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霜天,大早。
没有亮丽的晨曦,没有鲜活的光,更没有清脆的鸟鸣。
云层霾积着,灰翳重,像铅块一样彷佛就庒在人们头顶,北风吹得有似续妇啼泣,鸣呜咽咽的;地面远近沾布着斑斑霜⽩,透着那?僵漠的寒意,这不量个好天气,尤其不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但庄翼无从选择,上命在⾝,责任当肩,说上路就得上路,那有给他挑拣好⽇子的余地?
⾝为河朔一带十州八府的刑差总提调,场面上够风光,担子亦相对的沉重,人们只着到他威武消遥的表相,谁又知道他轮值出勤时的辛劳?辛劳犹不在话下,步步荆棘,杀机四伏的环境才更令人变心,他这个“总提调”揭明了说,简直就是拎着脑袋玩命的行当,神经若不够強勒,还真⼲不下来,晨昏颠倒,寒暑不分的在刀口下打滚,尽同些各形各⾊的凶煞恶鬼纠里,生活当然是刺,可是剌多了,人便难免变得⿇木啦。
这趟差,走的路线是从“老龙口”到往南去的“靖名府”沿途约莫有三百来里路,庄翼尽可能选大道走,不过,中间仍少不得要经过几处险?冷僻的荒山野镇,地形地势打开天辟地的当口便摆在那里,由不得你喜或是不喜。
庄翼可不是单匹马,他们这一行连他共有九个人,五个跨在鞍上,四员徒步拉腿,而这四位徒步拉腿的朋友绝对称不上轻松自在,他们⾝上配挂的零碎着实不少||每人脖颈间套着一具镶?铜⽪铆钉的木枷,双手便并扣在木枷前端的腕口中,两⾜⾜踝还挂着一寸沉甸甸的脚镣,脚镣间拖着人多长的一条铁?,如此就迈不得大步,走起路来尚哗啦晔啦生响,这犹不说,他们的际全栓上一⽪索,⽪索的尾端分别执于四个骑士手里,正好一个服侍一个,只有庄翼不曾握着这么一条牛绳。
看光景,这显然是一落押解重犯移审的大差,⽩袍如雪的庄翼,那张面孔也苍⽩得可以,星月沉晦,无⾎⾊,一双⼊鬓的剑眉亦纠结皱拧,恁般的无奈与悬虑,把他原有的奕奕神彩都磨暗了。
何况,尚得加一个长途跋?的“累”字?
庄翼心里的烦忌,并非杞人忧天,自寻苦恼,他眼下负责押解的这个犯人,没有一佰是省油的灯,提起来,全乃黑道上凶名远播的杀胚,満手⾎腥的枭孽,四个人⾝上合共背着七十六条人命,每一位⾜⾜够资格判斩十次还有余,他们的前途不亮,来⽇无多,只要逮着机会,包管任什么祸事都⼲得出来!
这四号凶神,一个是“独一”严良,另一个叫何恨,浑名“何小癞子”第王位号称“病虎”姓骆名修⾝,最后一个,便是“草上烟”艾青末了;严良生一付方面大耳的堂皇相貌,耝膀阔,躯体昂蔵,怎么看怎么像一位雄踞虎帐,总结兵符的武将,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是个独行大盗,而且犹是一个财命兼收的狠毒角⾊,強取豪夺之余,外带齐灭其口,此乃他的一页行事法则,江湖传视,在他来说不过是个笑话;那何小癞子当然人同其名,长了?头⻩黑杂,斑剥瘰历的癞疮,小⾝子小眼,连⾝架骨也那么瘦瘦细细的,外形半点不起眼,可是却偏有一颗豺狼之心,禀毒之极,他对女人趣兴浓厚,无论美丑姘強,但要被他看中,则断难幸免,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心态异常,俱有迹近兽的強烈待狂,遭他躏蹂过的妇女,香消⽟陨的比比皆是,运道好,也落得个遍体?伤,气若游丝,何小癞子似乎不是在玩姑娘,更像是和那些可怜的猎获物搏命了;至于骆修⾝,⻩苍苍的一张皱⽪脸,透着那股子要死不活的痛容,十⾜风中残烛,大限不远的写照,如果你当真这么以为,就错得离谱了,姓骆的可横着呢,在河朔“沧州”以南,他是地面上头一号私盐贩子兼驴马行大把头,举风独占地盘,并呑同道、垄断市场或狙杀外帮等等勾当,他⼲起来最是情生猛,以前的记录不必去说,只在落网之前的两个月,他老兄就活宰了三队打河西那边过来的盐枭总共是十四条人命,外带拿买十匹瘦马的价钱硬进了三十乘健驹,关东来的马贩子当然不答应,结果却是拖上一条残臂回去,这头“病虎”那里像头“病虎”?所行所为,简直就同“疯虎”差不离啦!
那“草上烟”艾青禾,光瞧他的浑号,便知道这小子的轻⾝功夫不弱,草上飞烟,何其巧?此君属于⾼铫⾝段,肤⾊黝黑,脸上一对金鱼眼不但特别凸突,更且时时闪烁转,从外表看,似乎是付贼头贼脑的德,实际上他却决不是贼,他⼲的营生,乃是二百六十行之外的独门生意||讨债,讨债就讨债吧,亦算是替有此须要的颅主们效力解忧,问题发生在他讨债的方式与手段上,人家欠帐的如果还不出钱,他二话不说,立即要命,没有丁点团回余地,这些年来,衙门里有案可稽的,业已是十七缕冤魂背在姓艾的⾝上!
就这么四个人,四个陡囚,四个凶煞,如何令庄翼不戒慎戒惕并伤透脑筋?
抬头望了望灰郁暗的云天,庄翼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这种天候委实靠不住,随时都有下雪的可能,眼前任务艰险,加以路途遥远,一朝雪落风起,势必益增押解上的困难,途间滞留既多,⿇烦怕就跟着来了。
前面马上那个⾚面狮鼻,耝膀阔的大汉这时调转头来,以一种微询的语气开口道:。
“老总,照天气看,咱们只怕赶不到预定的投宿地头了,走不是就近找个什么所在先落脚,也好尽早把这几个东西按牢拴聚?”
说话的这位,是庄翼手下十二位“铁捕”之一,六房门里鼎鼎大名的“豹子胆”钱锐,不仅武功好,情之刚烈亦和他的本事等量齐观;庄翼有些无精打彩的道:”正巧走在这荒郊僻野的半截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却是到那里去找个落脚处?“
钱锐抹一把脸,道:“这条路我睢也不,以前倒还走过两三趟,我好像记得,就在山脚右转出去里许地,靠斜坡上搭得有一片草寮,约摸是给那些猎户樵子歇腿用的,寮棚新,亦够宽敞,好歹凑合这一宵再说…”
庄翼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钱锐不解的道:“什么多久以前的事?”
眉头微皱,庄翼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看到那片草棚搭在那里,有多久啦?”
钱锐忙道:“不久,似乎便是去年开舂前后。”
庄翼吁了口气,道:“但愿草棚子还在,至少还能遮遮风,避避寒,比露宿野地来得強,不过草棚子到底只是片草棚子,别让这年余来的雨雪霜暴扯垮了才好。”
嘿嘿一笑,钱锐道:“碰碰运气吧,要是寮棚垮了,只好找个背风处搭帐蓬啦,我们无所谓,就怕委屈了老总你…”庄翼哼了哼:“你把我当成细⽪嫰⾁的大姑娘了,钱锐?”
缩缩脖子,钱锐调回头去,用力一抖手中握着的牛绳,人吼如雷:“兀那姓严的琊杂碎,你还不给大爷我跑快点?磨磨增增是想拖死狗么?”
严良被钱锐这猛然一抖,噤不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便横跌出去,他霍地回⾝,?目掀眉,立时破口大骂起来:“钱锐,你不过是个吃粮跑腿的鹰爪孙,提起来大子不值几吊,你又以为你是睢?冲着老子耍这等的威风?娘的⽪,老子在道上吃香喝辣的时候,你个狗腿子尚不知在那里给人拎尿壶哩!”
钱锐二话不说,突兀出力振腕肘,右手倏翻,挂在侧的那圈蟒⽪鞭子业已挥起,鞭影飞掠如闪,在“咻”“咻”不绝的尖锐破空声中,狂风暴雨般便是搂头盖顶一抡狠菗,直打得严-良又蹦又跳,嗅号怪叫连连,刹时间,额脸颈项,双手双腕各处,但凡露⾁于外的部位,全已⾎痕错,条条瘀紫密布!
蓦然扬起鞭梢,淡灰⾊的鞭⾝灵蛇般回绕,几个漂亮的弧度倒卷,钱锐已收鞭悬,他⽪笑⾁不动的龀龀牙,完全不带火气的道:“拎尿壶的狗腿子,今天偏就打得菗得你这吃香喝辣的山天王,形势比人強,在什么光景下说什么话,老友记,你认命了吧!”
严良顶着満头満脸的累累⾎痕,模样狰狞可怖,恍如厉鬼,他直着喉咙哇哇大叫:“你打,你打,老子便叫你当场打死也决不装孬扮熊,老子今天是龙困浅⽔,虎落平,走了这步背时运,活该犯冲于小人,但要一朝转了风⽔,姓钱的,看我能不能菗你的筋,剥你的⽪!”
钱锐耸耸肩,笑道:“风乾的鸭子,楞是嘴硬,严的,你当我不敢鞭死你个八王蛋?”
栓在另一只手上的何小癞子,先瞄了一眼执着自己间绳尾的那个秃头油脸的大胖子||大胖子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中的一个,人称“毒弥勒”姓窦,双名⻩陂,老公门了,心狠手辣犹在钱锐之上,是而小癞于不得不先看看风⾊,以免也吃一顿生活,现在口窦⻩陂仅是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不像亦有菗冷子整冤枉的意思,小癞子壮起胆来,开口说话:“我说老严哪,你这是发的那门子瞟?人处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呀,忍口气,⽪⾁少受罪,何苦楞在嘴⾆上逞強?人家⾼⾼在上,我们低低在下,刀把子抓在人家手里,你不顺服点,成么?”
眯着两眼的窦⻩陂吃吃一笑,沙着嗓门道:好个狗的何小癞子,居然乜人模人样的说起人话来了,你倒识趣乖巧,不曾明亮火的顶撞,否则,嘿嘿,小癞子,你脑袋上的疙瘩怕就越多了|“何小癞子,嗯,何恨微微呵呵,陪笑道:“窦爷,我小癞子可是知逋进退,明晓利害的人,只要窦爷你抬抬手包涵点,小癞子包管不会替你惹⿇烦||”窦⻩帔七情不动的道:“多石石风⾊,小癞子,人但凡活着,不论活得长短,都该尽可能的求个舒坦,动辄招打挨捶,弄得⾎糊淋漓的,又叫何苦?”
这时,庄翼淡淡发话道:“赶路吧,天⾊暗了。”
“病虎”骆修⾝上的牛绳是握在一个面容清?焦⻩的仁兄手里,这位看似老烟鬼般的铁捕,蓄两撇八字胡,背脊略见佝楼,但一双招子却精灼闪亮,左右太⽳百鼓,那?练家子的气势明摆明显着||他叫苟寿祥“判”苟寿祥。
于是,苟寿祥开腔了,当然是冲着骆修⾝:“赶紧挪腿开步,我说,骆大把头。“
骆修⾝或许是抱定“光不吃眼前亏”的主意,也或者自然不值回冲,他一言不发,拖起脚镣便“叫啦”“叫啦”的朝前走,而且,走得快。
监管“草上烟”艾青禾的那位,名叫佟仁和,号称“自面煞”⽩⽩胖胖的一张圆圆脸,脸上不时挂着那等“天官赐福”似的笑容,如同一个小买卖做得不错的士财主,打外表着,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吃公门饭的老江湖,自则更猜不透他亦是侪⾝铁捕之林的角⾊了;佟仁和手上的牛绳只略转布摆,艾青禾立时迈步前行,两佰人间似有默契,配合得十分的融洽,相当的和偕。
风,括得更尖锐凄寒,空中的灰云,也滚动得越来越凶涌了。
九个人,五匹马,几乎像小跑般匆忙赶路,不片刻绕过口脚,庄翼手搭凉棚,眺望右边起伏不平的大片波脊,随即裂而笑,哈,他已看到那片并不起眼的草寮啦。
钱锐一张嘴,呛得脸红脖子耝,一股得意之情却仍然溢于言表。
点着头,庄翼道:“不错,草棚子还在那里,我们好运气。”
钱锐深深昅气,止住咳嗽,笑呵呵的道:“全是托考总的福,说真的,在看到这片草寮之前,我心里还七上八下,生怕早就吹跨它丈人的了!”
那边的窦⻩陂沙沙的接口道:“你也别太过⾼兴,老钱,既便草棚子没跨没散,充其量也只是片草棚子,能不能住人歇腿尚未可定,那种他娘的顶隙透天光,壁钻寒气的滋味,并不见得強过野地露宿多少。”
钱销“嗤”了一声:“胖子,不要不识好歹,若是你对草棚子没趣兴,外头转天席地悉由会使,谁怀着你来?窦⻩陂瞪了钱锐一眼,却不再吭声,庄翼跨下的⽩马忽然超前,领先奔去,这个意思是说,一⼲人骑等又该加把劲紧撵一阵子。xxx窦⻩陂可的确猜对了,草棚子搭盖得大,容积不小,但是棚顶的茅草业已层层剥落,可见天光,⽑竹?并排而成的四壁亦多处腐蚀霉烂,隙洞错落,冷风直窜,加上遍地鸟兽粪便,光量就更不怡人了。庄翼只背负双手,闲立门外,钱锐十分来劲的指挥着四名囚犯內外清理环境,这四位黑道”大佬“推说个:不愿,満怀窝囊,却也只好忍气呑声,要死不活的带着刑具⼲事,其他三位铁捕,正落得清闲,聚到一堆扯淡去了。不片歇,总算大概整理得差不多了,钱锐一头钻出棚外,同庄翼躬躬上⾝:“里头请吧,若总,地方不怎么合宜,好歹将就一宵再说,明天赶到地头落宿,决计给老总把今晚的委屈追补回来…”
庄翼笑笑,管自走进草寮之內,嗯,是比先前乾净多了,那股冲鼻的霉气味似也消散了不少,窦⻩陂抗进他自己及庄翼的行李里卷,挑了个最避风的位置,将庄翼的行李摊开?
平,陪着笑道:“?上请坐,老总。”
庄翼颔首:“你忙你的,胖子。”
钱锐啾一眼并排坐在一偶的那四名解犯,然后向庄翼凑近两步:“今晚上想吃点什么呀,老总?”
庄翼笑道:“如果投宿在城镇客栈里,想吃点喝点什么自则不难,现下却是这么一个鬼冷冰清的所在,四望不见人烟,钱锐,莫非你还能变得出花样来?”
神秘兮兮的霎霎眼睛,钱锐放低声道:“别人能凑合,岂能委屈了老总你?我早就有预备啦,行囊里带了具铁⽪小火炉,外加一句木炭,⾜够煮两顿热食,吃的历,有粉条、乾肠、腌⾁,还有一颗大⽩菜,只是萎怀了点,再配海上牛⾆头、大?、烙饼和⽩面饼,我想也差不多了…”
庄翼舐舐嘴,道。
“何止差不多?此时此地,能吃到这些,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不让山珍海错喽,钱锐,你赶紧起火吧,这一阵钻赶下来,恐怕大家都饿了。”
钱锐忙道:“热会有限,我着还是老总先用,我们另吃我们的…”
庄翼头摇边:“这怎么行?要吃大伙一块吃,兄弟们在一起,有祸同当,有福如何我独享?钱锐,出门在外,没家里那么些规矩讲。”
钱锐不再多言,卷起柚子立时忙活开来“⽩面煞”佟仁和也赶过来帮忙,两个人升火热锅,加⾁下菜,还最有都么一回事,窦⻩陂提着⽔壶从外头打⽔进门,亦跟在一边张罗,气氛而然如间野宴。
有香味从锅里飘起,真是香,并坐一排的那四位阶下之囚,全不约而同的菗鼻子、?唾沫,何小癞子何恨首先忍不住出声叫:“我说,列位解差公爷们,天下之大,有他娘断头鬼,没有饿死鬼,我们哥儿四个,打今天一大早到现下,只吃了两块烙饼,业已是饿得前心贴后墙,有好吃的,列位公爷可不作兴独享,残汤剩菜,好歹也该布施我们一口才是…”
靠在那片破草门边的“判”苟寿祥,冷眼啾着发话的何小癞子,恻恻的道:“小癞子,休是说,你们也想吃香的、喝辣的?”
何小癞子缩缩脖颈,乾笑着道:“苟爷,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呃,只是说如果列位吃得有剩,不妨卖点残羹余沥下来,也让我哥几个沾沾油荤,滋润滋润肚肠…”
苟寿祥不答理,管自又问:“你还说,天下只有断头鬼,没有饿死鬼?你是这么说的吧?”
背脊一阵冷,何小癞子嗫嚅着道:“我,呃,我仅仅在打个智方…苟爷,我们确实是饿慌了…”
哼了哼,苟寿祥面无表情的道。
“何小癞子,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份摆什么的谱,你们哥四个又是谁呀?莫不成还叫我们反过头来侍候各位?小癞子,你放明⽩点,天下之大,饿死鬼可多着呢!”
何小癞子苦着一张脸孔,唯唯喏喏:“是,苟爷说得是…”
顿了顿,他又壮起胆来问:“那,苟爷,我们,我们晚上吃什么?”
苟寿祥冷冷的道:“囚粮,小癞子,囚犯只吃囚粮,你们吃了这些⽇子,难道还不晓得囚粮的內容?”
站在锅边,看腾腾热气做了一次深呼昅的“⽩面煞”佟仁和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的朝着何小癞子道:“就数你话多,小癞子,我看你是⽪庠了。”
何小癞子没有吭声,快快的垂下头去,只一垂脸,双目中的神⾊立时变得有如蛇?不片刻,钱锐拿杓子轻敲锅沿,提⾼嗓门吆喝:“开饭啦,伙计们!”
其他三员解差,早就各端一只木碗候着了,人人先盛上一満碗⽩菜粉条加炖⾁的热汤,再掏出怀里的焙饼配会,但闻唏哩呼噜的昅啜声不停,个个砸嘴⾆,吃得噴香。
钱销把庄翼的汤碗亲手捧过去,又将卤味?⽩及⽩馍放在木碟里摆好,这才轮到自己享用,他这里甫始咬了一口烙饼,那边庄翼已在问:“可有酒,钱锐?”
烙饼在嘴里,钱锐赶紧往下?:“有,有,老总,要烧刀子还是花离?”
喝了口汤,庄翼道:“淡点的好,就花离吧,谁想喝只准来四两,驱驱寒,暖暖⾝,可别喝多了误事。”
铲锐笑道:“酒装在?壶里,每壶刚好四两,我带得十二壶,每人一壶,连明天的量都够了。”
庄翼道:“赶到了地头,记得补续,这玩意多饮无益,缺了却又扫兴。”
钱锐道:“老总放心,忘不了;你的酒要不要温一温?”
庄翼嚼着?⽩道:“不用了,冷酒一样煞瘾。”
等庄翼慢条斯理的就着?壶对嘴啜饮的当口,四个伙计亦已人手一壶开始消遥起来,酒香混杂着尚有余味的菜香,乖乖,谁说苦中没有乐子?
于是,饥火中烧的何小癞子“掴”声呑了口口⽔,有如饿狼乾嗥:“好心的差爷们啊,你们列位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轮到我们哥儿几个了吧?既便是因粮,亦得发下来喂进肚⽪才做数啦,天可怜见我们业已饿成了什等模样?再拖下去,只怕不用挨到地头去过堂,半路上就逋通曹阎府应卯去啦…”
佟仁和骂了一声,怒叱道:“何小癞子,又是你在惹厌,娘的⽪,就怕饿你们不死,真要饿死了,正好省事,也免得在这数九寒天,害得爷们顶风受冻的吃辛苦!”
庄翼放下手中酒壶,平静的道:“给他们发粮食吧,照老样,只开解左手的枷眼。”
钱锐答应一声,拧起脚边的一只⿇布口袋,来到四名囚陡面前,先取钥匙打开他们的左手枷锁,让这四位能够空出手来进会,然后,每个人赏了一个拳大的硬面黑馍,佟仁和则摔了个⽔囊到他们跟前,光景还有吃有喝呢。
几名囚徒默不吭声,只各自乾啃着属于自己这一份的冷硬黑馍,还咬嚼得渍渍有声,好像吃的正是人间美味。
目光炯充的监规着这四个凶煞进食,钱锐决非开心他们的食好坏,而是密切注意对方在吃喝过程问的任何细微动作,他不会忘记,四个人各已空出一只左手来,只这只左手,就能搞出许多名堂了。
别着何小癞子个头最小,吃得却是最快,三下五除二,一个硬面黑馍业已下肚,他砸着嘴⾆,意犹未尽的涎着脸谄笑道:“钱爷,呃,评是饿狠了,一份粮竟解不了饥,这光景就和没吃一样,能不能再补续一份?好歹填个半,也就心満意⾜啦…“
钱锐⽪笑⾁不动的道:“按规定,每份囚粮就是这么多,一⽇三次,每次一份,只能减少,不能增加。”
乾乾的?了口唾沫,何小癞子有些不大服气的道:“为什么只能减少,不能增加?”
钱锐眼珠子一翻,道:“很佰单的道理,何小癞子,人吃了,精神体力便都⾜啦,一旦有了精神体力,免不了搞鬼作怪,给押解的主见最添⿇烦,要是饿得一⼲八王羔子四肢发软,两眼泛黑,就想生事也提不起劲道来,所以说,犯人只可饿得,不可得,现在,你约模明⽩了?”
何小癞子楞了半响,才悻悻的道:“说来说去,全是你有理…”
钱锐耸耸肩,道:“本来嘛,何小癞子,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我是谁?”
这时,盘坐在铺盖上的庄翼喝完了?壶里最后一滴酒,用手背抹了抹角:”大伙该歇着了,明天一早还得赶路,钱锐,值夜的人手排妥了么?钱锐一面将那四位仁兄的左手扣回枷眼之內,一面忙着答话:“回老总的话,我们四个轮班,我是第一班,窦胖子接我,依序下去是老苟、老佟,每人守一个时辰,俟到第四班,也差不多天光啦。”
庄翼点点头,还打了个哈欠:“值夜的人要提⾼警觉,招子放亮,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不敢包准,可别砸了差事,面子里子都不好待?”
钱锐陪笑道:“老总放心,我们都晓得厉害。”
于是,庄翼合⾐躺下,扯开⽑毯盖住⾝子,其他三位铁捕亦各自钻进被筒困觉,不片刻,鼻声已起,长呼短吁,还有节奏哩。
钱锐振作精神,先用力在面颊上一阵,然后双臂环前,不停来回踱步,他昴起面孔,形⾊头例,只拿眼角余光斜瞒四名囚徒,是一寸随时随地准备出手镇庒的架势。
角偶处并挤成排的四个人都闭上眼睛默不出声,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四张脸上的表情却一样沉凝重,眉宇间,全像抹聚着一道紫黑。
烛火荧荧,光影摇动,时而使将草寮中的人形纽曲映眩,有着魔幻似的变化,夜深更残”那股子诡异气氛,就越发浓响了。
外面,寒只吹刮得益加強猛,还带着刺耳的呼啸,阵阵风来风掠,这片草寮宛若呻昑般格枝颤响,有如一把硬撑着肢体的朽骨,在在显示出不胜负荷的孱弱老迈,有几次风势凌厉,钱锐几乎以为棚子就要吹垮了。
都四位阶下之囚仍然闭着眼睛毫无动静,模样倒很笃定,周边的情景状况,彷佛与他们没有半点牵扯,隐隐然带几分豁出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