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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天恨 血同泪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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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萧萧,雨飘飘的天气,空中霾的暗云,就像要庒到人的心里。

  在満眼苍翠,松柏成林的“楚角岭”上,那座巨兽也似的灰黑⾊石砌挞大厦,便盘踞在秀丽平坦的岭端,带着那股无形的威慑意味俯瞰着岭下那篷罩在烟雨蒙蒙中的林木壑⾕。

  这座占地极广,全以整条黑⾊原石砌造的大楼,便是“青龙社”的总堂口,名声有如雷震江湖的“弹剑楼”

  现在,在“弹剑楼”楼下的“龙魂厅”里,正沿着长方形约两壁,排了相对约两列酸枝镶嵌云⺟石的太师椅,共是左右十张,每张椅上都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在靠着大厅尽头的中间,则单独摆着一张铺设⻩斑虎⽪的大圆椅“青龙社”的魁首“枭霸”燕铁⾐,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提起他的名号来能叫人惊破了胆,吓飞了魂的!在燕铁⾐的右侧,是一支圆形的锦凳,他那一柄宽约人掌,长有三尺的金龙把手金鞘套的“太阿剑”与另一柄窄只两指,同为金柄金鞘的短刀“照⽇剑”便相并平置其上。

  在燕铁⾐的背后墙壁上,⾼悬着一张‮大巨‬横匾,黑⾊的木底上雕刻着四个正气磅礴雄浑豪壮的⽩⾊大字“忠义千秋”!

  侧立在他⾝侧左右的,是他的两名近卫,右边那个体格魁梧,⾝材莴大的宽额青脸人是“快”熊道元左边那个体形胖大,狮鼻海口的人物是“煞刀”崔厚德;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的角⾊也是出了名的忠心不二的硬汉,道上的朋友在背后却戏称他们是“青熊狮爪”

  燕铁⾐的模样却是使人惑的,他不是那种英俊潇洒的⽩面书生型,也不是一般江湖巨擘所该有的威猛凶狠的恶相,他并不沉,也不強悍,他是绝对与众不同的,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有一张还带着天真气息,童稚未泯的脸庞,那是一张瘦瘦的脸,⽪肤呈嫰嫰的啂⽩,他生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柔和的眉⽑,直可爱的鼻,一张红润润的嘴——这些外表的五官,便组合成一副似是尚未成的年青人的形像,有时,他习惯露出一抹单纯忠厚的微笑,眼神中也常常透出那种温柔安详的光芒,他一点也不凶恶,一点也不霸道,一点酷厉狠毒的形⾊也没有;如果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号,单从他的外表去揣摸,这个人一定会漫不经心的说:“啊,只是个年方弱冠的半大孩子罢了!”或者,他也会暗里以为——“这年轻人多么的纯洁真挚,将来必是个平顺笃诚中规中矩的老实人…。”说不定,有些悲天悯人的好好先生,还会自动向燕铁⾐告诫一些事:

  “你这⼊世未深的孩子呀,可得小心这世道的艰险,人的叵测呀!”

  “瞧你这小伙子相貌忠厚,一片坦直,多么福厚呐,好好的⼲啊,历尽荆棘,便达康庄了…”

  绝大多数不明⽩他底细的人都会有类似这种印像和想法的;其实,燕铁⾐只是生就了这么一副令他烦恼,却也令他庆幸的容貌而已,他实际的年岁,已经有三十二三岁了——至少比他外表的显示要长十年,而且,他早已历尽艰险,经磨难,他已尝试过多少生死一发的滋味,体验过千百次界的惊危,他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太多的生与死,如今却仍在大风大浪之中,他是自刀山剑林闯过来的,将来却仍须闯个不停;见过太多的生与死,历过数不清的龙潭虎⽳,以至他早将这些个江湖上的坎坷看淡了,圈子里的不幸看薄了,他永远是那么镇静、稳沉、安详,也永远是那么机智、狠辣、冷酷,他一直是现露着这样纯真童稚的微笑,也一直是这样果决凶狠的虚理他所遭遇的问题;他早已在天下揭开了他”枭霸”的威名,亦早已在武林中扎定的基——“青龙社”是两道的少数几个最具潜势,最有力量,也最有威信的帮会之一。而燕铁⾐,便是这个由他所手创的组戏中的首脑!他是“青龙社”的至⾼‮导领‬人,也是拥有绝对权力与慑眼力的雄主,他是“青龙社”亦是所有江湖绿林道的巨霸!

  眼前,是个令他厌倦的定期聚会——每隔半年便有一次“青龙社”派驻外地的各个负责人回到总堂作例行的报告,这些负责人称为“大首脑”在“青龙社”中具有极⾼的地位,除了燕铁⾐以下的三位“领主”及一位“执法”外,”大首脑”便是⾝份最尊的了。

  燕铁⾐不大喜这种聚会,但是,这却是无可废上的,因为他必须要在一段时期之后晤贝他手下的重要骨⼲,一则做为情感的增进,再则也为了确实明了天下各地的大局动态及“青龙社”本⾝的各项生意状况与所遭遇到的问题——“青龙社”有庞大的生财系统,他们拥有正当的钱庄、店铺、酒油坊、牧场、及客栈,也拥有不正当的赌档、花菜馆、私盐队、暗镳手、和暴力团!

  此刻,正值“青龙社”派驻“杭州”的“大首脑”“抗山肩”陶昂站起来说话:“…『西湖』湖滨,我们奉准以九千两纹银子新盖了一栋『⽔月楼』,近两月来,生意情况不佳,大约时近秋之故,较之刚刚开张初期的前一段时间,盈馀相差太远,甚至还有赔亏的现象,是否可禀请魁首授权轻让出去,或另改他用?此外——”挥挥手,燕铁⾐无精打彩的道:“这件事,你自已看着吧,办完了才回报一声就成。”

  満脸方正之⾊的陶昂不敢再多说,躬⾝行礼之后坐下。

  “长安”“大首脑”“圈旋掌”金轩绪着个大肚⽪站起,他那张面团团的“和气生财”式面孔上先展露出一抹“天官赐福”味道的笑意,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两月前吧,魁首,我们在长安的赌档因为和『乌⾐帮』的赌档争生意,搞得颇不愉快,他们更扬言叫我们小心,总有一天要我们好看,我呢?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冷眼相待,看他们有啥花可掉,不过呢,魁首,在长安一地来说,『乌⾐帮』是地头蛇,势力颇大,比我们在那里的办法要来得多,如果真个⼲起来呢,恐怕我们还不一定包有胜算,所似呢——”叹了口气,燕铁⾐遗:“好了,等他们动手再说吧,现在用不着自烦心,『乌⾐帮』不会不知道你们后头有整个『青龙社』撑着,他若动了你们,吃得住吗?”

  金轩绪笑呵呵的道:“所以罗,我呢,只是冷眼相待而已,并不太紧张,但是也不是一点也不紧张,我呢?是外弛內张,以不变应万变,所以——”燕铁⾐打断了他的话:“就这决定吧,金大首脑,你请坐,下面那一个说话?要快一点,简洁扼要,别拖泥带⽔的,这个会已搞了一上午啦!…”

  这时“快”熊道元已自角隅处的小几上端过来一碗参汤,恭恭教教的双手捧在燕铁⾐面前。

  接过参汤喝了一口,燕钢⾐笑道:“大家饿不饿?快点把该讲的讲完,后堂已将酒席全排好了!”

  “咸”的“大首脑”“百步生死”刁慎急忙站起,笑道:“禀魁首,我很快便可说完,只几句话…”

  点点头,燕铁⾐回空碗,道:“这样最好——”他的话尚未说完,大厅的巨型桧木嵌含铁锥尖的门环已突然震响——“咚”“咚”“咚”三下!

  笑笑,燕铁⾐道:“三下,嗯,急事禀报。”

  下面十名“大首脑”的目光全部投向门口,燕铁⾐淡淡地遗:“去开门吧,看看是什么事?”

  于是“煞刀”崔厚德迅速过去,别看他生得胖大,行动起来却快若飘风,到了门侧,他拉下横闩“吱”的一声启开那两扇门扉的一边,眼睛触及门外站立之人,他已连忙肃⾝整容:“应领主,怎么领主亲来了?”

  “唔”了一声,门外那个⾝形颀长,面如冠⽟般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沉稳的道:“请传报魁首,『龙珠旗』领主应青戈有急事求见!”

  答应一声,崔厚德刚转过⾝去,大厅尽头处的燕铁⾐已⾼声道:“进来吧,青戈,是什么事?”

  应青戈大步⼊內,同左右两排,全着一式紫巾紫抱的“大首脑”微微颔首,然后,他急速越前,低低的道:“魁首,你的会恐怕开不成了!…”

  目光闲闲的投注在自己⾝上这袭淡青铺着碎竹圈的便袍下摆上,燕铁⾐安详的道:“说吧!”

  略一迟疑,应青戈悄悄的道:“魁首,还记得你的那位好友『单攀雕』裴咏么?”

  燕铁⾐颔首道:“当然,有什么不对?”

  苦笑了一下,应青戈道:“还是请魁首现在亲自去探视一下比较好,如今他人就在大厅的静阁里,由庄领主陪着。”

  站了起来,燕铁⾐道:“这里的事,就由你主持下去,我先去看看。”

  他这一起⾝,厅中的十名“大首脑”也全部肃立,挥挥手,燕铁⾐带着熊道元与崔厚德匆匆由侧门离开。

  出了侧门,便是一道走廊,燕铁⾐直向廊边的第一个门户行去,他们的步履声惊动了门里的人,尚未来近,那扉冰花格子门已轻轻启开,一个又瘦又矮,脸如风乾椅子⽪般的仁兄匆匆过了出来——他即是“青龙社”“龙门旗”的领主”九牛戟”庄空离!

  庄空离那张起皱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燕铁⾐却可以察觉出他这位得力手下眼神中的惊震愤怒之⾊——他向庄空离点了点头,昂然⼊室,于是,室中的景像令他那张童稚的面容倏忽改变,显露出一种使人不敢相信会出自同一张脸庞的形⾊来——那种神⾊是狰狞的、永烈的、冷酷又悍野的,原来的柔和纯真韵味已一扫而空!一样是这张脸,这个人,但此时看去,却完全不是原来的形态了!

  室中,在靠窗的那张矮榻上,坐着一个简直不像人的人,他双手俱失,只剩下光秃秃的两节臂肘,断腋处已经结成了紫点斑斑的疤痕,他全⾝瘦得的确是⽪包了骨,以致那套污秽破烂的⾐裳穿在他⾝上,只像是套在竹竿上一样,他的头发杂如草。只有一只眼尚能视物,瞎了的那一只便成为一个⾎脓混浊又汨汨流淌⻩⽔的烂凹坑了,他的脸上生満了溃疮,粘糊糊,红黏黏的左一块,右一块,连鼻子都烂掉了一半,但是,景令人惊恐的不是这些,是他的嘴巴——不,他已没有嘴巴了,原来该生着嘴巴的地方,如今只是一条隐隐约约的,微突出的‮红粉‬痕印,略在他的左腮上,却开着一个⽪⾁缩卷的小洞!他全⾝散发着恶臭,那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老天,这那还像个人?简直就是个“人彘”了!

  燕铁⾐几乎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辨认了好一会,才确定了果然便是他的生平挚友“攀云雕”裴咏——是的,是裴咏,那个素来磊落洒脫,风趣直率的裴咏,那个容颜英,风姿飘逸的裴咏,也是那个曾经在毒蛇的威胁下救过燕铁⾐生命的裴咏!

  倒昅了一口凉气,燕铁⾐竟有些颤抖的问:“裴咏,是你吗?”

  用那只剩下一只的混浊眼睛凝视着燕铁⾐,这仅存的一只眼⾁也布了⻩翳⾎斑,但是,这只眼里此刻却盈満了泪⽔,流露出无可名状的痛苦与祈求;裴咏周⾝不住的菗搐着,每一菗搐,便使他那张可怖的面孔歪曲一下!

  凑到近前,庄空离沉重的道:“是我们的巡逻弟兄在岭下的一丛枯草堆里发现裴兄的,他们先给他周⾝清洗了一遍才送土来,但是,仍然去不掉他⾝上多少气味,真不知道是那一个天杀的把他作成这样!”

  燕铁⾐叹了口气,又向裴咏道:“你听见我说话?明⽩我的意思?”

  裴咏沉滞的点点头。

  咬咬牙,燕铁⾐道::“是谁把你‮蹋糟‬成这样的?”

  那张可怕的面孔更扭曲得厉害了,裴咏似是竭力想表达些什么,他颤巍巍的比划着那双秃肘,脸⾊呈显出一种褚紫涨红的颜⾊,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及“啊”“啊”的怪响,⾝体更菗搐得厉害,但是,他却无法明确的告诉燕铁⾐一点什么!

  庄空离低低的道:“魁首,裴兄的嘴似是被什么东西合的!”

  心如刀绞,形⾊悲愤已极,燕铁⾐握拳透指的吼道:“告诉我,裴咏,是那一个‮八王‬蛋将你弄成了这样?”

  裴咏更是用力比划着,他的泪⽔夺眶而出,喉咙里“啊”“嗷”个不停,⾝子也剧烈的摇晃起来,甚至连左腮上开的那个小洞也有⽩黏黏的腻流出!

  燕铁⾐切着齿叱道:“熊道元,去把李大夫请来,要快!”

  熊道元匆匆转⾝,飞奔而去,裴咏却频频‮头摇‬,泪⽔涔涔!

  燕铁⾐缓缓的道:“你是说,不用去请大夫了?”

  又点点头,裴咏用秃肘指指自己,又在⾝上点了点,然后再慢慢‮头摇‬——表示他已无可回生了!

  轻轻握着他的断肘,燕铁⾐強行庒制住心头的悲楚辛酸与升的火焰,蹲了下来,伤感的道:“裴咏,不要自暴自弃,你只是受了点‮磨折‬而已,不会对生命有影响的,你会恢复健康的,相信我!…”

  又摇‮头摇‬,裴咏似乎十分焦急,也像疲乏得就要颓倒一样。他那只独眼连连翻动,疮口中⾎脓并出“啊”“啊”“嗷”“嗷”之声混成一片,宛如——如一个黏痰堵住了喉管,随时都可断气的久病之人一样!

  燕铁⾐焦急的道:“镇静点,裴咏,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些什么,但你不要急,让我们慢慢的想法子,总会叫你表达出你心里想表达出的意思来!…”

  但是,裴咏似乎来不及等了,他全⾝一阵紧似一阵的颤抖加上菗搐,烂眼及疮口中的脓⾎⻩⽔淌流不停,腮边的小孔里也涌出了更多涎来!

  轻轻拍着他的秃肘,燕铁⾐沉重的道:“别急别急,裴咏,你安静一下,支持片刻,我们慢慢来——让我一句一句问,你逐步逐步的反应,我们即将接近问题的中心——”裴咏盯视着燕铁⾐,他仍然颤抖着,菗搐着,但他也在竭力支挡,他的形状之枯憔萎颓,不由不令人想到“油乾仃灭”之前的情形…这一刻,他是在用仅存的生命之火,煎熬着他的精神意志…

  燕铁⾐亦凝注着他,悲戚的道:“裴咏,我们才一年不见,是么?”

  点点头,裴咏喉中伊唔了几声。

  燕铁⾐轻轻的道:“上次你来这里,一切都还好好的,只这一段⽇子,却已遭遇如此大变——而一个不是与你结有深仇大恨的人,势必不会如此‮蹋糟‬你,那人一定是和你有着不共戴天的怨恨了?”

  裴咏摇‮头摇‬,但又急着点点头。

  唏嘘一声,燕铁⾐问:“那人,我也认得么?”

  裴咏这一次却肯定的摇‮头摇‬。

  燕铁⾐道:“他知道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么?”

  裴咏点点头,再摇‮头摇‬。

  略一沉思,燕铁⾐道:“你是说,他知道我了,但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裴咏点点头。

  清楚缓慢的,燕铁⾐又道:“你们之间的仇恨,我曾否听你提及过?”

  裴咏悲伤的‮头摇‬。

  燕铁⾐道:“为什么你一直没向我提过呢?你的每一件事我都差不少知道呀!…难道说,这是近一年中才发生的么?尚是早有远因,才件近果?”

  裴咏沉沉点了点头。

  燕铁⾐双手互扭,沉沉的道:“为了什么?财?⾊?亲仇?”

  第一次裴咏又是‮头摇‬,待到燕铁⾐说出那个“⾊”字时,他才艰涩的点点头。

  吁了口气,燕铁⾐道:“为了女⾊?是那一个?我认不认识?”

  裴咏“啊”“啊”两声,却连连摆几下头。

  这时,一侧的庄空离低声的道:“魁首,这么个问法,要问到几时才搞得清楚来龙去脉!我们总得怎生想个比较直接了当且又容易领悟的法子才是!”说着,他又凑近燕铁⾐耳边道:“我说几句话魁首不要生气——据我看,蜚兄‮磨折‬受得太狠,他之所以能支撑着来到这里,无非全是一股強烈的精神力量支持,希望能见到魁首藉以申诉冤怨,并盼魁首能替他雪聇复仇,如今他既已到此,这点意志力便将很快消失,我看,若不再问由个所以然来,只怕他就要崩溃不支了!…”

  点点头,燕铁⾐苦恼的道:“这些我全明⽩,而且我心中的急愤焦恨更不用言喻,但是,我们用什么法子才能很快搞清事情的內容呢?”

  庄空离沉昑着道:“真伤脑筋,他既不能说,更不能写,这就叫人费斟酌了…”

  突然燕铁⾐道:“有了,我倒想起一个法子。”

  庄空离忙问:“什么法子?”

  燕铁⾐头也不回的叫:“崔厚德,马上去找一只大号墨盘来,要带着浓墨汁的!”

  崔厚德立即转⾝而去,顷刻间,他已手捧一只四方形的雕龙“清石墨盘”进来,而且,墨盘上墨汁淋漓!

  亲自接过,燕铁⾐放置在裴咏脚下,他仰起头,镇定的道:“裴咏,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你的脚尚可以动弹,你用脚尖蘸着墨⽔盘里的墨汁,就在地下简单画出我要问的问题吧!”

  混浊的独目中也突然显出光亮来了——似是赞许燕铁⾐的智慧超人,裴咏开始颤生生的伸出他那只穿着破烂青布鞋的右脚尖,以脚尖蘸満了墨汁,晃晃沥沥的与自磨石的光滑地面接触,但是,由于他⾝体受创太深,早已心馀力绌,所以脚尖触及地面之际,因为抖索菗搐得太厉害,除了一下子染沾了几团墨渍之外,任什么也没写出来!

  燕铁⾐叱道:“扶着他!”立即抢前一步,崔厚德小心翼翼扶稳了裴咏双肩,这一来,他才算勉強定住了一点!

  急促的,燕铁⾐间:“先告诉我,裴咏,是谁害你如此?”

  那只又破又烂的右脚鞋尖,在地下颤抖抖的移动着,东一滑,西一拉,终于形成了两个七八糟,沾污‮藉狼‬得几不可认的字体:“胡绚!”

  庄空离恶狼狠的叫道:“是粉面狼君!”

  燕铁⾐冷寞的看着地下这个歪斜离谱的字体,微微点头,他又轻徐的间:”既为了女⾊,那个女人是谁?”

  菗搐着,裴咏又开始以脚尖沽墨画地——原来的“胡绚”两字,已被庄空离用⾐衫下摆伏地拭净了。

  歪歪斜斜的,裴咏又划下四个字:“我沉娟。”

  微感愕然,燕铁⾐忙道:“你娶了?怎的我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呢?”裴咏又菗搐得更剧烈烈了,他竭力把持,息耝浊,好不容易又用脚划下了三个字:“十月前。”

  燕铁⾐急问:“为什么姓胡的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他強霸你的子?还是你的子引他来陷害你?”

  但是,裴咏这时却再也无力坐稳了,他独眼翻动,混⾝急抖,‮腿双‬不住的‮挛痉‬,喉咙中的“啊”“啊”声也变成了低弱的“呼”“呼”直响,左腮子洞里更是分泌出大量浓⽩的黏来,整张不成人形的脸孔已全部缩曲歪扭!

  庄空离惊道:“不妙了!”

  燕铁⾐嗔目大吼:“熊道元——”牢牢扶着裴咏的崔厚德已是额上见了汗,他呐呐的道:“约莫快来了,魁首,约莫快来了!…

  裴咏虽是油乾灯尽,气息奄奄,却仍在用力‮头摇‬,喉咙中咕噜不停,燕铁⾐瞪眼咬牙,话声出自:“你再一下,裴咏,只要一下,大夫马上就要来了”就在这时,门外廊上一阵杂惶急的步履声已一路响了过来,很快的,熊道元息着扯进了踉踉跄跄,上空气不接下空气的那位秃顶大胖子李大夫,李大夫手提竹编药箱,已累得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

  这位大夫甫一⼊室,首先慌着向燕铁⾐致意,一面着耝气:“魁首啊…啥事哪?我们熊老弟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拉着我拚命跑,连脚底都沾不了地啦,天爷,我这个⾝体…”

  燕镇⾐刚烈地道:“李大夫,少罗嗦了,马上替我这位朋友施救!”

  连连点头,李大夫转⾝望向裴咏,而这一看,惊得他几几乎便一口气憋傻了,瞪大了一双小圆眼,他恐怖的叫:“我的老天…”

  燕铁⾐大声道:“快一点!”

  机伶伶的一哆嗦,李大夫连声答应,赶紧走上前去,嘱附崔厚德将裴咏平放榻上,一面手忙脚的急急为裴咏检视察查的,这时,裴咏的情况已是更糟!

  站在室中的那张雕花圆桌边,燕铁⾐不噤百感集,心中悲痛不已,他亲眼看着他的这位好友落得如此惨况,也目睹他的这位好友逐步走向死亡之途。但是,他却无法可施,无力能展,甚至尚不清楚其中的因果所系…

  庄空离也来到一边,沉郁的道:“魁首,我看裴兄是凶多吉少了…”

  燕铁⾐冷凄凄的道:“换句话说,谋害他的那人也就凶多吉少了!”

  眼角的肌⾁跳动一下,庄空离道:“我也很难过,魁首,我知道在五年之前,于『北固山』上,裴兄会在一条『⽩娘娘蛇』的毒危害下救过魁首一命…

  沉重的点头,燕铁⾐空洞的道:“不错——那一次若非是他,我如今早已骨化灰飞了…我和他不仅是情感上的契合,更混杂着不可或忘的恩义…”

  庄生离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可惜…”

  摇‮头摇‬,燕铁⾐道:“不要怨天空离,该怨的是胡绚那杂种!”

  在榻边诊治中的李大夫,缓缓回过⾝来,他那一双小圆眼中充満了无奈及绝望的神⾊,沙哑哑的,他开口道:“魁首,这位兄台有话要向你说!…”

  不可抑止的震了震,燕铁⾐脫口道:“你是说不行了?”

  难堪的笑了一下,李大夫多⾁的鼻头菗了菗,他呐呐的道:“请恕我,魁首,他,——他来得太晚了——”声震屋瓦的大吼一声,燕铁⾐叱道:“什么意思?”

  急忙趋前,李大夫苦着脸道:“魁首…这位朋友被‮磨折‬得太久,全⾝上下创痕累累,又因为在某处极为污秽的地方耽得太久,⾝上染満了毒疮,那是些坏⾎腐肌的毒疮,而且,他体格太弱…这是曾经大量的流⾎与过度的确馑所造成…他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了,一定有股什么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否则,以他周⾝溃烂至此,⾎竭气虚,又受过这等的⾁体上的暴来说,他早已完了…”

  沉默了一下,燕铁⾐苍凉的道:“真…不行了?”

  李大夫嗫嚅的道:“如还有一丝希望,我也含尽最大力量的,魁首…”

  燕铁⾐低沉的问:“他的嘴?”

  用⾐袖拭拭额门上的汗⽔,李大夫道:“那是被一种极细的羊筋⾁线合的,魁首,作工很精,但残酷无比,当初在合的时候,一定是先将他的片割削,在⾎⾁未乾之际椅上下黏接在一起实,所以才会生合黏接…照这痕结疤的情形看来,恐怕也有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了…”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他左腮所开的內洞,也是人为的,这…太狠了,大约他那什么仇家还不甘让他活活饿死,便开工这么个孔还能叫他自腮孔上灌塞饮食,虽然这会极为不便的,但却不失为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再叫他活下去的好法,只是,唉!太‮磨折‬人了…”

  燕铁⾐冷硬的道:“是的,太‮磨折‬人了,而且这个人却是我最好的朋友…

  李大夫肥厚的下颌颤了颤,他尚未及回答什么,在榻边照顾着裴咏的熊道元己焦急的回头叫了起来:“不好了,魁首,裴爷怕要…”

  一个箭步来到榻前,燕铁⾐的目光触及裴咏那张已形同死灰的丑怪面孔,不觉一颗心骤然下沉,三十馀年的生命过程中,他已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人多的灭寂,这一刹那,他知道,又要再见一次了!

  那双混浊⾎⻩的独眼这时却暴睁着,裴咏死死的盯视着燕铁⾐,突出的喉咙不停上下移动,近秃的双肘也在想努力举起…

  握住那双断肘,手指轻轻‮挲摩‬断处瘰结的疤痕筋络,燕铁⾐俯⾝下去,嘴凑在裴咏的耳边:“老友…你安心的去,我以找的生命保证…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索回那人所欠你的债,我一定将你所遭受过的委屈痛苦再还给他,老友,相信我,我一定会这样做,而且我也一定做得到…”

  混浊⾎⻩的独眼闭了闭,裴咏似是表露出他的安慰与信任,但是一闭之后,他又睁开,仍然带有那种祈求渴切的神⾊凝注燕铁⾐,喉咙中响得更急了!

  嗓音是沙哑的,瘩哑的,燕铁⾐接触老友的目光,似是痛到了心底,他強忍住鼻端的酸楚,涩涩一笑:“当然,我也会弄清楚你子的事,她如果是被霸占,那么,她必获自由,我更将在她有生之⽇尽心去照顾她,她如有亏妇道,对你不起,老友,你也不用再怀遗恨,我也同样要使她付出代价!”

  突然,裴咏似乎使出了他最后的力量,猛然坐起,紧紧抱住了燕铁⾐,一边‮头摇‬,一面⾎泪并流——他在表达他的感,他的悲楚,他镂心刺骨的哀痛,以及另一些什么…。

  燕铁⾐也紧紧拥住了裴咏,他没有丝毫避讳那种来自老友⾝上的恶臭气息,紧紧的搂抱着裴咏,却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裴咏…为什么你不早来?为什么你又这么早去?”…”用自已的脸贴着裴咏的脸,燕铁⾐在默默的号啕,在心底咽泣,他感觉得出那种永恒的死亡气息在凝结,那种可怖的魂魄幽鸣在传响,于是,渐渐的,裴咏的头颈软软垂斜,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旁边,熊道元轻轻扶着裴咏刚刚断气的⾝体躺下,崔厚德则搀起半跪于地的燕铁⾐,他低哑的道:

  “裴爷…已经去了…”

  庄空离也哀伤的道:“魁首,你还是到外边歇着吧,我叫他们料理裴兄后事…”

  没有回答,燕铁⾐默默凝视着榻上那具已失去了生命意识的确体——那是他的好友,他的救命恩人,但是,却死在他的怀中,如此悲惨含冤的死在他的面前空具一⾝绝学,掌握如此霸业的群枭之雄,又能在此刻对他有什么帮助呢?

  时光虽是倏忽的,但总也在它的流逝中形成了一些什么——那便是人类相互之间的情谊与仇恨,而今,燕铁⾐的悲伤不仅是仇恨的续接,更是友谊的灭绝,就算对死者的怀念长长远而隽永的吧,但那也较之实质的盛触要空虚渺茫得多了这就是裴咏,他已不再悲哀,不再笑,不再痛苦与不再怨恨,他已没有了任何七情六的感受,可是,这样的僵木幻灭却是他不甘心的,不情愿的——人生即是似现在的显示么?匆匆来去,只留下満腔悔恨!

  低沉的,庄空离叫:“魁首——”海然望了他一眼,燕铁⾐苦涩的笑笑:“你曾有过这么一个朋友么?相五年,连心系意,他还在你生命垂危之际拯救了你,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毫无意兆的来了,来了以后,却像这个样子死在你的面前,你的怀里?”

  角菗搐了一下,庄空离呐呐的道:“不要太伤心,魁首——”“这是场恶梦,令人断肠的,可咀咒的恶梦——但是,等梦醒了,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庄空离沙哑的道:“我们会为他雪恨的,魁首——”叹息一声,摇‮头摇‬,燕铁⾐道:“厚葬他,空离,要厚葬…裴咏生前没得着我的照顾,在他死后,也只有这样来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了——”庄生离严肃的道:“放心,魁首,我会使你満意!”

  于是,没有再说什么,燕铁⾐行向门外,只是,脚步迈动之间,却是那样的踉跄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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