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连妙常在內
幼年的九儿不过是北地民遗弃的孤女,更被他随意指派来盯她的稍,如今跟了她几年,却成了京中闻名的“诗婢”“这不比你要她盯我的稍要好些?”她语含讥讽。“我只是要她多看顾你。”
他解释,他那时怕她自戕,她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他却问她:“你那时带着刀,是要作什么打算?”她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总比没有刀好。若是有人侮辱我…”
“平乐显然是侮辱你了。”“他侮辱我。”她答“他把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在我面前重申了一遍。”
他很不自在,不再询问她,却又觉得有些喜悦,他对她犯了更为恶劣的罪行,可她这些年仍旧容忍了他,哪怕在他性命垂危之时也未曾相害,她纵然不肯原谅他,总不至于是全然不爱他的,她背对着他,呼吸越来越均匀,似乎是打算再睡一会。
“怀州的事,你觉得应当如何办?”他忽然问她,她抬起眼睛来,并不回答,许久才说:“你应该去问你的幕僚,不应当问我。”
“我若是想要问你呢?”她想了想,回答道:“宇文愔杀父兄而自立,若不惩治,后续难免有人效仿。”他在心中筛选着足以征讨怀州的人选,她隐瞒他的伤势足足两月之久,甚至化解了部下哗变的危机,她显然比他此前所想的更为聪颖。
他忽然想起萧衡一直以来的警告,她再怎样温顺可爱,也一样是在人心倾轧的秦宫之中长大的,她未必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子。
她闷闷地说:“不许再拿这些事问我!那些老贼那样琐碎,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一眼他们半眼。”她转过身来,一双乌黑的眼珠看了他半晌。
“我们以后要如何?”她突然问。“以后?”他皱了皱眉头,仍旧信手把她的头发卷在手指上玩,琢磨着她的面容。
她和北地端正到锋芒毕的女子不同,她的容貌不见得无可挑剔,却有种颜色明媚的美,那样乌浓细软的头发,白皙却血丰盈的肌肤,有时简直明媚得不真切,令人疑心是妆粉和胭脂的伪装,他忍不住用指腹去抹了抹她的面颊。这是他许多年的孤苦砺的人生里没有过的美丽造物。
她见他这样端详她,知道他心思在一旁,显然并没有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你怎么不听我讲话。”她坐起来,有些生气,他笑了笑,调转话题道:“我们不妨留得久些,到三月里再回去。”
“总是要等到你好。”她点了点头,答道。这里原本是故太子的其中一处私邸,后来辗转成了卫渊的别苑,她想起自己在悲愤中饮鸩自尽的长兄。卫渊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信鬼神,也不畏惧报应的。
“以后…”他忽然又提起她先前的问话“…我只希望你不辛苦。”她面颊上的梨涡浅浅地浮现出来又消失,像是平静的池水微微起了一个涟漪。
“有你在,我如今没有什么可辛苦的。”他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又陷入沉思,眼睛里有一点犹豫悲伤的光。镜中花、水中月,是否也可长久而美丽?他一时有些动摇。***“常侍得成所愿,十分恭喜。”
她笑了笑,教母抱着妙常先回避。妙常抓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小小的手掌在她平金织锦的裙子上留下两个的手印。宇文愔杀兄长以自立,卫渊下令萧衡予以征讨,并许他在怀州平定后出任太守,虽然同属三品。
不过太守执掌一州之事,权位极重。萧衡心系州郡已久,因此虽然品秩未增,仍是极大的喜事。“全仰赖殿下抬爱。”萧衡再度叉手行礼。
“臣再拜郡主阁下妆安。”妙常受了父亲属下的致礼,发出一声快乐的笑声,躲在母亲身后,又慢慢地转过来,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的好心肝。”她低下身来,对自己的女儿说“去寻你父亲,替我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妙常被母抱起来,张着手咿唔着,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原是常侍才华出众,哪里是我的功劳。下次常侍回京时,我想必要称一声‘萧明府’了。”她转过身对萧衡说。卫渊遇刺一事后,不少北地旧臣对她颇为改观,她减少了敌人,多了许多依凭,也好过了许多。
“臣此番一去,不知几时再见殿下。”萧衡神情清,意有所指“臣一直希望将军与殿下长久安泰,永享太平。臣在乡野之中,每望天祷告时,也会祈祷着看到殿下入主秦宫之时。”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回道:“此番讨伐怀州,也愿常侍诸事顺利。”萧衡仍旧是在提醒她,如今抱着仇恨已于她无益,但若是她继续诚心敬意地作卫渊的子,待到他登临天下时,她也一样能够得到许多。
她欣赏卫渊选人的眼光,他们不见得对他忠诚无贰,却仍旧在他的调度下各尽其职。若是他们不是他的臣子。
而是她的臣子…当真可以这样?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件事并非全无可能。连她那样残疾的幼弟,不也是被人抬着艰难地坐在南薰殿的御座之上吗?萧衡再度俯首拜谢,她亦颔首还礼。
她在亭中独自立了一会,庭院里瑞香花散发出蓬的花气,远处隐隐传来泉水形成的瀑布坠落在山石上的震动。
旧太子的别苑,如今在她的护持下,依旧是十分雅致清幽。九儿被她派了许多功课,此时正在攻书,因此不在眼前,她抬起手遮了遮太阳,随即有婢女张开扇为她遮,又有人搀了她的手去,以防她脚步不稳。一切都像她的前十五年一样周到而平稳。
到如今,她似乎不应再有其他要求,她还未走到书房前,妙常就欢笑着奔出来撞在她怀里,脸颊和两只手上都是浓浓的墨汁,将她的衣裙染得污糟一片,她抬起头来,见卫渊拄着竹杖,仍旧在廊下微笑着看她,便责怪道:“怎么一到你那里,便成这个样子?”
娘和一旁的侍女忙抢着抱了妙常,妙常张起手抱住娘的脸,娘也当即变成了傩戏里的鬼怪,一时请安亦不是,笑也不是。“小孩子罢了,有什么要紧。”他答,挥手要娘带妙常去一旁清洗。
她垂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墨渍,也微笑起来,心中温暖且惆怅,这样的事,她幼年时是绝没有的,她从小就规矩且顺从,如何卧、如何起坐、如何行走,没有一处可以离淑女的规范。
她若敢有一处出格,母后身边的女官便会默不作声地皱起妆粉和花钿下的眉头,不消到第二,母后便会知晓她的不端。对她这样温顺的女儿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母亲的失望更严厉的处罚了。
“你见了子均了?”他问她,她点一点头。“他得了州牧,觉得应当感谢我。”他微笑起来:“这不是很好?你们冰释前嫌。”
他非常了解属下的品行,却并不是个很多疑的人,对周遭的人更独有一种宽容和体谅,亦颇能知人善任,她有时候想,无论在他的内闱还是朝堂,连她在内,连妙常在内,他们总归是他的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