则我发誓一定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上。”
奈德鞠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感觉得到劳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背。他还没走出议事厅,讨论便继续进行。“听说布拉佛斯有个叫‘无面者’的组织。”派席尔大学士提议。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行情?”小指头抱怨:“光半价就够你雇一支寻常佣兵组成的军队,而且行刺对象只是寻常商人。暗杀公主要花多少,我连想都不敢想。”
门在他⾝后关上,隔绝了声音。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守在议事厅外,穿着御林铁卫的纯⽩长披风和铠甲。他用眼角飞快又狐疑地瞄了奈德一眼,但没有多问。
天⾊沉而庒抑,奈德穿过城堡外庭,回到首相塔。他感觉得出空气中弥漫意,仿佛山雨来,若真下起雨,他倒会很⾼兴,或许一场雨,会让他稍稍觉得自己不那么污秽。他进了书房,传维扬·普尔过去。总管立刻赶来。“首相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已经不是首相了。”奈德告诉他“我跟国王吵了一架。我们准备回临冬城。”
“那我这就去准备,老爷。我们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安排旅途。”
“只怕我们没有两个星期,连有没有一天我都不敢确定。国王甚至说要把我的头挂在上。”奈德皱眉。他并不真正相信国王会伤害他,劳绝对不会。他当时在气头上,但等奈德离开他的视线,他的怒意自会冷却,从前每次都这样。
每次都是吗?突然间,他不安地发觉自己想起了雷加·坦格利安。都死了十五年了,劳还像当初那么恨他。这念头真叫他心烦意…还有别的⿇烦事,首当其冲就是昨晚尤伦警告他的凯特琳和那侏儒的纠纷。不消说,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国王现在又气成这样…劳或许不在乎提利昂·兰尼斯特死活,但此事触及他的自尊,更别提王后方面会有什么举动。
“看来我提前动⾝会比较全安,”他告诉普尔“我就带女儿和几个侍卫先走,你们其他人等准备好了再跟上。将消息通知乔里,但别让其他人知道,在我和我女儿离开以前,也不要有任何动作。城堡里到处是监视的眼线,我不希望自己的计划怈漏出去。”
“老爷,依您吩咐。”
他走后,艾德·史塔克踱到窗边,坐下来沉思。是劳让他别无选择。其实他倒该感谢他,能回临冬城是件好事,他打一开始便不该离开。儿子们都在那儿等他。回去以后,他说不定可以跟凯特琳再生个儿子,他们都还不老呢。近来他时常梦见雪,以及狼林夜间深沉的静谧。
可另一方面,想到离开却又叫他恼怒。好多事都还未完成。若不加以管束,劳和他満朝的懦夫和马庇精会闹得民穷国枯…甚至可能为了还债,把家国都卖给兰尼斯特。至于琼恩·艾林的死亡之谜,则始终困扰着他。噢,他的确找到些线索,⾜以让他相信琼恩确是遭人谋害,但那不过是林中野兽留下的一鳞半爪。他还未亲眼目睹野兽本⾝,然而他感觉得到,它就在那里,潜伏、躲蔵、狡诈。
他突然想到,或许自己应该走海路回临冬城。奈德不谙⽔,正常状况下宁可走国王大道,但他若是乘船,则可在龙石岛停靠,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谈谈。派席尔已经送了只乌鸦飞越狭海,带上奈德的一封信,信中礼貌地请求史坦尼斯公爵回到朝中奉职,却至今没有回音。对方的沉默只加深了他的怀疑。史坦尼斯一定知道琼恩·艾林何以丧命的秘密,这点他很确定。他所冀求的事实真相,很可能就在坦格利安家族的古老岛屿要塞里等着他。
就算你查出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有些秘密最好永远埋蔵,有些秘密太危险,不能与他人分享,即便是那些你所深爱和相信的人。奈德从际的刀鞘里菗出凯特琳带来的那把匕首。小恶魔的刀。那侏儒为何会要置布兰于死地?想必是为了叫他永远闭嘴。这是又一个秘密,还是同一张蛛网上不同的丝线?
这其中劳有份吗?他不会这么想,但从前他也不会想到劳竟⼲得出谋害妇孺的事。凯特琳警告过他,你清楚的是过去的他。当时她说,现在的国王对你而言,已经成了陌生人。看来他越快离开君临越好,假如明天刚好有北上的船只,能搭上是再好不过。
于是他再次找来维扬·普尔,吩咐他去港口询问,不能张扬但动作要快。“帮我找条快船,得有经验丰富的船长。”他告诉管家“我不在乎船舱大小或豪华与否,只要迅速全安就成。我打算即刻动⾝。”
普尔刚奉命离开,托马德便宣告有访客到来。“大人,贝里席大人想见您。”
奈德很想把他赶走,但最后还是作罢。他还未脫⾝,在重获自由之前,必须照他们的游戏规则来玩。“汤姆,请他进来吧。”
培提尔伯爵若无其事地踱进书房,浑若上午无事发生。他穿了件啂⽩和银⾊相间的天鹅绒上⾐,以及滚着黑狐狸⽪边的灰⾊丝披风,脸上则挂着一惯的嘲弄笑容。
奈德冷淡地问候他:“贝里席大人,请问您此次来访有何目的?”
“我不会打扰您太久的,我正要去参加坦妲伯爵夫人安排的晚餐,这是碰巧路过。七鳃鳗派和烤啂猪。她有意把小女儿嫁给我,所以桌上的菜总是很出彩。不过说实话,我还宁愿娶头猪。噢,这事可别告诉她,我可是真心喜鳗鱼派哪。”
“大人,那就别让我耽误了你的鳗鱼美食。”奈德带着冷冷的嫌恶道“此时此刻,我想不出还有谁更让我不愿与之为伍。”
“噢,我相信你只要努力想,一定可以想出几个。比方说,瓦里斯,瑟曦,或是劳。陛下他很生你的气,今早上你走之后,他还接着骂了一通。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的话中反复出现傲慢无礼、忘恩负义这些字眼哟。”
奈德本不屑回答,也不打算请来客落座。不过小指头倒是大咧咧地主动坐了下来。“在你发完脾气后,就只剩下我来打消他们雇用无面者的念头。”他开心地续道“还好收回了成命,只是让瓦里斯悄悄放出消息,谁做掉坦格利安家那女孩,我们就封谁当贵族。”
奈德觉得恶心透顶。“所以我们要让刺客当贵族了。”
小指头耸耸肩。“反正封号便宜,无面者却花消不起。说实话,比起你満嘴仁义道德,我帮坦格利安家那女孩的忙是不是还要大些?就让哪个満脑子贵族梦的佣兵喝醉酒去杀杀看吧,八成会失手,往后多斯拉克人定会多加提防。假如我们派去的是无面者,那他们就只能收尸了。”
奈德皱眉。“我可没忘,你在会议上说到丑女和‘吻亲’,到现在你反过来指望我相信你是在想办法保护那女孩?你把我当大⽩痴了?”
“这个嘛,事实上,你是个笨透了的大⽩痴。”小指头笑道。
“贝里席大人,敢问你觉得谋杀之事如此有趣?”
“史塔克大人,我觉得有趣的不是谋杀,而是你。你办起事来还真是如履薄冰,我敢说你总有一天会啪啦一声摔下去的。我相信今儿早上我已经听到第一次开裂的声音啦。”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奈德道“我受够了。”
“大人,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临冬城啊?”
“越快越好。此事与你何⼲?”
“与我无关…不过明天傍晚您若碰巧还留在城里,我倒是很乐意带您去那家您的手下乔里遍寻不着的院。”小指头微笑“这件事我连凯特琳也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