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臣义士,横江孤舟遇二仙
骤雨绕过,忽然转晴,长空一碧当中,还留下几片⽩云,分外现出长江两岸山容如画,茂林修竹都带着葱翠颜⾊,清新之气直扑人眉宇。一会儿,一弯新月,从峰侧树梢升起,被山上的薄雾轻轻的笼罩着,绝似十三儿女,偷从帘隙窥人一样。
这时候,虽然已经九月上旬,但蜀中地暖,仍似已凉天气未寒时光景,在⽔月争光之下,只见大江东去,一望无际,微风偶动,波涛起落,泛起无数金⾊鳞纹,直如百万蛟龙逐⽔而下,端的庄丽已极。如若在太平盛世,这濯锦江上,本来是一个樯帆林列,舟楫往来如织的去处,这样绝好风光,值得人慢慢欣赏,但在此时,正值明社倾覆,流寇⼊川之际,西南半壁已成剩⽔残山,一片凄凉,河山破落。自经八大王张献忠的杀屠政策,固然成了⽝不闻行人绝迹,连河山也似乎蒙上一片惨雾愁云,山下一片空江夜月,所以分明是清幽绝俗的景⾊,却无人来鉴赏。
就在这个时候,紧靠着江边的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坐着老少不同的几个人,正在对月衔杯,风赏月。
那右首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长叹口气,道:“眼下故国河山蒙尘,真使我不噤为之长叹!”
另一大汉接口道:“依我想和鞑子拼完算了,偏偏在孙阁老阖府遭难之际,却不许我们拼命,要我们冲出城来,到西川来投奔什么秦上司,路上明明遇着流寇,却又不许与他们厮杀,一口短剑也难得发个利市,不但教人气闷,连兵器也委屈了,闻得张献忠闯进西川,在成都杀了蜀王,公然做起皇帝来,他一路西来,也不知杀了多少老百姓,偏偏有许多丧尽天良的读书人,和守土有责的文武官儿,把脸一抹,也跟着做了贼子贼孙,打起什么大西国王的旗号来,俺真恨不能明天就赶去杀他一个痛快,才怈俺的心头之恨,你偏不依俺,又放着好酒不吃,发起老一套的牢来,不太教俺难受吗?”
文士打扮的老者放下酒杯笑道:“韦贤弟,这几年你也迭遭惊险,经忧患,为什么还是这等⽑糙脾气,我是老早打着出世主意,不过在俗缘未了,杀贼报国大事未完之前,还说不上立刻就遁迹山林,一心向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既受孙阁老托孤之命,又承铁肩大师,了尘师太的指示,说明诸藩的庸懦,各将领的骄横均不可恃,陕豫之间,自经张李二贼焚掠之后,⾚地千里已经不可收拾,江南虽有史道邻可以有为,无如上面的福王,固然不似人君,下面的各镇又尾大不掉,只有⼊蜀联络土司与江湖英杰,能聚成一枝劲旅,然后才退可以保一隅以观天下之变,进可以北上勤王以恢复山河,因为秦良⽟是了尘师太的记名徒弟,和云儿有同门之谊,她虽然是个女子,却忠义不屈,智勇兼备,苗汉对她都相当信赖,才教我们去投她,这不是逃避,正是进取的打算,你怎么因为我几句感慨的话,竟要暴虎冯河的去和张献忠拼起来,凭你一个人,再勇猛些,能拼掉几个,于事又何补呢?我方才的感慨,正是因为我们过去对于外侮不得不用全力对付,对內未能顾及,以致养成了今⽇的流寇之患,唉!自己汉族不能争气,反面便宜了鞑子,流寇之可杀也正在此,贤弟你明⽩吗?”
韦飞听罢,默默不语。
左边一个劲装佩剑的少年,也叹息一声道:“柳叔、韦叔,你两位说得都对,只我一个是家国的罪人,⾝任大明武官不能报国,先祖先⽗阖门殉难,又不能同死,独留我夫妇偷活在世上,真无面目见天下人了。”
柳韦二人未开言,右边坐着的紫⾐少女,一按几角站起来笑道:“都是爹爹几句牢,又引起韦叔叔和二公子的话来。你们看,月⽩风清,大好山河,正等着我们去收拾,何必这样自寻愁苦,我们只消赶到石屏州,把含芳妹妹安置下来,如爹爹所说的收拾人心,联络江湖英雄以图匡复,固然是正经大事,便如韦叔叔所说的,各凭一⾝武艺,去杀他几个流寇头脑,为民除害,甚至回到京北,去砍掉鞑子头儿的脑袋,也未尝不可,现在在这里各发牢,于事何补?徒自气愤,却是不必呢!”
韦飞首先举杯一饮而尽道:“还是侄女说的话对劲,云姑娘,为你这句话,俺先⼲一杯。”又向正座的老者笑道:“昭业兄,平常我佩服你的学问,兵谋战策,如论做事说法痛快,俺还是佩服侄女儿,俺就不信,那个什么鸟八王张献忠,是三个脑袋,十八条胳膊,竟容他到处杀人放火。”
“云儿这野丫头,一天放肆一天,连我也捧揎起来,你这叔叔,不说管教管教她,倒在推波助澜,真不怪她要以下犯上了,一个一团孩子气,一个一味的⽑糙脾气,我倒要看你们只凭⾎气之勇,能做出什么事来。”
旁边的孙二公子,一按剑柄也站起来,独自看着江月正在沉昑不语。
忽然,江边竹林里面,起了一阵笛声,亮亢凄清,嘹响⼊云,众人陡然一惊,孙二公子首先道:“这几天以来,两岸连人都不易见到,这个时候,是谁吹得这好的笛子,真是怪事了。”
昭业也道:“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吃酒,已经是奇事,想不到还有吹笛的。听这声音,决非常人,倒要看一个究竟。”
正说着,那笛声越来越近,夹着一片铿铿锵锵的声音,送出竹林来。突然笛声歇处,岸上有人哈哈大笑道:“真奇咧,江山明月都是天地间的公物,许你们吃酒赏月,就不许我吹笛看月吗?”
众人向岸上看时,只见江岸上,竹林外面,定立一人,头挠道譬,⾝上穿着一件不知用什么碎片连缀成的道袍,下面⾚着一双脚,一手提着一枝三尺来长的铁笛,向船上笑道:“各位施主雅兴不浅,这个时候却来这个地方吃酒赏月,可能施舍贫道三杯吗?”
那道人说着已经走到船边。
柳昭业在月光下向来人一看,只见这个道人,个儿⾼出了常人一头,一付⾚红脸,三络长须,气派甚是猛威。再细看时,他⾝上穿的道袍,竟是用无数钱大的铜片连缀而成,一层接一层好象鱼鳞似的,所以走起路来,铿锵有声,心中忽然想起铁肩大师说的一人来,连忙也立起来说:“来者莫非川东的铜袍道长吗?弟子柳昭业,常听家师铁肩大师说,道长川东大侠,一枝铁笛,和浑⾝的锥铜小剑,便是威震江湖的记号,万想不到,会在此地相见,真幸会得很。请上船来容我拜见如何?”
那道人笑道:“柳兄竟是铁肩老前辈的弟子吗?令师虽然见过数面,一向均视如前辈,彼此宗派不同,何必如此客气,此间连⽇被流寇闹得十室九空,连好好的三餐都不易得,难得绝好江景,你们船上又有酒有肴,正宜一醉,世故便俗,既蒙允我⼊座,少时还有一个敝友,携得贼中佳酿来,请多备下酒物就行了。”
他说罢哈哈一笑,铿锵连声走上船来,挨着韦飞,面江坐下,看着月⾊道:“风景不错,只被贼奴闹得天怒人怨,看将起来,真不容我辈再行坐视了。”
说着两只闪电似的眼睛,向左右一扫,又笑道:“在座佳客,都非常人,柳兄能为我一一介绍吗?”
昭业指着韦飞道:“这便是昔⽇大战杏山独走辽东,威震虏营的铁锥韦飞韦将军。”
韦飞正待起⾝唱诺,见铜袍道人只略一点头,颇有鄙薄之意,便又咽了下去。
柳昭业又指着孙二公子说:“这便是曾经生擒鞑首皇太极的⾼孙二公子继宪。”
铜袍道人连忙站起来,隔着小几,一伸手,捏着孙二公子的手,注目半晌笑道:“怪道骨格不凡,果然是我道中后起之秀,只可惜人中鸾凤,也不免和我们一样,要混迹江湖了。”
说着,不等昭业介绍,指着云云说:“不用说了,这一定是柳兄的千金,了尘老尼的得意弟子云姑娘了,难怪她说得嘴响,难得,难得,她末了竟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听说老尼姑还收了一个记名徒弟。名叫含芳,奉师命已嫁孙二公子,怎么不见面,难道留在⾼没有出来吗?”
云云一听语气,连忙起⾝下拜道:“含芳妹妹现在后舱里面,因为⾝怀六甲,已将分娩,路上又闪动了胎气,恕不能出来拜见,还请道长原谅!”
铜袍道长捻须哈哈一笑道:“贤侄女,我可不和你客气了,不瞒你说,前⽇令师在石屏州途中和我相遇,曾一再托我照应你们,并且说你姿质极好,夸赞得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则急于一见,看她所言,是否过甚;二则连⽇流寇溯江而上,到处杀屠焚掠,恐怕你们寡不敌众,有了闪失,不但令我丢人,对你师⽗也无法代,所以连夜沿江探访,适见此船,颇与所说人数大致相符,只缺两三人,试借索酒为名一问,果然不错,老尼姑对你的夸赞更非溢美。这一来我已心定神安,只等那送酒的人来,就好痛饮一回了。”
说罢,双手举起长笛,坐在船头上,又吹起来。
昭业见状,连忙掉头向舱里叫道:“赵贤侄,我们又来了不速之客,你把腊⾁和⾖花,连路上猎得的野味,帮同船上老大嫂赶快整治出来,那从湖北带来的一罐汾酒也全温出来,留⽟娥照看含芳,你也出来陪陪客。”
舱內应了一声,云云也帮着把几上的残肴杯盘收进去,正准备洗盏更酌,韦飞先被昭业批评一阵已是难受,又见铜袍道人对各人都有几句看重的话,独对自己大模大样的,只把头一点,心中更加不快。
他闷着一肚⽪的愤气,猛翻怪眼,一推铜袍道人道:“喂!道人,你对各人都有招呼,独对俺只大刺刺的把头一点,一无代,敢瞧不起俺来吗?”
铜袍道人冷笑一声,仍然不理,吹着笛子,韦飞见状,心中更怒,正要发作,猛听铜袍道人又冷笑一声,一手提着铁笛,冷然道:“你这孽障,自己也不看看,配我招呼吗?再说,一个快要死的人,不去自己找一个埋尸的地方,还要和活人计较一点小过节,也就可笑得很,我还要留着点嘴巴上的力气吃酒。没有功夫同人斗口,你也少点气力,说不定八大王要吃人心,话说多了耗了心⾎,人家嫌没有滋味,死后还要挨骂,何苦呢?”
韦飞听了,不由怒气冲天,冷不防一按船板跳起来,左腿微曲,右腿便向铜袍道人踢去。
明明那脚尖已到了项背之间,铜袍道人动也没动,只略一闪,便轻轻避过。
韦飞一脚踢空,收回腿来,右掌起处,正待劈下,昭业忙喊道:“韦贤弟,不可鲁莽,铜袍道长说话必有原因,快些住手。”
忽然微风过处,猛听得一声狗叫,韦飞觉得右脉门一⿇,不但手掌再也劈不下来,连⾝子也丝毫不能转动,接着又听见有人说道:“好好的月⾊不赏,倒在船上比起武来,差一点儿把我这百年陈酒打翻了,可没地方再找去,这个黑狗熊蠢得可爱,你这牛鼻子以大欺小,也不是玩意,依我心想,就要挟起罐子到竹林里独享,一杯也不让你们尝到才好,可是我又要看一看老尼姑的徒弟和孙二公子,究竟是如何的好资质,这一来,便不得不便宜你这牛鼻子了。”
大家定眼看时,船头上,不知何时又添了一个怪物,浑⾝披着一片青⻩⾊长⽑,齐额覆着一个狗头,狗嘴⾼耸在额上,下面露出一张瘦小人脸,连耳都包在狗⽪里面,左边狗爪抱着一个五六十斤的大酒罐,右边爪握着一把云帚,下面的狗⽑齐膝,脚下却穿着一双草鞋,活像一只大狗人立着说话。
铜袍道人笑道:“你这恶狗还算不错,居然把酒偷来了,不过,我替你管教这小狗,你还不服气吗?”
那怪物两只小而有光的眼睛一眨,也笑道:“你这牛鼻子就会装模做样,既然懂得点风云气⾊,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徒弟,为什么不早说明了,只是以老卖老的,怎能怪他动武。”
铜袍道人笑道:“我不和你斗口,你虽然说他是你的未来⾼徒,恐怕人家还不承认你这狗师⽗呢。”
那怪物又一眨眼道:“胡说,不问他认不认我这师⽗,只要我中意,要收这个徒弟,没有个不成功的。”
说罢放下酒罐,把头上的狗头向后一拉,露出⻩发挽就的小小道髻来,向昭业和孙二公子笑道:“连⽇江⽔相随,你们这船老少男女的来历,已由了尘尼姑说明,铜袍道友先来,当已谈过,无庸我再细说,以柳兄和二公子的韬略武艺,云姑娘的剑术,此去石屏州一路自无阻碍,不过事难逆料,那张献忠部下也颇有能者,前途相遇,难免小有事故,还须仔细才好。”
孙柳二人,方问道长法号,铜袍道人笑道:“你们不须请问得,我们这位道友,随⾝披挂就是他的尊号,诸位没有听见铁肩老前辈和了尘师太说过吗?他便是巴东⽩鹤观的主持狗⽪道士,他这个人和这付行头都是大有来历的。”
云云听着,忽然想起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个最难惹的人物来,不由脫口而出说道:“如此说来,这位道长是川东三怪之一,复姓诸葛,上一下真的老前辈?”说着,她立刻隔几拜了下去。等拜罢起来,又躬⾝道:“方才两位老前辈都说曾遇家师,但不知她老人家现在何处?能令弟子稍知一二吗?”
铜袍道人笑道:“令师⼊川已久,现在赶赴石屏州去,替你们布置住的地方去了,事完也许还有地方要去,一时大概不会见到,难得狗道友携来百年陈酒我们且先吃酒,再谈其他好吗?”
狗⽪道士两眼一瞪道:“你这倒好,连⽪字也去掉了,索称起狗道友来,好在我也不自讳其为狗,这个无妨,这里还有一个人,被你点得五鬼把门也似的样儿站在此地,难道你便吃你的酒,不再过问吗?”
铜袍道人笑道:“我倒忘记了,果然还没有替他开解,不过,他师还没有拜,你就疼徒弟到这样,真也少有,这次我来替他开解,下次要教他放老实些,不然,我看要替你丢人呢!”
狗⽪道土连连头摇道:“不劳费心,他只要跟我三年,包有成就,我和他一半是因缘前定,该有师徒之份,一半是我专在人弃我取上做工夫,只要本质不差,心术可取,人鲁拙一点,岁数大一点,这在我的教诲上,倒决没有妨碍,几年以后,再叫你看看这块浑金璞⽟的成就,才显出我的手段来。”
铜袍道人笑说:“且慢拿稳,将来再看罢。”说着,就站起来抬手在韦飞背上一拍,开解了⽳道。
韦飞在被点中之后,只⾝上不能转动,心中甚是明⽩,各人说话完全听见,见狗⽪道士语气竟要收自己做徒弟,心想我已四五十岁的人,还拜什么师⽗,再说就是要拜师⽗也不能向这狗精也似的道士磕头,他想我做徒弟,岂非做梦?
正在想着,被铜袍道人一拍,猛觉浑⾝一震,气⾎均开,骤觉四肢⿇木,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声,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倒在船板上,半晌爬不起来。
狗⽪道士见了,又猛瞪两只小眼道:“这大个儿,怎么这样没用,只吃了一点小亏,就装起脓包来。”
铜袍道人只持着长笛,在一旁发笑,韦飞听见,不由心中又要起火,勉強挣扎起来,待要发作,昭业忙道:“贤弟,不可放肆,此是川东两位著名的道长,武功剑术都已经化境。我们难得有缘见到,还不拜见?”
韦飞一手扶着小几勉強立起来,仍弯着腿,一横怪眼说道:“你们说的话,俺老早听得明⽩,老前辈,本领大,又关俺什么事?这又不是凭一刀一要俺败在他手里,他也不知道用什么障眼法儿将俺制住,算得什么本领,俺拜他个鸟,要不,我们到岸上去,比个三拳两脚,等俺输了再说。”
铜袍道人微笑不语,狗⽪道土伸手把狗头向额上拉了一下,两只小眼连眨说:“对,对,本来现在不关你的事,直话直说,我倒对劲,等关到你的事,我们再说也好,不过,你叫牛鼻子上岸去和你比拳脚却使不得,放着好酒不吃再找苦吃,不太傻了吗?黑狗熊,我知道你向来好酒如命,我带来的这罐酒,是蜀王府里所蔵百年以上的大曲,你去把它打开,参上一半新酒,拿到岸上,用松柴架起来,温好了也尝尝滋味如何,依我看,装回假欺文又叨回口福,还落得个吃酒赏月的名,不比你自不量力动手动脚的,出⾝臭汗,还要吃人家的亏要好得多?”
韦飞听了狗⽪道土半支使半教训的话,本不愿意,但心想:这怪物和那鸟道人都说这酒是从蜀王府里弄来的,蜀王府在成都,离开此地还有一二百里路。这一罐酒,少说些也有五六十斤,一路怎么会挟来,据他说又只有一会工夫,不要真有些门道。
他想着,走近罐前,挟起来试了一试,果然有些分量,再打开封泥一闻,竟是异香扑鼻,平生得未曾有的好酒,不由从小几上取了一口空碗,打算先舀一些儿尝尝。
狗⽪道士笑道:“蠢货,这酒已经成了梨膏糖一样,不加新酒,你怎么吃法?”
韦飞舀了半碗一看,果然象琥珀一样,挂在碗上,忙向舱里喊道:“赵贤侄,快把舱里的半罐汾酒拿出来。”
只听舱里答应了一声来,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书生,挣得耳红,又捧出一个酒罐来。韦飞一手接过,倾在船头上的罐里挟上岸去,自寻地方温酒。
狗⽪道士向那捧酒的少年一看,笑说:“这又是一个人弃我取的好资质,这一次真有意思。”
铜袍道人笑道:“如此说来,你这一回要大开门墙,广收弟子了。好,好,今天这一席,便算我贺你开山大吉如何?”
狗⽪道士且不理他.又向那少年细看了一会说:“今天这一席你也有份,少停一齐⼊座,须要把你们的下酒物端整好,不要单让那狗熊一个人偏劳知道吗?”
昭业⽗女孙二公子见了,三人不噤心中奇怪,暗想,这怪物不但说话之中对韦飞有意收为弟子,连对赵定国也有意,这两人一个是年四五十岁的耝人,一个是手无缚之力的书生,闻说这怪物向来独来独往,游戏人间从不收徒,怎偏偏看中这两人,宁非怪事?
昭业忍不住道:“诸葛道长对我这赵贤侄有造就之意吗?这是我在辽一同被困的难友,他夫妇是一对破镜重圆的同命鸳鸯,资质心地都不错,能得老前辈格外成全加以造就,实是幸事。”
说着随向赵定国说:“这是川东⽩鹤观的诸葛道长,他和这位铜袍道长,两位都是难得见到的人间仙侠,还不拜见?”
赵定国连忙端整⾐巾下拜,铜袍道长笑道:“这一拜更定局了。”
狗⽪道士把小眼一眨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目前且谈吃酒,不要耽误了好月⾊。”
他只把头略点,又向赵定国道:“我知道你是船上的监厨,现在先各司其事,催促船上大嫂做莱要紧,去吧!”
赵定国答应着,拜罢又回后舱去。
铜袍道人笑道:“你这恶狗真无赖,徒弟还没有进门,便先摆出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样儿来,也不怕旁人齿冷,我看这个比那黑狗煎⾼多了,你那几手狗儿刨的三才剑法,和遗骨响铃镖,也许有了传人了,不过这孩子天庭黑气太重,恐怕不免有一场大惊恐,在收徒之前够你忙一场了。”
狗⽪道士头摇道:“你看得眼热吗?让你如何?”
铜袍道人道:“我暂时还不打算收徒弟,不过这孩子我看了很对心意,到时候,也许会帮你一点小忙,随便给他一点好处,或者可以。”
狗⽪道士看看昭业⽗女,又看看孙二公子说:“你们都是证人,听清牛鼻子的话,可不要说了不算。”
铜袍道人一摆手中铁笛哈哈大笑道:“你不要拿话来绕我,也无庸教旁人作证,我向来说了算数,决无更改,你还怕我抵赖吗?那真是笑话,我虽然⾝无长物,许他们这一点小心愿,还不至拿不出来,你请放心罢。”
狗⽪道士笑说:“只要你说在之前就行,要不然我这恶狗可不好惹。”
铜袍道人也笑道:“好,好,狗咬吕洞宾,连神仙都能下口,我是何等人,岂有不怕你这恶狗之理。”
说罢又是一个哈哈大笑道:“闲话不要多说,说了反而耽误了正经,你看碧空如洗,斜月在杯,这是多好的风景,要等酒热还有一会,让我先来吹一会笛子,替大家解闷如何?”
说罢便又拈着铁笛吹起来。先是清商引非常悦耳,后来忽转为变征之音,猛然化为极苍凉悲壮的调子,众人都为之心惊不已.孙二公子听了不噤几乎流下泪来,狗⽪道士大叫道:“够了,够了,快些打住,与其听你这教人难受的劳什笛子,还不如烦我云姑娘贤侄,把那老尼姑传的越女剑法来舞一下比较差強人意呢。”
铜袍道人停住了笛声,微慨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道理,这些时吹起笛子来,老是⾝不由己的,便转成杀伐之音,也许这久不沽人⾎的家伙,又要大发利市也说不定,依照目前这般贼奴的残酷行为,真教人再也耐不得了。”
狗⽪道士一眨眼道:“本来我们早就该动手了,什么叫做劫数,什么叫做杀戒,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切的事,只要做得顺乎天理,合乎人情,快乎人意,便是对,杀了杀人的人,以杀止杀就是无量功德,过些时,你等我做给你看,你怕杀孽太重不能成道,我却不怕,大家再做自了汉,川中要人无噍类了,见死不救,还修什么道?现在且不谈这个,还是那句话,先请云姑娘舞一回剑,解一解你方才吹笛引起的不快再说。”
云云闻言,立刻躬⾝道:“在两位老前辈面前,我怎敢放肆。”
狗⽪道士笑道:“胡说,谁不知道你那师⽗的玩意儿,是南北两派剑术里面有名的绝艺,她的玩意儿既然全传给了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这一次从蜀王府来,还顺便带了那八大王的一件东西来,舞得好,便送你做见面礼,不过,我要出一个难题给你做,还要做得好,才值得送你这件东西,那就是剑要在这船蓬上舞,不许离开一步,同时,我再叫牛鼻子仍吹笛子,你的剑法要和他的笛子合拍才行。”
云云未及开言,铜袍道人先笑道:“你真是贼无空过,又顺带了什么东西来,对晚辈出这样的难题,还要劳动我老人家,究竟是什么宝贝,先拿出来大家看看,值得值不得?”
狗⽪道士一伸右手,狗⽪连爪带头齐摇道:“不行,不行,方才我已说过,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铜袍道人笑道:“你真是不脫狗头狗脑的习气,东西在你手里,我不过打算先看一下值不值得我们吹笛舞剑。你真要舍不得,谁还能抢你的,怎么就这样居为奇货起来,岂不可笑?也罢,不管你偷来的是什么东西,我们为了不辜负这剩⽔残山的风光,就先舞一回剑吹一回笛子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替柳贤侄女先说一声,停一会儿,只要你不怕丢人,尽管当着人拿出来,可不要只把手伸在怀里,掏不出东西来,那就不能怪人了。”
说罢,哈哈一笑,重又拈起铁笛向云云说:“贤侄女,我们先舞起来,不要让这恶狗笑我们小气。”
云云欠⾝一旁,含着笑说:“两位老前辈一时游戏,侄女决不敢放肆,既是诸葛道长的法谕,铜袍道长又愿意凄趣,侄女遵示献丑就是了。”
她说着把手一拱,躯娇微动,剑光一闪,已经跃上船蓬,跟着铜袍道人的笛声,舞起剑来。她⾝形微蹲,贴地的舞起来,不但剑法深湛,亦且进退徐疾,完全与笛声相和,众人看了不噤颔首赞赏,尤其狗⽪道士更是狗头连晃,两只狗耳不住地在额上颠簸,拍手叫妙。蓦地剑光一敛,云云飞⾝跃起,飞纵上去两三丈⾼,一个细翻云,化成燕子接波,便已停住了⾝形。
云云剑归剑鞘,躬⾝道:“侄女献丑了,尚请两位前辈赐教。”
狗⽪道士狗头连摇道:“好,太好了。”
铜袍道土道:“那你就不能食言,该把东西拿出来送云侄女呀!”
狗⽪道土一翻眼,道:“谁象你一样,说话老不算数?偌,这个东西,你们看看怎样?”
说着,但见珠光一闪,他的手中托着一个锦盒,盒中一颗大珠发出闪闪光芒。
众人齐都一惊,没想到狗⽪道士会送如此贵重的礼。只听得狗⽪道士道:“牛鼻子,我的礼在这里,你的见面礼呢?”
铜袍道人道:“云侄女已得真传,真是可喜可贺,贫道没有什么见面礼,这是我前年偶游雪山所得一个珠囊,盛那珠正好,就送给你吧!”
说着,取出一个珠囊,然后把那囊里盛的药丸倒下来,另外蔵在一个⽩⽟瓶里,然后向狗⽪道士手上打开锦盘,取出宝珠,放在囊里,手指一松,宝光立敛,一拉开囊口,珠光迫人,只一松手,便又毫无异状,仍是一个⽩中带青的小小丝囊,笑着向云云说:“贤侄女好好收蔵起来,我再传你这珠囊的用法。”
狗⽪道士大笑道:“你这牛鼻子既充內行要做面子,为什么这样小家气,连那囊內的几粒药丸还留下来,不会一个人情做到底,要送就连药一齐送吗?”
铜袍道人正⾊道:“你懂什么,我怎会小家气,你知道这粒药的来历和效用吗?”
狗⽪道士小眼连眨带笑道:“你不用急,我也知道你这回天再造丸来之不易,决不将你,只要到时候,进人一两粒,便⾜感盛情了。”
铜袍道人道:“你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难道还要我写张笔据给你不成?话再说多了,到那个时候,我偏老起脸来不给,除非你真敢来偷。”
狗⽪道士大笑着把⾆头一伸道:“哎呀,牛鼻子生气了,真要说偷,也没有什么,我可以打赌,只要你不用⾝上的碎铜片子,我还可以对付,不过偷得断了,可不用怪我。”
铜袍道人笑骂:“照你这样一说,真要以狗盗自居了,也亏你当着许多后辈说出来,不过,又想偷,又害怕,这一副无赖的贼形,不怕教坏了徒弟,将来替你学样丢人吗?”
说着将珠囊递给云云,密传珠囊用法,又说明宝珠的妙用。
等云云昭业⽗女向狗⽪道士、铜袍道人拜谢之后,赵定国已将整治好了的菜肴,一样一样的在小几上放好,韦飞酒也温热,连罐提上船来。
昭业忙又请客⼊座,狗⽪道士更不客气,真命赵定国用大碗舀来畅饮,一席七人,直吃到月⾊西沉,韦飞已经醉倒在船头上,鼻息如雷,铜袍道人和狗⽪道士,才起⾝作别。
众人送到岸上,只听铜袍道人说声再相见,袍袖一抖铿锵连响,直上山坡,接着一声狗叫,微风飘然,狗⽪道士也倏然不见。
韦飞这一醉,直到第二天将近午时方醒,嘴里还叨念着好酒、好酒,猛然睁眼一看,船外已经⽇上三竿,见昭业正坐在舱前。不由惊道:“大哥,俺是在做梦吗?那狗精和穿钢片道袍的老道到哪里去了?”
昭业见他着倦眼,宿酒还未全醒,不由好笑,忙道:“贤弟不可胡说,昨晚两位道长都大有来历,尤其是诸葛道长,语气之间似和贤弟颇有缘份,而且此行贤弟好像颇有危险,仙缘难得,千万不要自误,昨晚你大醉之后,我们送走两位道长,才把你从船头上抬进舱里,云儿曾经告诉我,铜袍道人固然剑术精奇,威震一时,诸葛道长,更是自成一家,迥异恒流,因为他的脾气向来善善恶恶,与众不同,所以轻易无人敢惹,在正琊两道当中,都算是一个非常人物,无论是谁,当面背后都不敢得罪,你为什么只管叫他狗精?”
韦飞瞪大了眼睛道:“柳大哥,你怎么越来越胆小了。俺就不信,他一⾝狗⽪还未褪,三分不像人,倒有七分像畜生,让你这么一说他简直了不起,俺还有点瞧不起他来,你说俺跟他有什么缘份,他昨天和那老道一吹一唱,不是说明了,要收俺当徒弟吗?俺老韦今年四十多岁了,就要找师⽗,也还找不到这种人物,什么仙缘难得,俺能跟狗精当徒弟吗?”
昭业正⾊道:“贤弟不可无礼,你当这位道长是妖精吗?那简直是胡说,听我一说来历,你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