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蒙面人
⻩金⾕,位于汉中府洋县正东八十五里处。
古谚云:山川险阻,⻩金,子午。
⻩金子午,就是“⻩金⾕”和“子午⾕”
⻩金⾕又名⻩金山或⻩金峭,山与铁城相对,亦名金铁⾕,⾕长七里,险峭曲折。
三国时,曹慡犯蜀蒋畹用王平之计,曾痛创慡兵于该⾕。三国末年,钟会之所以能够长驱而⼊汉中,即系姜维失算,撤去⻩金各戍兵之故。
且说⻩金⾕之南,和四川接触的某一处地方,有一个名叫逍遥村的小村,村中人口不満百户,因为该村三面倚山,南接汉⽔,所以土地十分肥沃,居民除了耕种外,每当泛期,居民也至汉⽔內扬帆捕鱼,是以逍遥村的居民兼有渔农两种⾝分。由于收⼊丰裕,生活方式古老,人人安居乐业,无执无争,有如世外桃源。
村上惟一的一家大户户主复姓司徒,至于主人到底叫做司徒什么的,村人不甚了了,大家都喊他一声司徒大官人,年代一久,司徒大官人的名讳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了。
逍遥村因为和外间的通不便,加以本村能够自给自⾜,所以,那儿的村民,十之八九,都是生是生在逍遥村,死也死在逍遥村。
司徒大官人当年迁居逍遥村,说起来,来得实在异常兀突,但是,好人易相处,没有多久,村人便为司徒大官人的慷慨和仁善所感,彼此洽调了。司徒大官人自称做过一任县知事,但村人却认为司徒大官人过去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大夫,自司徒大官人搬来逍遥村,村人生病,除了一些无可救药的绝症,只要大官人伸手,无不着手回舂。…可是,好人多遭天嫉,数年前,逍遥村半夜里突然火光烛天,灌救无效,天亮一看,那把火竟只烧了司徒大官人一家,宽敞美好的庄院,一炬成灰。
村人遭此意外,无不失声流涕。
后来逍遥村民为了纪念司徒大官人的思惠,在瓦灰中找到了几堆枯骨,也分不出谁是大官人本人,做成一堆,筑了一个公墓,立起牌位,四时八节地供奉起来。
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
四年后的三月中旬某一天夜半,司徒大官人墓前突然来了一个驼背,破目的老人,在墓地上徘徊了几圈,最后终于在墓碑的影里盘坐下来,闭目俯首,不言不动…夜风寒峭,斗移露降,眇目老人仍然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天亮了,天又黑了…墓碑影里还是坐着那个老人…四年,是个不短的⽇子,由于墓周小林业已成荫,村人们竟然一个也没有发现此一异象。
天又亮了,天又黑了,眇目老人依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初更,二更,三更…眇目老人突然睁开仅余的一只右眼,上⾝略略前倾,侧耳细听,眇目老人似乎为某一种异样的声响从沉思中惊醒。…东北墓林枝头,一条轻如淡烟的灰⾊⾝形,正向墓地斜掠而来。
墓碑影里,眇目老人侧耳聆听,墓林梢头,一条灰黑⾊的⾝形其疾无比地向墓地斜掠而下!几乎是同时,只见眇目老人微微一声冷哼,上⾝就地往后一仰,人似穿波金鲤,全⾝笔直地朝⾝后墓室內而⼊!此起彼落,眇目老人⾝形方隐,林梢黑影亦随后飘落眇目老人原先盘坐的那块墓碑之前。
来人⾝穿黑绸长衫,面罩黑纱,落地之后,迅速而又小心地闪目四下一打量,旋即探手怀中摸出引火之具,点亮一火折子,俯⾝察看墓碑碑文,片刻之后,只听得黑衫人低声喃喃道:“一点不错,是这里了!”
黑衫人喃喃未已,忽自墓室中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终于来了么,朋友!”
音歇人出,墓室中窜出来的,也是个蒙面人。
黑衫人闻声浑⾝一颤,闪⾝暴退丈许。
墓室中出现的灰⾐蒙面人手指黑衫蒙面人厉声道:“朋友,除下你的面纱来!”
黑衫蒙面人凝立不动,面纱端垂,似乎正在全神察看灰⾐蒙面人的路数。
灰⾐蒙面人见来人不肯开口,厉声又道:“事已至此,各人心里明⽩,除非朋友能将来意解释清楚,你我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司徒望故居的废墟!”
黑衫蒙面人终于开口了,声调和灰⾐蒙面人一样冰冷怕人,他静静而冷冷地道:“朋友,你服过变音九?”
灰⾐蒙面人也冷冷地道:“看样子是彼此彼此了?”
黑衫蒙面人道:“在下今天来到逍遥村,业已打算好,只要一遇意外,就不准备活着离开。不过,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人受了老贼的雇用,朋友,我们何不彼此以本来面目相见,然后我们之间凭武功留下一个?”
灰⾐蒙面人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道:“只要朋友一人除下面纱也就得了,我,还不是朋友你早已想象得到的人?”
说也奇怪,黑衫蒙面人听了友⾐蒙面人这几句话,竟也发出了一种几乎和灰⾐蒙面人相同的凄厉长笑道:“好好,那么就两免了,在下又何尝不是你朋友早已想象到的人,哈,哈,哈。”
话已说僵,双方都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
黑衫蒙面人冷冷一笑道:“那么,请了吧!”
灰⾐蒙面人也冷冷地道:“我先来,算是主人,你请!”
黑衫蒙面人仰脸一声长啸,双掌一错,左掌护,右手并食中两指,⾝躯离地四五寸许,有如落叶因风而起,行云流⽔似地,潇洒而飘逸地直欺灰⾐蒙面人的双睛!灰⾐蒙面人惨然一笑,左掌猛挥,径切黑衫蒙面人右手手腕!
黑衫蒙面人不待双手接实,倏然⾝形一偏,斜退五六尺,向灰⾐蒙面人诧然问道:“朋友,你怎么不敢以你本门武学赐教?”
灰⾐蒙面人微微一怔,然后冷冷地道:“阁下见识过人,眼光锐利,着实令人佩服,嘿嘿,只要能分胜负,招式有何紧要?”
灰⾐蒙面人说罢,猛跨一步,双掌齐推,卷起一股狂风,疾奔黑衫蒙面人前!
这一次,黑衫蒙面人居然没有还手,⾝形起处,冉退丈余,以一种异样声调向灰⾐蒙面人大声问道:“朋友,你能说出在下刚才那一招的门派来历吗?”
灰⾐蒙面人又是一怔,旋即怒声道:“武功讲功力而不讲阅历,就算我不认朋友出⾝难道就算你赢了?”
黑衫蒙面人尖声道:“你不识我的来路?”
灰⾐蒙面人厉声道:“识得又如何?”
灰⾐蒙面人喝着,又推出更为威猛的一掌。
黑衫蒙面人突然哈哈笑道:“老贼备用了你这个笨货,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又何屑与你纠纷?哈哈,失陪了!”
黑衫蒙面人一声长啸,⾝形霍地拔起四丈来⾼,向墓林里梢头如来时一般其疾无比地斜掠而上!此举颇出灰⾐蒙面人意料之外,只见他,⾝一挫,一声怒吼,⾝形也即纵起三四丈⾼,紧钉在黑衫蒙面人之后,追赶上去!
月⾊下,两条⾝形,兔起鹘落,先后奔向⻩金⾕。
⻩金⾕曲折迂回,全长虽仅七里,若是普通人,单那峨突山石,⽩天里也是寸步难行,何况是在蒙蒙黑夜?但那两位蒙面人,因各人均有一⾝武功在⾝,走在险⾕中,如履平地。
刚开始的一段落,两位蒙面人轻⾝之术似乎难分上下,双方始终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待驰至⻩金⾕半途,灰⾐蒙面人便渐渐显得有点落后了,等到灰⾐蒙面人出了⾕口,黑衫蒙面人业已踪影不见了!
这时,天⾊微曙。
灰⾐蒙面人出了⻩金⾕,驻⾜四下一望,知道对方已经去远,顿⾜一声长叹,废然就地坐下,将整个脸部埋⼊掌心,双肩菗动,啜泣不已。
天,大亮了。
灰⾐蒙面人用面纱擦⼲泪⽔,将面纱围成一团,塞⼊怀中,然后从间菗出一条二尺来长的棉絮条幅,卷成一堆,掀⾐垫在背后,灰⾐蒙面人又恢复了驼背眇目老人。
他,司徒烈,驼背眇目老人,开始在三月中旬和煦的光下,漫无目的沿着古代行军官道,向前踽踽而行。
他走过麦田,荒丘,丛林,小河…一路上,有时候也碰上一二个行人,他向他们探询有否看到一个穿黑绸长衫的人,人家反问他那穿黑绸长衫的人约有几许年纪,他摇头摇,对方也只有摇头摇,司徒烈自己也知道,单是一件黑绸长衫,并不能视为固定标志,黑衫蒙面人虽不一定就是放火烧庄之人,但他无缘无故夜探逍遥村司徒望的废墟,某种目的,那件黑绸长衫很可能是一种夜行⾐的代替物,即令太平无事,那人也将会易装而行,如今他怎会仍穿着那件黑绸长衫等着他去追踪?
可是,司徒烈除了看清对方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外,其他一无所知,他有什么办法呢?
晌午时分,司徒烈抵达一个小镇。
因为他一时不愿离开这附近,便找着一家客店要了一个房间,将⾝上的灰布袍换了一套蓝布褂,走⼊店前附设的茶肆,拣了一个近街儿的座,要了茶点,一面慢慢品用,一面暗暗注意着往来行人,并回味着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默想结果,司徒烈忽然发觉了很多很多的可疑之点:
第一:那人曾在现⾝之后用人折子照着碑文,同时还喃喃说着:‘一点不错,是这里了!’这一个证明了什么呢?司徒烈茫然了,那人既然如此般地自言自语,难道他是第一次来到逍遥村?…再推演下去…那人知道剑圣司徒望住在逍遥村是无可置疑的了!且据他自语的语气,剑圣司徒望全家遭火所焚显然也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因为他在看到墓室墓碑之后并无惊讶表示,他只在碑文上求证他有无找错地方!那么,从这里便可以得到一个小结,剑圣司徒望⾝上所发生的一切,那人全部知道,但他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他前此并未来过逍遥村!
那人是剑圣司徒望的什么人?仇人?友人?
如是友人,他怎么会得着这个音讯的?
如是仇人,他于事后重访逍遥村是为的什么?
第二:那人说:“在下今天来到逍遥村,业已打算好,只要一遇意外,就不准备活着离开!’更怪的是那人底下接着说的:‘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人受了老贼的雇用…”司徒烈当时在情急之下怒昏了头,现在回味起来,这几句话比前述的两句话文章还要来得多!
这一番话语,显示来人如非剑圣司徒望的“深仇”便是剑圣司徒望的“至亲”!否则,他为什么要抱着必死之坚強意志来探逍遥村?至于夜深逍遥村为什么有如此般的严重,据那人口气,似乎他已算定他⾝后可能有人蹑踪,因而等司徒烈一现⾝,他便误会司徒烈是什么“老贼”“雇用”的“⾼人”了。
那位蹑踪者当然不是司徒烈,那么那人是谁?
假如黑衫蒙面人⾝后真有一位蹑踪者,那人为何未见露面?
从这短短几句话里,司徒烈不噤联想到:那个“老贼”一定和纵火案有关,黑衫蒙面人知道剑圣司徒望遭火的消息可能就是从那个什么“老贼”那儿听来的,而那个“老贼”可能不放心黑衫蒙面人,甚至算定黑衫蒙面人必有逍遥村之行,故所以另外派人暗中跟踪!
“老贼”既不信任“黑衫蒙面人”“老贼”为什么又将秘密让“黑衫蒙面人”知道?
“黑衫蒙面人”为什么会知道“老贼”在暗中监视着他?
既然“老贼”对他注意“黑衫蒙面人”又何必要来冒生命之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为什么接着一个为什么,愈想愈多。
谜,常常相互连锁,一个解不开,便会枝枝节节地生出十个百个,一个开解了,其他的也就不解自破!但是,目前的司徒烈,他还没有找得打破第一个谜的锁匙,其他的谜便像肥皂泡泡儿似地,一个接一个在他脑海里泛涌不息,此灭彼起!
最后,司徒烈想到两个结论:那位黑衫蒙面人的武功相当⾼,见闻阅历也相当广博!至少在目前,那位黑衫蒙面人似乎并不愿和那个什么“老贼”决裂,虽然黑衫蒙面人和那个什么老贼之间并不协调,但黑衫蒙面人好像仍有借重那个老贼的地方。
那个什么“老贼”是不是“七星堡主”?
司徒烈有这种想法,但他不愿在真相未明之前先有空中楼阁式的武断。
他知道,他对七星堡主的成见已深,因为七星堡主的乖戾暴行,很容易令人将武林中一些不明不⽩的罪恶算到他的贴上去,司徒烈不想让自己走进某一个狭小的圈子,家破人亡的⾎海深仇非同儿戏,他既不愿意放过真正的仇人,也不愿意冤枉一个毫无牵连的人!七星堡主的罪行是另一回事,假如证实他就是逍遥村纵火之人,不妨一笔总算,但在未得真凭实据之前,他得耐心求证。
现在,他司徒烈要做的,便是如何设法访出那个黑衫蒙面人!找着那人,问题将会解答一半。
可是,这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
别说那位黑衫蒙面人的实真容貌他司徒烈一无所知,就算他打破千重难关而将那人找着,他又有什么方法从对方口中问得一言半语?那人假如不在乎以真面示人,他为何蒙面?
他既连真面目都不愿示人,他又怎肯将心底秘密怈露给一个陌生者?人以诚相待,必先以诚待人,但他司徒烈又怎能将自己与到圣司徒望的关系告诉一个和他毁家之仇有关的人物呢?
难,难极了!
司徒烈,眇目驼背蓝布褂老人,无精打采地在茶肆里捧着一只茶碗,怔怔地望着肆外,由正午直至申牌时分,在原座上一步都没有走动,他这种悠闲落寞的神态,不由得引起泡茶的店伙向他点头赞道:“您老真是位标准道地的茶客!”
司徒烈淡然一笑,才待搭讪两句解解闷的当儿,茶室中突然漫步踱⼊一人。
司徒烈几乎为此人的出现惊呼出声,总算店伙在这时说了句“要不要替您老再加点茶叶?”提醒了他,令他迅速地感觉到自己此刻的⾝份以致才没有喊出声来。
司徒烈对店伙善意的恭维点头微微一笑,眼光虽然落在店伙脸上,但注意力却未将此刻人店之人放过!只见来人约摸四十不到的年纪,中等⾝材,五官端正,气态儒雅,双目神光暗蕴,手提一只藤制小书箱…咦,他不就是七星堡的总管,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魔魔儒侠施天青么?
司徒烈对于施师爷的蓦然出现,感到又喜又惊又愁人。
施师爷虽然是个武林名人,但和他相处一久,便会发觉这位魔魔儒侠更是一位学之士,上下古今,无不通晓,司徒烈困⾝七星堡的那段时期,每于七星塔顶和施师爷扯开话头,立即便会为施师爷那种儒雅朴实的气质感染,而忘却⾝外一切!说实在的,司徒烈乐于和施师爷长期共处。
施师爷离开七星堡,是司徒烈意料中事,他知道施师爷有两个月自由的假期,而那两个月的假期,到目前为止,也才开始了没有多久,司徒烈所感惊奇的,两个月的假期,在施师爷来说,应该相当珍贵,他为什么不选择一些名山胜⽔去尽情赏玩,而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
若是普通情形之下,司徒烈可能早就上前热烈地招呼了,可是,目前的情形有点特殊,即令他司徒烈要和施师爷搭讪,也只能限于现有的⾝份,一个访亲的,或者经商意失的驼背眇目老人!因为,施师爷他固然乐于接近,但他要打听夜探逍遥村的人则更为要紧,好事难两全。
这时已是申末西初时分。
施师爷从容潇洒地走到距司徒烈约两张桌面的一副座头坐下。
司徒烈双手支颐,眼光望向店外,这不是故意如此,他的的确确在沉思,他在思索一种两全其美的接近施师爷之法。
这时,一个店伙上前向施师爷含笑躬招呼道:“客官是泡茶?还是落店?”
施师爷微微颔首道:“要泡茶,也要落店,先泡壶好茶来,再替我留一个⼲净的房间。”
店伙诺诺连声而去。
施师爷这几句话,听在司徒烈耳內,真是个大大的喜讯!
他也要落店?那么,他今天要住在这里了?
这间客店虽是这个小镇上惟一的一家,但因处位不当要道,所以规模并不太大!后院的房间总共不过十来个,全都绕着一个院子作圆拱形环列,住⼊其中任何一间,只要稍稍留意,其他所有的房间均将在监视之中。
他乡友易,有了夜一以上的充裕时间,他如果还不能跟施师爷以现下的⾝份攀上情,那就无话可说了。…就在司徒烈默默算计的当口,客店门口意外地又出现了一大伙人。
这后来的一伙人,总算不下十来个,不但有人,而且有马!不但有马,而且马的数字远在人的数字之上!那些不骑人的马背上,全是一只只用油布包着,沉甸甸的方形小木箱!直到有人拿着一面杏⻩⾊的三角小旗从司徒烈面前经过,司徒烈才明⽩了,这些人原来是镖行里的,那些油布包裹着的方形木箱,敢情是些⻩⽩之物则毋须猜测的了。
司徒烈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走镖,注意力不噤暂时由施师爷⾝上移到那些镖师⾝上。首先,他看出那面杏⻩⾊的三角旗上绣着“威武”两个大红大字,他知道这帮人可能是一个什么威武镖局出来的。再次,他看到两个首领模样的人物,其他的人,以及客店中的全部店伙,都闹哄哄地忙着牵马搬货,只有他们两个则要了一些茶点,先自落座食用起来。
那两个似乎很有权力的镖师,年纪均在体強力壮的四十左右,二人⾝材均是一般的⾼大彪悍,一个有着一双三角眼,一个有着一副八字眉,二人的形神,均极令人讨厌!司徒烈皱眉忖道:假如镖师都是这种人物,为什么一般人都将保镖这行业谈得津津有味,而将镖师们看得异常神圣可敬?。
司徒烈也许看得太⼊神了,连施师爷什么时候已将茶具移到他的这一张桌子上都没有察觉到。
这时,施师爷似乎已经看出了司徒烈的不屑神情,不噤低声搭讪着笑道:“老人家您可得注意点,他们是四川青城威武镖局出来的呢!”
司徒烈见施师爷先朝他招呼,心下大喜,连忙定安心神,以一个意失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垂暮口气叹息了一声,摇头摇低声慨然道:“老夫活了这一把年纪,唉,这种不⼊眼的镖师还算是第一次看到。”
“老人家贵姓?”
“史!历史的史。您呢?”
“在下姓施,方人也,布施的施。”
“哦,施先生。”
“史老伯好说。”
“施先生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敢问施先生将往何处,有何贵⼲?”
“在下想往华看个朋友,您老呢?”
司徒烈故意叹了口气,凄然道:“不怕施老弟见笑,老朽因为经商意失,也颇想去华投奔一个亲戚,只是,唉唉,只是年纪老了,盘川又不太宽裕,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唉唉,人一老,再加上穷,便什么都完啦!”
“在下明天准备雇一辆马车,老伯何不同行?”
“这,这怎生使得?”
“请老人家不要见外才好。”
“唔,那老夫只有领谢了!”司徒烈故意沉昑了一下,又道:“老弟刚才说什么?这批镖是四川来的?”
施师爷点点头道:“是的,他们可能过的子午⾕。”
“武威?还是威武?噢噢,对了,你说的是威武镖局,老弟,威武镖局在川中很有一点名声么?”
“大大地有名呢!”施师爷含着一个讽刺的微笑道:“他们的局主是川中有名的双掌镇两川孙一麟你老人家没听人说过?据说那位双掌镇两川就是当年揽得武林中一片腥风⾎雨的什么天地帮中的香主巫山蛟孙顾影的后人,那两个,您老人家看不顺眼的那两个,也就是双掌震两川的得意爱徒,三角眼的叫川中一龙,八字眉的叫川中一虎,您老没听人说过?嘿嘿,这种人开镖行,真是见活鬼!”
司徒烈故意唔了两声,点点头。
“不要再往他们⾝上看了,老伯!”施师爷继续说道:“惹了这种人可够噜嗦的,您老可愿意来点酒?”
天黑了。
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以及一批镖伙,在茶室中排开酒宴,猜拳行令,大声笑闹,全无半点正派武人的风度,司徒烈若不是种种拘束在⾝,真恨不得冲过去一掌将他们全部劈翻!施师爷也是眉头紧皱,不时向那批人瞟着嫌恶的眼光。
终于施师爷起⾝道:“您老随意饮用罢,在下不舒服,想早点休息,我们就此一言为定,明天上路,再见了,老伯。”
施师爷在账柜上放下一小块银子,即便提着那只小箱往后院匆匆而去。
司徒烈也无心和那批家伙处一室,等施师爷背影消失,便也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而来。他在进院时约略停留了一下,佯装呛风咳嗽,闪目环视一周,竟然无法找出施师爷住的是哪一房间。
司徒烈回到房內,躺在上门间地想:施师爷从七星堡到这川陕界的地方来,华应该是必经之途,而现在他却说要到华去看朋友,他不是明明在走着回头路么?他自己虽然没有去华的必要,但现在已离三月底不远,他由华取道赶往洛草桥,去看看哀娘⺟女也好。同时,藉此机会,他也想了解一下境师爷由华来又赶回华去的目的何在?
初更敲过司徒烈熄了灯,关上向院的窗户,然后暗中摸索着换上那件灰布袍,悬上面纱,呑下一颗变音丸,悄悄推房门,问准无人注意,沿着檐壁走向院角,轻轻翻上屋顶,认准⽩天来时方向,向⻩金⾕,在经过一片丛林时,司徒烈似乎隐约地听到和心中传来一阵饮泣之声,不噤感到莫大惊奇,循声悄步欺通过去,却又一无所见,他皱眉想到,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司徒烈胆勇过人,虽然疑讶,却不恐惧。他抬头望望天,天时已近三鼓,当下无暇再追究那阵哭泣的来由,顿⾜拔⾝而起,像流星似地奔向逍遥村。
村中除了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吠而外,显得异常岑静。
司徒烈因为经过了昨夜的意外之警,行动之间,特别谨慎小心。他登上墓林梢头,侧耳实听再四,判断下面一定无人,方始提神纵落。司徒烈从怀中掏出那束果花,含着一胞热泪,趋向墓碑之前,磕下头去,伏地祷告道:“但愿司徒烈今夜拜祭的,只是伴烈儿长大的司徒福,王妈等诸位可怜可敬的家人,诸位家人有灵,请保佑你们的小主人,找着主人,然后为你们雪仇,二次扫墓,再拜诸家人在天之灵!”
司徒烈祷告毕,神智稍清,忽然感觉前额触及的地面上一片德,不噤大骇。这几天既没有下过雨,露⽔吧,也没有这么重!他抬起头,仔细望过去,他,司徒烈,完全呆住了。
那是什么?
一束花!也是一束油菜花,就在他放的油菜花之旁。
很显然的,这里先他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更显然的,那先来的人,和他的心情目的一样,是来拜祭的,更可能连两束花都是采自同一地方。
那么,他膝前这一大片混露露的是泪⽔了。
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昨夜的黑衫蒙面人么?
那人是剑圣司徒望的什么人?…唉,总之,他司徒烈弄巧成拙了,他,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遇合!放走一个与自己同一伤心之处的人!
司徒烈怔怔地想了一阵,怅然起来,们地在墓前徘徊了几圈,他知道来人已经去远,而且,这一次,来人是一去不回的了,司徒烈懊恼不已!最后,他知道后悔无益,而且天⾊也已不早,便又走向墓前,作了一揖,朝写着‘司徒大官人讳望之灵墓’的墓碑依恋地望了几眼,这才长叹一声,毅然返⾝。
回到客店,天⾊已近黎明,司徒烈正好赶上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也是人们正感好睡的时候,所以他能毫不费事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司徒烈将⾐服换了,又服了一颗变音药丸,然后和⾐上了,拉过棉被,膝俄睡去。
等了一阵轻轻叩门之声将司徒烈惊醒,司徒烈发觉⽇已三竿,早近巳牌辰光。
房门口,店伙含着歉意躬⾝道:“打扰您老了,…您老房饭钱已由五号客官汇过,五号那位客官已经雇好一辆本镇最好的马车,吩咐小的来向您老请示,您老是不是可以这就收拾上路?”
司徒烈啊了一声,从上警觉地一跃而起!
店伙轻噫一声,情不由己地瞪大双眼,倒退两步。他大概是吓了一跳,这真是怪事,这么个只睁着一只眼睛,佝偻龙钟的老人,起时的灵活⾝手怎比一个年轻小伙子还要来得轻巧利落?
这一点,司徒烈也已察觉到了。
他故意唉了一声,喃喃地道:“我真是老昏了,自己没钱去华,承人家施官人的情,免费搭车,居然还这样贪睡,要是人家官人火气大,一走了之,我老头岂不要老死这里?哎唷唷,好痛,我怕是闪了了…噢,伙计,烦你的神,去跟施大爷说一声,老朽这就来了。”
店伙点头,现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气应了一声走去。
司徒烈也无甚收拾的,除了一个青布小包裹其他一无长物,片刻之后,司徒烈出了店门,一辆四轮双马带篷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司徒烈因了刚才店房中的教训,知道施师爷眼力过人一等,如非绝对谨慎,很容易被他一下子看穿。
于是,他着气,吃力地掀开布篷向车厢中爬进。
施师爷已经上了车。此刻正全⾝裹在一条薄毡中,里面而卧。
司徒烈上车后,施师爷头也不回地歉声道:“老伯,你吩咐车夫上路吧,我受了一点风寒,不甚舒适,真是对不起。”
司徒烈探头车外招呼了一声,马夫扬鞭一声叱喝,蹄声得得,车轮转动了。
司徒烈朝裹在⽑毡中,随着车厢波动而微微起伏的施师爷的背影望着,心下不噤不安地想道:他真的病了吗?以他那一⾝纯厚的修为,怎会为寒风所侵?那么,他是伪装的?他又为什么要伪装?假如是伪装的,那也只冲着我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伪装生病?他既嫌弃我,昨天可以不答应我同车,今天也可以先我而去,而他偏选了最笨的方法,让我上车后再表示对我这个老头子讨厌?
不,这样想有点怪异。
他,也许真的病了。
“施老弟,”司徒烈轻声喊着:“你病得厉害么,施老弟?”
施师爷一声不响,看样子好像已经睡去。
司徒烈不便再出声了,因为夜来奔波太久,他自己也有几分睡意,于是,司徒烈倚在篷壁上睡了。
等到司徒烈醒来时,他发觉马车似乎正停在一处林荫下,车前不远处好像有人在打着狂怒达于极点的哈哈,司徒烈忘其所以,本能地从车篷探⾝爬出车外。车外,那个戆直的黑⽪车夫,正双手紧握马鞭,目不转睛地朝前面官道路心望着,由于心神专注,连司徒烈爬坐在他的⾝边他也未曾察觉。
司徒烈爬上马夫架车的⾼座,前面官道上发生的一切立即全部映⼊眼底。
司徒烈第一个想法是:劫镖!
原来前面簇成一堆的,正是昨晚一同落店的那批镖伙。这时,十几匹马拢成紧密的两排,那两个带头镖师,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双双控马和一个独⾝蒙面黑⾐女子在镖货前约两丈远近的地面僵持着。
司徒烈迅速打量过去,发现那个黑⾐女子⾝穿一套黑⾊紧⾝短打,外罩一袭黑⾐披风,面罩黑纱,⾝后不远处有一匹纯⻩镖马散缰低头啃着路边青草,黑⾐女子叉手当路而立,披风一角隐隐起凸,好似撑着一支剑柄…司徒烈看到这里,不噤在心底暗呼道。:啊,娘,娘!
由于这一发现,司徒烈精神大振。
他暂时忘记了车厢中的施师爷,全心全意地注意着前面的发展。
这时,只见那个川中一龙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女侠既不肯以真面目见示,又不认威武镖局这块招牌,送您敬仪您不受,向您借路您不给,在下兄弟俩已代敝局局主,也是在下家师双掌镇两川他老人家向女侠好话说尽,难道女侠要的竟是在下兄弟俩脖子上的这两颗不值钱的脑袋不成?哈…哈哈!”
黑⾐女子冷冷一笑道:“川中一龙,这回你可猜对了!”
川中一虎闻言厉声道:“你凭什么?”
黑⾐女侠冷冷地道:“凭的是子午⾕口那个蔡姓农妇的清⽩!”
川中一虎突然为之口塞,川中一龙朝川中一虎眼角示意,二人双双下马,现出两副狰狞面孔,一步一步向黑⾐女侠去,川中一龙一面向前欺近,一面狞笑着道:“女侠⾎口噴人,有何凭据?”
黑⾐女侠悠闲地俯⾝从地面上捡起一两尺来长的树枝,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同时冷笑道:“两位师门祖传的风便是凭据。”
川中一虎和川中一龙齐声暴喝,四掌齐抡,活似两座巨塔起在空中,声势骇人地扑向黑⾐女子当头。只见黑⾐女子娇声一笑,一条娇小黑⾊⾝形冲天而起,空中一个闪展,手中树枝顺势划了一个圆圈,先后两声惨嚎,两颗头颅立即在⾎光中先后飞向官道两边的麦田!
司徒烈失惊道:好俊的剑法,好俊的⾝手!
所有的其他镖伙,一齐呆若木。
黑⾐女子轻轻飘落地面,连朝地下的尸体看也不看一眼,向一众挥挥手,冷冷地道:
“叫姓孙的老贼有账上青城算去,你们走吧。”
黑⾐女子说完,竟朝司徒烈这座马车缓缓走来。
司徒烈⾝边的马夫,这时有如大梦初醒,在司徒烈耳边急急地道:“老爷子,那位雇车的大爷刚才在那边转弯处已经先走了,他吩咐小的送您老一人到华,车钱付过了,假如那位黑⾐女侠等会儿问起来,那位大爷希望您老能说这车子是您老一人从前面镇上雇来的,噢噢,她来啦!”
司徒烈有意进一步认识娘,这时心生一计,等娘走近,故意惊叫一声,闭住真气,任由整个⾝躯从车座上卜通滚跌车下。
他听得娘向车夫不安地问道:“老大,是小女子刚才的举动吓坏了这位老伯么?”
车夫慌慌地道:“也许吧,女侠。”
“他老人家准备去哪儿?”
“华。”
“这两匹马跑得快不快?”
“还可以。”
“那么,抱他进车,把我那匹马拴在车后,我也是去华,路上由我来照顾他老人家吧!”
司徒烈任由马车夫抱进车厢。
车夫退出,娘随后钻进。娘进⼊不久,司徒烈立感背各处重⽳上有一股柔和的气劲在轮流伸缩冲,他明⽩娘正在为他隔空打⽳活⾎,虽然他是伪装的,这时也觉得气劲指向之处,舒畅无比。
片刻之后,他听到娘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噫,心头一震,知道自己做的太过份,可能已经引起娘的疑窦,如不及时醒来,破绽就要出来了。于是,他轻唉一声,深深地昅进一口大气,长长地嘘出,然后挣得几挣,勉力坐起。
司徒烈睁开眼⽪,娘就坐在他的正对面。
当司徒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之后,他,司徒烈,怔住了。
坐在司徒烈对面的,是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眼似荷露,眉若新月,直鼻薄,脸如鹅蛋的绝代佳人…天哪,司徒烈在心底惊呼道:“这就是娘?和武林三奇三老并称,被武林人物视为蛇蝎的青城娘?”
娘见司徒烈怔怔地瞪着她,不噤媚妩地一笑道:“老伯,害您受惊啦!”
司徒烈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份,故意打了个冷战,喃喃地道:“世风⽇下,”道路不宁,老朽,唉,老矣!”
车厢微颠,马车起行了。
娘见司徒烈此等说法,不噤皱眉道:“老伯,您老难道怀疑小女子是剪径之徒?”
司徒烈连忙做了个失言的恐惧表示,双手齐摇道:“老朽之所谓不宁者,乃指女侠云称之子午⾕事件也,女侠其误矣哉!”
娘见面前这个眇目老人酸气冲天,不由得抿一笑。
这时,也许是车轮碰上一块石子的关系吧,车⾝烈地跳动一下,一件长方形的东西,劈卜一声从司徒烈⾝侧翻落车板上。
什么?施师爷在匆促间竟没有将他的藤条书箱带走?
司徒烈先是一惊,旋又一喜,他想,又找到和娘搭讪的机会了。他俯⾝下去,故意显得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趁娘不注意之际,一把捏断箱口竹闩,然后抓住箱底往上一拉,沙沙一阵响,箱里的东西全部抖露出来。
这一抖露,第一个目瞪口呆的,便是司徒烈自己,第二个才是那位青城娘。…车底板上,躺着三件东西,一块十来两的银子,一件竹布长衫,一件黑绸长衫!
娘的目光盯在那件竹布长衫上!
司徒烈的目光则盯在那件黑绸长衫上!
片刻之后,娘脸⾊突然一寒,如敷浓霜,双目冷光如电,罩定司徒烈之面,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那种神态,则比用言词表达,更容易令人明⽩她心里想问的是什么!
司徒烈知道,正面解释可能引起误会,于是,勉強按定心神,暂时丢开被那件黑绸长衫所发的百端思绪,露出一个意失老年人的俗态,一把抢起那块银子,急急地揣⼊怀中,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两件长衫纳⼊书箱,一面自语道:“那位施大爷也真是,⾐服事小,银钱重物居然也这样信手放,如果有个短失,我老头子穷得两肩一口,这副担子怎生担当得起?唉,到底年纪不够,心浮气躁,可堪浩叹!”娘咦了一声道:“这书箱不是你的?”
司徒烈故意正容道:“君子固穷…心焉可欺?”
娘不耐地道:“我只问你这箱子是谁的!”
“一位施大爷,也许是史大爷。”
“那位大爷呢?”
“谁知道?”
“你们在什么地方上车?”
“后面的一个小镇。”
“你们原不相识?”
“老夫穷途潦倒,不过是受那位大爷怜悯,省点车资罢了。”
“你们一同上车?”
“嗯。”“去华?”
“是的。”
“走到这里他忽然不见了?”
“唉,老夫耳目欠灵,女侠还是问那个车夫吧,车是那位大爷雇的呢!”
娘起⾝翻出车外,好半晌,重新回到车厢,向司徒烈盘问道:“车夫只知车去华,唔…老伯可知道那位大爷去华作甚?”
“他好像说是去看望一个朋友。”
娘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司徒烈试着问道:“女侠,您与那位大爷过去相识?”
“相识?”娘几乎在自语:“哼,我娘在江湖上声名虽然和他姓施的同样不清不⽩,但我上官倩只是受了几个其心可诛的魔头的恶意中伤,但问心终究无愧,但他姓施的极负魔魔儒侠一代盛名,却受七星老贼指使,对游龙老人一个不満二十的门下暗地追踪,嘿,我上官倩如不查清他的来路,辩驳得他无地自容。誓不再返青城!”
司徒烈恍然大悟。
他却故意失惊道:“上官女侠,那位施大爷不是好人么?”
自称上官倩的青城娘似乎为自己在一个和武林毫无渊源的酸老头子面前说多了话而感到一阵赧然,经司徒烈如此一问,不噤摇头摇笑道:“这个,老伯可不必穷究了,尤其是我们武林中人,好好坏坏,非到盖棺,无法论定。”
司徒烈脫口道:“斯言可谓至论,在下…老夫,亦有同感焉。”
司徒烈虽然将“在下”两个字很快地就带了过去,但娘是何等之人?秀眸如电,迅速地在司徒烈脸上掠过一眼,还好司徒烈数经风浪,镇定功夫已有相当火候,在说完之后,又将脑袋晃了几个冬烘式的圈子,逗得娘扑哧一笑,方将语气上的漏失勉強掩饰过去。
车行甚速,中午匆匆打尖,⻩昏时分,业已抵达终南山下。
落店后,司徒烈索装穷到底,一切任由娘料理,店家都以为他们是⽗女。
夜来,司徒烈因为想不出一个能查出娘⾝世的良策,辗转了大半夜,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司徒烈忽然在书桌上见到一张墨迹未⼲的字条,而那只搁置头的小书箱业已不翼而飞!
条子上写着:
老伯:因了某些缘故、书箱必须取走。那锭银子,老伯可留自用。和老伯同路的那位女侠,⾜堪信赖,老伯毋庸疑惧。最后请恕愚下有始无终,不辞而别之罪。
知名不具
司徒烈不噤吐了吐⾆头,怪不得那夜赶到半路将他追丢了,施师爷上次在七星堡的话没有说错,至少在目前,他司徒烈的武功比他施师爷还是差得很多。
司徒烈站在窗前,执着那张条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噤不住遐想起来…由两件长衫证实,那夜和娘比剑的蒙面人,也就是大前天夜探逍遥村的蒙面人,那人便是七星堡总管,人称七星师爷的魔魔儒侠施天青!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就是司徒烈再⼊逍遥村在墓碑前所见到的那束菜花是否即为施师爷所供?假如是施师爷所供,施师爷和剑圣司徒望之间又是一重什么关系?施师爷曾在七星堡向司徒烈坦率地说过,他本人的武学很杂,如非遇上了真正的敌手或是有把握能够除去的凶顽之人,他绝不会展露真正的本门武学,那么,他和娘的那场比划是否合于他施展本门武学的条件呢?依他这张留条的语气,以及那夜他对娘的尊敬神态,如说合于两大条件之一,那将是第一条而不是第二条,他“遇上了真正的敌手”!由此推断,假如施师爷那夜所施展的就是他的本门武学,那么,施师爷的本门武学就应该是剑术!假如施师爷的本门武学是剑术,而他又冒着生命之险而找到逍遥村剑圣司徒烈的故居废墟上献花流涕…天哪,天哪…他,施师爷施天青难道就是,就是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所怀疑的“剑圣之后”?
司徒烈的一颗心跳得太厉害了。
他尽量镇定自己紊的思嘲,继续追索下去,施师爷在七星塔顶和他说的那遍话,重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二十多年以前,我跟着一位武林奇人习艺,那位奇人不但武功⾼绝一世,而且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崇⾼无比…我在那位奇人的悉心指导下,尽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大概是十八年前吧,那时我刚好二十岁…我暂时辞别恩师,到江湖上历练,就在这一年,我遭遇到一个很大的困惑…我一气奔出了关外…一呆就是三年…我又由关外赶口关內…我找不到我的师⽗了,他老人家的音讯已从武林中悄然失去…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老人家心灰意懒的真正原因,那个人便是我!…我开始化名施天青…藉着扫杀武林中的不肖份子来怈发心头的一股抑郁之气…兄弟,你也许会责问我,施师⽗,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失了节的女人而毁去自己的后半生?…兄弟…要是你这句问在四年之前,我虽然说得出一点理由,但那是一种儿女私情,对自己可以代,说给别人听却不够充分,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苍天弄人,莫此为甚,就在同一天夜里,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唉唉,天哪,这个消息又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还得再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司徒烈想及施师爷说这番话的情景,不噤热泪盈眶。
司徒烈无力地倒进椅子里,紧紧抓住自己的思想!
他找出几个有连贯的关键:“奇人”“武功⾼绝一世”“地位崇⾼无比”“音讯悄然失去”“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这消息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还得再活下去”!
经过这番摘串,事实不是异常简单了么?
施天青就是剑圣司徒望惟一的一个门下!其演变是:施师爷因一时情误,没有争取解释或向师门服罪的机会,以致剑圣司徒望灰心隐世,施师爷悔悟时已找不着他的恩师,而在他厌世求绝的同夜一,他听到师门的不幸遭遇,所以他要活下去。
施师爷虽然没有说出活下去的理由,但那也是异常显明而毋须解释的,他一定有一种固定的计划,而他在等待着那一个良机的出现!
而现在,必须推敲的,就是其中几个可疑之点了。
第一:施师爷为何说他师⽗无儿无女?
第二:这种事包括游龙老人和七星堡主在內,武林中为何无人知道剑圣有一个徒弟?
第三:娘既是剑术名派之后,何以不能识破施师爷的剑术是剑圣之后?
第四:施师爷既在保守⾝份秘密期间,怎敢在一个行家如青城娘之流的人物面前施展剑术的?
第五:施师爷继续留在七星堡的目的何在?
司徒烈知道,这些疑点只有等待施师爷亲口为他解答了。
至于逍遥村纵火的元凶,司徒烈并没有将它肯定在七星堡主⾝上,虽然七星堡主的嫌疑最多,可能最大,但到目前为止,司徒烈握有的证据也不过是施师爷说的“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七星堡主并未自承纵火,施师爷也未明⽩提及,所以,他应该对这个问题暂时保持怀疑态度,留到将来研究。
司徒烈抬头望望窗外,太已经升起很⾼。
他连忙背转脸,悄悄用⾐袖将泪⽔擦⼲,然后整好⾐物,拿着施师爷留下来的那张条子,来到前厅。
娘业已换成一⾝男装,如非司徒深知底细,若是初次见面,不将她错认为一位邀游山⽔的浊世公子才怪!为了表演真,司徒烈故意视如不见,先在厅中到处张望了一阵,最后才在娘⾝上犹疑地打量起来。他故意偏起脸,仿佛集中右眼视力似地,看了又看,好半晌、这才讶咦了一声,又咿唔了一阵,点点头,表现出一副至此方始恍然大悟的神态,急步走上前去,双手奉上那张条子,拱拱手道:“宁有此事,不亦异哉?”
娘见了司徒烈这副迂腐神态,先是莞尔一笑,然后才将条子接过。
娘将字条反复看了两遍,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将字条重又还司徒烈,不经意地道:“老伯,我们上路吧!”
马车行至蓝关附近,马车左右两侧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鸾铃,由远而近,而远,…再近,再远…似乎是两匹快骑正在绕着他们的马车在反复驰驱!
司徒烈因为脑子里正想着很多事,一时没有在意,但娘在略一谛听之下,脸⾊不噤一变!这时,马作长嘶,车⾝在一阵烈的颠簸之后,骤然停住。只见那个戆直的黑脸车夫掀起篷门,脸无人⾊地向车厢內嚅嚅地报告道:“两位,事,事情,好,好像有点不大对。”
娘双眉一挑,挥手冷冷地道:“继续赶下去!”
娘吩咐毕,又向司徒烈皱眉道:“老伯,⿇烦又来啦!”
司徒烈平静地反问道:“什么⿇烦?”
娘咦了一声,诧异地道:“你,老伯,现在怎么这样镇定?”
“吓过一次,胆大啦!”司徒烈看得出,此刻所遭遇到的,一定不是等闲人物,不然娘的神态不会如此严肃。说不定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可能要助娘一臂之力,与其早晚⾝份要怈露,也就用不着再装神扮鬼的了。所以,他淡然微笑着道:“我们现在遇上了什么事,女侠可否先行见告,让老朽心理上有个准备?”
前面车座上,马夫将马鞭摇得卜卜作响,壮着胆子喊着:
“嗄-嗄-嗄!”
娘将一柄有着一只古纹斑剥,紫鲛鱼⽪剑鞘的长剑,从容地扣上肩后,又披起一阵黑⾊披风,同时在脸上悬上一块黑纱,一面冷笑道:“看样子是蓝关双凤来了。”
“蓝关双凤?”
“⽩凤蓝娥,黑凤蓝英。”
“双凤武功很了得?”
“嘿,嘿,武林中有名的‘一麟双凤’啊!”“一麟?是不是那个双掌震两川孙一麟?”
“咦,你怎知道的?”
“那位施大爷告诉老朽的。”
“他怎会和你说起这个?”
“老朽前天在来时的那个小镇上住店,因为看不惯那两个什么川中龙虎,发了几句牢,施大爷大概是怕老朽闲言惹祸,悄悄向我解释二人⾝份时附带说起二人的师⽗,说他们是什么双掌镇两川孙一麟的徒弟,由于老朽对这师徒三人的印象恶劣,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那个姓施的说到孙一麟时,是不是显得很怕?”
“这倒不见得,他只说惹上那种人噜苏太多。”
“唔,这还像话。”
“一麟和双凤有牵连么?”
“他们是师兄妹呢!”
“哦。”
“都是骊山鬼脸婆的门下。”
“临潼东南的骊山?”
“正是。”
“女侠说什么,骊山鬼脸婆?”
“一点不错。”
“好难听。”
“名字难听,人也难惹。”
“比武林三奇如何?”
“啊,你知道武林三奇?”
“老朽有个孙儿在少林寺学武,两年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听他说什么三奇四奇的,除了这一点,武林中还有什么花样,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这么回事。”
“您还没有回答老朽的好奇呢,女侠!”
“也许差一点,也许一点不差,很难确知。”
“怎么说?”
“鬼脸婆除了护短,并不太爱惹是非。”
“这就是一麟双凤恶迹昭彰而没人去劝他们的原因?”
“你怎知道双凤的恶迹昭彰?”
“有了川中龙虎那样好师侄,师叔如何,也是可想而知。”
娘微微一笑。
司徒烈又道:
“假如双凤齐来,女侠以为不碍事么?”
“只要鬼脸婆不来,⿇烦是以后的事。”
“鬼脸婆也来了呢?”
“希望老伯相机行事,最好和车夫坐在一起,鬼脸婆对没有武功的人大概不至妄下毒手。”
司徒烈情不自噤地道:“女侠?”
娘朝司徒烈感地望了一眼,然后傲然地道:“假如鬼脸婆来了,骊山鬼脸婆和青城娘在武林中的名位正好藉此机会确定一下。”
“现在外面怎么反而没有动静了,女侠?”
“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刹那往往如此。”
“她们等在前面?”
“她们见我无动于衷,不理不睬,一定气坏了,嘿,嘿,噢,是的,她们等在前面,你不见车子已经要停下来了么?”
车⾝又是一阵烈波动,然后戛然静止不动。
娘抬手微拂,篷布往上扬起,像穿帘啂燕似地,娘从车厢中平而出。司徒烈不敢怠慢,双手扳住顶架,势姿虽然装得很笨拙,动作却快,紧随娘之后,也钻出了车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