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计谋
鬼脸婆走后,疯和尚突然回⾝指向独目叟道:“羊叔子,带剑没有?”
独目叟脸⾊微变,冷冷地答道:“这个你也管得着么?”
“岂敢,岂敢。”疯和尚哈哈笑道:“和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不是么,你羊叔子以惊魂剑术名噪一时,也可以说是长⽩这一带独一无二的剑术名家,像你这样⾝分的人,假如说出门不带上支把剑,谁肯相信?”
“带了又怎样?”
“剑呢?”
“一定要背着的,才算剑么?”
“不是背着的?那是盘着的了?”疯和尚哦了一声又道:“武林有史以来,剑能弯曲盘扣的,听说只有一柄名叫盘龙的宝剑,羊叔子,你带的可就是那柄刻着万剑之王美称的盘龙宝剑?”
独目叟,脸⾊大变。
当下,只见他急遽地朝长⽩胖瘦两老瞥去一眼,两老微微颔首,两副鹰目中,同时闪出一种骇人的凶芒。
于是,两老一叟,三人一齐伸手摸向际。
这是转瞬间的动作,疯和尚并没有看到。…因为,疯和尚一直在阶前来回地踱着悠闲的方步,只有在说话时才略为停一停,话说完,不是向这边踱过来,便是向那边踱过去…
这时候,疯和尚并没等待独目叟答腔,便已偏脸背过⾝子,开始踱步。
疯和尚跟两老一叟间的距离,始终都在五步之內。
以疯和尚那种毫无戒备的情况而言,如果两老一叟猝起犯难,真是不堪设想。就在两老斜对面那个⻩脸中年汉子准备出声示警的那一刹那,疯和尚突然停步抬头。现在,他仍背着两老一叟,他面对着的,是十步开外的一红漆巨柱。
他,疯和尚,迅速地以右手拇指扣住右手中指,对着漆柱一弹,一声轻啸,跟着,叭达一响,漆柱上现出了一个鹅卵大小的深洞。
疯和尚这手充分显现了內家上乘境界的弹指神功,展露得极其自然,就像人们在漫步时随意折下一段树枝,或者随意踢飞一块石子儿似地…而最巧不过的,便是他这样做,刚刚比两老一叟的动作快了那么半步。
两老一叟,因而一愕。
疯和尚却于这时掉头向三人笑道:“就凭这一手,要杀你们三个,够不够?”
两老一叟,互望一眼,颓然垂手。
疯和尚笑了,笑得那么轻松自然,就像见了老朋友似的。
“严格的说起来,”他道:“我和尚的心肠,并不慈悲。”略顿之后,又道:“噤杀生,是佛门八戒之一,但那似乎只指六畜而言。所以,我和尚以为,杀人,尤其像你们长⽩道上的这些人,实在不在我佛噤律之內…不过,我和尚又得重复一遍了,和尚对你们三个,实在不感趣兴…你们自己也该明⽩,找你们的,另有人在。”
一叟默然。
两老默然。
疯和尚继续笑说道:“最近在长⽩这一带出现的那个⽩须⽩发的老儿,他,才是你们的真正克星呢!”
独目叟突然不顾一切地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方⾼人?”
“方外⾼人。”
“朋友怎不亮出字号说话?”
“羊叔子,你真差劲!”疯和尚笑呵呵地道:“內功有成就的人,决不会心浮气躁,心浮气躁,则决不会是內功有成就的人…唉,羊叔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慢着,慢着,和尚要说的话,还多着哩!”
独目叟,脸⾊铁青。
“第一,我要告诉你们的。”疯和尚悠然地说道:“和尚生过一场重病,以前的事,业已忘得⼲⼲净净,别人的事容或知道一点,自己的,则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羊叔子,这一点,对你实在抱歉!第二,我要告诉你们的,今天,你们假如将我和尚当做仇家,那么,你们就大错而特错了!”
两老一叟,闻言全是一怔。
就连那个⻩脸中年汉子,也不噤露出了一脸茫然之⾊。
“当今武林之中,能搪得住那老儿游龙三式的有几个?”疯和尚认真地道:“羊叔子,你是那老儿的对手么?胖老瘦老,换了你们两个又怎样?所以说,这老儿突然在长⽩出现,实在不是好朕兆,你们晓得的,只要那老儿成心找谁,老实说,凭谁也难逃出他的掌心去!”
两老一叟,听得眉头直皱。
“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一定肯相信。”疯和尚认真地又道:“不过,不管你们信与不信,和尚仍得郑重地告诉你们:今天,和尚来这儿,实实在在是为了救你们几个的几条命!”
两老一叟,几乎讶出声来。
疯和尚先面向独目叟道:“羊叔子,先说你…你实在是个最不聪明的人。”
独目叟开始惶惑起来。
疯和尚接着说道:“想想看,羊叔子…武林中一共有几柄盘龙剑?武林中又有几位剑圣司徒望?盘龙剑为剑圣司徒望的传家之宝,这差不多已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实。而现在,剑圣生死不明,剑圣的故物,却在你羊叔子⾝上出现…羊叔子,我问你…就算剑圣业已不在人世,可是: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子嗣?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门人?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生死至的朋友?
上述诸端,只要有一项出了你羊叔子的算外,凭着盘龙剑的铁证,你羊叔子的一条老命,还有几成是你羊叔子自己的?”
独目叟的脸⾊渐渐地苍⽩了起来。
死亡,并不是最大的恐怖!最大的恐怖应该是不断地遭受着死亡的威胁,搏之不得,避之不能。
平心而论,两老一叟,谁也不算是贪生怕死之辈,疯和尚若真个以武力施之于他们三人,两老一叟必将连袂奋,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疯和尚并没有那样做,他只以动作警告他们:小心地向死亡!他并没有将他们硬往死亡线上赶。自尽,是需要超人的勇气的,这是人类的弱点。
这一点,疯和尚控制得异常巧妙,于是,两老一叟便只有俯首听由布摆了。
疯和尚在阶前悠闲地又踱一个来回。
这一次,没甚意外,厅上厅下都很静。
跟着,疯和尚又停下脚步,仍然面向独目叟,以一种同情的语气道:“你们应该看得出,我和尚并不是没有来头的人,你们不知道我和尚是谁,并不是你们的聇辱,就将七星堡主,天山游龙,剑圣司徒望他们武林三奇通统喊来,他们也一样无法知道我和尚究竟是谁。
我和尚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这个,将来你们也许会知道,但现在,你们尽可别管。
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和尚有个怪脾气,喜做些别人以为不近情理的事,弹弹反调…就像前几个月,七星堡主以为他能毁得了少林寺,我和尚不信琊,结果一样将他的暴行阻住…这只是个小小的例子,唆,这⻩脸小子他就是目击者之一!”
疯和尚说着,偏头向那个⻩脸中年汉子嘻嘻一笑。
“我和尚之所以要举出这个例子,乃是为了说明一件事。”疯和尚继续说道:“天山游龙赵笑峰与剑圣司徒望的私谊之笃,为武林中所罕见,这一点,我和尚知道,你们几个一定也很清楚。现在,剑圣下落不明,剑圣故物在长⽩出现,剑圣的老友赶来了长⽩…诸位,这显示了些什么?…很简单。一句话说完,长⽩道上将有一番腥风⾎雨!”
“不论如何风狂雨暴,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和尚一指独目叟,有力地道:“就是你羊叔子!”
独目叟⾝不由己地微微一颤。
“我有没有说错,羊叔子?”
独目叟強撑着冷笑道:“生死算得什么?何况我羊叔子也不是纸扎的呢!”
疯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独目叟怒声道:“大和尚,何事好笑?”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鹅⽑。”疯和尚突然一整脸⾊,端容道:“依和尚看来,你羊叔子虽然将生死看得很淡,但在那种情形之下丧生,不但不光荣,死后的声名,可能还会不太好听。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武林之中会有人这样说:朋友,你知道长⽩独目叟的下场那么惨,是为了啥?咳咳,一把宝剑罢了,贪者如此,令人浩叹。…羊叔子,和尚这样说,可曾夸大其词?”
独目叟果然为之动容。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羊叔子?”疯和尚又道:“前面说过,我和尚喜唱反调。七星堡主要毁少林寺,我给闹散了,天山游龙要在长⽩兴风作浪,我和尚一样不答应!不过,天山游龙到底不是七星堡主,他们生事的出发点不同,一个为公义,一个为私,我和尚若是采取相同的手法阻止,岂不成了黑⽩不分?所以,这一次,我和尚想出了新鲜花样。羊叔子,你听清,赶快找着那个⽩胡子老儿,回盘龙剑,说明你羊叔子是受了别人的怂恿,现在知罪了!羊叔子,记住,个把像天山游龙以及我和尚这样的朋友,并不是坏事!”
独目叟见胖瘦两老正拿眼瞪住他,便即勉強地冷笑了一声。
“希望你们两位也能这样做!”和尚转向胖瘦两老道:“我和尚很清楚,剑圣那件公案,你俩并非主谋。同时,和尚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所知道的主谋者,很可能一样不是真正的主谋,主谋是谁,我和尚目前一样不知道,但我和尚也不想知道,那是剑圣的朋友那个⽩胡子老儿的事。我和尚只想在这件事上,让那⽩胡子老儿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就像七星堡主因了我而没有能将少林毁去一样也就満⾜了!”
一叟两老,开始彼此互望起来。
疯和尚又道:“你们犹疑不决,可是有什么顾忌?”
独目叟冷冷地道:“和尚,什么顾忌?”
疯和尚道:“譬如说,担心有人不放你们过去之类。”
胖老哼了一声道:“顾忌?嘿,我们只不过在考虑是否有那样做的必要罢了!”
“有!”
“嗯?”
“以你们三位的⾝分地位,”疯和尚正⾊地道:“你们那样做,有你们的想法,也许以为有违同道道义是不是?”
“我们差不多是这样的想的。”
“朋友,再想得深一点吧!”疯和尚又道:“试问,剑圣司徒望为当今武林三奇之一,武功⾝分,都在你们几位之上。剑圣为人,淡泊自守,与人无争,他的存在,与你们一叟两老可说是风牛马,漠不相关。…也就是这一点,和尚才敢判定你们三位并非主谋者。…
所以,三位应该知道,剑圣虽与三位没有冲突之处,但在武林中的另外一二位…可就不同了。我们可以说得更明⽩一点,一山不容二虎!”
独目叟默默点头。
两老也默默点头。
疯和尚继续说道:“除去了剑圣司徒望,某些人也许因此可以无敌于武林…可是,你们几个又为的是什么?…为了一柄盘龙剑?还是为了道义?…这叫道义么?…嘿,恕我和尚说得难听一点,你们都给人家利用了。”
一叟两老,默不则声。
疯和尚又道:“这件事,真正主事者,可能并未出面,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迟早总是避免不了的…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在你们几个人的头上。那时候,你们的指使人,可能远会从旁风凉风凉:那些家伙为了一柄剑什么的,居然动起剑圣的脑筋来,咳,该死该死…
朋友,想想看,这种情形可能不可能发生?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形,你们几个又是所为何来?”
两老也有点动容了。
“所以,”疯和尚又道:“假如我和尚是你们,最明智的抉择便是立即找着天山游龙说明原委,以那位⽩胡子老儿磊落的怀,对你们,可能绝不计较。”
两老一男,对望着点点头。
疯和尚却于此时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叟两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和尚,你又笑什么?”
“和尚为结了三位从善如流的朋友感到⾼兴,⾼兴极了。”
“我们走!”
胖老招呼了一声,三人向疯和尚微微一拱拳,相继走出道甬。
现在,大厅上下,只剩下疯和尚跟那个⻩脸中年汉子了。一叟两老走后,⻩脸汉子立即向疯和尚走去。”
和尚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在谛听什么。
⻩脸汉子只好停下脚步来。
好半晌之后,疯和尚这才抬起头来朝⻩脸汉子做了个鬼脸。
“你的易容术…不错啊…小子!”
“如果大和尚迢来一步的话,”司徒烈苦笑笑道:“多好的易容术也留不住施力这条小命呢!”
和尚⾼兴地笑了。
“大和尚,”司徒烈又道:“您老是几时来长⽩的?”
疯和尚道:
“小子,⾝上有银子没有?”
司徒烈笑道:“难道要先缴谈话费不成?”
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一点不错,”他大笑着道:“走,喝酒去,不然的话,可别想我和尚多说半个字儿!”
天已大黑。
朝镇一角,一个简陋的小酒铺子里,在昏⻩的灯光下,两个酒客对面而坐。是的,他们便是司徒烈和疚和尚两个。
“酒够了么,大和尚?”
“差得远呢!”和尚大笑道:“疼银子是不是,小子?”
“你猜错了。”
“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怕您喝多了,”司徒烈笑道:“等会儿醉得说不出话来。”
“这倒是真的,”和尚也笑道:“要问什么,你就快问吧!”
“我师⽗呢?”
“那个⽩胡子老儿么?”
“是的,晚辈何处可以找到他老人家?”
“何必担心这个呢,傻小子,你找不到他,他难道也会找不着你么?”
司徒烈想起师⽗临别时的吩咐,不噤点了点头。
“小子”和尚喝了一大口酒,笑着又道:“现在你要问的,是不是我和尚系于何时来到长⽩?”
司徒烈摇头摇,笑道:“那通常是人们见面时的第一个问题,现在,已经不太重要了…施力想问得远一点,就是上一次在少林,您跟七星堡主…后来怎样了?”
这一问,似乎颇出和尚意料之外。
只见他,怔得一怔,又摇了头摇,便即问声不响地低头狂饮起来。
司徒烈虽感纳罕,可又不便开口。和尚一气喝下大半碗,这才抬了头,绷起眉⽑,横眼郑重地向司徒烈反问道:“在你小子心目中,我和尚跟七星堡主冷敬秋的武功谁⾼?”
“当然你喽!”
“怎见得?”
“上次在少林较量功力…那是显而易见的。”
“孩子,你错了。”
司徒烈,大吃一惊。
“什么?”他呐呐地道:“难道…你是说…七星堡主的武功在你之上?”
“这样说也不对。”
“那该如何说呢?”
“应该这样说,”和尚微喟着道:“七星堡主的武功虽不在我和尚之上,但也绝不在我和尚之下,说得正确一点,我们是在伯仲之间!”
司徒烈惶惑地道:“那么,那一次,在少林…应该如何解释呢?”
“七星堡主上了和尚一次小当而已!”
“什么?…您…您…用了不正常的手段?”
“孩子,你的措词过当了!”
“是的,大和尚,施力不该这样说…可是,大和尚,您知道的,您老如此表示,实在令人震惊。”
和尚微叹道:“和尚是说的实话呀!”
“可否请您老再说得详细些?”
“说起来,实在微妙之至。”和尚又叹道了一声道:“孩子,你应该先知道一件事,人,尤其是武人,他们本⾝究竟含蕴了几许功力,决非尺度斗量可以算得出!一个可以在一个时辰內跑六十里路的人,在某种迫切的情况,他可能跑到七十里,八十里,甚至于一百里也不一定。可是,你若说那人本来就能在一个时辰內跑一百里,你就错了。跑六十里,是他正常的能力,追加的四十里则是一个人受了刺之后稀有的特例。”
司徒烈点点头。
“我们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和尚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如此下个结论:任何人,聪明的也好,愚笨的也好,⾼手也好,泛泛之辈也好,任何人都有着一种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的潜在力量!在我辈武人而言,那种力量便能常因‘好胜’而发出来;就像我们为了‘恐惧’或‘贪生’,有时也会减低原有的功力一样。”
司徒烈唔了一声。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们便会发觉,如有什么赌赛,出手的先后,便常常影响到与赛者的成绩!”
“先出手好呢?还是后出手好?”
“这,很难说…也就是说,那得看客观环境,以及与赛者的个,才好决定!”
“就请大和尚以您那次跟七星堡的赌赛做例子吧!”
“好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将那次的经过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七星堡主先以掌锋切下一块青石,然后再以掌力庒成飞灰…最后,我也照做了一遍。”
“但是,你的手法⾼明多了。”
“但是,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七星堡主切石时着力得很明显,而我,却施展得不落丝毫痕迹是不是。”
“是的。”
“唉,孩子,在这种地方,便可看出出手先后的重要了!七星堡主那样做,是他本⾝真正功力的表现,在他的立场而言,他已算是做得很好的了…容和尚说句题外的话,他那一手,当今武林中能办得到的人,决不可能超出五位…我和尚之所以比他做得更好,只有一个原因,前面说过的,他已跑了六十里,我说什么也得超过它,于是,我跑了七十、八十、以至一百…因为,站在我当时的立场上,是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的。”
“那也是一种功力的表现呀!”
“不,孩子,你又错了。假如我是七星堡主,而七星堡主是我的话,其结果一定也将相同!”
“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和尚又喝了一口酒道:“在七星堡主而言,他能做多少,他便做了多少,而我,受了不能输给他且要比他做得更好的刺,我便发挥了自己也不明⽩的潜在力量。假如由我先出手,我因没有榜样在先,无从比较,此时,我所表现出来的,凭良心说一句,我最多也只能做到七星堡主那样。同样的,因为我已跑了六十里,再由七星堡主来跑,他因着和我相同的理由,可以想见,他也将会做得更为出⾊!这是简浅的道理,前面说过,潜在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有的!”
“大和尚,你太谦虚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和尚正⾊道:“如你不相信,和尚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来。”
“哦?”“记得么,孩子?”和尚微笑起来:“我跟七星堡主最后的那一段。”
司徒烈想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记得的,大和尚!”他说:“最后,你将石灰扬了他一脸,等到烟消雾散,你已上了前殿殿脊…对不对?”
“对的!”和尚又笑了一下,但旋即正容道:“孩子,你可知道和尚那样做是何用意?”
司徒烈诧异道:“那种玩笑举动也有含意?”
“玩笑?咳,表面看上去,的确是的…可是,孩子,你可知道它正证明了七星堡主的功力不在我和尚之下?”
“说实在的,”司徒烈道:“施力是愈听愈糊涂了。”
“孩子,慢慢来,你会明⽩的…现在,我先问你,离开少林之前,我向七星堡主说了些什么?”
司徒烈想了一下道:“您说,‘来来来,堡主,咱们再比比脚程,看你堡主有没有知道我和尚师承的缘分!’”
“我为什么那样说?”
“因为您在开始比赛之先说过:‘为了不令你堡主吃亏,我和尚奉送一个优待,就是在我和尚胜了之后,假如你堡主自信脚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将我和尚在百里之內连丢,我和尚便将师承详告!’”
“好了,好了!”和尚道:“现在明⽩了没有?”
“没有!”
“那么,和尚就不妨说得更明⽩一点:我和尚实无自信在百里之內不被七星堡主追上!”
司徒烈恍然若有所悟地道:“所以,你就用石灰拦他一阵。”
和尚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手,因为彼此功力相差甚微,有时候,一先之差,便能决定胜负…看上去那一次我在殿上,他在殿下,相差有限,但是我,起步在先,早有准备,等他奋⾝而起,我已下去很远很远了。”
“原来如此…但看上去真是一次玩笑。”
“假如看上去不像玩笑,七星堡主怎依。”
司徒烈笑了。
和尚也笑了!
“结果呢?”
“结果么?”和尚微笑道:“结果证明七星堡主并没有知道我和尚师承的缘分。”
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候,天已起更。但在初冬的长⽩,还只是热闹夜市的开始,和尚似乎有了三分酒意,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叠指敲着桌沿,哑声低低地又唱了起来:
将军百战⾝裂分
…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这首古老的金缕曲,司徒烈已是第三次听到,说也奇怪,和尚的音调虽然那样耝涩刺耳,但在司徒烈的感受上,每次听来,都有不同的感触。
他,静静地听着。
和尚旁若无人地唱着,极为零,颠倒,重复。
不知是词曲本⾝有感人的力量呢?抑或是司徒烈对和尚有了好感?司徒烈居然愈听愈⼊神,和尚唱倒了,他便觉得倒唱比顺唱妥贴,和尚唱重复了,他就觉得多唱一遍更动人。尤其在这充満边疆风情的异地,听到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之句,一种凄怆之感,突然袭上了司徒烈的心头。
他,低下了头。
他…流泪了。
和尚的歌声,戛然而止。
司徒烈悄悄拭去眼泪,抬头強笑道:“大和尚,您唱得真好!”“真的吗?”和尚睁着微带醉意的眼神,又⼲了一大口酒,快活地道:“和尚⾼兴极了…这是和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歌曲上遇到知音。”
“大和尚,您,不是…很正常么?”
“你以为我和尚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次在少林,您为什么要装成那副样子?”
“和尚当然有和尚的苦衷。”
“什么苦衷?”
“为了不愿空空僧跟我套近!”和尚简洁地道:“还有那个⽩胡子老儿和那个老叫化子,也不好惹。”
“您怕他们盘问您的来历?”
和尚大笑道:“完全正确!”
“您的来历为何怕人知道?”
“小子,你太好问了!”和尚笑骂道:“老实跟你小子说,问什么都可以,若要我和尚说出我和尚的来历,那是梦想!”
“以我师⽗在武林中的地位和阅历,难道他老人家会查不出来么?”
“会的!”和尚笑道:“不过也并不太简单。”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他问道:“施力的易容术瞒过了鬼脸婆,也瞒过了一叟两老三神仙,怎的竟没有瞒过你?还有,您去朝密室,显系为了救我出难,您又怎知我被困在里面的?还有,剑圣司徒望的遭遇,我师⽗也不过最近才知道,您怎会比他老人家知道得更多更详细?”
和尚微笑道:“这些问题很难答复,不过,和尚可以告诉你,等到有一天你小子也有了我和尚今天在武功上这般成就的话,那时候,你自然会明⽩。”
“这种回答太不着边际了。”
和尚大笑道:“这总比和尚直说不愿回答的好啊!”司徒烈笑了笑又道:“大和尚,您要一叟两老去找我师⽗自动告⽩自首,那是可能的么?”
“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您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为了造成那个不可能!”
“大和尚…您…弄甚玄虚?”
“说明⽩的,假如他们真会那样做,并非和尚所愿。”
“今儿晚上,施力算是第二次糊涂起来了。”
“再说得明⽩点,和尚要断绝他们所有的生存机会。”
“你要他们…死?”
“死?哈哈,一点不错!”
“可是,你对他们那样宽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要他们死得快一点!”
“既然如此,刚才怎不动手?”
“和尚不愿把手弄脏。”
“那样等到什么时候?”
“不用等。”
“这怎讲?”
“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死了?”
司徒烈听了几乎跳了起来。
和尚平静地微笑着道:“是的,他们都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们离开朝观之前。”
“死于何人之手?”
“假使我和尚没有猜错,那人该是长⽩之王鬼见愁。”
“啊…鬼见愁?”
“小子,”和尚笑道:“现在你总该明⽩我和尚在一叟两老离去的那一刹那,为何突然大笑的原因了吧?”
“难道您已预知鬼见愁等在外边?”
和尚大笑道:“他早就缀在我后面呢!”
司徒烈道:“你为这一点而发笑?”
“那就有什么好笑的?”和尚道:“我之所以笑,只不过藉我的笑声将鬼见愁那老魔头的冷笑掩盖过去,不令一叟两老有所警觉罢了。”
司徒烈不解地道:“您一步也没离开,又怎知道他们三人已给鬼见愁收拾了呢?”
和尚笑道:“假如你小子也是有心人,或者你小子的功力再⾼一点,⾼到像你师⽗⽩胡子老儿那种程度,你小子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司徒烈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施力知道了…怪不得当施力向您老走去时,您老没有立即理我…您老当时凝神谛听的,大概便是这个了。”
“一点不错。”
司徒烈又问道:“您老有否听出他们三个是在什么地方遭的毒手丁”
“也许在大殿中,也许在偏殿走廊上。”
“鬼见愁为什么要除掉他们几个?”
“鬼见愁那种魔头就跟七星堡主一样,最容不得的便是有人不忠于他!”
“鬼见愁和七星堡主的武功谁⾼?”
“真是孩子气!”和尚笑了起来道:“听到一个⾼手的名号,就要拉出人来比上一比,他跟七星堡主又没过手,和尚怎晓得他们谁的武功⾼?”
“我想应该七星堡主⾼!”
和尚笑道:“何以见得?”
司徒烈道:“第一,假如鬼见愁的武功不逊于七星堡主,他为什么没被人并人武林三奇之內而成为武林四奇之一?第二,七星堡主自诩为武林第一人,可见得他没将任何人看在眼內,这其中当然包括了鬼见愁!”
和尚摇头摇笑道:“不尽然…不尽然。”
司徒烈吃惊地道:“难道鬼见愁很了不起么?”
“现在听我的。”
“您倒说说看!”
和尚笑道:“第一,你小子的两点理由,本不成其为理由!武林三奇虽然是一种尊称,但你总不能因为有了这种尊称便说整个武林的⾼手只有他们三人。小子,我和尚比七星堡主如何?为什么没人说我和尚是武林一奇?这,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至于七星堡主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一节,那只是他个人的夸大狂作祟罢了。我和尚何尝不可以自许为武林第一人?同样的,你又怎知鬼见愁那老魔没将自己看作武林第一人?
第二,鬼见愁远处长⽩,加以⽇常的行踪飘忽,较少人知,假如他没有独到的一手,他怎会被人家喊做长⽩王?
第三,这是你小子经历过的,独目叟是何等人物?你再看看鬼见愁收拾他们三个的手法多利落?照面后,仅仅一个回合,三人只哼得一声,便完结了,就是换了我和尚,顶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七星堡主又能強到哪儿去?”
司徒烈听得不住地点头。
经过了和尚这一番剖解,他对鬼见愁不噤有了一种新的观感。
他想:鬼见愁的武功既不在七星堡主之下,如果能找个机会让他们二人火拼一下,岂不大妙?
和尚似乎业已瞧透了司徒烈的心意,抬脸微笑道:“小子,你在转些什么鬼念头?…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能令鬼见愁跟七星堡主拼上一下子多好。”
司徒烈赧然一笑。
和尚微笑着又道:“假如和尚现在告诉你,你小子的这种愿望颇有实现之可能,你小子听了该有什么感想呢?”
司徒烈听了,跳将起来道:“真的么,大和尚?”
和尚点头笑道:“附耳过来!”
这时候,天已二更。
司徒烈跟疯和尚二人的头,一齐伸向桌子中间,和尚低声说着,司徒烈出神地听着,有时点头,有时头摇,有时皱眉,有时微笑。好半晌之后,和尚方才将话说完。
听完了,司徒烈咬犹疑地道:“我师⽗那儿…怎生代?”
和尚哈哈大笑道:“有我和尚呀!”
十月,长⽩。
十月的长⽩,浸洗在一片灰⻩中。
灰⻩的天空,灰⻩的原野,灰⻩的篷包,灰⻩的平顶屋…以及灰⻩的行人。
这儿,长⽩,是沙的世界。
这儿,长⽩,惟一的⽩⾊是羊群…⽩⾊的羊群,一队队地穿过朝镇,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它们依赖着赶羊人的经验,在追逐着有⽔有草的地方。
初冬的朝镇,着朝苏醒了。
这座城隍庙,是朝镇的心脏。这时候,在城隍庙前的一株老榕树底下,咩咩而叫的羊群围着一堆人,一堆人群围着一位蓝⾐少年。
那位少年,很显然的,不是长⽩本地人。只见他,年约双十左右,剑眉虎目,鼻似琼瑶,若涂朱,英俊至极。这种季节,所有的当地人,多半穿着棉长袍,棉套头,束着板带,而将袍角撮起塞在带里。只有他,那位少年,在这种大寒气候下,却只穿着一件老蓝布长衫,居然意态从容,毫无凉意。
少年在这座城隍庙前出现,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此刻,他像前二天一样,眼见围拢来的人数已是不少,便从榕树下那块大石头上立起⾝来,右手抱着左手拳,含笑向四周闲人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朗声发话道:“诸位伯伯叔叔:您好!
在下豫中史威,远来贵地长⽩访亲未遇,盘川告罄,告贷无门。尚幸在下曾从少林门下学过几天拳脚,穷途末路,说什么也只好拿它出来现丑一番了。诸位知道,少林为当今武林名派之一,少林正宗绝学便是降龙伏虎拳,又名罗汉拳。史威虽非少林门下,但所学却属少林真传。拳打行家看,史威是不是有点真功夫,诸位马上知道。不过,在下有句话却须先行待:在下并非藉此糊口的江湖艺人,诸位应该看得出来,所以,等会儿拳打完了,务请诸家赏个彩头,钱不钱,尚在其次。
好,史威现丑了!”
自称豫中史威的少年,说至此处,又是一个罗因揖。
闲人们自动后退,让出一个一丈五六的圈子。
于是,少年立⾝昅气,、开式,起马,出拳,一招一式地打起少林罗汉拳来。
这时候,从东西街上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约摸六十上下,穿着长⽩土著的装束,灰布棉袍,皂⽩棉套头,护耳下放,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那人的⾝材本就瘦小,加上背佝偻,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瘦骨支离的痨病鬼。
来人渐渐走近了一
现在看清他,天生一只其尖如锥的鼻子,眼窝深陷,两睛滚滚如⾖,一对光芒四的黑⾖子。
当他走到庙前,经过人群时,起初仅仅侧脸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但在定⾜微一谛听之下,他向人群靠了过去。
此刻,少年的罗汉拳业已打完。
闲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喂,你看怎么样?”
“老实说,我是外行。”
“我看不出什么好来!”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看这小子不过是换个花样骗钱罢了!”
“唔…可能”
“假如朝观的那三位道长也在这儿就好了,”先前发话的那人道:“人家才是真正的武术家呢…一跳几丈⾼…喂,你看到过么?”
少年打完拳,四面一看,喊好的一个没有,再看地下,只零零星星地丢落了三五枚青钱,不噤微叹一声,露出一脸沮丧。他先俯⾝下去将那几枚青钱拾起揣在怀中,然后苦笑着一抱拳,向闲人们没精打采地道:“谢了,诸位。”
就在这个时候,东北角上突有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沉声喝道:“别丧气,小子…要得好,再来一遍。”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的,正是那个人像痨病鬼,但却有着一双其细如⾖,闪闪发光的眼球的瘦小老人。
闲人们在看清楚了老人的猥屑生相之后,不由得一致纵声大笑起来。
“再耍一遍…小子…别理那些不识货的草包!”
沉喝了声再起,随着喝声之起,一块⾜有十两轻重的银锭子,飞落那个自称史威的少年跟前。
喝声,银子…均来自先前那个瘦小老人。
十两⽩银,不是一个小数字!受着银子的震慑,虽然老人口出不逊,众人仍旧肃静下来,并且彼此凝望着,意思好似说:长⽩竟有这等富豪,怎没听说过?
少年颇为震惊。
他望着地下的银子,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犹疑着,抬起头来,找着老人的眼光,感地躬了“躬,然后,方将银子拾起揣好。
少年依着老人的吩咐,又将少林罗汉拳打了一遍。
这一次,拳式一收,闲人们立即大声喊起来。同时,青钱也似穿花蝴蝶,纷纷飞⼊场心。
很多人喜在富人面前有所表现。
那个瘦小的老人,此刻倒反而一无表示,他先是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少年行拳,一面看,一面不住地点头。少年将一套拳招使完,他却低头沉思起来。
闲人们开始散去。
老实说:正如刚才一个闲人所说的一样…他们是外行,这玩艺儿实在引不起他们浓厚的趣兴来。
就在那个自称史威的卖拳少年朝沉思着的老人膘了一眼准备悄然离去的当口,老人悠然抬起了头。
“你来,”他道:“老夫有话跟你说。”
少年走了过去。
老人仰脸以征询的语气迫切地道:“小伙子,老夫请你便饭如何?”
少年期期地道:“这…这…如何使得呢…老伯。”
“你答应了,是么?”
“当然,老伯。”
…
几天前疯和尚跟司徒烈对饮的,那间僻静的小酒铺子里,现在可以看到两个很特出的,一老一小两个酒客,他俩便是那个自称史威的豫中少年以及那个瘦小老人。
…
“孩子,你叫什么?”
“姓史名威,老伯,您呢?”
“,厉君!”老人微笑道:“不过,这个名字只有老夫一人知道。”
“为什么呢,老伯?”
“将近六十年,老夫没有用过它了!”
“为什么呢,老伯?”
“因为朋友们为老夫另外取了名字。”
“哦…取做什么?”
“鬼见愁。”
“鬼见愁?”少年重复了一遍,天真地微笑道:“怎么会取上这个…老伯…你难道不嫌它有点刺耳么?”
老人注视少年,静静地道:“它是武林中一种难得的尊称呢,孩子。”
“武林?”少年略感讶异地道:“那么…就是说…您老…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了?”
自称鬼见愁的老人朝少年望了一眼,皱眉道:“小伙子,你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么?”
“是的,老伯。”
“那就怪了!”老人不解地自语了一声,又道:“小子,你跟谁练的武功?”
“武功?…仅仅懂得这么点拳法…也能称之为武功?”
“你不知道你自己练的是正宗少林绝学?”
“知道的,老伯!”少年道:“但史威并不清楚它是否属于少林正宗。”
老人大感奇怪道:“你难道不是少林俗家弟子?”
“少林弟子?”少年摇头摇,笑道:“连少林寺的大门朝北朝南我也不知道呢?”
“那么,谁是你师⽗?”
“洛草桥的铁掌孙伯虎!”少年道:“史威是跟他老人家学的拳,但如果你老以为他老人家是我史威的师⽗,您老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这…这怎么说?”
“草桥孙氏昆仲,是洛附近一带的闻人。一名伯虎,一名仲虎。仲虎习文,中年慕道。伯虎习武,据他老人家自己说,他是少林二十二代俗家弟子。孙氏昆仲,颇拥赀财,跟小的史威家,累代均有往还,世谊甚好。
孙氏兄弟为了自己的嗜好,每年秋季,均举行文武双擂一次,伯虎主持武擂,仲虎主持文擂,是洛一带一年一度的罕见盛事。
有一年…那时候史威大概十二三岁,体质异常孱弱…史威在武擂台下见到一个⾝材结壮的汉子一掌将一块青石劈得四分五裂,当时看了,私心十分羡慕,回家跟家⽗说及,家⽗便托孙伯虎代为物⾊武师,其目的不过是锻炼锻炼⾝体而已。
可是,孙伯虎说:这年头,混吃饭的人多,有真才实学的人很少。他以为,如果只为了锻炼⾝体,大可以从他练练少林罗汉拳。他说罗汉拳当年便是达摩和尚创出来锻炼少林寺僧的⾝体的,这种拳法对健康最为有效。
当时,家⽗要史威行拜大礼,孙伯虎笑说道:他将来又不凭这路拳脚到江湖上去温,我教他的拳,就等于抄给他一张药方子,要行什么大礼?
家⽗拗他老人家不过,只得罢了。
这是史威习得罗汉拳的由来。
今天,史威漂泊异乡,走投无路,居然搬出这个来骗人家的银子,细想起来,其恶劣之处,远劣于乞讨…唉唉,老伯,史威惭愧极了…”
老人连哦两声,眉目顿显舒畅。
“原来是这样的,”他道:“罗汉拳你一共练过几年?”
“一年光景。”
“只是一年光景便已练至这等火候?”老人大为惊讶,他说着,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又道:“老夫一眼便看出是个难遇良材…果然不错。
不一会儿,酒毕换茶。
在长⽩,由于人们羊⾁吃得多,以致茶和酒一样被人重视。
喝茶时,老人又道:“史威,你怎么会跑到长⽩来的?”
“谈起这个来,真是一言难尽。”少年轻叹一声道:“家⽗向以贩卖⽪货为业,五个月前,史威接到家⽗自长⽩这儿捎回去的家信,要史威在两个月之內赶来长⽩,帮他押运一批貂⽪,藉此历练历练,将来好接他老人家的事业。
那时候,正好碰上四川青城一家什么威武镖局保着一趟往长⽩而来的镖从孟津经过,为了一路有照应,便由家人谈妥以三千银子的代价,托威武镖局将史威护送来此。
由于这趟镖货价值太大,一路上出了很多很多的⿇烦,因而耽误了史威的两月之期。待得到了长⽩,打听之下,家⽗早在月前,便因不耐久等而起程离去。
等史威回头再找那个姓孙的镖局局主时,那个姓孙的,也已不知去向,史威猜想,他们可能也已启程回关內去了。因为史威在这举目无亲,而盘川又已用尽,无奈何,只好…唉,不提也罢。”
老人咬沉思起来。
片刻之后,他抬脸向着少年,寄望殷切地道:“史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老夫问你一个问题。一个⾝负绝学的武林人物,叱咤风云一生,到了晚年,仍旧只是于然一⾝,那”时候,孩子,你以为他们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少年想了一下,然后犹疑地道:“痛昔的…为了没有⾐钵传人…是不是?”
老人目奇光,⾼兴地道:“正是这样,孩子,你猜得完全对。”
“那有什么困难呢,老伯?找一个不也就是了?”
“谈何容易!”老人微喟一声,目注少年之面,又道:“中平之材,俯拾皆是,可是,像老夫这种人物,自念一⾝绝艺得来不易,就是拼了与木同朽,又怎肯轻易给他人随便蹋糟?”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合格呢?”
老人有力地道:“像你这样!”
老人说着,双目注定少年,不稍一瞬。
少年却淡然处之地笑道:“噢,那倒真可惜…可惜史威对长⽩这种地方一点趣兴也没有。”
老人精神陡振,连忙温声道:“孩子,你喜住在什么地方呢?”
“洛!”少年道:“我爱我的故乡。”
“好,好极了!”老人忙不迭道:“老夫在关外也呆厌了,最近正有事要到洛附近的北邙七星堡去一趟…完事之后,我们可以就在那附近定居下来…而且,这次的北邙之行很重要…说起来也是你的运气呢,孩子,你也不能领会,总之,总有一天你会明⽩的!”
少年头摇微笑道:“那样更不行!”
老人张目道:“为什么?”
“说起来,话又长了!”少年回忆着道:“两三年前,史威随家人赴洛看灯,碰到一位大个子怪老人,他拦住我,一定要收我做徒弟,我不肯,他偏要,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武人胚子,他不留下来,早晚也要给别人捡去。他又告诉我,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跟了他,比跟什么人都強…。”
“之后呢?”
“我告诉他:我对武事一点趣兴也没有。”
“他怎么说?”
“他听了,异常不快,临别时狠狠地向我代道:小子,你记住,你对武事没有趣兴那没有关系,以后如果发现你走上武人路子,不管你拜在谁人门下,老夫也一样能宰了你!”
“有这种人?”
“是呀!”少年道:“有了这段经过,洛附近怎生住得?”
“你拒绝那人的理由,可是你真正的心意?”
“讨厌那个怪物罢了。”
“那人生做什么样子?”
“那人⾝材极其⾼大,看样子总在七十左右,浓眉、突睛。黑⽪、⿇脸,其丑如怪,凶若煞神,史威记得,他好像说过什么武林第一人…”
老人失声道:“那是七星堡主啊!”“七星堡主?”少年不解地道:“谁是七星堡主?”
“就是你遇到的那个⾼大老人。”
“他真是武林第一人么?”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酒醉了的人永远不承认自己酒醉一样,想想看,孩子,他自称武林第一人,他会是武林第一人么?”
“那么谁是武林第一人呢?”
“谁也不是。”
“这怎么说?”
“俗语说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何行业都不可能有第一人这个词儿的存在,尤其是我辈武人,与武功同样重要的,尚有心计、游、遇合,有时候,武功⾼的,并不一定就能所向无敌,弄不好,甚至⾝家不保,几年前,武林就发生过一件明显的例子…”说至此处,老人警觉地一顿,又道:“孩子,别谈这个了…你说吧,你喜在什么地方落脚,老夫待七星堡事毕之后,无不依你。”
少年坚持道:“老伯,史威不愿离开洛!”
“那怎么办?”老人踌躇地道:“孩子,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我不知道…我只担心再遇上那个什么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
老人沉昑了一下,突然抚掌道:“你所担心的,只是怕给七星堡主认出你的本来面目…其实,老夫并不在乎这个,但为了某种缘故,老夫目前尚不愿开罪于他…现在,有了…孩子,你瞧我的!”
老人说毕,向店家要来一盆清⽔,不由分说,便将少年拉至后面一间小屋中。片刻之后,那个自称豫中史威的少年,便由剑眉虎目而变成浓眉大眼,⽩皙的肤⽪也成了习见的紫酱⾊。
老人又取出一颗⻩⾊药丸令少年服了。
然后,老人到面前取来一面破旧模糊的铜镜,递在少年手上。
少年在镜中端详了一阵,讶声道:“老伯,史威现在这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老人得意地道:“如何?现在还有谁认得出你是刚才的史威?”
少年发愁道:“变成这副样子…如何再见家⽗?”
老人哈哈笑道:“别傻了,孩子,这不过是武林中较为⾼明的一种易容变音之术罢了,如回复本来面目,那比化装还更简单呢!”
“真的么,老伯?”
“谁还骗你不成?”
老人说着,在⽔中化开另一颗⽩⾊药丸,掏起一捧⽔,送至少年脸上劲使一擦,⽔到之处,肤⾊立即还原。
老人笑道:“放心了吧,孩子?”
“是的,老伯,史威安心了。”
“孩子,老夫是个随便惯了的人,”老人皱眉道:“老夫并不拘泥于任何庸俗的仪式,但是,孩子,自现在起,我们之间的称呼得改一改才好。”
“不,老伯,”少年坚持地道:“到目前为此,我们之间尚无师徒之份呢!”
“你…你!”
少年毅然地道:“老伯,说实在的,过去,史威颇为向往于武人生涯,希望遇见奇人,习得一⾝绝艺,纵横驰驱于关內外,任情做些自己所⾼兴做的事,只是那位什么七星堡主太令人失望,他那种凶横残戾之气,令史威对整个武林灰了心,早已断了这个念头…而今天无巧不巧地又遇见了老伯您,您的慈和,以及您的…种种…一切…都令史威由衷钦佩,以致今史威又对武事恢复了信心。不过,老伯也许不知道,史家三代单传,家⽗只生有史威一子,就像独生的家祖只生了家⽗一人一样,虽然史威少不更事,喜活动,但家⽗却对史威喜爱逾常,史威为报答双亲教哺天恩,凡事不论大小,均非亲奉严慈之命而不行。这一点,尚望您老原谅,要定师徒之份,务必等回到了洛之后,禀明双亲,才能决定。但您老可以放心,这只是一种人子应尽之义,史威今年业已一十有八,对史威言行,堂上倒从没有坚持过。”
老人听了,眉目大展。
他不住地点着头,赞许道:“应该,应该…你能有这种孝行,不但令老夫感到光荣,同时也令老夫感到无上安慰,孩子,就这样说吧。”
“谢谢您,老伯。”少年又道:“我们何时启程?”
“三天以后。”
“还要再等三天么?”
“老夫明晚有个约会。”
“跟谁?”
“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