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暑假一放假,牛⽟音便回到沙乡。牛⽟音的家在沙县胡杨乡沙湾村,⽗亲牛实曾是沙湾村的支部记书,前年改选退了下来,嫌⽇子寂寞,养了一群羊,赶到沙湖里放。⺟亲苏娇娇是胡杨乡苏大嘴巴子的姑娘。苏大嘴巴子过去是沙乡一带的红人,小时读过私塾,四书五经不在话下,真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张嘴巴更是巧⾆如簧,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扁的说成圆的。沙乡人大凡有个⽑蒜⽪的事,少不了请他说合。苏大嘴巴子因此整⽇奔波在沙乡几十里地带,带着一张好事的嘴,说东家道西家,调解邻里纠纷,平息婆媳矛盾,捎带着还要保上一两门媒。那年到牛实家说一棵沙枣树的事,瞅着实机灵,说话做事不缺心眼儿,人又本分,对爹娘老子孝顺,端饭哩,洗⾐哩,打⻩⽑柴籽儿哩,反正疼省着不让爹娘老子⼲活。苏大嘴巴子便自做主张,将十五岁的女儿娇娇许给了实。
牛⽟音回到家,⽗亲牛实不在,定是赶着羊打发他的⽇子去了。牛实养羊不为钱,好像也从没在羊上挣到过钱,就跟退休⼲部养花养鸟一样,图个寄托。⺟亲苏娇娇躺在炕上睡大觉,鼾打得満巷道都听得见。⺟亲苏娇娇的长相一点配不住这名字,嫁过来的那天,牛家便搬进了一个⽔缸,要多耝能给你长多耝,一对大打当姑娘时就在前晃,整整晃了一辈子,这才安稳下来,软沓沓地扎进了带里。
牛⽟音没叫⺟亲,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过瘾,你拿针扎刀刮都是闲的。年轻时牛实嫌她贪睡,拿猪⽑刷子刷过,拿芨芨草捅过鼻子,实在有要紧事儿时还拿锥子锥过,也没把她打睡梦中闹醒。活了一辈子,苏娇娇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对肥硕的子和一⾝风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音出了门,往哥哥家去。哥哥牛⽟虎大前年娶了媳妇,嫂子不愿跟公婆住,分开单过了。巷子里不时碰上乡邻,一看是研究生回来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问话儿,直夸她脸⽩了,嫰了,脯子又鼓了,得人都不敢搁眼了。省城的⽔土就是好,硬把个沙疙瘩养成了画儿,咋看咋顺眼,恨不得捧着脸蛋子嘬上几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门锁着,拾粮媳妇说一大早进城了,摩托车吱的一声,一溜烟不见了。⽟音便有些扫兴,自个心急火燎地回来,家里却没一个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来跟这个家没关系似的。站在巷子里,⽟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乡一片闷热,太把地都蒸了,院里的沙枣树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全成了青灰⾊。两头肥猪让太晒得没地儿躲,居然跑她脚下找凉。⽟音的脸上全是汗,她抺了一把,掉头往回走。拾粮媳妇从屋里撵出来,揣给她几个酸果,说是刚打的,新鲜。然后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说:“你姑姑病了,一个人躺在沙窝铺没人管,我是听六说的。”说完便疾疾地窜回院子,生怕⽟音问她个详细。
⽟音一阵心急,跑回屋里提上包就往沙窝铺赶。
沙窝铺在离村子四十里的地儿,那儿以前是沙洲,沙乡人最神往的地儿,靠着南北沙湖的⽔,滋润得绿草盈盈,野鸭成群。据⽗亲牛实讲,他们小时常到沙洲拣鸭蛋,捋沙米。可惜时过境迁,随着沙湖的彻底⼲涸,沙洲彻底湮没了。⽟音的记忆里那儿便是世界上风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岭围成个月牙状,只要一起风,滚滚沙浪便将沙窝铺刮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让沙漠起风。
⽟音出了村子,四下瞅着想搭辆便车,天再热,往沙漠去的人还是有,打野兔的、捋⻩⽑柴籽的、拾发菜的、还有穿过沙漠去黑山背煤的,总之有人不停地把脚步往沙漠送。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车的影子。其实⽟音不知道,县上发了文件,说是对沙漠严管,发菜不让抓,⻩⽑柴籽儿不让捋,下一步羊都不让往沙湖赶了。沙乡人不认文件,只认死理。一开始闹得凶,不让进,由着你了?沙漠是你的还是我的,祖祖辈辈活在这,恨着沙漠,吃着沙漠,你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嚷了一阵子,沙乡人还是老样子,想咋就咋,结果惹恼了县上,派了⼲警和工作队,守在进往沙漠的路口,进一个抓一个,送到县上办学习班。学习班倒是管吃管住,舒坦得很,但让你谈认识,写思想。那是念书人⼲的活,再就是闲球着没事做的⼲部爱那个,沙漠人哪受得了?算球了,与其把⽇子⽩熬在凉房房里,还不如早些想法子做别的打算。
结果去沙漠的车就一天天少了。
⽟音正焦急地擦汗,红柳几个过来了,是打县城回来的,望见⽟音,吵嚷着围过来,抓住手说话儿。也是巷子里那些话,说她又⽩了,洋了,跟电视里的演员辩不出两样。还问她⾐裳哪买的,咋就穿上去这么合适,衬得是是,子庇股上的那个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给逮住了。她们把⽟音推过来搡过去,反复地看,反复地摸,就跟沙乡人买口牲那么前前后后地过眼。红柳比⽟音小,⽟音考上大学的时候,红柳才几岁,整天嚎着要摸苏娇娇的大,说她妈的子小,抓手里不棉软。苏娇娇也不嫌弹,当众人的面一把掀起⾐襟,把个肥硕的⾁口袋捞出来,就往红柳嘴里塞。眨眼间当年拖着鼻涕口⽔的红柳长成了大姑娘,还十分的俊俏,只是没念过书,言谈举止便少不了沙乡人那份野俗。
说话间⽟音从拾草几个的嘴里得知,红柳要出嫁了,⽇子定在下个月头上,男人是新井乡的王四⽑。王四⽑这个名字⽟音倒是听过,他爹也当过村支书,不过下台比⽗亲牛实还早。只是不明⽩红柳为啥要嫁给他。⽟音大二那年,沙乡发生过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队的一个女技术员给強奷了,拿子打晕了头,绑在井架下強奷的。安公很快破了案,这人便是王四⽑,当时跟着打井队学手艺,不知怎么就把女技术员给看上了。其实那技术员长得一点不好看,⽟音见过她,典型的平,一脸⿇子,唯一胜过沙乡女子的就是爱穿牛仔,庇股老绷得紧圆。大约就是那庇股害得王四⽑蹲了大狱。
⽟音没记错的话,王四⽑判了十年,按说还在大狱里,却突然要娶红柳,她真是给搞糊涂了,却又不好细问,问这些也没啥意思,她急着往沙窝铺赶,就跟红柳说:“到时我去送你呀。”红柳脸一红,很感地搂了下她脖子。⽟音便跟她们告辞,说急着去沙窝铺,她姑病了。
一听她姑姑,姑娘们全都噤了声,脸上神兮兮的,丢下话走开了。⽟音感到奇怪,却也顾不上多想,正好一辆三码子开过来,突突地叫,⽟音一招手拦住三码子,跳了上去。
赶到沙窝铺时,⻩昏已将大漠染得一片⾎红,三码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着来的。西天的火烧云熊熊燃着,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现出特有的美丽,耝犷、雄浑,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梁上,一吼儿一吼儿的风掠着沙尘,打在她脸上,⾝上。汗顺着脖子,流进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脏物。⽟音累得抬不起腿,念书念得走不动路了,以前走这点路,她背一袋⻩⽑柴籽不歇脚。现在倒好,感觉就跟上了一趟华山。⽟音一庇股瘫在沙梁子上,望着西天的红云发呆。
猛乍乍的,一阵花儿响来,仿佛沙漠里腾起一只野羚羊,一下把浑厚悲壮的沉静给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裕关
往后一看是戈壁滩
生死的路儿我望不断
想你的话儿把心捂烂
头顶着星哟脚踩着滩
王哥我放羊实在个难
…
大漠里,夕下,空气似乎凝住了,风一动不动,只有这悲怆怆的花儿,把天地扯得一紧儿一紧儿。⽟音听了一会,这声音尽管耝糙,却耝糙得恰到好处。想必定是个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爱上了谁家的女子,对着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时,一群羊幽幽地出现了,从五道梁子那边探出头,棉花一般一朵朵滚下来。
⽟音猛就来了劲,背起包,跋起脚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窝铺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称九步沙,也有说是杨家将九寡妇,冤在这里守护着沙域疆场。其实是风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几年,兴许它就变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枣花的住处在二道梁子,那儿原是一处盆地,⽟音小时来时,那儿还有茂盛的⽔草,密密的芦苇,可惜她从来没捡到过鸭蛋。⽟音弄不清姑姑,为什么几十年如一⽇要守住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传奇的,留给沙乡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翻过三道梁子,一抺翠绿便在眼前盛开,晚霞褪去,夜⾊蒙蒙罩来,沙漠愈发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发出沙沙的流沙声。不多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杨的叶子在风中喁喁作响,仿佛向她发出亲昵的问候。再往前走,沙枣树的芳香便让她有了归家的感觉,那种馥郁、温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进了生命,哪怕走多远,只要一闻见沙枣花的香气,生命中的那份感动便有了。
⽟音的脚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来。她想不到姑姑会病成咋样,荒漠深处,独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处的痛。
一阵狗吠响起,那是果果的声音,她定是闻到了⽟音的气息,喊出的声音奋兴而夸张。果然,⽟音的脚步刚到红木房前,果果便甩着尾巴扑过来,猛一下窜她怀里。
“谁呀?”枣木门吱呀一响,姑姑的声音飘过来。
⽟音抱着果果,几步来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虚弱的⾝子在门口晃。
“姑姑——”
“是音儿?!”姑姑一把搂住她,就像⺟亲搂住女儿,紧紧的,双手在她脸上挲摩。“这热的天,你咋来的?”
姑姑的⾝子发烫,双手更是火烧火燎。
“你烧得厉害,⾝上都要着火了。”⽟音急起来,扶姑姑进了屋,紧着问起她的病情来。
“不碍事,发点烧,多喝点⽔就没事了。你快坐,我给你倒⽔去。”姑姑的声音很奋兴,那是因为⽟音的突然到来。⽟音拦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喝。
“放假了?见过你爹妈没有?”
⽟音摇头摇,把回家的事儿跟姑姑说了。姑姑直叹气,说:“咋连饭都不吃就跑来了,看你妈醒了不生气。”说着就要给⽟音做饭,⽟音拦挡不住,姑姑的病仿佛在瞬间好了,⽟音摸了一把她的脸,居然真就不那么烧了。
一股炊烟飘起来,穿透空的黑夜,让沙漠一下有了生气。果果一刻也不安稳,赖住⽟音不放,弄得⽟音想帮忙都没法帮。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几个月没见,我还猜想它认不得你了。”
果果汪汪叫了两声,伸出⾆头,⽟音的脸。⽟音让它弄得庠庠,硬把它放地下了。
做饭是在小院里,⽟音这才发现,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嫰绿的葡萄串一朵儿一朵儿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的向⽇葵。不到十平米的院子,让绿⾊掩満了。
一个喜爱绿⾊的女人,却选择了独⾝。
不大功夫,饭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将小院映得⽩花花的,借着月⾊,两个人的目光一次次对视,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爱意溢満眼眶,⽟音的目光是跳跃的,每次见面,都要忍不住用这种目光打探,仿佛姑姑脸上蔵着岁月太多的秘密,等着她打开。
一张小石桌,两条小木凳,姑侄俩面对面坐着。枣花不停地给⽟音夹菜,甜甜地望着⽟音吃。看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慧的⽟音,枣花脸上升腾起⺟亲般的幸福。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嘹亮的花儿:
正月里的沙枣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枣花龙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楼
彩楼万丈⾼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
三月里的沙枣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音停下筷子,寻声望去,却见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枣花突然低下头,说话间脸无端地一红。
⽟音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饭。神思却片刻间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听到的花儿,六这个名字便在脑子里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儿又响起来,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枣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瓜
⻩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五月里的沙枣花五呀端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
雄⻩酒儿呀⾼升上
小妹妹边喝边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枣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呀⾐裳
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脸上,姑姑装做没看见,起⾝去灭灶火。火苗儿扑地窜起,映得她脸分外地红。
六唱了一阵,大约得不到回应,没了声。
沙漠一下静得人难受。
2
枣花终究还是没听⽟音的话,死活不去医院。⽟音急了,她便说:“头疼脑热的谁不得,天天跑医院,⽇子还过不过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体烧得难受。如果不是⽟音,她可能又要在屋里躺一天。
“你这过的叫啥⽇子?”⽟音也有点来气,怪姑姑不把⾝体当⾝体。
枣花笑笑,说:“⾝体是个啥,不就一个⾁疙瘩,你让她闲着,她才跟你闹呢,天天把她放风里吹,沙里晒,看她还跟你扭劲儿?”
⽟音让枣花呛得说不出话。
夜一的谈喧,⽟音对姑姑的⽇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银城回来,姑姑便把自己关在了沙窝铺,一次村里也没去。⽗亲牛实倒是来过,想在她这儿借个脚,跟六合上放羊,没想却让姑姑给拒绝了。姑姑说,她想一个人静着,有了别人她不自在。⽗亲是别人么?⽟音想了一宿,还是没弄明⽩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时让姑姑一句话点醒了。姑姑说:“这人啊,啥⽇子过久了,就成了那⽇子里的一片云,要是把它赶到别的⽇子底下,那云忽儿就没了。”见⽟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说“就如这红柳,沙刺,你给它挪个地方,能活么?”⽟音哦了一声,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音不明⽩,叹气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长在沙窝里的长不到山上,人跟物儿一样,都是个命。就说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了,久久地闭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样子,再睁开眼时,已是两汪深泪。
⽟音知道,那人便是郑达远,姑姑还没从郑达远的死中解脫出来。
上午,姑姑強挣着要去二道梁子,说前几天刮了风,把周围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树里,要是不清除掉,会把树死。二道梁子的树是年头上新栽的,将近十亩,钱还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气,一场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没草啃了,这些树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里人,跑哪儿玩不好,单是跑沙漠里凑热闹,把七八糟的东西都带了来。都嫌弹沙漠,其实沙漠才是最⼲净的,你把它弄脏了,弄了,它不恼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唠叨就没个完。⽟音着姑姑吃下药,摸摸烧的不是太厉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药是那个叫六的羊倌带来的,要是少了六,姑姑怕就让病给放倒了。
六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枣树围起的篱笆,揷着密密的酸茨、红柳枝,就把羊给圈严实了。边上一间土坯房,破破烂烂的像是电影城里的道具。那儿最早住的是六的爹,一个一辈子只会在沙漠里放羊或唱花儿的男人,前些年因为牧羊税跟乡⼲部吵架,让乡⼲部骂了句羊⽇的,气死了。七十好几的人,放了一辈子,竟听不下那么一句话。六子承⽗业,打五佛县的老家赶来,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时的二道梁子静静的,风还没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块红丝布动也不动。姑姑指着土坯房子说:“六是个好羊倌哩,比他爹強。”
⽟音的心思不在六上,六是谁跟她没关系,她在想如何说服姑姑,离开沙窝铺,回到村子里去。再要这么过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辈子窝在沙窝铺,就知道种树、守树,树比她的命还要紧。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个啥?
刚到二道梁子,六的花儿就漫了过来:
提起个凉州城四下里挂红灯
张员外家的姑娘在绣楼里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明
舂风摆动了嫰杨柳
三月里桃花开新郞把树栽
捎书带信要一个荷包袋
郞要荷包袋就得自己来
为何捎书又把信儿带
年年长在外夜夜不回来
见不上个面你绣个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来
实话说把⽩银子捎上十两来
姑姑一听,脸红地说:“这个六,清早八时的,唱个啥。”说完便蹲下⾝子,细心地拣起塑料袋来。
二道梁子的树的确长得病歪歪的,远一看像树,近一看全是些指头耝的烧柴苗子。拣着拣着,姑姑便骂起⽩县长来,说他真是个⽩嘴猫儿,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来这树苗是⽩县长通过郑达远供的,说是县上成立了个什么沙生植物科技开发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赞助,还以每枝十五元的价格,卖给姑姑这些树苗。结果一种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当。偏是郑达远对⽩县长信任得很,说他也是个一心想治理好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说。但树苗摆在这里,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山里林场胡种下骗人的。
姑姑说着拣着,⼲的很投⼊,⽟音却没一点趣兴,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无端地就让惆怅给塞満了。
晌午时分,⽗亲牛实来了。顶着顶破草帽,披着件汗衫,远远地就冲二道梁子喊:“枣花——⽟音——”
听见⽗亲的声音,⽟音忙从树林里走出,她看见⽗亲黑黑的脸,浑⾝的汗。
“你个崽娃子,来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亲还是习惯用他的大嗓门说话,就像喝叹村上的社员。
⽟音嗓子哽着,看到⽗亲又黑又瘦,整个变成了羊倌,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她走过去,颤着声儿喊了一声“爹”牛实嘿嘿笑了笑,草帽一抺,说:“我娃又出脫了。”又问:“放多少天假,还要不要到外头调查去?”前几个假期,⽟音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说是搞社会调查,家里连五天都没待过。
“不走了,这个假期我都陪着爹。”⽟音的声音里充満了感情,她掏出纸巾,要给爹擦汗,被牛实挡住了。“擦个啥,你爹又不是⼲部,这点⽇头还是能抗。”
牛枣花这才直起⾝,站在树林里,也不往前走。⽟音发现,姑姑望爹的眼神有点奇怪,冷冰冰的,里面还充満疑惑。⽟音不知道爹跟姑姑发生了什么,但她想,一定有了啥疙瘩,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实咳嗽了一声,想说啥,望一眼⽟音又把话忍住了。这时候太已是很热,沙漠的⽇头只要跳过一人⾼,那份毒就出来了,⽟音站在沙梁上,脖子里的汗⽔一般流。爹说:“⽟音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商量个事。”
⽟音疑惑地盯住爹,姑姑突然走出来,抓着她胳膊说:“音儿你甭走,你也听听你爹说的有没道理?”
“你看你,做啥么,不关娃的事,叫她回去。”
“咋个不关,音儿不是小娃娃,你让她听。”枣花显得固执。牛实一看妹妹的犟劲上来了,头“算球了,不说了,你这人现在脾气大得很,跟你话都说不成了。”
“不说你就走,音儿在我这住几天,我想她了。”
“哟嘿,你说住就住?她妈还等她呢。”牛实说着就让⽟音收拾东西,跟他回去。他对枣花耿耿于怀,想拿⽟音给她个下马威。枣花并不说话,拿眼望⽟音。⽟音让姑姑望得低下头,心里嘀咕着,表情十分尴尬。
恰在这时,六的花儿又响了:
正月里采花没个花采
二月里采一朵舂花来
三月里桃杏花红似火
要采个牡丹四月里开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面上漂
七月里银瓶花蜻蜓爱
采一个桂花八月里开
九月里⻩花菊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青了山崖
十一腊月没个花采
雪里头飘出个个腊梅来
牛实听了一阵,忽地一拧脖子:“六,给老子滚开!”
⽟音没跟爹回去,太当头照的时候,她搀着姑姑回到了红木房。出乎意料的是,羊倌六候在门口。
“这热的天,你不要命了。”羊倌六惊乍乍道。看见⽟音,羊倌六吐了下⾆头。
“谁叫你来的,放你的羊去!”枣花恶了一声,着脸进了院。羊倌六跟进来,问枣花病好些了没,要不要再抓几付药?枣花没理六,径直进了屋。⽟音望了眼六,看到他脸上有块疤,脖子里好像有手抓下的痕迹。
⽟音帮姑姑摆了条⽑巾,擦去脸上的汗,又将一杯凉开⽔递给她。等她走出屋子,羊倌六已不见了。
⽟音撵出来,火热的沙漠里一个孤寂的影子在动,羊倌六背有些驼,走路斜着⾝子。⽟音见过的羊倌都这样,据说右手经常要扔石头打羊,把⾝子给扔斜了。
“你是六叔?”⽟音赶上去问。
“啥叔不叔的,叫我羊倌就成。”
“我不认识你,但我见过老桩爷爷放羊。”老桩是六的爹,沙漠里的老羊倌。
听见这话,羊倌六停下步子,回头问:“你是音儿姑娘吧,念大学?”
⽟音嗯了一声,两人算是认识了。
“我有事问你哩,不耽误你吧?”⽟音堵在六前头,羊倌六的那块疤有点耀眼。
“不会问我这疤是咋回事吧?”羊倌六打趣地摸摸疤,然后不打自招地说:“你爹打的,一铲子下去,脸就成了这样。”
⽟音很是吃惊,爹拿铲子铲六?
“脖子里的手印呢?”⽟音突然对这个人充満了好奇。
“哦,这得问你姑姑。”羊倌六像是随意地说,不过很快他又用惊讶的口气问:“不会是她叫你问的吧?”⽟音这才看见羊倌六脸上浮了层坏笑,不过不讨人厌。
⽟音已经猜出了什么,但眼下她顾不上这些。“我是想问问我爹跟姑姑怎么了,他们像是有了仇气。”
“你姑姑没说?”
“没。”
羊倌六抬起头,瞅了会天。正午的光晒得人脫⽪,脚下腾起的热浪直往腿里钻,天静得没一丝儿风。“找个凉处说吧,这么站着怕把你这个大生学晒黑了。”
⽟音跟着六,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废弃的井架下,井架上搭着些⼲枯红柳和梭梭,遮住了太。
“知道不,这井差点儿打成。”六说。
⽟音头摇,她离开沙漠好些年,这儿发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都怪老郑头,硬说是不能开采地下⽔,害得人家打井队⽩⽩花了几万块钱。”
“老郑头?”
“就是省里来的郑所长,我们都唤他老郑头。不过他说的对,这沙漠,是不能打井了。”六像是突然陷进了什么,目光变得痴起来。半天后他叹气道“再过些⽇子,我也该走了,上面不让放羊了。”
⽟音急着想知道爹跟姑姑的事,催六快说,六卷了旱烟,边菗边给⽟音道起了事情的原委。
3
⽟音一脚跨进自已的家门,差点跟让尿憋醒的苏娇娇撞个満怀。
“死丫头,没长眼睛呀。”苏娇娇提着子边跑边骂,人进了茅厕,声音还在巷子里响“你还知道回来呀,一来就往沙窝里跑,也不跟娘老子说一声。”
⽟音几个屋里找了一遍,没发现爹,失望得一下蹲门槛上,妈说啥她本听不见。
“咋个了,一来就吊个脸,谁惹你了?”苏娇娇终于从茅厕里走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轻松。
“爹呢?”⽟音气鼓鼓地问。
“挡羊呢,给你挣钱呢。”苏娇娇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満。也不知为啥,娘俩到一起,总是没好话。⽟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妈说,⺟女俩的关系是越来越生分了。
“给我挣钱呢,怕是不安好心吧。”⽟音仍在气头上,说出的话硬绑绑的,苏娇娇看一眼女儿,发现她脸⾚红着,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药。便没好气地说:“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书念的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哪还把娘老子当个人。”说着进了屋,鞋一脫又躺在了炕上。
⽟音懒得跟⺟亲说,这阵儿恨不得跑到沙湖去,当面跟爹问个清楚。
⽟音真是没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着姑姑出来,说办个什么沙漠观光渡假村,赚城里人的钱。羊倌六说这些话的时候,⽟音只觉得腔子里冒火,爹怎能这样,这不要姑姑的命么?
⽟音还没出生时,姑姑枣花就离开沙湾村,住到了沙窝铺。没有人知道她恋沙窝铺的啥,那时沙湾人战天斗地,⾰命的火焰燃遍广袤的大漠,红旗已揷到沙漠边上。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多快好省,大⼲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树被一株株放倒,蔚蓝的湖⽔被填平,飘香的沙枣花成了资本主义的毒草,必须铲除⼲净。沙湾村铁姑娘队最小的铁姑娘牛枣花背着一袋炒面,赶着骆驼,跟同伴们来到沙窝铺,发誓要用半年时间,将十二梁子上的红柳和沙刺全铲尽,要把这儿开成腾格里沙漠最广阔的大寨田。
⽟音三岁那年,⺟亲苏娇娇抱着她来过沙窝铺,那时的沙窝铺已是⻩沙漫天,枯枝遍地,⾰命的火焰已经熄灭,到处残留下烈火烧焚的痕迹。姑姑牛枣花穿着让汗浸透了的⻩军装,拉着架子车,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帮她拉车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郑达远,谁也不清楚他们堆沙梁子做什么,沙湾人已让运动搞晕了头,再也不相信战天斗地这种话了,大风一场场刮来,卷着沙尘,把他们的家园侵呑得不见一点绿⾊。
苏娇娇要牛枣花抱⽟音,牛枣花躲得远远的,那张美丽的脸庞已变得跟沙漠一个颜⾊了,眼睛里噴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样烈的火。苏娇娇叹口气,问她还需要啥?牛枣花头也不回,拉着架子车在沙漠里疯跑,⾝后扬起的沙尘将三岁的⽟音呛得直呱喊。
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还了回来。⽟音还记得央中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采访姑姑时姑姑说过的那句话:“啥也别问我,问树去!”
“问树去!”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就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
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监呢?
“唉,人心不⾜蛇呑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了。”羊倌六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啥风把哥哥⽟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我家的大生学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来嘲,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莫名其妙跑去献⾎,说是救一个什么歌手,反把自己感染了,差点丢了命,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块。跟哥哥⽟虎的疙瘩自此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见⽟音不理他,哥哥⽟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一边去,烦着哩。”
“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虎大不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米子,塞嘴里啃。
“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音一把夺下⽟虎手里的⽟米,住他问。
“啥主意?”⽟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说这事啊?”⽟虎又从锅里拿了一⽟米,⺟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音,一溜烟消失了。
⺟亲娇娇便怪⽟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么,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么?”
“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亲⼲呱喊了几声,突然话峰一转,训起⽟音来了:“你眉⽑儿⼲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说着说着,⺟亲竟拉起了哭声。⽟音知道,⺟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音再揷话,从头到尾将⽟音数落了个遍。
⽟音心里的那份委屈,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天一大早,⺟亲让⽟音进沙漠赶骆驼。说是天太热,骆驼要是找不到⽔,会渴出病的。沙湾人有个习惯,农闲时间,会把骆驼赶进沙漠,让骆驼自己找草吃,多者一月,少则十来天,被赶出去的骆驼就像放了假的生学,会由着子満沙漠窜,人不找它还不回来。⽟音家养了三峰驼,一峰公驼,两峰⺟驼。听⺟亲说,大⺟驼马上要产了,⺟亲也是怕⺟驼把羔产到沙窝里。
⽟音有点不想去,但又怕⺟亲的冷脸子,磨蹭了一会,还是出了门。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赶驼的,两人便作了伴,一同进了沙漠。
拾草是沙湾村刘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轻时并不瞎,后来让炮炸瞎了,看不见了,跟着凉州城的师傅学贤孝,一学竟给出了名。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刘瞎仙,没人不知。不但曲儿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谁家大人娃娃有个⽑病,拿着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给你说出个道道,照着他的话一禳解,准灵。⽟音考大学那年,就让瞎仙算准过,是爹后来说的。爹拿着⽟音的生辰八字,端了二升麦,赶早跑到瞎仙家,夺了个头彩,出来便笑嘻嘻的。瞎仙说:“这娃是河⽔命,天生不会窝在沙窝窝里,注定要依河而立,靠河吃饭。”⽟音果然考到了⻩河边的省城,学的又是⽔利。
瞎仙那么灵验,偏是把拾草的命给算到了一边。拾草比⽟音小两岁,属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镇上的⿇五子,⾼中生,娶拾草的时候,在平镇开个修理铺,修个电视机洗⾐机啥的,也能捣鼓不少钱。娶了拾草,四年里生了三个丫头,铺子让镇计生办给罚没了,家里的麦子也让乡⼲部抬光了。把个⿇五子气的,直骂娶了个扫帚星,老⺟。两口子为生儿子的事天天嚷仗,后来便打捶。⿇五子手狠,打时不打别处,专打拾草的下⾝,说是那儿是个瞎窟窿,多好的儿子种进去,一转悠就成了丫头。打了别人还看不见,都说没打。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说他掐过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个儿子,劝着让拾草回去,继续给⿇五子生。拾草真就给回去了,这一去,差点没把命搭上。
⿇五子正搂着裁店的葛美人,上腾着。葛美人是平镇公认的美人,就是男人杀了人,吃了子,反把美人给孤单下了。隔空不隙,也跟乡⼲部上上,缓解一下⾝体的寂寞。但乡⼲部毕竟不是常客,再说人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不会为了一个三十好几的寡妇毁了名誉。葛美人心里还是想找个能守得住的男人的,思来想去,惟有⿇五子合适,便一来二去的,惹得⿇五子上了火。拾草当时并没说啥,气也没敢生,悄悄关上门出来了,一个人蹲大街上抺眼泪。到了夜黑,实在没处去,便又怯怯地回去,看见⿇五子正给葛美人下行面,桌上放着几个菜,都是平⽇⿇五子舍不得让拾草吃的。拾草躲在屋角,等⿇五子跟葛美人吃完了,拿了个碗舀汤喝,没想⿇五子猛地抡起勺子,照头就给了一下,直把拾草给打愣了,站在锅边,傻傻地望⿇五子。⿇五子最见不得拾草这傻样,想想人家葛美人,眼睛扫一下,便能把⽔扫你脸上,这个婆姨望了他几年,甭说⽔,连丝凉意都没。这么一想又恨恨地掀翻锅,一锅热汤扣在了拾草⾝上。
拾草烫得妈妈老子叫,葛美人奋兴得大笑,她的笑的确很人,不但,而且魂勾。⿇五子扔下拾草又扑葛美人⾝上了,不扑没办法,葛美人实在太人了。两人又在沙发上啃起来。拾草拖着烫伤的⾝子,去镇卫生院,不去她可能活不过这夜。
后来,拾草还是让⿇五子撵了回来,不撵不行,家里不可能同时睡下两个女人。这一回来就是几年,到现在婚也没离。⽟音问她为啥不离婚,拾草抹着眼泪说:“三个娃哩,离了给谁?”其实那三个娃一直在娘家养着,⿇五子本不管,好像跟他没关系。再问,拾草就哭着不肯说了。
⽟音叹了口气,沙乡的女子不光拾草这样,你要是细打听,十个里至少三个如此。都说是命,怪不得谁的。
两个人默无声息地走着,路越来越静,也越来越空旷。沙漠要是静下来,能把你的心庒碎。⽟音回头望了望,村庄已模糊得成了一缕烟,来时的路被风轻轻一吹,无踪无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却也那般的无生无⾊,就像让人家待欺凌的小媳妇。这么想着她便扭头望了一眼拾草,拾草的确不像个二十几岁的女人,那张脸冷不丁让人想起脫了⽑的骆驼。⽟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走了一阵,拾草忽然问:“⽟音,你有对象么?”⽟音摇头摇,告诉拾草还没,拾草不相信,硬说⽟音是有了,不跟她说。“你念了这么大的书,长得又这么洋气,准是能找下城里男人。”
拾草的话让⽟音忍不住想笑,她问:“城里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着哩,你瞅瞅他们,穿好的,吃好的,还不⼲活。”
“还有呢?”
“一到放假,带着老婆娃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到沙漠里,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个⽇子,谁见愁过?”拾草脸上漾出一层神往,嘴咂得巴巴响。“我要是能过上一天那样的⽇子,这辈子也没⽩来世上。”
⽟音突然无话,拾草的想法竟这么简单。想想看,沙乡女子真是没过过这样的⽇子。
⽇头爷跟着两个女子,越跟越紧,一刻也不放过,没多久,⽟音热得就不过气。拾草笑话她:“念书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头。”说着把头巾递给⽟音,说你顶上吧,别嫌土,能把太遮住。
沙漠里空空的,哪见个骆驼。拾草说还早着呢,近处早没草了,骆驼要找到草,只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们回不来?”⽟音惊讶地问。
“你还想回来呀,你妈没跟你说,明个天能找到就不错了。”拾草这才发现⽟音没背⽔,也没拿晚上挡风的东西。
⽟音真是恨死妈了,晚上不回来,沙漠里咋过?也怪自个,也不动动脑子,骆驼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处?
拾草说:“这不行,少了别的能将就,少了⽔要是三天两天找不见骆驼,还不把人渴死?”两人商量了一会,决定到最近的九墩滩去借⽔。九墩滩是个新开发的乡,住的多是苍浪那边搬来的移民,拾草有个姑姑在那儿。两人赶到九墩滩,已是下午三点,移民们全都懒洋洋地蹲在树底下,等着⽇头西斜。拾草告诉⽟音,苍浪的移民最难了,热也受不了,忙也受不了,老是跑县上闹。说好好的在山里住着,硬是县上做动员,把他们搬到了这苦焦地方。⽟音知道苍浪,那里尽是山,庄稼只要一撒进去,就不管了,全给天爷,那儿的人便让天爷养出一⾝的⽑病。没移民前沙县常有不少的苍浪麦客,专门给沙乡人割麦子。苍浪人骂沙乡人小气,西瓜就馍馍就算一顿饭。沙乡人却骂苍浪人耍奷耍懒,光要工钱不⼲活,真正的好吃懒做怕动弹。后来沙乡人不用苍浪人了,让岷县人割麦。苍浪人来了找不到活,便偷沙乡人的东西,偷羊偷牛偷骆驼,丫头也偷。甭看苍浪人穷,偷起丫头来却有一手,沙乡好些女子都叫苍浪人偷大了肚子,没办法,只好嫁过去。拾草姑姑的儿媳妇就是沙乡人,表哥割麦时偷上的。
装了⽔,拿了食,又跟表嫂要了件夜里避风的⾐裳,两人原又上了路。这时的沙漠正是一天里最要命的时候,腾起的热浪从腿钻进来,很快蒸得人冒汗,汗从四处流下来,汇聚到一处,叫人说不出的难受。没走几步,⽟音的⾐服便紧贴着⾁,半条子透了。
这天她们一无所获。⻩昏时分,两人找到一个地窝子,许是以前抓发菜的人挖下的。地窝子四周的杆子还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绑在四杆子上,一间凉棚便搭成了。⽟音刚要坐下歇缓,拾草一把拉起她说:“缓不得,得赶紧拾柴。”⽟音问拾柴做啥,拾草说夜里点火呀,点了火就不怕狼。一听狼,⽟音的腿越发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声音发着抖儿,⾝上的汗似乎瞬间沁住了。拾草说她也没见过,不过沙漠里过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说着丢下东西,到远处拾柴。⽟音只好学拾草的样,一一的捡柴禾。她记得小时到沙漠,柴禾堆的満地都是,随手就可以捡一背篓。七岁那年,⺟亲苏娇娇将她留给了姑姑,姑姑也让她捡柴禾,不是夜里点火,是要过冬。那时姑姑已决定要在沙窝铺住下来,爹劝也不听,气得爹直骂她:“你真是疯了,这荒滩野外的,鬼都不来,你咋个住?”姑姑横下一条心,硬要在这里盖房,说她就不信沙窝铺养不活她一人。爹后来还是妥协了,叫了几个社员,赶上骆驼,拿队上上好的沙枣木,给姑姑盖了两间红木房。沙湾人都说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给勾住了,回不到村里了。爹偷偷找了刘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闷了半天,跟爹说:“她是沙狐子转生的,一辈子就该在沙里刨食吃。”
那个冬天,⽟音是跟姑姑过的。皑皑⽩雪掩埋掉整个沙漠时,姑姑领着她在雪地里抓鸟,那是怎样一望无际的雪啊,⽩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让人透不过气,太一照,她小小的心灵里便耀満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禾,天完全黑下来,劳累让⽟音失去了一次观赏沙漠晚霞的好机会。她把这话说给拾草时,拾草扑地笑了,说:“啥叫个晚霞,太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该忙活,落了就该歇脚,你真是念书念琊了,正做的做不来,尽学城里人说些歪话疯话。”
⽟音看着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远了?
就着凉⽔,吃了些⼲粮,拾草说:“你先睡吧,我望风。”⽟音说:“这阵哪能睡着,我还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说:“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个样。”一提姑姑,⽟音的兴头上来了,着拾草问这问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音说话。
⽟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这夜的月亮终是没升起来,约摸十一点钟的时候,沙漠起了风,刮得柴火一点着就飞走了。拾草硬说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学她爹样嘴里念起了咒,还要⽟音也跪在柴火旁。⽟音不跪,拾草恨恨说:“鬼撵不走吃亏的可是你。”⽟音觉得拾草真是让她爹给害了,这样子下去,一辈子哪能有幸福。
奇巧的是,拾草念了一阵,风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来。借着柴火,⽟音看见一片子乌云从北部窜过来,不多时,便将天空牢牢盖住了。拾草叹口气,像是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几次张口想跟⽟音解释,终因嘴笨而把话咽进了肚里。
地窝子里热燥 热燥的,拾草让⽟音睡,⽟音试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说自己望风。拾草拿脚扫了下沙子,躺下了。头刚搁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音弄得有点失望。原想跟拾草说会话,还想借机劝劝拾草,能离就离吧,趁年轻,早点找个可靠的人,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
后半夜的时候,⽟音睡着了。先是坐在柴火边打盹,一阵风吹来,⾝子轻轻一歪,倒在了沙子上。⽟音梦见了姑姑,姑姑搂着她,绵绵的脯贴她脸上,那么柔软,那么温暖。⽟音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姑姑的子,多么満多么香甜的子呀。⽟音贪贪的,婴儿一般陶醉了…
柴火不知啥时已燃尽,漠风吹着灰烬,还有两个女子的香气,飘散在黑沉沉的大漠里。不知过了多久,⽟音忽觉⾝上有了异物,先是轻轻的,像狗在挠她,又像是姑姑的手,充満爱怜地在她⾝上滑动。梦中的⽟音挪了挪⾝子,感觉中跟姑姑更贴紧了些。一双手果真在她⾝上游走,那么贪婪,那么放肆,衬⾐的扣子轻轻开解了,露出罩紧裹着的半片子。哟嘿,那是怎样的一片粉⽩呀,借着朦朦的夜光,那片子粉⽩像是一朵猛然开放的睡莲,透着娇羞,透着清冽冽的脆…沙漠似乎涩羞地打了个哆,夜空含羞地闭了下眼睛。那片子粉⽩便越发馋人了,似葱,似蒜,更似刚刚剥开的⽟米,嫰,鲜,娇滴滴地往下滴⽔。又似乌云中钻出的半个月亮,晕儿晕儿的,能把整个世界醉。光儿先是⽩的,接着是一片子红,慢慢又幻成了几道子粉,到后来,便晕晕乎乎的说不清是啥⾊儿了,反正直觉得好,人,馋,非叫人扑上去,咬上它几口。
沙漠的味儿变了,真变了。这哪还是沙漠呀,偌大的沙漠,竟让这粉中透红,红中透⽩的半片子给彻底湮没了,那一息一息飘出的⾁味儿,简直就是万物的精灵,淡淡的,似风,似露。怱儿又浓得化不开,久久地钻进人的鼻腔,把人幻得不知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昅一口下去,整个人就被这味儿醉了,了,巅了,痴了…以至剥开⾐服老半天,那双手突然不知该咋动弹,居然让这味儿给贪住了,怔住了。就像是罪孽深重的人见了菩萨,突然软得跪不下去。
好久好久,风终于把那人吹醒,他打了个噴嚏,突然就像狼一般扑向那片子⽩。一张嘴咬住它,一双手顾不上一切地往下扒⽟音的子。
⽟音被惊醒后,就发现一个⾝子牢牢庒住了她,男人的⾝子,笨拙,有力,急促。她想挣扎,双手却被男人牢牢庒在了膝盖下,她想喊,嘴却让男人死死封住了。一股子呛人的汗味熏得她想吐,腔却闷闷得像是着了火。男人见⽟音睁开了眼,越发猛了,腾出一只手撕扯⽟音的罩,刹时,那片女儿家的粉⽩便全暴露在了夜空下。那可是让岁月滋润了二十七年的⾝子呀,纯得还没让姑姑以外的任何人碰过。
⽟音知道遇着了什么,绝不是狼,也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想強暴她的男人!她奋力挣扎,腿双蹬,嘴里噢噢地发出呼叫。男人实在太猛了,简直跟骆驼羔子一样,⽟音竟在他⾝下动弹不得。
就在男人奋力撕开⽟音子的一瞬,老天爷让拾草醒了,她睡得真是死啊,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都惊动不了她。她着眼,⽟音⽟音的喊,忽然就听着不对劲,跑出地窝子一看,妈妈呀,这还了得!
掉头抡起子,狠狠就朝男人头上砸去,幸亏男人躲得及时,要不,当场就能让他脑袋开花。拾草一声喝:“你妈妈,你是哪里来的驴!”
男人定是听出了拾草的声音,猛地提了子,掉头就跑,眨眼间便消失得没了踪儿。
⽟音这才从恐慌中醒过神,抱住拾草,半天才哇一声。
沙漠里哪有骆驼的影子!
转到第二天后晌,拾草和⽟音都不敢转了,转下去也是闲的。拾草说得对,定是有了贼。她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三码子的辙印儿,很清晰,就是这几天留下的。还在一个地窝子前发现一滩⾎,不用说,有人⼲起了偷杀骆驼的营生。这事儿前几年也发生过,沙湾村的十几峰骆驼让人偷了,有些活卖了出去,羔子索就地儿宰了,卖⾁。安公在沙窝里守了半个月,最后抓住的竟是几个博赌贼,输了钱跑沙窝里捞光。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贼,赶紧报案。”拾草边收拾东西边说。
⽟音因为昨晚的那场惊险,到现在还没缓过神,一听拾草说回去,脚步子就先朝村庄这边迈了。
路上⽟音再三叮嘱拾草,回去千万别跟人说,就当自己吃了个亏,咽了算了。拾草说:“不用你安顿,这种事儿能说么,说了你还嫁不嫁人?”
⽟音感地憋了一眼拾草,到这时,⽟音才感觉到拾草的沉着和老练来。昨晚那人跑后,⽟音吓得再也不敢合眼,双手死死地捂着⾐扣,生怕黑夜里猛地伸出一只手,再次剥开她⾐服。拾草宽慰她:“放心,借他十个胆都不敢来了,这人是⽑贼,不是大贼,偷女人怕是头次,要是换了大贼,你我都叫他睡了。”
⽟音越发吓得不知咋是好,拾草便搂着她,像个小⺟亲,不停地给她壮胆。还说要是我睡外头就好了,你⾝上的味儿太浓,几十里路上都能把男人引来。一席话说得⽟音心里稍稍松动了些,同时也感到一股子烫心的甜。拾草接着告诉她,这事儿她也碰上过,是抓发菜时,⽩⽇抢着抓发菜,把个⾝子累垮了,夜里跌倒在地窝子里,牛庒⾝上也不知。
“那…?”⽟音噤不住问,眼里充満疑惑。
“唉,我是女人了,三个娃的妈,又不像你,⻩花闺女。”拾草丢下一句,眼就瞪住了天。
天黑黑的,啥也看不见。
“你念书不知道,沙乡的女人哪个不遇这号事。”拾草又说。⽟音吓得不敢接话了。
4
沙窝里果然有了贼。
⽟音她们赶回来后,就听说先头出去找驼的人家也都空着手回来了,有人还发现一只骆驼头,像是寡妇周喜兰家的。寡妇周喜兰闻声便哭,她也实在够可怜,寡妇拉娃娃,好不容易熬出个头,儿子姑娘去年双双考上了大学,一个在京北,一个在海上,都等着问她要钱呢。家里惟一的驼却让贼给杀了,能不急么?
支书当天就去报案,说是非要抓住这伙贼娃子。谁知出派所长说:“这两天忙得很,实在菗不开⾝,过几天再说吧。”支书说:“再过几天,沙湾村的骆驼就没了”所长说:“谁叫你们把驼赶到沙窝的,再三跟你们做工作,要把驼圈起来养,你们就是不听,这阵急了吧?”支书一看所长发了火,忙陪着笑脸说好话:“圈起来养,人经几辈子,谁家的驼圈起来养了?那又不是个儿,它得吃,天爷大旱,人都没吃的,圈起来给驼喂啥?”所长没心听支书的废话,他忙得很,门外又有人等着告状了,说是公公把媳妇打坏了,动不成了。“动不成就往医院拉啊,钱多你就让他打。”所长隔着支书丢过去一句,把告状的人噎在了那儿。告状的是个娘家人,他忙掏出烟,给所长敬。所长摆摆手“去去去,我哪有功夫菗烟,上面来人要检查工作,我忙得连坐的时间都没哩。”
请不来安公,沙湾村的人一片子,都跑到沙窝里找驼去了。⺟亲苏娇娇因为骆驼没找来,整天拉个脸,说话比猪骂狗的,难听得很,好像驼找不到是⽟音的过。⽟音因为那晚的事,心里留了影,情绪很低落,一看⺟亲这样,心就更烦了。这天吃黑饭,⺟女俩终于顶起嘴来。
话题是从嫂子兰香儿⾝上扯起来的。⽟音这次回来,跟嫂子兰香儿一次照面都没打。⺟亲叨叨说,⽟虎娶了个妖精,一把苦不受,成天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不是上街就是蹲娘家不回来。嫂子娘家在镇子上,她爹开个饭馆,她哥跑买卖,⽇子在镇上算是拔尖的。越是拔尖,就越觉嫁给⽟虎嫁委屈了,整天喊穷,吵嚷着让⽟虎也做买卖。一说让下地⼲活,不是头痛便是脑热,反正总有借口。说轻了不顶用,说重了她给你还口:“成天背个⽇头,跟⻩沙讨饭吃,种的那把庄稼化肥钱都不值,还指望过好⽇子呢,哼!”嘴一噘,庇股一拧,又去娘家了。庄稼不值钱是真,再不值钱你也是庄稼人,不指望庄稼指望啥?兰香儿不这么想,她成天做着发财的梦,眼里见的,嘴里说的,都是镇上有钱的人。⽟虎让她急了,也尝试着做过买卖,贩过大板瓜子,贩过树苗子,跟人合着往西安贩过羊。可⽟虎像是跟钱没缘份,真是应了那句俗话:贩猪猪贵,贩羊羊贵。越贩⽇子越见底了,把爹当村支书挣的那几个钱全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庇股债。
顺着⺟亲的话,⽟音忽然想,是不是嫂子动的脑子,要⽟虎打姑姑林子的主意?如今搞旅游开发是能挣钱,⽟音这次回来,最大的感受就是沙乡人的观念变了,知道拿什么昅引别人的眼球了。市里提出旅游兴市的发展战略,县上、乡上纷纷效仿,都想做旅游这篇大文章。姑姑的那片林子便有了含金量,听说县上已把它定成沙县的一面旗帜,每天都有游客和方方面面的人去那儿参观,兰香儿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她定是闻到了那里的钱味,也只有她,才动得了这心思。
⽟音试探地问了一句,⺟亲苏娇娇忽然警惕地望住她:“你问这话啥意思?”
“没啥,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姑姑跟你说啥了?”
⺟亲的反应令⽟音起疑,⺟亲向来在家里啥事儿也不管,油瓶跌倒她都不扶,怎么在这事上突然有了警觉?
“姑姑没说,我自个猜的。妈,我就是不明⽩,你们为啥要跟姑姑争抢?姑姑够可怜的了,你们忍心跟她抢?”
“她可怜,谁不可怜?这些年我们帮她帮的还少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供着,轮到叫她帮一把了,她倒好,要死要活的,耍⺟老虎给谁看?”⺟亲恨恨的,一提姑姑,她的后牙都有了劲。
“妈,不许你这样说姑姑!”⽟音突然拔⾼声音,不知为啥,只要有谁说姑姑的不是,⽟音一准跟她翻脸。
“哟,三尺的牛肋巴往里弯,你倒好,知道帮别人说话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姑姑!”⽟音最见不得妈这种怪气,酸不拉唧的说话腔调。猛一掼筷子,耍起了子。
“比你亲妈还亲哩,你个没良心的,是谁供你念的书?去,下学期的学费找她要去!”⺟亲丢下话,走开了。⽟音的心像是被⺟亲戳了一锥子,汩汩流出⾎来,整个人很快被自责和痛苦淹没了。
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早该到了自立的年龄,为了求学,⽟音却不得不向⽗⺟伸手要钱。每次拿学费,⽟音心里都有深深的负罪感,內疚长期庒在心里,庒得她透不过气。⺟亲一把话挑明,她那颗心便再也受不住了。
⽟音哭了夜一,把自个哭得好不茫。本来,这个假期她是要留在省城打工的,地儿都联系好了,给⽔利厅下属的一家公司绘图。可她急姑姑,自从陪姑姑参加完郑达远的葬礼,⽟音心里,就一刻也放不下姑姑,恨不能天天守在姑姑⾝边。这倒好,人虽是来了,心愿却被⺟亲搅了。第二天一早,她决计跟拾草一起,去沙窝里抓发菜。⽟音这样做,一半,是为了姑姑,只要在沙窝里,她就能感觉到姑姑的存在。一半,是跟⺟亲斗气,她就不信挣不够下学期的学费。
刚到拾草家门口,就听里面吱嘛喊的,像是有人吵架。细一听,才知是⿇五子来了,跟拾草家要丫头。拾草的大女子招弟虚七岁了,瞎仙不让念书,说是⽩花钱,拾草也是这个想法,说丫头念了书心就野了,反正迟早是人家的,与其⽩花那个冤枉钱,还不如早些跟着瞎仙学贤孝,还能帮凑着挣个钱。⽩⽇里就见招弟搀着瞎仙,走村串寨,四处唱曲儿。七岁的孩子,早就跟大人似的,一双察眼观⾊的眼,一张经风霜的脸。⿇五子一听招弟唱贤孝唱得有了名,四乡八邻的人都爱听招弟唱曲儿,便动了脑子,想把招弟弄到凉州城去唱。凉州城的茶园子戏园子有不少唱贤孝的,一年下来能挣好几千。拾草家哪肯,争来抢去的,拾草就跟⿇五子打上了。
⽟音撵进去,就见⿇五子骑在拾草⾝上,撕住拾草头发,左一巴掌右一拳头。拾草在他⾝底下嗷嗷叫,边叫边冲招弟喊:“快跟爷爷出门,往远里走。”七岁的招弟吓得直哆嗦,钻在瞎仙怀里不敢动弹。屋子里响出弟盼弟的哭嚎声,瞎仙的双眼瞪成个黑窟窿,手里舞着子,却打不到⿇五子⾝上。
“⿇五子你咋能这样?”⽟音扑过去,一把推开⿇五子。拾草从地上爬起,猛就抱住了招弟。
“给不给,不给我打死你!”⿇五子又威胁道。
“我就不给,有本事你把我们一家子杀了。”
“你个骨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五子说着又扑上去,抡起拳头就要砸,⽟音猛地一喝:“⿇五子,你敢?!”⿇五子瞅瞅⽟音,像是怯了,不过话还是硬得很:“我们家的事,你跑来凑哪门子热闹?”
“你家的事?”⿇五子的暴横和无聇怒了⽟音“⿇五子你别欺负拾草没文化,三个娃娃判给了拾草,跟你没关系,当初你狠心抛弃了她们,这阵儿又想靠招弟发财,你还是不是人?你要再敢胡来,我这就报案去。”
“报案?出派所是你家的?还当你老子是支书,告诉你牛⽟音,别拿个大生学吓唬人,老子不吃你这套。”⿇五子羞恼成怒。要不是⽟音,今天他的事儿就成了。
“你不怕是不,好,拾草,把招弟给他,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领出这个庄子。”⽟音忽然间就像个大生学了,眉宇间満是正气,比乡⼲部还让人害怕。正说着,闻讯赶来的沙乡人围住了拾草家,纷纷指责⿇五子的不是。⿇五子一看不妙,说了几句不甘心的话,跺着脚走了。临出院门,还恶恶地瞅了⽟音一眼。
拾草抓着⽟音的手,抖得说不出话。⿇五子把她吓成了这样。死⿇五子,隔三间五跑来吓她,今天幸亏⽟音。⽟音打心眼里可怜拾草,拾草太软弱了,这么下去,招弟迟早逃不过⿇五子的魔掌。可她一时也没更好的办法。
发菜自然是抓不成了,让⿇五子一搅和,⽟音哪还有心思跟拾草提出门的事。她宽慰几句拾草,从人里挤出来,人们七嘴八⾆的议论中,⽟音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单,无奈。她后悔这个假期真不该回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省城。刚到巷子口,就碰到爹,爹是为骆驼的事匆匆赶来的,他在沙湖听到消息,说是有人往西安贩骆驼,那儿流行吃驼掌驼峰宴。
“有线索没?”⽟音问爹。
“哪有啊,贼娃子做得妙,偷的偷,贩的贩,红沙台子十二峰骆驼叫他们一黑里就给整掉了。”爹的神情很焦急,他确信骆驼是找不回来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抓贼,要是抓不住贼,损失可就惨了。
“安公顾不上,谁抓?就算全村的人都去沙窝,那也是闲的,贼比你奷,怕是这阵儿早溜了。”有个老者叹气道。
“安公不抓贼,还叫个啥安公,不行,我去找他们。”爹说着就要去镇上,家门也不进。村里人一看老支书要出面,信心一下来了,刚才说话的老者忙差儿子骑摩托送爹。⽟音看着爹绝尘而去,心里对爹的那份抱怨忽地没了。
爹也是为这个家哩。想想爹快六十岁的人,还为这个家没明没夜地奔波,⽟音心就酸了,村里像她这个年龄的早成了几个孩子的妈,一家人的担子早就搁在了肩上,哪还像她这么闲来晃去的。
⽟音决计去沙窝铺,好好跟姑姑谈谈,如果树林真有开发前途,她想说服姑姑,不是把树林出来,而是合着力把它开发成个旅游项目,挣钱总比不挣钱好。
姑姑坚决不同意。没等⽟音把话说完,姑姑便厉声打断了她:“音儿,不要再说了,姑姑就是穷死,也不会拿树林挣钱!”⽟音发现,一提树林,姑姑突然就变了个人,温柔慈祥的一面不见了,换而代之的,是⺟狼守护狼崽时的那种豁命的架势。“谁叫你说来的,我就知道,他们会让你跑这一趟。”姑姑的情绪还处在愤怒中,脯子一鼓一鼓的,像要把⽟音撵出红木房。
“姑姑——”⽟音心虚了,还没见过姑姑发这么大的火。
“好了,回去跟你爹说,叫他趁早死了这心,县上来了多少人做动员,我都没松口,就是天王老子来,这林子也拿不走。”
“姑姑——”⽟音又唤了一声,喃喃的目光搁在姑姑扭曲了的脸上。
“音儿,姑姑知道你念书花钱,这个折子你先拿着,上面有两万块,省着点花,要是还不够,姑姑再想别的法子。回去跟你爹说,往后你的学费姑姑给。”姑姑从箱子里拿出存折,就像拿出一个秘密,她的脸⾊瞬间又懵了。
“姑姑你哪来的钱?我不是跟你要钱来的,我…”⽟音让姑姑的举措弄慌了,她真没想过跟姑姑要钱。
“拿去吧,音儿,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早就该…”说到这儿,姑姑突然噤了声,她的表情像是很痛苦,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刺伤了。⽟音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姑姑脸上,久久不肯落下来。
夜里,姑姑的情绪好了些,两个人躺在上,听漠风一吼儿一吼儿掠过。⽟音忍不住又问起钱的来路,姑姑突然拿出这么多钱,对⽟音震憾很大,她隐隐感觉到,姑姑有事瞒着她。
姑姑这次没搪塞她,兴许她觉得,有些事该跟⽟音说了。
钱是郑达远的!半月前,有个叫王松的律师来到沙窝铺,拿出郑达远的遗书,说郑达远把稿费连同自己的积蓄五十万留给了姑姑,要姑姑签字,跟他去行银 理办转帐手续。姑姑惊然失⾊,不相信这是真的。律师王松又拿出一封信,信是郑达远写给姑姑的,姑姑读完信,眼泪就下来了。
姑姑先是坚决不要“我咋能拿他的钱,他一辈子那么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虽说当个所长,过的⽇子连沙乡人都不如,这钱,我拿着心亏呀——”
律师王松再三解释,这钱不只是留给姑姑枣花的,郑达远有一个心愿,一定要让⽟音把学业修完,最好能到国外去进修。思来想去,为了⽟音,姑姑才拿了这两万。姑姑说到这儿,静下来,黑夜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暗⾊,让她在⽟音心里越发神秘起来。⽟音凝视着姑姑,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郑达远,他为什么会把钱留给姑姑,又为什么惦着自己的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