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深藏不露
秦淮河之所以得名,一般都谓是因为秦始皇凿方山,断长垄为渎,⼊于江,所以名曰秦淮。
然而到了后世,秦淮河道淤塞,一般只是把东⽔关⼊城的一段叫做秦淮河。
在这条河上,共有长舂、复城、文德、红板等四桥,一般的画舫,便是停泊于文德桥与红板桥之间,有些停泊于河面,有的停在岸边。
那艘绮罗舂画舫却泊在文德桥之上游,跟其他两艘红⾊画舫并列一起,下锚⽔中泊于河面。
这五个大汉走了大约丈远,过了文德桥,便见到河里排列的那三艘大船。
在下游的画舫,这时全都搭上跳板,客人上上下下,生意十分兴隆,然而这三艘画舫却与其他的不同,远远的泊在河里,却没有把跳板搭出来。
那络腮大汉是这五个当中为首者,他望了望绮罗舂画舫,笑着道:“各位兄弟,你们有没有看见这种摆架子的子婊家,看见大爷们来了,也不赶快把船板给架过来。”
“嘿!”站在他⾝边的另一个壮汉道:“这丫头比京北八大胡同的赛西施派头还要大,以为咱们跟平常的客人一样,咱们显点威风给他们看。”
络腮大汉摇了摇手道:“且慢,让我们先打个招呼再上船不晚!”
他扬声大喊:“喂!船上有人吗?”
他的声音宏亮,这一猛然大喝,直如晴空响起一个霹雳,把在附近行走的人都吓得停住了脚向这边望来。
那三艘停泊在河面的画舫,原先船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都有人从舱里钻出来了。
那络腮大汉见到现⾝绮罗舂画舫上的一个老者,大声道:“呸,那老头儿,快把船板放下来,大爷们要擦⽩冷秋作乐。”
那老者摇了摇手道:“⽩姑娘今天不见客…”
“不见客?”络腮大汉一拍膛,道:“大爷们有的是银子…”
那个老者没等他说完话,转⾝已走进舱里去。这五个大汉齐都为之大怒,络腮大汉怒骂一声,飞⾝跃起,落在绮罗舂画舫的船头,一个箭步急窜,在那个老者刚刚踏进舱里的刹那,将他后颈⾐领一把抓住,提了起来。
那老者似乎未想到大船隔河边有二丈多远,还会有人能踏上船来,他那瘦弱的⾝躯被大汉像抓小样的提了起来,吓得全⾝发抖。
络腮大汉怒喝道:“他妈的,你再说一声不见客看看?”
“大爷放手…”那个老者颤声道:“小老头儿的颈子要断了。”
络腮大汉冷哼一声道:“你进去告诉⽩姑娘一声,说我们是京北金狮镖局来的客人,要她放心,我们银子带得很多…”
“银子多又怎么样?我们姑娘说不见客就不见客。”
一声轻脆的声音从舱里传来,那络腮大汉只觉眼前一花,一个头梳双髻,⾝穿淡紫罗⾐的少女掀开珠帘,从里面走出来。
那个少女,现⾝出来,他不由得暗叫了声好,脸上的怒气消失无遗,换上一副笑脸,道:“姑娘,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那个紫⾐少女俏生生的脸上带着薄薄的嗔怒,使她显得更加动人。
她闻声叱道:“你还不把老詹放下来?”
络腮大汉嘻笑着脸,把那老者放了下来,道:“姑娘说的话,我岂能不听,喏!我是金狮镖局里的镖头吴勇,江湖人称卷⽑虎…”
“我管你什么虎!”紫⾐少女截道:“你无端闯上我们船上,是犯法的,还不快趁我们没把你们送到衙门前快逃!”
卷⽑虎吴勇哈哈大笑道:“把我们送衙门去?哈哈…”他回过头来,望着其他四个大汉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见到过这么滑稽的事?”
那四个大汉在吴勇跃上绮罗舂画舫之后,也跟着跃了上来,他们全都是⾊的望着那紫⾐少女,此刻一听吴勇之言,齐都为之大笑。
其中一个瘦削的汉子道:“大哥,你告诉这丫头我们是什么人,看看是不是怕进衙门的!”
“丫头,你听着,这说话的是我三弟‘钻地虎’陈锦扬,那个是二弟‘飞天亮’何翔,其他的两个是四弟‘开山虎’刘彪,老么‘⽩额虎’秦庸,我们五虎都是金狮镖局里的大镖头。”
“卷⽑虎”吴勇道:“在京北城里,连九门提督都得尊我们一声兄台,这儿小小的县官又算得什么?”
他见到那紫⾐少女没有说话,还以为是被自己的话吓呆了,狂笑一声道:“小姑娘,不用害怕,快把你们⽩姑娘找出来,今晚大爷在这儿过夜了,不但有你的乐子,银子也是一定少不了…”
那紫⾐少女气得脸都变了,尖声道:“你们这些狂徒,简直是目无王法…”
钻地虎陈锦扬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丫头片子,你不用嘴上硬,等会大爷给你痛快…”
那紫⾐少女似没想到这些人如此大胆,她被陈锦扬搂在怀里,不由尖叫一声,伸出空着的手向他脸上掴去。
陈锦扬有似软⽟在抱,骨头已酥了半截,哪里又会料到紫⾐少女情急出手?
只听“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已捱了一掌,虽然她手小力微,没能把他打昏,却也不太好受。
他心中然大怒,只听其他四人一齐大笑“卷⽑虎”吴勇狂笑道:“哈哈,老三,你还没上座,倒先尝到甜头了,味道不错吧!”
“⽩额虎”秦庸怪叫道:“这叫做打是情骂是爱,三哥,你的福可真不浅呀!”
陈锦扬原先満脸火气,此刻被他们一阵调笑,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
他把紫⾐少女搂了起来,笑骂道:“好个丫头片子,你倒跟大爷动起手来,莫非等不及了,来来来,先让大爷亲一个…”
他说着话,抓住了紫⾐少女的双手,伸长脖子便往她的脸上凑,惹得那紫⾐少女尖叫不已。
“卷⽑虎”吴勇一阵狂笑,道:“弟兄们,咱们快点进去找乐子吧!老子已经心庠难熬了。”
其他三虎发出一声怪叫,跟着吴勇之后便要闯进舱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冷削煞厉的话语从他们⾝后响起:“哪个不要命的敢闯进去。”
吴勇等人大叫着冲进舱去,这句话刚好在他们叫声甫落之际传了出来,使他们听得格外清晰。
他们齐都停住了前冲的⾝形,转过⾝来,向话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在舱前的甲板上,已站着一个⾝穿青⾐的年轻人。
他们的视线一落在青⾐人的脸上,顿时心中全都一跳,为对方那两道如同冷剑般的目光所慑,情不自噤的转过脸去。
那青⾐人森冷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扫,随即落在钻地虎陈锦扬的⾝上,沉声喝道:“畜生,你还不放手?”
陈锦扬正搂着那紫⾐少女,预备強吻之际,听青⾐人冰冷的话声,把満腔火热的念齐都浇熄。
此刻,他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只觉心中寒悚,犹疑了一下,终被那紫⾐姑娘挣脫他的怀抱。
当他手里一轻,见到那紫⾐少女要向舱里跑去时,他一把又将她抓住,怒骂道:“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涉大爷们…”
话声未了,他已见那青⾐人跃到自己的面前,伸出手来,挥拳向自己抓住那紫⾐少女的右手劈来。
不知怎的,他明明看得清楚,却依然躲避不开,任由那青⾐人一掌劈落下来。
“喀喇”一声,他的右手齐肘而断,痛得他大叫一声,捧着一条右臂滚落地上。
口口口
“卷⽑虎”吴勇等人跟“钻地虎”陈锦扬距离仅仅数尺之遥,他们眼见那青⾐人跃⾝前来,竟然来不及阻止他出手,而眼睁睁的看着陈锦扬断臂倒下。
他们心头一震,齐都知道遇上了武林⾼手,⾝形一闪,成弧形将青⾐人围住,全都子套了兵刀。
青⾐人似乎本没见到⾝外有两抦单刀,一条钢鞭,一枝吴钩剑在指着他,依然神⾊未变的站在那里。
他沉声说道:“姑娘,你快进去吧!”
那紫⾐少女吓得呆了一下,随即便已恢复正常,感的望了青⾐人一眼,匆匆走进舱去。
“卷⽑虎”吴勇看到陈锦扬倒在舱板上呻昑,鲜⾎从断臂处不断涌出,已染红了一条手臂,却不敢上前去将他扶起,唯恐那青⾐人会突然出手。他咬了咬牙,道:“朋友,兄弟吴勇,是京北金狮镖局‘九头金狮’顾老镖头手下,这次保镖经过这儿…”
“废话!”青⾐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你抬出顾扬武出来能吓唬谁?”
吴勇脸⾊变了一下,道:“朋友…”
青⾐人沉声道:“你再叫我一声朋友,我把你牙齿全都打断!”
“哈哈!”卷⽑虎吴勇怒极反笑,道:“阁下不把我们太行五虎看在眼里也还罢了,连我们总镖头也加以侮辱,想必是江湖上成名的⾼手,阁下请把名号报出来,我们兄弟这就走开…”
“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不配知道在下名号!”青⾐人冷笑道:“若要滚开,每人自断一臂,不然全都跟我留在这儿。”
吴勇狂笑一声,道:“你真是欺人大甚,真以为我们是怕了你不成!”
青⾐人冷冷的望了他一眼,道:“你们动手吧!”
吴勇两眼几乎噴出火来,怒吼一声,道:“弟兄们,咱们跟他拚了。”
他一挥手里的钢鞭,便待向青⾐人攻去。
就在此时,珠帘一响,一个素⾐⽩裙的少女从舱里行了出来,柔声道:“各位英雄,请住手…”
青⾐人目光一闪,落在那全⾝一片雪⽩的少女⾝上,但见她长得芙蓉其面,柳眉凤眼,朱琼鼻,在美丽中带着一股圣洁人的光芒,使人不敢视。
虽说不敢视,他依然望了她好一会,在这一会工夫里,他的眼中神情变化了不知有多少次。
那个⽩⾐少女在刚刚出来之际,在青⾐人的凝视下,似乎有点不自然,但是很快地便已回复正常。
她微一敛衽,道:“各位英雄,妾⽩冷秋一时疏礼,致使各位动怒,尚请原宥。”
她这话是对太行五虎所说的,吴勇等人在她刚一露面,即被她的绝世丽质所慑,个个都是怔在那儿,等到⽩冷秋说完了话,吴勇才惊醒过来。
他呵了一声,道:“呵!这位便是⽩姑娘了,我们兄弟多有得罪…”
他说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妥,话声一顿,道:“其实我们也只是久闻姑娘大名,想要一瞻风采,谁知这小子多管闲事…”
“这都是妾不对!”⽩冷秋道:“使得各位动起⼲戈,尚请能看在妾面上,化⼲戈为⽟帛…”
吴勇道:“⽩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净俐落,我们多有得罪,就此别过。”
他朝其他三人使了个眼⾊收起了钢鞭。
其他三虎何尝不知道眼前这个青⾐人是个棘手人物,单看他方才那一掌之狠、之快,便可以晓得就算四人一齐上去,也不一定能占上便宜,再加上陈锦扬倒在船板上已经昏过去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连命都会送掉,到时候,太行五虎只剩下四虎了。
所以他们一见吴勇见风转舵,收起钢鞭,一齐把兵刃收了起来。
那青⾐人冷冷的望着他们,一直没有开口,此刻沉声道:“且慢,你们闯了祸就想如此轻松的一走了之?”
吴勇脸⾊一变,道:“阁下还想怎样?”
青⾐人道:“你等为非作歹,欺负善良,虽然名为镖师,其实与強盗无异,在下若不教训你们一顿,岂不让人聇笑?”
吴勇右手按着钢鞭,道:“你难道还想动手不成?”
“与你们动手岂不污了在下双手?”
青⾐人冷冷道:“你们每人把兵器留下来,今晚叫镖头金狮顾扬武到夫子庙来拿!”
吴勇狂笑一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青⾐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然你们就把手臂留在这儿!”
吴勇冷笑一声,道:“⽩姑娘,你是看到了,这并不是我多事,而是他欺人太甚了。”
⽩冷秋冰雪聪明,怎会不晓得吴勇⾊厉內荏,无法找到阶梯下台,所以才这样说话,希望能要自己出面。
她微微一笑,朝青⾐人深深一视,道:“这位壮士…”
青⾐人剑眉一锁,道:“姑娘何苦替这等恶徒求情?”
⽩冷秋见到自己的话被打断,再一见到那青⾐人的冷漠之态,噤不住脸上一红。
好在她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颇久,应对的功夫自是⾼人一等,她的脸上现出一股极为为难的表情,轻声道:“壮士你…”青⾐人暗亮的眸子里浮起一种特殊的情绪,默然片刻,凝目望着吴勇,道:
“看在⽩姑娘的面上,我饶过你们这一遭,还不与我快滚!”
吴勇脸上肌⾁菗动了一下,咬了咬牙,忍了下来,抱拳道:“阁下尊姓大名,尚请赐告…”
青⾐人冷声道:“你们如果不服气,叫顾扬武来找我,我在夫子庙等他。”
“后会有期!”吴勇弯背起已昏的陈锦扬,狠狠瞪了青⾐人一眼,喝道:
“走!”
他们四人像逃走一样的,飞⾝跃上岸去,冲过人群,消失在夫子庙那边。
⽩冷秋在他们离开之后,朝青⾐人敛衽道:“多蒙相公搭救,妾在此谢过?”
“姑娘不必多礼。”青⾐人目光凝注在⽩冷秋脸上,沉声道:“其实用不着在下出手,姑娘也可以应付得了这几个江湖败类,在下只是多此一举而己。”
⽩冷秋微讶,道:“相公何出此言?”
青⾐人道:“姑娘⾝怀绝技,只是深蔵不露而已,在下出手,岂非多事?”
⽩冷秋深深望了他一眼,既未承认,也未加以否认,只是说道:“相公,请进舱来,容妾奉敬⽔酒一杯,以表谢忱。”
青⾐人道:“多谢姑娘相邀,不过在下想要告辞。”
⽩冷秋似未料到他会说出告辞的话来,微微一怔,忙道:“相公,请留步。”
青⾐人已转过⾝去,闻声住脚,道:“姑娘尚有何事?”
⽩冷秋道:“请恕妾冒昧,若是我记忆不错,这两天相公你是站在河边一直望着此舟…”
“不错!”青⾐人道:“这两天以来,我一直想找机会见一见你。”
⽩冷秋脸颊一红,道:“那么为何相公在登舟之后,见到妾就要离去?莫非妾容貌拙劣,不堪相公⼊目,故…”
青⾐人道:“姑娘错了,以姑娘绝世之姿,在下跋涉江湖两年之久,也从未见过有胜过姑娘之人,何能说不堪⼊目?”
⽩冷秋道:“既是如此,相公何以…”
青⾐人道:“只因在下⾝有要事,不愿在此多加逗留…”
他的话声稍顿,道:“姑娘⾝怀绝技,具有天人之姿,居于秦淮河边,必然有所图谋,在下不愿更深一层了解,以免耽误自己之事。”
⽩冷秋幽然一笑,道:“相公洞察人情,想必也是⾝受人间诸般苦痛,你我既是同病相怜,同饮一杯又有何妨?”
青⾐人紧抿着嘴,没有说话,⽩冷秋接着道:“这只是表示我的感之情,相公你…”整个南京城里,有多少富贾财豪,想尽办法,也不能够得⽩冷秋应允进⼊舱中,饮上一杯⽔酒。
如今她却用这种请求的口吻来邀请青⾐人⼊內同饮,此事若是让他们见到,只伯没有人会相信。
青⾐人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就如此一会工夫,岸上桥边已聚了好多的游人,他们翘首向这边望来,显然是惊奇于⽩冷秋的现⾝舱外,并且跟这么一个落魄的人说话…
他淡然一笑,道:“好吧!叼扰一杯⽔酒了。”
⽩冷秋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相公请…”
青⾐人不再客套,昂然走了进去。
他在这两天中,每天最少有两个时刻在岸边向画舫这边观看,每天见到的都是珠帘深垂,灯光隐约,只见人影,不见有人出来。
此刻,当他随着⽩冷秋进⼊舱里时,他才发现里面的地方之大,布置之富丽,远远超过他的想像之外。
并且在那华丽的舱房里,只有刚才那个⾝穿紫⾐的少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人了。
那个紫⾐少女正在厅里摆着菜肴,一张圆桌之上,盘盘碟碟,摆置有七八种菜肴之多,全都是精致可口,⾊泽美丽的江南小菜,未曾举箸便已闻到一股芳香,与岸边竹棚里的耝俗饭菜相较,大为不同。
更何况舱中布置华丽,那些盛菜的盘碟全是上好的江西景德磁器,更有美人陪饮,红袖添酒,与方才竹棚小店的吵杂情形相较,几有天壤之别。
“紫鹃!”⽩冷秋道:“你去把舱底的陈年竹叶青拿出来…”
“不用客气了。”青⾐人道:“在下已经用过晚饭,且不善饮酒,姑娘不必准备了。”
紫鹃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道:“可是我们姑娘已经…”
“紫鹃,叫他们把酒菜撤下!”⽩冷秋道:“你去泡两壶好茶来,我要与…”
她的话声稍顿,对青⾐人道:“相公,妾承蒙施以援手,尚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在下金⽩羽。”青⾐人道:“姑娘不必客气了,在下马上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