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塞
(一)
⽩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马篇》
隋文帝开皇十八年戊午。
洛。
秋。
初秋的光的热力辣火辣地刺⼊地表,⻩土铺的街道已经嵌満了车辙和⻳裂的⼲纹。
长街的尽头,是扇半开的大门,柜台⾼可过人,似乎蛮横地阻隔着富贵和贫,冷冷地蔑视着満街⾐不蔽体的人们。
“河洛银庄”
“放开!放开!那是官人给我的。”一个因惊恐而变得尖利的少年的声音撕开长街的宁静。
“滚开!”中年男子的声音耝暴而不耐烦“臭叫化子也敢来换钱,那是假的,人家耍你个小东西知道不?”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叫化,⾚裸的上⾝肋骨分明,正使出浑⾝的力气从掌柜的伙计手里抢着什么东西。
那伙计⾝⾼马大,哪里将他放在眼里?一甩手,小叫化已经跌了出去,间的破碗哐啷啷滚出老远,摔成碎片。
他当即急红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踮起脚去拍那比自己还⾼的柜台,大叫起来:“你抢我钱!河洛银庄抢钱哪!”
周遭已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群,啧啧议论了开来。
伙计面上有些挂不住,用力一拍案板,叫道:“小东西,金子明明就是你偷来的!有种去告官吧,大爷等着你。”
金子!周遭的人群一片哗然,这要饭的孩子竟然拿的出金子,这样的世,实在令人眼红。
小叫化一低头,从左侧的空隙爬了进去,一把抱住那伙计的腿,大哭:“大哥,大爷!你还我金子啊!你…你还我一半成不?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任那伙计踢打,他死也不肯松手——一出了这门去,还不知下顿着落在哪里。
人群最外面,站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一袭月⽩的长袍,⾝材极是魁伟,眉宇之间,笼着层淡淡的英气。他的拳头缓缓握紧,左手慢慢移向间的长剑。
争吵声终于惊动了里面的老掌柜,他扯开嗓子叫道:“钱福,你怎么把这种东西放进来了?赶走赶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伙计一听主子撑,顿时有了精神,一脚踢开小叫化,跟着拿起一旁的拂尘,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口中骂骂咧咧:“滚!贼东西!偷人家的金子还敢拿出来换!”
小叫化本来就极是虚弱,一跤跌倒,只能护着头缩在地上,依旧喃喃道:“不是偷的!是刚才两位公子赏我的!”
伙计骂道:“做你娘的⽩⽇梦!什么公子给你这么大的金子?还敢嘴硬!还公子呢?你喊出来给大爷瞧瞧!”
他眼前一晃,面前已多了条⾼颀的人影,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瞧着他,双目狭长,开合之间露着寒光,那伙计颤声道:“你,你…”年轻人道:“金子是我赏的。怎么,有假吗?”
伙计忙道:“没,没有…”
年轻人正发难,里面老掌柜已満脸堆笑地了上来,躬⾝道:“公子,公子莫要动气,有话好说。”
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掌柜的,我手头不方便,也想换点银子。”
掌柜忙道:“好说,好说,不知公子要换多少?”
年轻人道:“一千两!全要散碎银子,拿去喂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狗!”
掌柜脸⾊一变,随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么换?”
“当”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剑已拍在柜面上。
那掌柜面上再也搁不住,沉声道:“这位公子是来闹事的?”
年轻人并不答腔,只随手又将宝剑带了起来——黑漆的柜面上竟留下了一把宝剑的轮廓,连剑穗也清清楚楚,竟象是木工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周围的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密⿇⿇,看到这情景,顿时齐齐喝了声好。
掌柜的面上有些挂不住,眼角挑了挑,勉強笑道:“公子,这一千两银子蔽行倒有,只是散碎银子仓猝间不能凑齐,还是请公子到里面用茶,容我们片刻。”随即侧⾝一让。
年轻人存心找事,丝毫不惧,冷哼一声,阔步走了进去。那小叫化想了想,挠挠头,也跟了进去。面红耳⾚的伙计连忙随手掩上大门,外面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遗憾,却也只有陆续散去。
银庄的厅堂倒是颇为宽阔,下人献上茶来,那年轻人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那小叫化不知如何是好,便着手站在他⾝后。
年轻人呷了口茶,道:“你们究竟好了没有?”
掌柜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轻人神⾊忽然一凛:“等什么?等你这下三滥的⿇药不成?掌柜的,给我换两千两——”
那掌柜见事已暴露,再也忍不住,手一挥,十余个伙计举着刀剑,火钳,木冲了上来。
年轻人右手将小叫化一拉,左手劈手夺过一个伙计手里的火钳,一圈一点,当当当几声响,刀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钳已稳稳停在掌柜的眼前,冷冷道:“三千两!”
忽然,一阵异味传了过来,那年轻人回头一看,只见小叫化舿下已了一片,一股细细的⽔流顺着脏兮兮的小腿流了下来。小叫化哭道:“公子…银,银子我不要了…公子…咱们走吧。”
那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头摇,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有我在没事的——”
小叫化似乎极是害怕,一把扯住他⾐襟,依旧哭个不停。年轻人只好柔声安慰,轻轻拍着他抖动的背脊,道:“你是个小男子汉,胆子应——”
忽地,他间一阵剧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三寸长的极细银针,刺⼊他间京门⽳中。那掌柜的出手如风,已封住他周⾝七八道大⽳。年轻人连吃惊也不及,⾝子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那十余个伙计一齐轻笑起来,一个“伙计”走上前,道;“王大哥,废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烦。”
掌柜的摇了头摇:“这李靖,当真是条好汉。我们用这等计谋拿住他,于心也有些不安,带他回去罢!”
当即便有两人走向李靖,要把他⾝子抬起来。
只听一声长笑:“慢来,慢来——好戏还没开场,各位这就想走人么?”
紧闭的大门訇然大开,又一个年轻人踱步进来。李靖⾝材已颇为雄伟,他个头竟比李靖还⾼了些,一双大眼,黑漆点亮,两道浓眉斜飞。虽不如李靖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犹有过之。
他一个团⾝,抱拳道:“太平道的各位爷台,这位李爷也是我们风云盟的客人。请各位抬个手,容我把他带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来是风云盟的兄弟,既然你我双方都要这人,自然是先下手为強了。”
那年轻人笑容更加灿烂:“王大哥这便叫我为难了,小弟已在盟主面前夸下海口,带不回人,小弟提头去见。各位不会如此为难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军师面前立下军令状。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行而来,为何不下手?”
年轻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转,看见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朗声道:“我若要拿他,自然会光明正大,还不至于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挥:“阁下无须多言,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年轻人一怔,道:“这,风云盟与太平道素来好,倘若伤了各位倒是小弟的不是…好!在下便空手领教一下诸位英雄的⾼招。”
王姓男子见他如此托大,冷笑一声,从间菗出柄软剑,风一抖,已是笔直。他手一挥,软剑已直没⼊地,丝毫不肯占他便宜,双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他哪里是礼让?只不过是没带兵刃罢了。
双拳到处,只见他不闪不让,微微起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年轻人已闪电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脉门,向怀中一带,错步间,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门大⽳。
他缓缓松手,道:“得罪了!”
这一仗,那王姓男子输得可谓难看之极,对方抬手之间将他制住,他不噤又惊又怒,又不能说对方使诈,愤然道:“兄弟军令在⾝,说不得以众凌寡了。”
他话音刚落,⾝边十余名“伙计”已将那年轻人团团围住,各亮拳脚兵刃,开阖之间,法度森严,哪里还有半分泼⽪无赖相?
那年轻人看上去颇有些忌惮,群殴之下,竟是不敢伤人,转眼已是十余招,无一式重手,招招点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风。
“兄台接剑!”
那本来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宝剑已当空飞去,半空中剑刃脫鞘而出,⼊人群之中。
那年轻人劈手接过宝剑,朗声清笑道:“好一把‘⽇冲剑’,药师,你既然无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说话间,手腕一圈一点,⽇冲剑上⽩光大盛,当当两声,已将面前两把剑搅得粉碎。他骤得神兵,如虎添翼,⾝形顿时腾挪开来,倚仗剑锐气盛,出手愈来愈快,若非手下留情,只怕当场就有人要命赴⻩泉。围攻诸人久攻不下,心中恼怒。忽地,那领头之人一声唿哨,飞镖弩箭一起向那年轻人下盘招呼过去,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只得硬生生凌空跃起,不待他势尽,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呼过去。
在旁观战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斜挑,地上的剑鞘已在手中,李靖轻轻一按剑尾,一柄墨黑的软剑弹了出来。他带剑轻撩,一个反手,竟已将那王姓之人的左手斩了下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名男子左手跌在地上,鲜⾎顿时洒得満地都是。
那年轻男子一下怔住,他呐呐道:“这位王爷,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声,就向外走,⾝后众人默不作声地跟上,顿时那十余条汉子走得⼲⼲净净。
年轻男子顿⾜道:“糟了。”
李靖忍不住道:“这些人功夫不过平平,程兄为何如此忌怕他们?”
那年轻人道:“李兄…唉!你有所不知,我哪里是风云盟的人?这下,朵尔丹娜⿇烦大了…”
李靖皱眉道:“人是我伤的,太平道若有什么动作,冲我来便是。”不知不觉的,他的脸庞上一丝黑气隐隐一闪,倒也无人发觉。
那年轻人头摇道:“李兄,太平道和风云盟一向互相忌惮,近⽇风云盟老盟主忽然辞世,太平道得了这个籍口,必然会向朵尔丹娜发难。”
李靖奇道:“这朵尔丹娜,又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道:“她就是风云盟新任的盟主,也是向老盟主的独生女儿,你们汉人都称她为‘向燕云’。”
“你们汉人?”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轻人多看了几眼:。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双手奉上那把⽇冲剑,微微一笑:“李兄不会责怪小弟一路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接过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姓名。”
两双年轻而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一握,却留下了两个令风云变⾊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写了青史的传奇。
窗外,⽇已落。
(二)
单车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唐•王维
⻩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将⾎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河已被甩在了⾝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中不屈地燃烧着一抹⾎红。
驿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下,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行着族內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都显示着他们蓬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嘴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间解下一个大⽪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満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噤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命。
绵延的绿⾊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山脚下。
山,恶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噤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舿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已被马牢牢庒住。他试着菗了菗腿,但腿双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雪⽩的箭袍,她还那么小,⾝形远远没有发育成,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的⾐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噤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弟子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
“金乌駹”⾼八尺,而她⾝⾼不过五尺有余;“巨灵”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蔵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两种颜⾊不分彼此的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昅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強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旗下,银盔银甲银,密密⿇⿇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出一位⽩⾐⽩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內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
秦穹!
骆寒!
如果当年的⽗亲也有这样一支人马,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満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国虽然不久,但是此时已有颓势,天下群英争锋,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极厉害的一支。他们介于江湖与军队之间,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骆寒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还打算倾巢而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侮辱!
骆寒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风云盟羞辱太平道的计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骆寒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骆寒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儿。”
向燕云无语,纵⾝,手中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掠起,在长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挪⾝,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骆寒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见二哥秦穹,负手而立,显然不愿和女流之辈手,辱没了他的英名。
骆寒拍马而上,向燕云举而。
这对少年男女,加起来也未満三十岁。
秦穹不噤微笑,眼前的两个人的弱点都是一样,他们的临敌经验实在太少。
约战风云盟之时,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领兵,带着五弟见见世面。风云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扎手的角⾊实在不少,当真⾎拼,太平道众未必占得了便宜去。
但是现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没有什么人愿意为年轻的盟主卖命。但是,二哥并没有料到——这年轻的盟主竟然骄傲如斯,孤⾝而来。
五弟或许太年轻,但那个少女,却更年轻,更生涩。
单对单,对抢,传扬出去,也不至于辱没了太平道的名头。
骆寒大一抖,扑朔一声直刺向燕云的心窝。
向燕云暗喝一声“来得好”人已自鞍上飞起,脚上头下,双手端,连带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庒在骆寒的银抢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自己人小力弱的不⾜,是以招招用了巧劲,只盼奇袭可以成功。
骆寒刷地一翻,尖已斜庒在“巨灵”上,向燕云已是借力打力,骆寒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噤大喝道:“五弟好法!”
他一声喝采未毕,向燕云已撒手扔,整个人向骆寒怀里扑去,骆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余长的短剑,斜抵骆寒地心窝。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如同小孩子的杂耍。
骆寒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夫?要杀就杀,少爷岂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声道:“秦二爷,过来说话。”
秦穹见五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马而上。
向燕云呼昅了几口,神态渐渐放松“秦二爷,不知这一仗,是你胜,还是我胜?”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胜了,还请…放舍弟一马。”
向燕云斜目道:“放他不难,只须秦二爷答应我两个条件。”
秦穹苦笑:“你说。”
向燕云道:“第一,给我李靖的解药,穆三爷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挥手抛出一个青⽟小瓶。向燕云看也不看,便塞⼊怀中。
秦穹咬牙道:“从今⽇起,我太平道…”
向燕云打断道:“慢着。我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你二人齐上,与我比试一场。”
这句话实在说得三军辟易。她制住骆寒已属万幸,居然还要以一对二,重新打过。
连骆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向燕云道:“向燕云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致投机取巧,折损风云盟的威名。我只问你们,打是不打?你们说不打,我就杀了他。”
秦穹的脸⾊渐渐凝重,沉声道:“请!”
向燕云刀尖一紧:“你呢?”
骆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云一个翻⾝,⾜尖抄起大,人已跃回马上,大喝道:“来吧!”
巨灵卷起一阵风,直舞过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势必要火拼了这一仗。
三个人战在一处,着实是可令风云变⾊。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长,挥舞起来是何等气势!向燕云用力极巧,借那长舞动自行之力左支右挡,将一条使得神出鬼没,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毫不弱于眼前两个成名的豪杰。
太平道卢秦徐穆骆五杰世横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闻风丧胆?此时久攻不下,骆寒暗暗着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杀着不穷。
二马错镫之间,秦穹低声道:“三而竭。”
骆寒当即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向燕云纵然天生奇材,也不过是个女子,只有十二三岁的体力,如何与他们持久?
一念至此,他顿时转守为攻,法法度精严,唯求不败。
向燕云攻骆寒,秦穹挥锏挡过;她若攻秦穹,骆寒又持挑开。二人已成车轮之势,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击而成。
天外一声鹰啸,似也被杀气所惊,凄厉已极。
向燕云暗自咬牙,觊准骆寒一刺出,擦⾝之际,反手一刺出,秦穹一刀挡过。向燕云顿时变招,反手拿住尖,将尾向骆寒直刺过去,以变杵,极是巧妙。
秦穹向她当脸打过,喝道:“住!”
向燕云一拧,秦穹的刀背已顺她的左肩划下。秦穹是何样神力,这下虽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断了几。
她那一杵也正中骆寒后心,骆寒一口黑⾎噴出,直摔下马去。
向燕云一口鲜⾎涌到喉头,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回去。那支她再也拿不动,随手一掷,自马鞍上菗出了一柄弯刀,斜指秦穹。她満脸是汗,几缕头发漉漉沾在额头上,脸庞在光下几乎透明,看上去体力已经透支。
秦二当家⾝经何止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气之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平⽇与道上朋友动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过节扔下不提。而这一战关系到太平道成败荣辱,又岂容他手下留情。
当!当!当!三声金铁鸣之声。向燕云一口鲜⾎咽下又涌出,但猛然一呛,竟从她鼻孔中涌了出来。
她一呛之下,连连咳嗽,顿时満口紫⾎噴出,将⾐襟,马头都染得鲜红。
秦穹咬牙,刀尾搅起一道气浪,刀锋半壁里轮转直下,这“破云斩”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云,弯刀斜起,掠起无数个刀圈,借柔之力,接下这两下硬招。
她右手顿时鲜⾎横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云刀左手,⾝形已是摇摇坠。
秦穹大声道:“丫头,认输吧!”他心中甚是焦急,几乎就想替向燕云喊出一声“我败了”
向燕云惨笑一声,人又离鞍而起,弯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实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击。
秦穹不噤大喝一声:“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惧?刀锋一转,锋芒在半空相,铮铮地打起一溜火花。
这一刀实在太快太重,双刀甫,二人手上都是一松,兵器哐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云下扑之势不减,一把抱住秦穹,已将他扑下马去。
秦穹一惊,伸手扯住她头发,用力后拉。
向燕云奋力摆头,一头青丝喀喇断了一把,她眼睛已经开始发红,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双拳打出,向燕云的肋骨又断了几,兀自不松口,只一口口鲜⾎顺牙齿流了下来。
秦穹无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这一扼之下,向燕云不由松手。
秦穹双手施力,眼见向燕云喉骨就被扭断,只是就在此刻,他口已是一凉。
秦穹一点点松开手,低头看下,一柄五寸余长的匕首正刺⼊他口,再略⼊半分,便是心脏。
向燕云息着笑道:“你——输——了——”
⾎污中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秦穹道:“不错,我输了。自今⽇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势走东西,北尽之处,便是他们⾝下的雁门重地。
向燕云缓缓收刀,秦穹站了起来,道:“走——”
一旁的骆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马顿时追去,只留下向燕云伏在山巅。
“金乌”走到她⾝边,将头俯⾝下来,缓缓了她満是⾎污的脸。
向燕云扯住马鬃,奋力爬上去。她头发凌,満脸⾎污,但脸上不噤浮现出一丝笑容。
——无论多么艰苦,多么狼狈,她还是胜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两队人马并未离去,只远远停在百十丈开外。
左侧山崖上,百余名士兵手里举着大石,漫说她孤⾝一人,便是大军在此,也是揷翅难飞。
一个尖细声音⾼声道:“传当家的号令,踏平这妖女!”遥遥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着灰⾊长袍,虽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却是⾝材宛如孩童,远隔了百丈,向燕云几乎能感觉到冷的目光刺破肌肤,刺穿了五脏。
那是太平道的三当家和四当家,今天,她向燕云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当家的,竟有四位来了这里。
环顾那巨石林立,向燕云惨笑起来,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势对付她孤⾝一人,只为杀人灭口,掩饰今⽇败绩。
“轰轰”几声,几块巨石以劈天之势砸了下来。那“金乌”亦是千里宝马,连闪带跳躲过七八。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齐齐动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来,连山崖也被震地颤抖起来,那“金乌駹”一下斜跃,马头一低,将向燕云甩到山壁下死角。顺时,一巨木砸在马背上,它一声长嘶,又是几滚木横砸,顿时筋骨寸断,⾎⾁横飞,那声长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云被这一撞,再无力气,忍不住痛喊:“小乌鸦——”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
江湖的险恶,似乎还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无论向燕云怎么打量,眼前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罢了。
向燕云极微弱地翕动着嘴,发出两个细微又清晰的音节:“穆藤。”
她口中一下涌出了几个⾎泡,不用别人动手,也是危在顷刻。
那穆藤驻颜有术,一直保持着童子之躯,一开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细的声音:“向盟主果然威风八面,今⽇一死,也不算委屈。只可惜…我太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活着出去。”
向燕云已说不出话,只挣扎坐起,了膛。
穆藤叹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对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伺立⾝后。
向燕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两军对阵,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实今天的结局,她也早就料到,不过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尝不是幸运。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会来找她的,他或许会伤心的吧?
眼前这些人会怎么对她的尸首呢——烧了?埋了?还是砍下她的头颅⾼挑在旗杆上。
仅仅弹指的功夫,却漫长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扬起,
向燕云抬起眼,看了看风云盟的大旗,红旗金字在秋风中招展,又威风又神气,猎猎作响。
这面旗,是她昨夜亲手绣的,这绣花的手艺,还是阿妈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这风云盟,她本来就力不从心,一了百了,没有复仇的磨折,也没有闯的痛苦。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在⽩云下无忧无虑的奔跑…不知是幻觉还是实真,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很远很远的歌:
“敕勒川,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穆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的心肠早就锻炼的硬了,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为难过。这个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纯洁,那么无辜,犹自带着苍⽩的笑容,小小的嘴一开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他不忍再看,举起来的手重重劈下。
耳边是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只是,就在此刻,一条窥视已久的黑影飞掠下来。箭雨过处,竟然不见了向燕云的踪影。
穆藤回过头,和几位兄弟面面相觑——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怎么这世上会有如此的功夫?
(三)
千里⻩云⽩⽇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适
向燕云惊奇地睁开眼。
她居然,活了下来!
她只记得一个黑影掠下来,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那个用命换来的药瓶紧紧攥在手中。
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大胡子,明亮温暖的眼光在打量着她。
“醒了?”大胡子笑嘻嘻地问。
向燕云低头,发现自己⾐衫已除,⾝上已被一层层包扎起来,不由一惊。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十三岁的女子,也已待字闺中。
向燕云急道:“你——是你脫了我的⾐裳!”
大胡子摇头摇道:“怎么,原来你也不过是个俗人,小丫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那些臭规矩?”
向燕云一怔,面⾊郑重道:“不错,燕云失言,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孺子可教,小丫头有点意思。”
他从一旁桌上端过药盏,递到向燕云嘴边,笑道:“小丫头,为了救你,我这些年搜求的奇药异草,可是用的一⼲二净。你怎么报答?”
向燕云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谢,我——我——”
大胡子看着她把药喝完:“好了好了!谁希罕你报答,不过小丫头,你的功夫真俊。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嘿嘿,可比你差远了。”
向燕云心思一动,勉強翻⾝下:“还请恩公指点!”
大胡子点了点她的额头:“聪明!聪明!”
他又正⾊道:“你的肋骨刚接好,以后不要动,免得落下终⾝残疾。嗯,我教你一套密宗运气的法门,与你向家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练成,将来武功必然不可限量,也不用抱着人家又撕又咬。”
向燕云脸一红:“惭愧。”
大胡子头摇道:“惭愧什么?⾼手相争,讲的就是随机应变,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纪击败两大⾼手,骄傲还来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云点头:“晚辈受教!”
大胡子又头摇:“什么前辈晚辈,听着烦死人了!我的年纪⾜以做你大哥大叔了,你随意叫一声吧!”
向燕云心思一转,当即拜倒:“燕云⽗⺟双亡,今⽇遇到大哥,实在万千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胡子扶起她来:“鬼丫头,被你两声大哥一喊,不把庒箱底的玩意教给你都不成了——燕云,你好自为之,将来风云盟必然在你手里发扬光大,到时候咱们兄妹联手,还有什么拿不到的?呵呵,哈哈。”
向燕云目光一颤,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呑了下去。
这大胡子实在是个异人,数年之功,在太行山中筑起一座行宮。外表虽是平平,內里金壁辉煌,比皇宮还要富丽三分,向燕云漫步其中,宛如步⼊仙境宝殿,处处奇珍异玩,令她啧啧称奇不已。那大胡子也极少提及自己来历,只说是姓张,江湖人称“虬髯客”二人兄妹相称,在兄长照料之下,向燕云的⾝子渐渐好转起来。
不过半个月,向燕云已痊愈了七八分,筋骨強健,更胜于昔。她是天生的武痴,心法⼊门之快,令虬髯客也称赞不已,随着內力回复,丹田中一股极寒的气息,也渐渐成了气候。
一⽇,兄长将她唤到正殿。
殿上耝如儿臂的铁笼內关着匹雪⽩的马驹,正怒气冲冲的踢腾,数百斤的铁笼,竟被它顶得一摇一晃。
向燕云想起那惨死的金乌,心中不由一痛,沙场上她极是硬朗,此刻却眼圈儿一红,险些垂下泪来。
大胡子指道:“燕云你看,这是匹龙种神驹,刚刚断才一个多月,便神力惊人,已有个随从被它踢死。哥哥今天有心送你样礼物,却不知你收得下,收不下。”
他打开笼门,牵出小⽩马,翻⾝跳上马背,人大马小,看上去甚是滑稽。
小⽩马狂大发,又跳又咬,大胡子使力一捺,⽩马吃痛,咆哮一声,却也知道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停在了当下。
大胡子小心翼翼下马,道:“燕云,小心!来试试!”
向燕云童心大起,一下跃上马背,连连催促“大哥松手”
大胡子松开手,小马驹背上一松,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窜出去。
它迅如闪电,又有谁挡得住?
那小⽩马实非凡物,上山跃涧,如履平地。时而腾跃,时而低头,向燕云只伏在背上,任它驰骋。
跑了好大一圈,那个小马驹儿才停了下来,晃了晃脖子,两粒泪珠竟从眼中落了下来。
向燕云不忍,翻⾝跳了下来,柔声道:“小家伙,你不喜我?算了算了,你去吧,没出息的哭什么呀?”
那小马趁机用力一顶,向燕云措手不及,一庇股坐在地上。那小马顽⽪地甩了甩尾巴,不停地用头拱她的脸。
向燕云忍不住笑了:“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马依然蹭来蹭去,弄得她脸上庠庠的。
向燕云大喜,爬起来,重新上马:“好!我们走!”
这回小马很是听话,乖乖跑回去。
大胡子含笑而立,见到她,微笑道:“恭喜妹子!看来你们却是有缘,我制住它几次,这小东西都不肯服我!”
小⽩马重重打了个响鼻,忍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向燕云灿然道:“多谢大哥,有了这小家伙,我回去也快了许多——”她忽然停了下来,这些⽇子,她⽇⽇夜夜念着风云盟,竟是一不留神便说露了嘴。
大胡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燕云,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后风云盟群龙无首,风、云二盟又有再度裂分之势,而且——”
向燕云的脸已沉了下来。
大胡子接道:“我听说,太平道已星夜赶往山摩天峰,只怕——”
向燕云不等听完,急道:“大哥,夜长梦多,小妹就此告辞。”
“我不留你”大胡子点点头“燕云,只是做哥哥的实在是为你担心——”
向燕云粲然笑道:“大哥放心,回去之后,若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我自然会好生练功——”
大胡子摇头摇:“燕云,我不是说这个,只是,此去之后,你牢牢记住,江湖险恶,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明⽩么?”
“是。”向燕云点头:“这样強出头的事情,我再不会做第二次,大哥,你放心。”
看着这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忽然又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虬髯客心中暗自一叹,却不再劝说她:“走吧,我送你。”
塞北的风,⼲燥而慡利,泼辣辣直指人心。
向燕云飞⾝上马,亲昵地拍了拍新伙伴的脑门,回头道:“大哥,后会有期,你说的话,妹子记下了。”
说吧,竟不等虬髯客开口,腿双一踢,⽩马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远山中,似乎要飞离大地。
“真的记下了么?”虬髯客忽然摇了头摇。
“王驾千岁”一直未敢打扰的侍从上前一步,躬⾝道:“风云盟和太平道似乎已经⽔火不容,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么?”
“时机未到。”虬髯客摇了头摇。
“难道…千岁您真的认为那个丫头还掀得起什么风浪不成?”侍卫奇道。
“你看那里。”虬髯客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天边——远山料峭如刀,晚霞之中金光万道,似乎有什么要噴薄而出。
侍卫低了头,在主上面前,并没有他枉自猜度的余地。
“那里,多好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主宰沉浮,有人喜等待天时,有人喜凭借地利,我——”他静静地说,声音被山风送的很远“我喜押注,在人⾝上押注——”
“可是,万一——”
“没有可是和万一,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成千上万,挣不过命的,不值得怜惜。”远天,一人一马已经化作小小的⽩点,渐渐消失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內“我是,她也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