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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二字当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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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前。

  都一泡的后院,几许深深。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不见灯火,只有断月刀拽着月光纵横。小小阁楼上,兄弟三人都负手而立,看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休息一下吧。”苏旷不忍,回头对颜中望道“我去打擂,其实也是因为好玩。颜大侠,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少废话。”颜中望住刀息了几口,接着道“破月七式,招招都是虚招,又招招都在实处,如羚羊挂角,流⽔浮灯,无迹可寻;如月圆月亏,往复流转。你看月光千变万化,其实月不曾变。这一式‘浮云蔽月’力出三分,蔵有十九个变化,可进可退,视敌人后手引而待发,你仔细看…”

  “住手,你不要命了?”苏旷见颜中望口的伤势又被牵动,一急之下,伸手想去夺刀,颜中望笑笑,⾝形只是微动,却在苏旷狂风暴雨般的进招中游刃有余:“来得好,小兄弟,你看仔细,我此时內伤颇重,气力远不如你,但是你想要近⾝夺刀,依旧万万不能,这就是破月七式的变化之道…”

  袁三远远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颜中望已经抱了死志,我倒是小看他了。”

  老泡抱着双手:“我看倒未必,焉知不是以退为进,想要我们三个替他出手?”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这话分明透出自己已经有了多管闲事的打算。

  柳二袁三一起笑出声来。果然是自家兄弟,那笑声轻,慢,然而坚定,似乎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默契一般。良久,柳二才道:“当年若是有人替我们伸把手,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袁三转头:“二哥,怎么,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好么?”

  柳二单手指了指院中的松树梅枝:“盛世太平,笙歌宴舞,自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要在桃红李⽩之中找出岁寒三友,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老泡和袁三都已经其乐融融,唯有他中块垒杯酒难消,宁可扮作盲眼先生说些闲话野史。他自嘲茫茫人海,无处可以青眼相待,索做个睁眼瞎罢了。

  袁三知道他心意,点头道:“我就知道,颜中望的事情,二哥不知道便罢,只要知道,咱们这都一泡,也差不多到了关门大吉的时候了。”

  柳二疑惑道:“哦?”袁三笑得发狠:“二哥,来的是达能。嘿嘿,这回算是冤家路窄。”

  远处已经能听见颜中望畅快的大笑声:“好好好,小苏你果然学得不慢!明⽇擂台上要小心琢磨变化之道,等回来我传你第七式,这破月七式,你就算是学全了。”

  苏旷为难地道:“颜大侠,明⽇我还是去替你抓药吧,这擂台不上也罢,我自己练练…”

  “胡说!不比不成武,不练不成招。天下有什么功夫是你能自己比画出来的?”颜中望气力已经不逮,索席地而坐“惜乎无酒。”

  苏旷一拍脑袋:“稍等,我知道二先生下蔵有好酒,我去去就来!”

  老泡也不回头,冷笑道:“当年是什么人戒酒,要我们哥俩一起陪着?”

  柳二低头推诿:“又不是我一个人,老三也早就破了戒。我们只是顾惜大哥你的⾝体…”他一脚踢在袁三膝弯“还愣着⼲什么?看不见大哥的眼⾊?拿酒!”

  楼下苏旷抱了两个酒坛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颜大侠,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酒,只随意拿了两坛,你看看?”

  柳二骂了无数遍“引狼⼊室”一口气无处发作,回头冲着一溜烟儿蹿上楼的袁三骂:“你还没一个小孩子跑得快。”

  “好酒,好酒!想不到柳二先生居然是我的知音。”颜中望啧啧赞叹,又问“小兄弟,你会喝么?”

  “会。”

  “醉过么?”

  “这倒没有,”苏旷看颜中望已经举起酒坛就要往嘴里倒,连忙拉住“颜大侠,空腹饮酒恐怕伤⾝子,你等我去找两样下酒菜来。”

  “小小年纪,婆婆妈妈。”颜中望斜眼瞥他。

  苏旷被他得⾎气上涌:“好,颜大侠,我陪你!”

  “去去去,把大侠那两个字给我省了。”颜中望苦笑“我如今哪,侠名有亏,当不起这两个字了。小兄弟,你记着,将来千万不要徒慕虚名。大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辛万苦,别人当你分內之事;你一旦行差踏错,立即就人人皆可诛之。”

  “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大侠还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楼上的袁三也收拾起嬉⽪笑脸,好像想起了什么旧事。

  “是。颜大哥,我敬你。”苏旷举起酒坛,闭着眼睛就灌。

  “好!我生平幸事,就是有个好妹子;生平乐事,就是了你这个好兄弟。”颜中望哈哈一笑“幕天席地,你我就以兄弟二字下酒,快哉!”

  柳二先生指节在窗台上轻轻一叩:“好!我们兄弟拿他们兄弟下酒,不亦快哉!”

  他们已经老了,不会再像楼下那对年轻兄弟一样碰杯⾼叫,只各自静静呑下一大口酒,举碗遥祝。

  难言的默契,像是在敬彼此的少年时节。

  “颜大哥…你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苏旷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急酒,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颜中望重伤之下,酒量比平⽇浅了许多。他敲着坛子,一字字拖长了腔调:“余非好酒,唯恨别肠。”

  苏旷歪头道:“别肠?什么别肠?什么人要离别?你要去哪里?”

  “江湖人本来就是如此。小苏,你⽇后就会明⽩,人世无常,邂逅跟着邂逅,离别跟着离别,说什么后会有期,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来来来,喝酒!酒是好东西,大醉尽兴,再无遗憾,痛饮从来别有肠。”颜中望已经醉眼离“⽇后你去东海还袖崖看看我妹子小朔,这丫头恐怕还在胆战心惊地等着我责罚她。嘿嘿,我平生之憾,就是不能见她得觅如意郞君…咦,小苏,你怎么了?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苏旷的眼睛微微红了,只是泪⽔转了两转,又被硬生生地了回去。他已经明⽩颜中望的意思,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微笑道:“颜大哥,婆婆妈妈的是你不是我。你妹子爱嫁谁嫁谁去,丫头的事情我才不掺和。等那些人来的时候,我陪你打一架就是了。”

  “你敢!”颜中望沉下脸“小孩子懂什么!”

  “不就是区区一个少林么?慢说你是得罪了少林派,就算是…这个就算是…”苏旷挠挠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比少林更威风的门派来,啪的一扔酒坛“我管你得罪谁呢,总而言之,天下之大,还少了两条命不成?”

  袁三在楼上赞道:“好小子,可惜⼊了公门,不然十年后江湖上又多一条汉子。”

  老泡回头道:“老三,你少来!我再说一遍,颜中望的事情,等我查清楚咱们再揷手。”

  “等我们查清楚,那位达能大师早就风风光光地回少林寺邀功去了。”袁三哼哼。

  “大哥,”柳二不耐烦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多事,我和老三去就是了。”

  “不错,”袁三附和道“我们总不能被一个啂臭未⼲的小子比下去。”

  老泡回过头,脸上已有怒⾊:“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一怒之下出口,三人都是一怔。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一模一样的话…

  十六年前的江湖,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魔教少主霍瀛州率众北上,要会一会中原武林群豪。

  当然“魔教”二字是中原正道的喊法,江湖人说起来没什么创意,但凡不认识的新兴教派,一概称之为魔教。众口铄金,也容不得霍瀛州不认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自古以来,凡是被叫做魔教的,大多实力惊人。

  霍瀛州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被称之为“一步登天霍瀛州”

  以少林为首的中原武林自然震惊,但个个自问不是霍瀛州的对手,无奈之下,请出了当时公认的第一才俊昆仑剑派长徒汪振⾐。

  袁不愠就是汪振⾐的同宗师弟,奉命带了名帖,一路东进,要替师兄约战。

  霍瀛州自恃甚⾼,既然汪振⾐出手,他也不再和闲杂人等为难,也依⾜了规矩,‮出派‬视为左膀右臂的柳衔杯去应战。

  袁不愠和柳衔杯会于扬州,扬州武林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于是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琊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况年来本来又紧张又‮奋兴‬,也不知该怎么尽“地主之谊”柳袁二人一提出游玩要求,正对他的胃口他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的,另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约定放开江湖琐事,先玩他三个月,到时候再一决生死。

  这三个月下来,况年来使出浑⾝解数,柳衔杯和袁不愠走街串巷,昏天黑地,玩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但两人也都知道,迟早总有一战,无论如何,总不能背叛自己的师门。

  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了。三个月期満,一切布置停当,汪振⾐和霍瀛州一个也没有来。

  此时扬州城已经聚満了无数看客,一时间,况年来府上门庭若市,都是来询问详情的。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是新手,谁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又不好意思向一些武林前辈打听经验,昆仑和南海又都没有训练出可以万里翱翔的信鸽,无奈之下,二人只好‮出派‬手下回去探问究竟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

  消息传回来,很让人气馁。据说汪振⾐和霍瀛州已经见过面了,二人惺惺相惜,不想当众比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战了一场,鬼知道结果是什么。

  如此,二人只好按兵不动,继续瞎等。

  此时已是秋天,扬州城的秋⽇别有风味,空等着也不是办法,两人便继续邀了况年来同游,顺便发发牢

  一等三个月,等到连扬州的冬景都看腻了,还是没消息。二人心情一般郁闷,又各自派人回去打听,请示一下自己如何是好,结果是一次不如一次。一直到了舂风又绿运河柳的时节,两个人的属下连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况年来忍无可忍。他实在没想到他妈的地主之谊如此没完没了,只好自己派人去打探消息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弄了个清楚。

  首先,魔教少主失踪,教中內,柳衔杯的属下很有可能在內讧中被杀了;其次,昆仑山大雪封山,袁不愠的属下庒儿就没回去成。到后来才知道,因为汪振⾐不见了,昆仑剑派必须另选掌门弟子,汪振⾐的师⽗孤掌难鸣,被师兄弟们排挤,一怒之下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另外一个徒儿,他也无暇考虑。

  等到事情⽔落石出,扬州城的荷花都开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明⽩了一件事离得太远的两个门派,不宜决斗。

  于是,况年来把“地主之谊”从十六年前尽到了十四年前。这个时候,柳袁二人对况府已经悉得和自己家差不多了。

  反应迟钝的中原武林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満,大家又很热心地开了一次会,决定总要有点儿作为铲除魔教余孽,也就是那个终⽇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会了七八分的柳衔杯。

  一⽇,柳衔杯和袁不愠抱着大包莲子,提着三坛莲花⽩并肩“回家”又顺便议论了几句况年来的贴⾝丫鬟和风雨楼的红姑娘有几分相似,大喊大叫着况年来过来喝酒况年来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两张英雄帖,默默递给袁不愠一张。

  三个人什么都明⽩了。况年来是扬州武林青年一代的领袖,袁不愠是昔年应战的昆仑弟子,按理说,他们责无旁贷。但是世间事讲究情理,情,总在理前。

  此一时,彼一时。

  “我…我毕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袁不愠颓然道“等一等…我把剑扔哪儿去了?”

  “在你书桌上香炉的后面,和一堆《素女经》《西窗绣像图》什么的扔在一块儿。”柳衔杯默默地道“袁大侠,⽇后,少看点儿书。”

  “滚滚滚”袁不愠正要斗口,忽然听懂了柳衔杯的语气,他浑⾝都在发冷“你喊我什么?柳衔杯…你要⼲什么?”

  “正琊不两立,二位,我自然是要去会一会中原武林的群豪们。”柳衔杯转⾝,想要出门,况年来却挡住了他的路。他低声道“让开,我不想和你们动手。”

  况年来一掌拍在墙上:“让开?柳衔杯,你这两年来吃我的住我的玩我的,现在连⾐服鞋子都是我况家的,你敢就这么出去?”

  柳衔杯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办?自行了断?”

  况年来木然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衔杯,你不能出去,扬州城里全是要你命的人。”

  “罢了,其实我们当年本该一战的。”柳衔杯回头,立掌如刀“你们谁来?这两年较量了不少次,咱们这回真刀真地比画比画。”

  “别,我的剑找不着了。”袁不愠呸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找着了我也不跟你打。我怎么着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算不上中原武林的人…去他娘的,我就算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和自己兄弟动手。况年来,你看着办吧。”他开始还是对柳衔杯说话,一转头已经和柳衔杯并肩而立,冲着况年来扬起了脖子。

  “谁是你兄弟!攀什么亲戚?姓袁的,滚回你的昆仑山去。我再说一遍,剑在你那堆秽书下面。”柳衔杯推开袁不愠,看着况年来“况兄,你请吧?”

  况年来憋得満脸通红,怒吼道:“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一掌一个拍开柳袁二人带来的酒坛的封口,左右手各自提起一个扔了过去:“刚才是谁说的自己兄弟?”

  袁不愠提着酒坛:“我说的。”

  “从古到今,哪有我这么窝囊的东道主?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发一张破纸,我就得把你们领回家,一招呼就是两年,手把手带你们两个蛮夷土著游山玩⽔,逛青楼吃馆子,教得你们一嘴风花雪月词滥调;现在又来张纸,跟我说要动手?”况年来深昅一口气“我谅他们也不敢动我的家人!⼲了这坛酒,咱们一起出去。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能活,咱们接着鬼混;要死,死一块儿得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对望一眼,柳衔杯已经热泪盈眶,跪下,轻声喊:“大哥。”

  三个人一起拜了八拜,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们是,兄弟。

  “走!”况年来一手一个拉起他们来“出去会会天下群雄。”

  “走!”柳衔杯笑了起来“三弟,别忘了你的剑在”

  “有完没完!”袁不愠怒气冲冲地大喊起来,一头冲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三把剑。

  后来那三把剑都扔在大运河里。

  那是兄弟三人永生难忘的恶战。谈判羞辱和妥协他们功夫很⾼,中原武林并不想付出太过‮大巨‬的代价,最后达能大师慈悲为怀,网开一面“留下”了他们的命,换的条件是从此弃剑,退出江湖。

  再往后…

  “都一泡到了。”袁三眯起眼睛,指着远处的招牌对苏旷说“你真的不想试试你颜大哥,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你走出来?”

  “不想。”苏旷很坚定“我不想让我的朋友试探我,我也决不会怀疑他。”

  “那刚才我问你的,”袁三说“如果颜中望真的劫了漕银,你怎么办?”

  “我亲手抓他伏法。”苏旷咬牙“但是,若他没有,我和他共死。”

  夜风清凉,都一泡的大红灯笼已经⾼⾼挑了起来,照得那三个字温暖如家。

  颜中望穿着来时的黑⾐,一手按剑,缓缓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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