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那天正当⻩鑫龙几乎绝望之际，突然发现一家公司门口挂着"供销进出口营业部"的牌子。⻩鑫龙看了发呆。"供销进出口营业部"是什么意思呢？营业部好理解，可"供销进出口"就不好理解了。⻩鑫龙虽然没有学历，但也初中毕业并且上了一年的⾼中，知道"供销"和"进出口"是两个意思，前者是对內的，后者是对外的，不相⼲，怎么能连在一起呢？特别是⻩鑫龙来深圳之前就在家乡供销社当过售货员，知道供销社主要是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出售农具化肥和农药，收购农产品，不搞进出口呀。既然是"供销"，怎么又是"进出口"呢？难道是深圳的供销社和老家的供销社不一样？也能做进出口业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也算是"基本专业对口"了，因为毕竟，自己曾经在供销社⼲过，说不定凭着这一条还能让人家收留自己。⻩鑫龙觉得奇怪，自己在罗湖口岸附近晃了这么多天，差不多每家公司都去碰多运气，怎么惟独没有发现这个带"供销"两个字的营业部呢？因此，给他的感觉这个"供销进出口营业部"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想，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不管是不是天意，⻩鑫龙决定进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碰上了。

　　⻩鑫龙决定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意识到机会难得。对于这个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不能轻易浪费。

　　⻩鑫龙厚着脸⽪回到远房舅舅三癞子那里借了一些钱。这些天他宁可饿肚子都没有向三癞子借钱，但这一次他借了。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再不成功，就顾不得什么底线不底线了，回头给远房舅舅三癞子打工，用工资偿还欠他的钱。

　　三癞子还算义气，给⻩鑫龙钱的时候，很随便，丝毫没有施舍的样子，还说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

　　⻩鑫龙说不，我一定要还。

　　三癞子笑笑，说行，有志气。

　　⻩鑫龙就用这钱理发‮澡洗‬换新⾐裳，再把一双穿得变形的旧⽪鞋擦净上油打光，末了，又回施工队向肖仲明借手表。

　　肖仲明有一块走私手表，⻩鑫龙离开施工队的时候，肖仲明曾经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说送给⻩鑫龙，做个纪念，⻩鑫龙没有要，说君子不夺朋友所爱，可是今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成败仅在此一举，主动跑回去向肖仲明借手表。肖仲明二话没说，立刻摘下，说戴着这东西做饭反而不方便，早想仍掉，又舍不得，你拿去正好，不用还了。

　　⻩鑫龙没说话，把肖仲明摘下来的手表接过来，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伸右手和肖仲明‮劲使‬握了握，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的光，⻩鑫龙昂首，有成竹，步伐稳健走进这家"供销进出口营业部"。进来就说找经理。

　　这也是⻩鑫龙考虑好的。通过这些天在罗湖商业城一带找工作，他发现一个规律，就是像找工作这样的事情，一般的工作人员本没有决定权，要找就必须找一把手，而公司或营业部的一把手都叫经理。所以，那天⻩鑫龙进门就说要找经理。接待的人一看这来头，以为是笔大业务，不敢怠慢，马上客气地把⻩鑫龙带到里面一个小房间，去见经理。经理见到⻩鑫龙，微笑点头，准备接洽业务。⻩鑫龙当然没有跟他接洽业务，他手上也本没有什么业务，但是，他也没有说要找工作，而是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经理。那时候‮国中‬人还没有⾝份证，出门要带介绍信，但⻩鑫龙没有介绍信，为了证明自己⾝份，只能带工作证。⻩鑫龙的工作证是家乡供销社的工作证，这种工作证在家乡的时候还能显示⾝份，到深圳就不管用了，这些天为了在外贸单位找一个工作，⻩鑫龙记已经不清楚是多少次掏出这个红塑料⽪的工作证了，但没有一次管用，这回再次掏出来，既是习惯，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可没想到，竟然发挥了作用。原来，这家"供销进出口营业部"果然是深圳供销社下属的进出口部，叫营业部而不叫公司，是因为那时候成立公司不像现在这么容易，特别是正宗的国营单位，下面要‮立独‬成立一个公司，涉及到诸如体制改⾰这样的大问题，不是想成立就能成立的，所以，就只能叫营业部。至于深圳的供销社怎么能做进出口业务，当然也是改⾰的需要。深圳特区并不包含宝安县，而被叫做特区的地方原来又是属于宝安县管辖，这就好比原来是儿子，现在突然成了老子一样，必然会产生许多滑稽而奇怪的现象。比如供销社，原来特区內的地方也有供销社，是属于宝安县供销社管的，成立特区后，宝安县供销社仍然存在，却不能再管特区內的供销社了，那么，特区內的供销社怎么办？继续归宝安县管不可能，都"市"了，还能被县管吗？可如果再成立一个深圳市供销社，显然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当时，所谓的"市"其实就是指深圳特区，而特区內已经成了一个‮大巨‬的工地，长成的庄稼都要被砍掉，哪里还有农业，既然没有农业，成立一个为农业生产服务的供销社⼲什么？于是，就只好先搁置起来，允许原来供销社系统的这些人自谋生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想做进出口业务，就允许他们成立一个进出口营业部，并适当地批一些外汇指标给他们，这才有了⻩鑫龙所看到的"供销进出口营业部"。

　　营业部经理见⻩鑫龙不是谈业务的，多少有些失望，但既然也是供销社系统的，自然不好意思太冷淡，于是让座，让茶，并问⻩鑫龙有什么可帮忙的。⻩鑫龙没有说自己想找工作，而是套近乎，套大家都是供销系统的近乎。⻩鑫龙来深圳之前，在供销系统內部就听到一些牢话，说改⾰开放以来，各行各业都发展，就是供销社系统像冷⽔洗巴，越洗越缩，都快成缩头乌⻳了。当时⻩鑫龙听到这些牢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了一番，今天为了跟这个供销进出口营业部经理套近乎，没有别的话题，就只好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发挥一番。

　　果然，经理联想到他们他们目前的处境，与⻩鑫龙产生了共鸣，并且在听了冷⽔洗巴的比喻之后，也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亲切不少，经理再次问⻩鑫龙有什么要帮忙的。⻩鑫龙说，所以，我想出来找个事情做。

　　⻩鑫龙说完，经理不笑了。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经理好象非常后悔。后悔与⻩鑫龙一起哈哈大笑。都是供销社系统的人，又刚刚在一起说⻩笑话了，现在怎么好一口拒绝⻩鑫龙呢？

　　"调进来是不可能的，"经理严肃起来，说，"不瞒你老弟，‮府政‬恨不能让我们集体吃老鼠药呢，怎么可能再给我们进人指标。"

　　⻩鑫龙相信经理没有说假话，将心比心，换上他当特区‮导领‬，这时候也不希望供销社的队伍再膨，这时候如果再进人，将来解散安置不是更加⿇烦嘛。

　　"我不要求调进来，"⻩鑫龙说，"先⼲着，当临时工也行。"

　　经理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临时工倒是有，是看仓库和⼲搬运的，就怕太委屈老弟了。"

　　"不怕，"⻩鑫龙说，"我是当兵出⾝，别的本事没有，服从命令和不怕吃苦的本事还是有。我是您招进来的，将来一切听您指挥，绝对不给‮导领‬添任何⿇烦。您要是觉得不合适，随时打发我走，我绝不说个不字。"

　　经理又想了想，又看了看⻩鑫龙的工作证，再看看⻩鑫龙，终于说："那好。不过丑话讲在前面，第一，只是临时工，没有转正的可能，也绝对调不进来；第二，我们这里的几个临时工都是职工家属，女的，⼲不了重活，你进来之后，重体力活全靠你了。"

　　"没问题！"⻩鑫龙说。说着，不知道是特别‮奋兴‬的缘故还是真把经理当‮队部‬首长的缘故，竟然"啪"一个立正，给经理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把经理已经严肃起来的脸再次搞笑起来。

　　⻩鑫龙能够进⼊深圳外贸单位算是奇迹，在外贸单位站稳脚跟更是奇迹。

　　⻩鑫龙进⼊营业部后，证实经理并没有说假话，原来的几个临时工确实都是供销系统的职工家属，特别是那几个供销社⼲部家属，不仅不能⼲重活，而且连轻活也不愿意⼲。⻩鑫龙这才明⽩，经理之所以能够开恩，除了他那个工作证和那段带颜⾊的笑话牢外，更主要的是这里确实需要一个能⼲重体力的人。所以，⻩鑫龙来了之后，就尽量多⼲活，不仅⼲重体力的活，连轻体力的活也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得长。不仅如此，他还没事找事，在营业部和仓库之间搞起了小额运输。⻩鑫龙没来之前，无论出货多少，客户都必须在营业部开单，到仓库提货，大宗货物还好说，反正要汽车运送，直接带了车子去仓库就行，可如果是少量的货，客户当场就能用手提了走，却偏偏要人家到仓库去提货，就非常⿇烦了。⻩鑫龙向经理建议，增加营业部里的样品储备量，如果客户只要一两件货品，就直接在营业部把样品提走就行了，不必要跑到仓库去。经理听了没说话，思考了半天，他承认⻩鑫龙说得对。营业部在罗湖火车站商业城，而仓库在笋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客户大多数是內地来的，对深圳不悉，到仓库提货确实有诸多的不便，为此，很多客户提过意见，甚至有些客户因为提货不方便开了单又要求退货的，与营业部之间没少闹矛盾。以前还好，竞争少，不怕生意没人做，虽然不方面，虽然客户有意见，但业务还是照样开展，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火车站附近开展同样业务的公司或营业部越来越多，再不改善服务，像这样在火车站开票到笋冈提货，客户就可能跑到别的单位去买，本营业部的生意就会越来越少，早晚一天要关门。可要在营业部提货，⿇烦也不少。首先，营业部本来就不大，现在放点样品尚对付，把样品扩大到货品，必然要挤占办公场所；其次，如果营业部堆方货品，那么晚上就必须安排人值班，安排谁？值班费怎么算？值班费少了没有人愿意⼲，值班的任务派不下去，值班费⾼了大家抢着⼲，到时候还是矛盾；第三，怎么把物品从仓库搬运到营业部来？物品多了还好说，雇一辆汽车拉过来就是，问题是营业部只能存放少量物品，而且这少量的货品当天就可能被客户提走，第二天还要再运进一些，这样，就必须每天运送一点点，总不能每天雇佣一辆汽车只拉一点点物品吧？如果这样，就不是⿇烦不⿇烦的问题了，而是涉及到成本提⾼的问题。所以，经理在听完⻩鑫龙的建议之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考，思考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思考到最后，也没有思考出一个好办法。不过，考虑到⻩鑫龙到营业部之后工作确实很主动，这个时候能够提这样建议，也是好意，说明⻩鑫龙还是关心营业部的生存和发展的，于是，经理就先表扬⻩鑫龙一番，然后说出上面的三个困难，说完之后，还以商量的口气反问⻩鑫龙：你看这三个问题怎么解决？

　　经理这样反问⻩鑫龙，并不是认为⻩鑫龙真有什么好办法，而只是出于对⻩鑫龙积极的保护，最多只是用一种客气的方式对⻩鑫龙的建议做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三个在经理看来本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在⻩鑫龙看起来本就不是问题。

　　"要不然这样，"⻩鑫龙说，"这事情给我办。"

　　"给你办？"经理问。

　　"给我办。"⻩鑫龙说。

　　"你怎么办？"经理又问。

　　⻩鑫龙说："第一，我来值班，不要值班费；第二我每天晚上下班的时候从仓库来营业部，顺便把货品带过来；第三，经理给大家做做工作，营业部的生意关系到大家的饭碗，大家克服一点，办公场所拥挤就拥挤一点，总比发不出工资奖金好。"

　　⻩鑫龙这样一说，经理当然没话可说，只好发扬‮主民‬，召集大家开会，把问题给大家讨论。

　　本来⻩鑫龙是临时工，这样的会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是，本次会议的议题是⻩鑫龙提出的，而且还要靠他具体实施，所以经理做主，破例让⻩鑫龙参加，并让他当着大家的面把想法说清楚。

　　经理这样做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经理不贪功，没有把⻩鑫龙的好建议化为己有，另一种解释是经理是怕但责任的人，怕这个建议说出来之后遭到大家的反对，或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货品放在营业部里丢了一部分，经理⾝上的责任会轻一些。果然，会上确实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不是嫌办公室拥挤，而是说这样做不符合仓库保管制度，并问万一货品在营业部丢了，谁负责？

　　经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眼睛盯着⻩鑫龙，那意思是：你提的建议，你回答。

　　说实话，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如果⻩鑫龙回答说"我负责"，那么万一人家问："你拿什么负责？你怎么负得了这个责？"他该怎么说呢？毕竟，⻩鑫龙只是一个临时工呀。

　　好在⻩鑫龙事先已经想到别人会提这个问题，所以，当时⻩鑫龙并没有直接回答万一丢了货品谁负责的问题，而是说营业部里只储备一天的货，即便发生那种万一的情况，损失也可以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內。

　　⻩鑫龙这样回答之后，那个反对的人就接着问："你怎么知道哪一天正好要多少货呢？"

　　⻩鑫龙拿出一个记事本，翻开，指着上面的数字说："我不敢保证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但大致每天多少还是知道的。这里有上两个月的发货记录，平均一算大致知道哪种货每天大概多少。八九不离十吧。"

　　这时候，经理明确地点点头，表示支持⻩鑫龙的想法。

　　然而，正当⻩鑫龙以为这件事情就要通过的时候，有一个好心的大姐提出一个问题。她说："一点值班费不给恐怕说不过去吧。就是学雷锋，每年3·15学习一天还差不多，天天学怎么行？"

　　大姐这样一说，大家笑起来，包括刚才提反对意见的那个人都笑起来，会场气愤顿时轻松许多。可是，⻩鑫龙没有笑，也并没有感到轻松，他从大姐客气的提问中隐隐约约闻出一种味道，是那种不信任的味道。说到底，他是临时工，大家对他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担心他天天学雷锋背后的动机。

　　⻩鑫龙说，让他一个人晚上看管这么多货物确实不是一件很‮全安‬的事情，可以跟商城的保安协调一下，没有经理的签子，晚上下班之后任何人不得从本营业部提货，这样，即使发生偷盗或打劫的情况，货品也不会出商城，确保货品的‮全安‬。

　　⻩鑫龙这样一说，刚才提值班费和学雷锋的那个大姐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快強调她不是这个意思，而真是觉得不给一点值班费不公平。

　　⻩鑫龙说谢谢，说他确实不需要值班费，说他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如果天天值班，还省了房租，也算是为他节省开支了，所以，他真的不要值班费。

　　大概是那位大姐被⻩鑫龙的真诚感动了，或者为了表示她确实不是对⻩鑫龙不放心，所以，⻩鑫龙这样解释之后，大姐第一个表示同意。

　　这时候，经理用眼光扫视大家，问还有没有不同意见。见没有什么意见，就开始布置大家腾出一间办公室，用做营业部小仓库和⻩鑫龙的值班室。从此，⻩鑫龙就做起了仓管兼运输兼值班的工作。后来据⻩鑫龙自己对肖仲明说，累是累一点，但越累心里越踏实，越累，越说明他在营业部的工作没有人可以替代，说明他越‮全安‬。

　　"再说，"⻩鑫龙说，"我跟他们不一样，营业部要是垮了，他们由‮府政‬安排，我怎么办？我上哪里再找一个做外贸的单位⼲？"

　　肖仲明去营业部看过，很羡慕，觉得⻩鑫龙一个人住那么大一个营业部比肖仲明他们那么多人住一个大工棚強多了。后来，肖仲明主动把自己用的三轮车借给⻩鑫龙，让他在营业部和仓库之间搬运货品用。肖仲明说他这个三轮车也就是每天早上卖菜的时候用一下，其他时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每天借给⻩鑫龙用，用完之后不用他送回去，肖仲明每天晚饭后自己来取，顺便还能在营业部的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冲个澡，然后⾼⾼兴兴⼲⼲净净地骑着三轮车回到工地去。

　　许多年之后，当⻩鑫龙成为上市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而肖仲明也成为集团公司下属的物业管理公司总经理之后，两个人在一起谈论过去，谈论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孝仲明说，这要看什么时候，现在，是看见公司的股票天天往上涨最幸福，而当年，在一个⼲净的地方冲个澡就是幸福，甚至比现在看着股票涨还要幸福。

　　舂节，⻩鑫龙回老家，为老⽗亲带了一整条三五牌香烟。但正因为是一整条，老⽗亲舍不得拆，说拆了可惜，还是留着给你叔吧，叔帮过你，做人不要忘恩负义。

　　⻩鑫龙回到深圳后，对肖仲明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流了眼泪，说他很后悔没有多带几条烟。

　　肖仲明说，你带十条他也舍不得拆。

　　⻩鑫龙说，这就是⽗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