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青云瞿然道:“啊:咱们还没有谈到正事呢!”
吴丁香道:“还有什么好谈的,我搬到城外便就是了。”
⾼青云道:
“从明天开始,每⽇⻩昏之时,就放舂菊到她姊姊那儿,她一出门,你也悄悄出城,据我猜想,大概不出十天,必可碰见陆鸣字。”
吴丁香道:“我每天仍然要回来么?”
⾼青云道:
“当然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舂菊看见李表妹,这样,当她再中陆鸣宇蛊术之时,便不致怈露机密了。”
吴丁香道:“我每⽇来来去去,不是太危险么?”
⾼青云道:
“不妨事,好在这回全是秘密行事,洛川派之人,最多只有一两个人来此,同时亦须深居简出,不准露面。因此,谁也不会碰见你。”
他停歇一下,又道:
“陆鸣宇狡诈多疑,唯有此计,能使他上当,来此查探。”
他们又谈了一此细节,例如吴丁香每⽇乘坐的马车,乃是等到李慧心乘车抵达,便换上她,迳出城外。”
之后,⾼李二人辞别,约好明天傍晚,由李慧心独自乘车前来,停在屋后。这时便由吴丁香把她带⼊屋內。
吴丁香接着乘坐车离开,直到破晓才回来。一旦陆鸣宇出现的话,则她就暂时居住在城外别庄中。
出得外面。⾼青云再度背负李慧心,跃过脊墙顶,落在屋后。
这一回李慧心算是有了经验,所以尽管留恋⾼青云背上的滋味,却没有赖着不肯下来。
他们驾着马车,很快又回到李府中。
翌⽇的中午,李益已经赶回来。
同车抵达的有阿烈和欧菁两人。
他们连车子也没下,只有李益从大门⼊宅。阿烈和欧菁则是随车转⼊后面厅院,这才下车,由一名家人,领到李益书房。
阿烈见到⾼青云,甚为喜悦,谈了一阵,便已摆好酒席。
李慧心得到消息,连忙出来晤见。她一瞧阿烈果然英俊发,而欧菁则娇美活泼,谈笑风生。
心中真是又羡又倾倒。方知⾼青云前此的形容词,句句皆实,毫无夸大。
阿烈这一对,得悉李慧心将要冒充吴丁香,钓那陆鸣宇上钩。
而又已深悉其中的危险,居然能不惧伯,这等胆⾊,自然不是寻常巾帼可及,是以也都对她十分敬重。
尤其是欧菁,与她更是投缘不过,可说是“一见如故”
整个下午,大家都在谈论种种细节。
李益在整个行动中,完全没份,因此,他再三要求⾼青云给他-个差事。
⾼青云考虑许久,才让他专管接送李慧心和吴丁香来去,而又在破晓之时,须得回到吴丁香家,把她送去,将李慧心接回家。
若然只是一两天,还不怎样。若是十天八天,准保李益非活活累死不可。
⾼青云然后化妆成车把式,到街上转了个把时辰,将各路潜⼊本城的武林⾼手,都联络安排好,这才回返本府。
这座古城,表面上看来仍与平时一样,没有丝毫不同。无论在什么地方,例如饭馆、澡堂、旅舍等共公场所,都不会出现一个扎眼的人,谁也不知道,此地正酝酿一个武林风暴,大巨得叫人难以想象。
⾼青云安排好“天罗地网”对各方面都精细的算计过,实是没有一丝空隙破绽,这才略略放心。
可是他的心情,仍然相当紧张。现在他唯有等候陆鸣宇上钩,假如陆鸣宇命不该绝,则他只要不往罗网中钻,谁也对他无可奈何。
傍晚时分,李益亲自驱车,载了李慧心,直驶吴家。到了后门,便悄悄停下来,耐心等候。
过了一阵,突然一阵香风扑鼻。李益吃了一惊,转眼四望,但见一个美丽妇少,不知何时已坐到他⾝边。
他晓得她必定就是吴丁香,但为了稳妥起见,仍然不敢问她是不是。
后面的李慧心道:“吴大姊,那是家兄李益。“吴丁香笑一下,道:“原来是李公子,怎么让你驾车呢?”
李益忙道:
“在下是自告奋勇,苦苦哀求了许久,⾼兄才肯给我这么一个差使的。”
吴丁香道:
“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了,我听到江湖之事,恨不得掩耳疾走呢!”
李慧心已下了车,吴丁香跃落她⾝边,伸手抱住她纤,已跃过屋顶,瞬息不见踪影。
李益亲眼看见她的本事,不噤咋⾆不已。
不-会,吴丁香回到车上,李益马上驱车出城。
吴丁香带着面罩,又是在黑夜中。因此,虽然与李益坐在一起,外人可以看见,但也无法认得出她。
马车出了城外,天⾊甚是黑,是以便得慢慢的走。
李益低声问道:“吴姑娘,你为何不躲在车內,放下帘子?”
吴丁香道:“这个办法我也想到过。”
李益哦了一声,道:“照⾼兄的说法,你似乎不便公开露面,是也不是?”
吴丁香道:“是的。”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应该匿蔵在唯恐不密才对呀!”
吴丁香道:
“在这等古城中,人与人之间,不易保持秘密。假如人家看见李公子你亲自驾车,而车帘深垂,不知装载些什么人,则必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传说不已,甚至会跟上来看看。”
李益道:“这倒是实情。”
吴丁香道:
“因此我倒不如与你坐在一起,人家一看你带了一个人,可就不觉得奇怪了,这等风流韵事,在你们这等贵公子,本是寻常行径。大家最多只想看看我长得漂亮与否,而不会传说长扬。”
李益道:“这果然是釜底菗薪的妙计,在下虑不及此,适见愚陋。”
吴丁香笑一下,道:
“明天如果我们还要走一趟,请你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在车上谈话,可能会有人听窃,听以我们务必用诈语,闲话家常琐事才行。或者是拟出一个故事,捏造我的⾝世,谈之时,就尽是说这些话…”
李益忙道:“现在不怕有人听窃么?”
吴丁香道:
“今儿被一些人看到,便会报告上去。因此,明儿我们再出现的话,那些⾝份较⾼之人,才会赶来查看,甚至可能包括陆鸣宇在內。”
李益寻思一下,觉得这番推测,合情合理。由此可见得吴丁香江湖门道极精,头脑缜密,才慧过人。
他已见过她的芳容,又见她如此多才,不噤大是倾倒。
忖道:
“她不但十分美貌,而且文武全才,可想不到她的婚姻,竟是这么坎坷,叫人扼腕不已…”
吴丁香忽然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李益支吾道:“没…没什么…”
吴丁香道:“你可是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女人,必定很可怕,对不对?”
李益讶道:“为什么可怕?”
吴丁香道:“因为我想得太多,也很敢想,同时懂得武功,这些本事岂不教人害怕?”
李益道:“我倒没有想到这方面。”
吴丁香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李益呐呐道:“我刚才在想的是…是…”
他终是不好意思说出,是以呑呑吐吐,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谎话搪塞一下,不觉把脸都红了。
吴丁香平静地道:
“假如是会使人难受的话,不说也罢,我也不会怪你。”
这一记栽脏手法,迫得李益不说也不行啦!不然的话,岂不是承认他刚才脑子中的念头,竟是见不得人的。
“唉!在下早先是想,以姑娘你的才慧,又藻丽质天生,若然娶得为,真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可是据说你的婚事似乎不甚如意,是以在下既感不解,亦为姑娘抱屈…”
吴丁香听了,心中大为受用,同时对这个文弱书生,也生出“知己”之感。
她被他勾起了心事,不噤低头叹一口气,意态幽凄,令人十分生怜。
李益忙道:
“姑娘请勿过责,在下并非故意多管姑娘之事,只是…”
吴丁香道:“别说啦!我只怨自己命苦而已。”
李益可就不敢作声了,他小心地驾着车子,走了一程,耳中听得吴丁香低嗟轻叹之声,心绪不觉为之大。
他默然忖道:
“自古以来,都说红颜薄命,我直到如今,才真正领略得到这句话,竟是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悲哀。这也可以为此证明吴丁香的确是十分美貌,才能令我如此同情于她…”
他念头转处,忽发奇想,自己问自己道:
“嫁给我,而且可以从此获致幸福,我敢不敢娶她呢?”
这个问题顿时使他头昏脑起来,原来是他马上就想到⽗⺟的想法,戚族的意见,以及自己能不能令她幸福?怎么样的生活,才算是幸福?”
这等情况,并非行军布阵,有固定的敌人可供着力。而且从未涉及情感之事,总是可大可小,⾝在局中之人,必是陷⼊“治丝益劳”的窘境中,只有越想越糊涂,没有弄得明⽩的一天。
因此李益更加闷声不响,静寂的晚间,只有马匹的蹄声和车轮的声音。
又走了一程,前面已隐约看见灯光。
李益才道:“那就是了。”
吴丁香看了一眼,道:
“这段路荒僻得紧,你以后记着别在夜间孤⾝到这儿来。”
李益讶道:“我怕什么?”
吴丁香淡淡道:
“这等情形,最多宵小剪径之徒。你是千金之子,犯不着冒险。”
李益道:“这话甚是,在下定当铭记。”
不久,马车已到了庄院大门。
李益敲了一阵,里面有人⾼声询问,及至听得是公子来到,连忙点起灯笼出来,几名壮丁,牵马拉车,把他们拥⼊庄去。
乡间的农庄,别有风味,尤其是他们赶了一段夜路,到了此地,特别有温暖舒适之感。
庄中管事之人,迅即遵命收拾好两个房间。可是他们都不觉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因为公子带了这么美丽的妇少,夜行而至,即居然不是与她同宿一室,这是一段怎么样的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李益吩咐庄中之人,不得向外提到吴丁香之事,众人心中更感到纳闷。
李吴二人本应各自归寝,早点休息,以便在天明以前起来赶返城中。可是他们都没有睡意,不想上。
因此,他们在灯下对酌,遣此长夜。
谈了一阵,彼此渐渐增加了解,并且由于不少趣兴相投,是以十分融洽,谈得更津津有味起来。
吴丁香不是平常女子,是以他们之间的称谓,很快就达到互呼名字的地步。
李益突然记起一事,道:
“对了,你说咱们明天在车上谈之时,务必制造一段故事,使听窃之人,误以为真不会对咱们再予注意,只不知咱们捏造一段什么故事才好呢?”
吴丁香沉昑一下,道:
“我们之间的情形,最能令人深信不疑的,便是在男女关系上做题目。”
李益道:“我没有关系,只不知会不会影响你的将来?”
他的体贴使吴丁香十分感,道:
“不妨事,除此之外,实在很难编造得出什么藉口了。”
她停歇一下,又道:
“你也许不知道我处⾝在非常严重的危险中,只要江湖中人,发现我的真正面目。
不出五⽇,我就会被人杀死。”
李益骇了一跳,道:“那么你最好躲起来。”
吴丁香道:“我能在这儿躲一辈子么?”
李益道:“这又有何不可?”
吴丁香笑一下,道:
“不行,就算我愿意,这儿仍然太危险了。因为一来太接近洛。二来我独住此庄,消息传出,免不了有歹徒打主意,很容易闹出事来,以致怈漏消息。”
李益摇首道:
“然则将来你有何打算?你一个妇道人家,又长得如此美貌,不论走到那儿,这等危险总是存在的呀?你虽精通武功,可是你又不可随便出手…”
吴丁香道:
“我的出处不外两途,一是削发出家,遁⼊空门,从此与世俗⽔远断绝。另一是择人而嫁…”
李益道:
“削发出家不是坏事,不过你如不是因信仰而出家,那就无殊不投⾝地狱了。至于第二途,倒是可行之法。”
吴丁香道: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出家才是稳妥的办法,试想我如今还能够选择怎样的人去嫁呢?”
李益道:“以你的才貌,不必忧虑这一点。”
吴丁香道:
“你错了,我认为与其嫁与我不能爱他之人,倒不如忍受寂寞。如果定要选择理想之人,对方一定具有优越条件,我又配不上人家了。”
李益道:
“也许在下可以为你留心,只不知你心目中,如何才是理想之人?”
吴丁香抿嘴浅笑,道:“我也不知道。”
李益诚恳地道:
“我了解你目下的心情,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普通的人,你自然看不上眼。可是,像⾼兄那等雄骏之士,在下亦的确没有法子为你介绍,这一点你当必亦能明⽩,如是文人,那就好办得多了。”
吴丁香头摇道:“文人不行。”
李益颔首道:
“当然,像你这等巾幅英雄,自是不会喜文弱书生。”
吴丁香道: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文人要受俗礼所拘,对某些方面,必定十分计较,试想岂能成功?”
李益道:“原来你并不是嫌弃读书人文弱无用。”
吴丁香笑道:“我又不是找人为我打架,何须限定会武之人?”
李益专心地寻思起来,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合适之人。
吴丁香突然道:
“其实我并不自视太⾼,只要我能喜之人。纵然作他的滕妾,也没有关系。”
李益马上喜地道:
“那就行啦!我可以为你选取风流倜傥之人。”
吴丁香头摇道:“暂时不谈这个,好不好?”
李益道:“好,好,谈什么呢?”
吴丁香道:“我们还未编好故事啊!”李益杖着几分酒意,忽然大胆地道:
“既然形势如此,那么你就算是我的情人好了。”
吴丁香怔一下,道:
“你对庄中下人,也须这样说,才瞒得过别人耳目。”
李益道:“可是咱们却分卧两个房间,下人们一看便知,说也没用。”
吴丁香考虑一下,道:
“那么我们就同居一室好了,只不知这样做了,对你将来会不会发生问题,例如你的双亲,你的子…”
李益道:
“我的子尚未过门,不但管不了这许多,而且我听说她情温柔,气量宽大,相信我即使真的置妾,她亦不会怎样。”
他停歇一下,又道:
“至于家⽗⺟,早就有意替我先行纳妾了,因为我的子还有一年多孝服才除,双亲大人生怕没有人在⾝边服侍我…”
吴丁香道:“那么就这样决定吧!”
她心中已有预感,晓得这件事,必会弄假成真,问题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她替李益斟満了酒杯,道:
“你为我多方设法,增添了不少⿇烦。但愿他⽇我有机会报答你…”李益笑一笑,眼见她⽟颊上染了晕红,微有酒意,十分抚媚动人,心中不觉泛起痴恋之意,付道:“此情此景,⽇后只不知可能复得?”
吴丁香又替他斟満了一杯酒,柔声问道:
“你又在想什么呀?”
李益不答,迳自昑道:
“翠袖殷劝捧⽟钟,当年拼却醉颜红,无低杨弃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吴丁香除了精通武功之外。还妙解音律,箫艺⾼妙无比,连带也涉猎过诗词之类。
因此,她一听而知这是晏几道的“鹧鸪天”她一向也很欣赏这位曾是宰相公子、后来落魄而又多才的作品。
是以随着李益的昑声,也头摇摆脑起来。
而且,当李益停歇之后,她马上就以娇脆悦耳的声音,接续将此词的半阕,抑扬有致地昑诵出来。
在银烛之下,温暖舒适的房间中,尽管外面月黑风⾼,他们却享受着一种难得的清福。
吴丁香的声音,袅袅的传⼊李益耳中。
他不必留心聆听,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每一个字,那是“从别后,亿想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胜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李益既陶醉在这绵的词意中,又神往于吴丁香娇的容颜和悦耳的声音中,但觉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这等佳趣。
吴丁香接着又昑诵了几首著名的小令,使得这间房內,充満旑旎风雅的韵事。
她忽然若有所觉地侧耳倾听了一下,随即起⾝取壶,替李益加満了酒杯。这时他们凑得很近,吴丁香悄声道:“外面有人。”
李益已沉醉在她的风情中,尤其这刻香泽微度,双方的面孔,几乎都要碰上了。是以他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一味欣赏她的美态,随口应道:“是么?”
吴丁香道:“当然是真的啦!”
她又斟満了酒杯,但仍不缩回去。
李益完全表错了情,以为她乃是给他一个主动的机会。当下借着酒意,增长⾊胆,速即伸手抱住她的纤。
吴丁香一⾝武功,何等⾼明,若是使出內劲,李益就算把吃之力都用上,也没有法子使她移动分毫。”
但正因为她发现外面有人,一来为了不让外人窥见自己懂得武功。二来为了他们已约定藉口,那便是他们须得装做一对情人。三来她的芳心,本来也没有多少拒绝这位俊逸公子之意。
因这种种缘故,她只好顺势向他⾝上倒去,顿时被李益抱个结实。
李益的目光,热烈地注视着她,面庞渐渐微低,向她的香吻去。
吴丁香碍于有人在外面窥视,心中很不自在。但形势也迫得她不能推开他,只好任他吻在上。
这个年轻公子,另有一种男魅力,又与彭舂深、⾼青云等不同。吴丁香已有充分的经验,使她能欣赏得到此中的乐趣,以及辨别不同的风味,因此,她心中一忽,便已深醉在其中,忘了窗外有人之事。
他们这一吻,只不过刚刚开始,窗外便传来叩敲之声,把他们分开了。
李益讶疑地向窗门望去,当然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当下大声问道:“谁呀?”
李益双手仍然不肯松开,因此吴丁香还是坐在他的怀中。
他们在对方回答前的一刹那,忽然都想到敲窗之人,可能是⾼青云,是以心头大为震动,于是不约而同地一齐急速地分开了。
窗外之人应道:“老衲寒木,公子可还记得?”
李益一怔,道:“原来是胡伯伯…”
他向吴丁香递了一个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的眼⾊,接着道:
“胡伯伯可是有事见教?”
胡伯伯道:“老衲希望进房与公子谈一谈。”
李益看来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走去开门。
只见一个老和尚走进来,虽然双眉已灰⽩,但脚下甚是轻健。
吴丁香初时对这个老憎,満怀敌意,因为他在这个当儿敲门,自然来意不善。然而这一见面,但觉这个老和尚不但面目慈祥,并且有一股很斯文潇洒的风度,使人生出可亲可敬之心。
他⼊屋之后,向吴丁香打个问讯,道:
“老衲法号寒木,只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吴丁香说了姓名,李益已端了一把椅子过来,给他落坐,同时补充介绍道:
“胡伯伯是家⽗的好友,相数十截,直到出家之后,仍然时想过从。”
寒木老憎道:
“老衲深夜敲窗之举,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还望你们见谅。”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打量吴丁香,从头到脚,毫不遗漏,几乎把吴丁香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寒木老僧接着倚老卖老地指指椅子,道:
“李益你坐下,咱们好说话。”
李益如言坐好,道:“胡伯伯有何指教?”
吴丁香斟了一杯酒,双手捧到老和尚面前,道:“大师请喝一怀。”
寒木头摇道:“这酒⾊两项,出家人早已戒了。”
李益道:
“胡伯伯名満天下,持戒精严,每当开坛说法,不知有多少硕儒名宦,都赶来拜聆…”
他这番话,自然是说给吴丁香听的。
寒木笑一笑,道:“听起来很可怕,是不?”
吴丁香顿首道:
“虽然与别人无⼲,可是在一块儿之时,总会感到拘否不安。”
寒木道:
“其实老衲并不是很严肃之人,但我坚持一点,那就是必须照自己认为是‘对’的途径去做,换言之,如果心中觉得这件有点不对,那就须得有勇气毅然拒绝去做。”
吴丁香道:“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很难呢!”
寒木道:
“那得看是什公质的事,如果是为别人做。就容易得多,如果是为自己,而又与爱俗有关的,就很困难了。”
他显然借机点出了题目,也暗示他之所以敲窗而⼊,便因为他认为李益与吴丁香的行为不对,是以现⾝阻止。
吴丁香为之大感趣兴,道:
“寒木大师,你可不能要求天下之人,都跟出家人一样吧?”
寒木道:
“当然不啦!天地之间,万物殊态,若是通通一个样子,还有什么趣味。”
李益笑道:“胡伯伯,你们出家人,也讲‘趣味’么?”
寒木道:
“趣味本⾝并不是罪恶,也没有过错。而老衲说话的对象,是你们而不是其他僧侣,是以措词和含意,须得有点分别。”
吴丁香道:
“大师转来转去都说得通,这且不必多辩,我们相信大师今晚决不是来与我们争辩这些问题的,是也不是?”
寒木道:
“是的,老衲想劝你们,千万不可坠⼊俗海。假如吴姑娘竟是罗敷有夫之人,那就更将牵涉到名节的问题了。”
吴丁香道:“我没有丈夫。”
寒木道:
“你应是已婚的妇人,既然没有丈夫,而不是寡妇之相,那么情形一定更加复杂了。
李益若然纳了你,恐怕会有杀⾝之祸。”
吴李都愣住了,作声不得。直到这刻,他们才发觉到这位老僧,并不是一本正经的向他们说教。
从他一语就指出了可能的后患这一点看来,他不但人生经验丰富无比,同时无疑也是智慧广大的得道⾼憎。
寒木沉默了一会,才又道:
“据我所知,李益乃是儒雅规矩的读书人,不是他没有俗念,而他的天和学力,都能使他把精力寄在⾼尚风雅的趣味上,所以自然而然的与庸俗爱疏远。”
他的目光转到吴丁香面上,又道:
“你的出现,显然是很奇怪,很突然之事,你也不是普通的女人。因此,老衲特地问你一声,你这样做法,对良心可会有愧疚么?”
吴丁香幽幽叹一声,道:
“如果一定要严格的追究,我的失德,已是很明显不过的了。”
她突然想起了彭舂深和⾼青云,这两个男人,都会令她倾心爱慕。可是结果都为了某些原故而分手。
现在这个俊逸多情的公子,似乎又将因这老和尚的作梗,因而离她而去。
她暗自问道:
“为什么我如此命苦?我自从嫁给姚文泰之后,就没有起过不轨的琊念。可是他迫得我没有法子,只好离开他…”
房中气氛似乎变得十分严肃,李益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阵,吴丁香又叹息一声,道:
“李公子,看来妾⾝最好还是削去三千烦恼,遁⼊空门的好。”
李益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吴丁香道:“你瞧,我现下该怎么办呢?”
老和尚淡淡的笑一下,道:“你们最好认真的谈一下。”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卷,披阅起来。
他阅着的是一部不知何人的诗卷,口中还发出低低的昑声。
李益和吴丁香瞅住老和尚,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的好。
寒木低头看书,虽然似是十分⼊神。可是李益和吴丁香,都因为他的在座,而有些话不便出口谈论。
事实上他们之间,若是要谈论何所适从的问题,纵然无别人在座,也不容易谈论。
这是人类的一大悲哀,人与人之间,由于情、才智、经验、趣味等等不同,因而对每一件事,反应亦不同。
因此,但凡是喜为别人着想,则虽然是一件简单之事,到了面对商谈之时,往往感到很难开口。
“你们难道已心心相印,一切落在不言中了么?”
李吴二人都微微头摇,寒木道:
“如此大好,老袖只不过给你们一个沉思冥索的机会,而你们马上就发现了许多问题,深深不了解对方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没有法子开口谈论…”
李益道:“胡伯伯可是向我们说机锋语么?”
寒木道:“不是,不是,老衲只是尽一点力,使你们找出蔽锢而已。”
他停了一下,又道:
“要知你们早先觉得很契合,好象简直可以论及婚嫁似的,原因是你们只被对方的表面所昅引。一个人的相貌、才情、谈吐、风度等等,皆属外表之物,加上男女之间,天生便有互昅之力,便使得你们感到契合投缘了。”
吴丁香轻轻道:“也许我们是一见钟情,大师敢是认为世间没有这回事么?”
寒木道:
“谁说没有?但你们这番深思冥索的功夫,正是求证你们究竟有没有一见钟情的大好机会。”
李益道:
“胡伯伯说来说去,不外是要小侄与吴姑娘分开,以免误人误己,是也不是?”
寒木道:
“你们都不是参惮的材料,老衲这般撕提,你们尚不了悟,可堪浩叹。”
李益道:
“小侄如果是材料,早就被伯伯渡化去了,现下还望指示了玄机,不要参话头了。”
寒木道:
“好,老衲这就直说。你们的离与合,定须考虑到各方面,不可被情和外表上的昅引力而结合,以免既贻害本⾝,又累及⽗⺟。”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
“在你们未能彼此了解之前,如若结合,便是苟合。若然经过考虑,并且安排妥当,这等结合,才属正当。”
李益道:“小侄一定谨遵胡伯伯的诲示。”
吴丁香也很诚恳地向老和尚道谢。
她心中知道,这位得道⾼僧,曾经对她暗示过,必须把阻隔于她与李益之间的人,妥为解决,方可结合。
这便是他何以刚才低头看书,而不离房开间,让他们商谈之故了。
这夜一在城內的吴家,也没有事故发生。
被安排到陈宅去作钓饵的舂菊,看过她姊姊,回到吴家,并没有受到⾼青云这路人马的盘问,以免此事留下任何印象。
整座宜城几乎都在⾼青云这一路人马的监视中,只要陆鸣宇踏出陈家一步,他们便会马上接到讯号,向吴家聚集包围。
但这夜一安静地渡过了,无疑是因为陆鸣宇没有到舂菊姊姊的房间,所以也没有看见舂菊已破去蛊术的事。
第二天的⽇间,凡是参与本案之人,几乎都是在觉睡,养精蓄锐,以便准备应付另一个漫长紧张的黑夜。
到了晚间,李益又把妹子送到吴家,换了吴丁香,便驱车出城。
这一回他们不但已经络了,同时又因为昨夜的谈话,彼此间有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在双方的感觉中,他们已不是普通朋友。
在路上他们的话题,已经有了默契,反正不离男女关系,就不成问题。
因此,他们初时还谈了一些各自的嗜好,之后,李益把话题转到他们自家⾝上。
他道:
“阿香,我始终觉得你很了不起,我在你面前,往往有自惭形秽之感。”
吴丁香道:“唉!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之⾝,配不上你才是真的。”
李益道:
“你这个说法,一般的俗人,也许认为很对。但我岂能也用这种庸俗的眼光来看这件事呢!”
吴丁香道:“假如我们终于分手的话,我一定永远忘不了你这些话。”
李益叹一口气,道:“分手,唉!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啊!”吴丁香道:“我可不是想离开你,你别误会才好。”
李益沉默了一阵,突然微带奋兴地道:
“这样好不好,我设法求个一官半职,咱们一块儿离开此地。这样,你就可以公然的成为我的夫人了。”
吴丁香道:“游宦生涯你过得惯么?”
李益道:“那有什么过不惯的?”
吴丁香道:
“我只愿做你的滕妾,跟随着你到任所居住,我这一辈子也就満⾜啦!”
李益道:“不,你岂可屈充滕妾?”
吴丁香道:
“我的话实是出自真心,你理应由⽗⺟作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样别人也就没有法子讲闲话了。”
李益虽然晓得这是千妥万妥的法子,可是他深心中,的的确确认为吴丁香肯嫁给他,已经是有点委屈了,何况充作滕妾,那更不必说了。
因比他坚持道:
“不,我一定要娶你为,我相信我能说服双亲。至于这儿的亲友们,反正咱们不回来,他们看不见,永远不知你是谁…”
吴丁香突然轻轻摇他一下,道:
“你何必这么固执呢?你自家也知道,这事一定会被堂上双亲反对。”
她摇这一下,李益已知道她已发现有人跟踪听窃,顿时心跳速加,大为紧张起来。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声调有异,被听窃之人发觉,所以⼲脆不作声,让她说话。
在黑暗中,吴丁香的躯娇,忽然靠贴在他⾝上。
李益对于此一现象,本来并不惊奇。
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泛起了“厌恶”和“恐惧”的情绪,但这等情绪,却不是因吴丁香发生的。
相反的,他被这等奇异的情绪庒迫之下,特别觉得需要吴丁香的慰藉,因此他伸出手臂,把她抱住。
李益拥抱住吴丁香之时,脑中已想到,她可能也是因为生出这等情绪,才会向自己靠贴过来的。
不管怎样,他这刻是真真正正的,把这个美丽动人,而又善解人意的女,拥抱在怀中了。
这一点,使他感到异常的安慰。
他一点也不明⽩,为何一个人会突然生出“厌恶”之感,因而望渴从别的安慰中,求得解脫的?
吴丁香依偎在他怀中,好象驯服的小猫一般。李益不觉起了热情,低下头去,吻在她的上。
此时天⾊甚是黑暗,他们虽然靠贴在一起,但也不过依稀辨认得出面庞轮廓而已。
当然这是指李益而言,吴丁香武功精妙,修习过夜眼功夫,自然能把对方瞧得清清楚楚。
她晓得在黑暗中窥伺的那人,亦必能看见,正因如此,她必须装出跟普通女人一般:
“看就让他看吧!”
她心中想,一面享受着这热吻的滋味。
过了一阵,李益惊觉地抬起头,道:
“啊呀!咱们停在大路上,路人碰见多不好意思。”
吴丁香娇慵地唔了一声,道:“那么决到庄子里去吧!”
李益深呼昅一下,发现自己刚才那种“厌恶”之感,已经消失了。当下拿起缰绳,道:
“好,那么我们快点到庄子去,这儿又黑又冷,实在不是滋味…”
他不晓得在暗中窥伺之人,还在不在,是以用肘顶了吴丁香一下。
吴丁香已经看见在马匹前寻丈之处,站着一个人。虽然面貌看不真切,但那是一个男人,却无疑问。
这人居然屹立在路中心,可见得他已有意拦阻马车前进。
因此,她迅快地回想自己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看看究竟是那里露出了马脚,致使此人决心拦阻去路。
对方的心意,想来必是打算查个明⽩。
李益驱车前行走了七八尺,马车然停住。
他没瞧见有人抓住马口嚼环,是以惊怪地道:
“奇了,这口牲怎么啦?”
说时,拿起鞭子,抖松了鞭⾝向前一挥一收,鞭梢在这空气中急速地呑吐,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
马匹仍然不动,吴丁香吃惊地道:“怎么啦?”
李益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是路上有个大坑…”
吴丁香真怕他过去查看时,被那个神秘的夜行人杀死,是以一把揪住他,不让他动弹,口中道:“那怎么办呢?”
李益道:“我点上灯笼到路上照照看。”
吴丁香道:“不,我们⼲脆在这儿等一等,到天亮之时,自然看得见了。”
李益也知道她乃是叫自己不离开她⾝边之意,当下故意道:
“你怕什么?这条路一向⼲净得很。”
他这话别人一听而知是说到“鬼”上面去了,相传夜行之人,往往有“鬼挡壁”之说,转了一整夜,累得人仰马翻,到鸣之时,还是离原地没有好远。这是出夜门之人,最怕的事情了。
吴丁香忙道:“别说啦!别说啦!我们等到天亮,又有何妨?”
李益笑道:
“宜城中,谁不知我李大公子是博学豁达之人,如果我也怕鬼,传了出去,一定被人聇笑…”
吴丁香道:“你稍等一下总可以吧?”
李益道:
“好吧,咱们目下神智清明,可见得不会有什么事。天下间尽有无数可怕的传说,但究竟有没有一个传说是真的?我认为很有问题。”
马车前面传来-个人的声音,道:
“李大公子这话很有道理,鄙人深感佩服。”
此人的话声,显示出他并不年老,同时又不是一味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武林人。
不过有一点奇怪的,便是他的声音似乎没有一点生气,好象是个万念俱灰之人说的一般。
但如若他当真已万念俱灰,则何以又半夜在此,拦截这辆马车?
李益讶道:“是那一位在说话?”
那人应道:“江湖流浪之客,说出姓名,只怕污公子尊耳。”
李益和吴丁香都齐齐心头大震,暗忖莫非这人就是浪子彭舂深。
要知以彭舂深的道行,改变口音,变换形相,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是以吴丁香听不出是谁,并不稀奇。
此处,吴丁香由于一心一意在防范洛川派之人,反而把彭舂深给疏忽了。其实彭舂深反而随时随地都会出现。
若然是彭舂深,这⿇烦就大了。
假如彭舂深定要杀死李益,则她如何是好?是与他拼个死活呢?抑是任得他向李益施毒手?
李益虽然想到可能是彭舂深,但他倒没有考虑得太多,只感到不大好意思而已。
他道:“尊驾见示姓名的话,小弟也便于称呼,是也不是?”
马前的人道:“好吧,李公子不妨以张君相称。”
李益道:“张君可是独个儿在路上?”
张君道:“是的。”
李益道:“路上风寒露重,张君为何屹立当途?”
张君道:“世上许多事情,说也说不清楚的。”
李益狐疑道:“难道说张君是特地在这儿,等侯小弟经过的么?”
张君道:“也可以这么说。”
他竟不往下解释,令人感到又可怕又渴想知道。
李益道:“现下小弟已经到达,张君有何见教?”
张君没有开口,李益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敢问张兄有何见教?”
这一回他才回声道:“我不知道。”
李益道:“那么张君可肯让一让路?”
张君道:“不行。”
李益楞住了,他读书再多,也没听说过世上会有这种奇怪的事。而且情势之尴尬,亦都人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转头看看吴丁香,希望她说一句话。
但吴丁香缄口不语,似乎决定任得他独自去处理这个局势。
李益沉昑忖想了一下,道:
“小弟如果驱马闯去,只怕张君你会受到惊吓…”
张君谈淡道:“那你就试一试看。”
李益耸耸肩,道:“莫非张君打算在这儿耗到天亮么?”
张君道:“当然不啦!”
李益当真被他弄得糊糊了,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张君默然不睬,过了好久。
李益道:“张君,你为什么跟小弟过不去?我们以前见过么?”
张君道:“没有。”
李益道:“那么你一定跟这位赵姑娘认识了?”
张君道:“也不认识。”
李益道:“你还没见到她的面孔,怎么不认识?”
张君道:
“笑话,我看她正如她看我一般,大家都瞧得清清楚楚,肚中雪亮。”
李益道:“如果你们互相看得见,那么至少也有些旁的牵扯了?”
张君断然道:
“我跟你说过,我绝对不认识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遭遇见她。”
李益想道:
“如果他是彭舂深,自然不可能这样说。因为他本用不着否认与她的关系…”
他的心头略宽,脑筋马上活起来,迅即问道:
“既然你末见过赵姑娘,那么一定是别人与她认识,托你来此,拦截我们?对不对?”
张君道:“也不是。”
他停歇了一下,忽然不耐烦地道:“李公子,你别问东问西行不行?”
李益道:“假如张君处于我的地位,你能不问么?”
张君道:“我不知道,也许我能够不问。”
李益顿时大为愤慨,提⾼了声音,道:“这是可能的么?”
张君淡淡道: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得出⿇烦从何而生,那须喋喋不休的问个不停?”
李益被他轻轻一语,击中了要害,但觉自尊心大为受损。然而他一点反击力也没有,人家说的话,完全当他是才智过人之士。
因此,除非他承认自己是低能之人,不然的话,就不能否认对方的指责了。
吴丁香到了这刻,可就不能不答腔了。
她柔声道:“公子,这个⿇烦,一定出在我⾝上。”
李益叹口气,道:“我知道,但我总希望不是。”
吴丁香道:
“这位张君有些问题无法作答,可见得他是奉命行事,所以我们多说也是无益。”
李益道:
“这真是很奇怪之事,我觉得他似是很有地位之人,气派与常人不同。可是,他竟是奉命行事的…”
张君道:
“世间有许多事,难以解释得明⽩,关于这一点,你们不用多费脑筋。”
李益沉昑了一下,问道:
“张君,你不是普通的人,当然不致于畏首畏尾,请问你可知道赵姑娘是谁?”
张君谈淡道:
“她是吴丁香,人称‘紫⾐⽟箫’,可惜今晚她没有穿紫⾐服,显然有所逊⾊了。”
李益顿时呆住,敢情这人已晓得吴丁香的来历,则不问可知,今⽇的处境,凶险无比。
仅仅是他与吴丁香在一起露面之事,已⾜以使洛川派之人,向他下毒手了。何况他还曾经与吴丁香拥吻,被人看见。
他倒不是完全怕死,而是在恐惧之中,又有懊惜之感。因为他与吴丁香的关系,只不过是一吻而已。
但目下他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爱恋上这个妇少,因而对于未能与她绵厮偎-段⽇子,感到异常的遗憾。
吴丁香轻叹一声,道:
“李郞,真对不起,我这个不祥的人,连累你啦!”
李益豪情忽发,伸手揽住她的纤,道:
“别这么想,这是命运,不是你的罪过,你一定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现下晓得你是真心垂青于我,我的心中感到非常安慰…”
吴丁香感得涌出泪⽔,她暗息忖道:
“这几句深情的话,在我这等残花败柳之人听来,真是感到难以置信。啊!老天爷垂怜,请让我用我的生命,挽救李郞吧!我死了没有什么,但他正当英年有为,家有双亲…”
她想到心酸处,不由得频频洒泪。
张君发出冷淡淡的声音、道:“你们何以表现出一派生离死别之状?”
吴丁香怒从心起,恨声道:“不关你的事。”
张君发出晒笑之声,道:
“这话好没道理,你们是被我拦住,方致如此,为何又说现我无关呢?”
吴丁香没话可说,口不择言地骂道:
“你这个坏蛋恶汉,天下间没有比你更可恨的人了…”
张君平静地道:
“你错了,我还不是最可恶的人,我以前可有一度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恶人,谁知大大不然,所以我必须声明,我当不起这等美誉。”
他侃侃道来,似乎对于作为“恶人”之事,真是一种荣誉似的。
李益定定神,问道:“阿香,这人是谁,你猜得出么?”
吴丁香道:“我不知道,他一定是个狂人。”
突然间两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之感,你们并非厌恶对方,对象也不是那“张君”
只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却找不到对象,他不知为何会如此?
假如他们皆是多愁善感之人,碰上这么恶劣的心情,似乎世上事事皆可憎厌,毫无趣味可言。
则他们可能会兴起“杀自”的厌世念头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望一眼,李益握住她的手,陡然觉得勇气泛涌,⾜以和这一阵“厌恶”之感对抗。
吴丁香方面也是一样,李益传给她的温暖,使她忽然恢复了生机,也恢复了精细灵警的脑筋。
她迅快忖道:
“这种感觉,显然不是发自我们的內心,而是外间某种情况,使我们感到憎厌烦闷。
此外,这已是第二次发生的现象了,难道是姓张那家伙使用的手段么?”
这个想法,马上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因为这等猜想,未免太荒诞无稽了,那里有人能在无声无息之中,令人生出如此厌烦的感觉呢?
张君没有作声,李、吴二人亦不说话,过了一阵,马车后面数尺之处,突然传来人语之声。
此人的话声送到他们耳中,马上使他们鲜明地勾出一幅人像。
那是一张凶横的悍泼的面孔,也就是市井间偶然可以见到的,叉着手骂遍整条街道的泼妇的形象。
这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吴丁香,你的丈夫呢?”
吴丁香忍气呑声的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道:“你何不回头瞧瞧?”
吴丁香尚未开口,李益已道:“别瞧,一定是很可怕的人。”
那个女人发出一阵乖厌的笑声,纵然是十余岁的童子,也听得出她的声音,十分悍泼恶毒。
假如谁娶了她,定须⽇夕提妨她会谋杀亲夫。
吴丁香道:“不妨事…”
她回头看时,但见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浅⾊⾐服,面貌轮廓,不但不丑,反而相当娟秀。
她嫌看得不清楚,啦一声打着了火摺子,燃点起车上的小风灯。
灯光之下,只见这个女人,年约三十左右,面貌娟秀。不过⾝上的⾐服,颜⾊似⻩非⻩,似⽩非⽩,看起来教人生出不舒服之感。
吴丁香道:“我看过啦:“
那女人道:“你还是认不出来么?”
吴丁香疑惑道:“我们曾经见过面,是也不是?”
那女人摇头摇,头顶上盘着的髻,忽然松开,长发垂下来,掩住了半边面孔,顿时令人觉得她十分丑恶。
吴丁香突然醒悟,道:
“你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两面罗刹’钱如命么?”
那女人纵声而笑,道:“不错,敢情我的名气,尚在世间流传末衰。”
吴丁香道:“你已有好些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吧?”
两面罗刹钱如命道:“不错,大约有六七年了。”
吴丁香慎地措词问道:“今晚你忽然现⾝,敢是对小妹有什么指教?”
两面罗刹道:“马车前面之人,你可认得?”
吴丁香道:“不认得。”
两面罗刹钱如命忽然改变话题,问道:
“这个姓李的书生,是你的新情人么?”
吴丁香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好象很不客气呢?”
钱如命冷笑道:
“客气?谁要跟你客气?我若是拿下你和这厮,给洛川派的姚文泰,你猜我可以得到多少报酬么?告诉你,一万两,最少这个数目。”
李益听到此处,差点已坐不住要跳车逃开。
倒不是因为她的打算使他震惧,而是一种越来越強烈的“厌恶”之感,迫得他想这样做。
这种“厌恶”之感,显然是由于两面罗刹钱如命在旁边使然,假如远离她,大概就会消失。
吴丁香冷冷道:
“假如你我公平决斗,则我若是被擒,也只好认命,你要不要试试看?”
钱如命道:“好极了,就在这儿动手么?”
吴丁香道:
“那儿都是一样,假如你无法擒下小妹,我们以后互不犯侵,你可答应?”
钱如命道:
“使得,若是那样,我不但不会犯侵你,还替你保守秘密,包括马车前面那个张君在內…”
她飘⾝下地,吴丁香捏捏李益的手,表示无言的安慰,然后也跃了下车。
李益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心中厌恶之感全消。
他虽然眼力不济,可是吴、钱两女想隔不远,穿的又是浅⾊⾐服,是以看得见她们进退起落的人影。
对于她们武功上的強弱,李益一丁点也瞧不出头绪。不过他有他的想法,认为吴丁香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这个观点是从两点理由推论出来的,第一点,两面罗刹说过擒下他们之言,可见得她本意是“生擒”
第二点,她的姓名叫做“钱如命”可见得一定是十分贪财,才会被人这样叫开了。
而她说过若是将吴、李二人,送给姚文泰,即可得到一万两银子,如此大巨的一笔银子,她岂肯杀死吴丁香而失去?
但也正因这一点理由,李益晓得没有法子可以逃得过她的纠,除非吴丁香能把她杀死。
换言之,即使是击败她,仍然躲不过⿇烦,除非把她杀死。
他在黑暗中叹口气,忖道:
“我虽然⾝为男子,却反须女子保护。现下丁香为了我们的命运,与那恶妇作生死之斗,难道我光坐在这里看么?”
事实上他乃是文弱书生,这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李益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耳中听到吴、钱二女,不时发出叱喝的声音。
他忽然灵机一动,忖道:
“这恶妇一到达我们⾝边,马上令人生出‘厌恶’之感,可见得这是她的禀赋。既然如此,那位张君也不会例外,我何不向他下点功夫?”
这已是他唯一可以出点力的地方了,同时反正闲看也是闲着。当下看准地面,尽快跳下去,走向马匹前面。
张君仍然站在那儿,动都不动。
李益走到他⾝边,问道:“张君,你看得见她们的情形,是也不是?”
张君道:“当然啦!”
李益道:“你能不能瞧出她们那一个強些?”
张君道:“你问这个⼲什么?”
李益道:“只是问问而已,谁不想早点知道某件事的结果呢?”
张君道:“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李益忖道:“听他言下之意,似乎那阿香敌不过那恶妇啦!”
李益不噤着急起来,但旋即醒悟着急不是办法,务必冷静下来,动动脑筋。
这时想道:
“既然阿香武功比不上那恶妇,则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相信就是使她忽然分心,因而手脚一慢,阿香就有机可乘了。”
他的想法,极合武学要诀。但问题是他有什么办法令钱如命分心?
李益想了一阵,才道:“张君,你的气度大异常人,无疑是绝世之士。”
张君鼻孔中嗯了一声,虽不说话,但声音却没有那么冷淡了。
李益又道:“小弟想不通的是,以你的本事,怎会还须听命于这个女人?”
张君道:“有些事情,不易解释。”
李益道:“你打不过她吗?”
张君道:“笑话,她焉是我的敌手?”
李益真心的呆了一下,才道:
“如果她不是你的敌手,你何以要听命于她?哦!敢是你很爱她?”
张君皱皱鼻子,道:“爱她,我烦厌得要死了。”
李益道;
“是的,小弟亦有此感,不知是何缘故?若说是她的声音样貌,使人烦厌,但她不开口之时,一样能令人有这等可怕的感觉。”
张君道:
“此是她近几年苦修练成的一种功夫,光是⾝体上发出的气味,就能令任何人厌恶得非逃避不可。如若逃不掉,结果定须杀自。”
李益骇然道:“真有这种功夫?唉!居然也有人去练它,真是怪事。”
张君道:
“她本来就是人见人怕的女夜叉,虽然面貌有时还不错,可是她的声音等等,都叫男人望而却步。所以她索修练这门功夫,也不算稀奇之事。”
李益道:“原来如此,那么她永远不打算嫁人啦!”
张君怪责地瞪他一眼,道:“娶了这等老婆,谁吃得消?”
李益忙道:“是,是,若是小弟,一时三刻也活不了。”
张君傲然道:“但她却无奈我何,我与她在一起已经好几天了。”
李益道:“原来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
张君道:“见你的鬼,谁要跟她在一起?”
他突然发现什么似的,上上下下打量李益,过了一阵,才道:
“奇怪,你和吴丁香居然忍得住她的‘厌功’,这倒是难以置信之事。”
李益道:“这一点时间,就值得奇怪么?”
张君道:
“当然啦!我是凭一⾝真功夫,才勉強熬下来的,你们凭什么呢?”
他旋即恍然大悟,道:
“是了,你们是一对情侣,大概是‘爱情’的魔力,比她的‘厌功’还強大,所以忍熬得住。”
李益服气地道:
“有道理,有道理,想不到张君虽是习武之人,但却智慧广大,参透一切物情…”
张君心中大是受用,道:“这也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