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凄。
秋风飒飒。
一条瘦小的人影,沿着洛⽔,顶风飞奔。
在惨淡的月⾊下,可以看出他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华贵的猎装,已污秽破碎,英气人的容貌,却汗下如雨,狼狈不堪的神⾊中,透出惊怒的表情。
他,正是有⽗拒认,⺟亲投⽔的孤雏南宮亮。
在他的后面,五六条黑影飞奔而来,衔尾追赶。
突然间,响起几次厉啸,前路又出现三条人影,向南宮亮面围至,南宮亮一见⾝⼊包围,再也逃遁不脫,脸⾊由惧变怒,幼小的心灵一横,倒反而沉着起来,⾝形一晃,背对洛⽔,昂然屹立,目光一扫,见四周已参差站立着九个武林人物,这些人一律灰⾊劲装,头上灰布密密包起,只露出两只寒光闪烁的眼睛。
而其中只有一个人⾝着青衫,没有蒙面,双手握着一对判官笔,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盟叔“铁笔神风”班睢。
南宮亮见此形势,想起⺟亲的话,星目噴火,大声对班睢道:“你急急追我,不知是什么用意?”
“铁笔神风”班睢此刻目光闪烁地向四野扫视,闻言倏然一笑,反问道:“侄儿,你⺟亲在那里?”
南宮亮一肚悲愤,冷冷道:“我⺟亲不想见你,如有什么事,同我讲也是一样!”
班睢目光诡谲一转,沉声喝道:“小子,念在相处多载,我班睢已存下宽容之心,如敢不说,那就是自找苦头吃了!”
南宮亮凄厉地目光一扫,道:“要我说出不难,你得先讲出来意!”
班睢脸⾊立刻转变得非常和缓,诡笑道:“念在大嫂伤重奔波,特来送行。”
南宮亮用手一指,道:“那又何必带这许多人,灰巾蒙面,故作神秘?”
只听得其中一个黑⾐人喝道:“抓住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
语声之中,纵⾝而上,一掌向南宮亮劈出。
南宮亮见势一惊,空手无剑,只得疾闪两步,喝道:“你们要动手,打死我也不说!”
他刚执成,决心強硬到底,仗着一筒“纯绝命针”有恃无恐。
但这一来,反而见效,那蒙面人掌式击空,正要菗⾝变招再上“铁笔神风”班睢已自喝道:“不可鲁莽,我有话说!”
蒙面人果然一晃而退,但南宮亮小肚子中雪亮,冷冷道:“有什么话说,哼,还不是想害我⺟子二人!”
一言拆穿,班睢晴不定的脸⾊,倏变狞厉,沉声道:“小子你既然知道,何不慡快一点说将出来,看在昔⽇情份,我或可保全你小子一条蚁命。”
他脸⾊瞬息万变,忽善忽恶,南宮亮牙齿一咬,大声道:“你是我盟叔,岂忘了南宮门风,忠行第一,孝行第二,为人子者,岂有弃⺟求全之理!”
班睢脸⾊一红,厉叱道:“南宮一姓,已无你⺟子二人,你小子到底说是不说?”
南宮亮凄厉地道:“不说。”
“嘿嘿,不说,那你就只能活到今天了!”
“铁笔神风”语声中,⾝形渐欺。
南宮亮平素对这位三叔倒不感到怎样,此刻已恨透了心,正想摸出“纯绝命针”却倏见左边一个蒙面人沉声道:“班睢,祸要铲得⼲净,你怎么了章法!”
“铁笔神风”班睢蓦然止步,恻恻道:“小子,你⺟子二人,倏然分开,是什么道理,只要你据实相告,我保证绝不为难你们⺟子。”
南宮亮暗忖道:“以目前形势,只有保留⺟亲已死的消息,或可拖延一些时光,因为“纯绝命针”发出,如不能把眼前这批人全部杀死,终难脫⾝。”
他想到这里,幼小的心灵中倏然升起一片杀机,目光微扫,在量度形势,口中却不动神⾊地道:“我⺟亲早已洞悉你们的谋,此时此刻,怕不已出去了十里。”
这固是谎言,随口胡诌,但听者有心“铁笔神风”神⾊一惊,厉声道:
“向何处而去?”
南宮亮脚下微移,冷冷道:“这个你们都管不着。”
左边一个蒙面人沉声道:“小娃儿,其实我们并不要杀你。”
班睢接口道:“不错,你⺟亲要逃也难越出洛河之界南宮亮叱道:“少噜苏,谅你们也一样难以活过今夜。”
班睢哈哈狂笑道:“不愧南宮冉八载薰陶,小子,我告诉你,真要杀你们⺟子之人并不是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南宮亮一怔道:“奉谁之命!”
“你⽗亲。”
南宮亮火冲三尺,大声道:“你们骗人,我爹已明言放我⺟子于前,决不会食言于后”
语声未落,只见班睢左掌一探际,从怀中掏出一个十字架般的东西,上半部漆黑发光,下半部雪亮,六寸长短,状如一柄断剑。
班睢左子⾼举,喝道:“南宮亮,你既自认‘夕神剑’之子,可认得此物?”
南宮亮心头陡然大震,这十字架般东西,自己怎不认得,立刻垂手肃立道:“犀角为柄,精钢剑⾝,南宮独门‘残剑之令’。”
班睢鼻中一哼,冷冷道:“既知‘残剑令’,可知规矩?”
南宮亮迟疑片刻,道:“令如一门之长,见令如见家主于当面,执令之人,凡有命谕,南宮门下,生死皆从!”
班睢嘿嘿一笑,道:“‘残剑令’之威何止于此,河洛武林见令莫不敬若盟主,小子,你该知道我的话不假了吧,要你们⺟子二人命之人,就是你⽗亲!”
南宮亮到底年幼,闻言陷⼊惘之中,他知道“残剑令”为祖传掌门之物,⽗亲视若命,生平不离⾝边,轻易决不授人,难道⽗亲当真寡情绝义,我⺟子于死?
但是,⺟亲至死尚嘱自己不可记恨⽗亲
这种矛盾,使他深感困惑,正自沉思,只听班睢又道:“你既知道‘残剑令’的遗训,谅不至违背我的吩咐吧?”
南宮亮一咬牙,⾝道:“既属南宮之后,自当恪守祖训,但请传谕!”
班睢得意地一笑,道:“你立刻说出⺟亲去向?”
“顺洛⽔而去,已有半个时辰。”
南宮亮心机聪明,话虽实在,却没有说出是投江顺⽔逐波而下。
“铁笔神风”不防南宮亮暗弄心机,以为实话,目光向⾝旁两个蒙面人一示意,两个蒙面人⾝形晃动,已出五丈,迅速顺着洛⽔向下流奔去。
南宮亮眼见这般快疾⾝法,知道皆是一流⾼手,心中暗暗吃惊。
只见班睢转首狞笑道:“以‘残剑令”为名,南宮亮应即刻自裁,以全南宮一家令誉。
南宮亮听得心头寒气直冒,仰天悲叹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要子亡,不得不亡,⺟亲啊!孩儿壮志未酬,只能全孝了!这是你吩咐的啊!”凄厉的语声中,他疾抬左掌,向脑门拍去。
他心中怀着无比的悲愤,但眼角瞥见“铁笔神风”班睢,在得意的狞笑。
在这刹那,南宮亮陡然顿住拍向脑门的右掌。
原来他抬手之际,突然触及蔵于中的磁瓶,不噤忖道:“⺟亲含辱留⾎而死,遗我在世,为的是要我洗清名誉,何况⺟亲生平料事如神,她既料⽗亲是因受了班睢等的蛊惑而误会,⽗亲自不会对有十五载恩情的⺟亲及自己赶尽杀绝
他这里正在考虑,班睢已神⾊一怔,喝道:“小子,难道你要抗命不成?”
南宮亮既不敢违背祖训,复不愿就此伏戮,脑中闪电忖道:“我得设法避此一劫,决不能陷⼊奷徒诡计之中”
转念到此,情急之下,忽然触动灵机,朗声道:“南宮之后,唯孝唯忠,我虽明知其中有可疑之处,但面对信物,仍存服膺之心,不过”
班睢喝道:“不过如何?”
南宮亮接着道:“⺟亲曾言你奷诈无伦,何况据我所知,南宮门下‘残剑令’仅有一柄,轻易不肯动用,如他老人家要我死,在夕别府之前,早可解决”
“铁笔神风”想不到对方小小年纪,头脑这般清楚,但仗着信物是真,恻恻道:“你可是怀疑‘残剑令’是假?”
南宮亮冷冷道:“在这黑夜之中,如以伪物相胁,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班睢怒哼一声,道:“依你如何?”
“我要分辨真伪,否则恕难遵命!”
这时,其余六个蒙面人见同伴一去不回,皆不时转首探望,目光闪烁,露出焦灼不安之⾊,其中,右边一人忽然揷口道:“追去之人至今未返,班大侠切勿再耽误时光。”
“铁笔神风”耳闻催促之言,脑中忖道:“杀此幼子,只不过举手之劳,但崔宓未擒,如万一发生变化,将来自己岂非首当其冲?既借‘残剑令’之名,自当做得天⾐无,这样,我班睢将来也才能推诿责任,何况奉命行事,妄逞一时之快,将来岂非⽩狗吃⾁,黑狗遭殃”他机诈一生,却料不到崔宓已死。
此念在他脑中闪电转过,不理蒙面人之言,冷冷道:“你要如何分辨?”
南宮亮朗声道:“犀角为罕见之物,以作剑柄者,天下极少,其寒,噪⾆味涩,⼊口便知!”
班睢心机虽深沉无比,却未想到南宮亮更是精灵,仗着功力,及对方年幼,料定他实在耍不出什么花样,乃坦然道:“也好,辨明真假,让你安心做鬼!”
话声一落,左手一扬“残剑令”已平向南宮亮飞到。
其实,南宮冉以往对这独子,极为钟爱,这“残剑令”南宮亮不知看过几百次,触手由份量上即知真假,那还用看。
只他左手一接,倏然扬声道:“见令如见盟主,班睢,你还不听命!”
这一变化,实出“铁笔神风”意料之外,神⾊不由一愕。他不是震于“残剑令”之易手,而是惊于一个年不过十五的幼童,面对七位⾼手,竟然如此大胆。
他脸⾊一变,厉叱道:“老子沟里翻船,小子,你是猴子翻不出手掌!”
⾝形一欺,掌式已出。
南宮亮⾝形暴退,脚跟已踏近江畔,大喝道:“你刚才说过‘残剑令’一现,河洛武林,莫不敬若盟主,难道你不将‘夕神剑’之名放在眼下。”
“铁笔神风”闻言一震,掌式陡收,正在这时,右边那个刚才出言催促的蒙面人忽然大喝道:“任你聪明狡猾,一样要死。”
纵⾝而上,掌分上下,猛袭而至。
南宮亮到底年轻识浅,他以为班睢领头,故只防着班睢,并未防着别人,一见来势凌厉,掌心未到,罡劲已至,自觉浅薄功力,不是敌手,急忙脚下横移三步,右手就向怀中掏去。
岂知就在这刹那,蒙面人掌法一变,横挥而至,这一招不但快,而且诡,南宮亮手执“残剑令”匆忙之间,一招“夕六式”的第一式“夕流霞”顺手挥出。
但“残剑令”剑⾝不満两寸,岂能发出威力,说时迟,那时快,嘭地一声,他瘦小的⾝躯已挨了一掌,横退三步,张口吐出一口鲜⾎。
南宮亮⾝受掌伤,杀机更浓,疾速一翻⾝,右手已将机筒抬起。
其余五个蒙面人,不知道南宮亮手中握的是独门“纯绝命针”还以为是什么普通防⾝之物,见他拒抗,唯恐脫逃,蜂涌而上。
要知南宮一门自创“夕六式”剑法,名噪江湖后,因“纯绝命针”
太过霸道,中者绝无幸存之理,故一直严谕后辈,弃而不用,已百年未现江湖,见者可说寥寥无几,这几个蒙面人虽是一流⾼手,但与南宮家并无往,怎会识得。
但是,别人不识“铁笔神风”班睢,却不会不识。他一见大惊,拧⾝斜避,尚未及出口招呼,只听得一声机簧响处,一蓬红光,暴而出,十余支细如牛⽑的金针,向那批蒙面人罩去。
洛⽔之旁立刻响起阵阵惨呼,六个蒙面人,竟倒下四个,个个气绝⾝亡,其余二人一见不妙,正想退避,南宮亮心头杀机已盛,岂肯放过,一声清叱,机簧再响,红光再次暴,两声凄厉长呼,两人便也倒地⾝亡。
但南宮亮却忘记了班睢的“神风步法”奇快绝伦,誉満江湖,刚觉心头大畅,忽闻左侧一阵风声,两点寒芒凌空点到。
南宮亮心中一惊,晃⾝暴退,在紧张之中,忘了⾝后就是滚滚波涛,一脚踏空,发觉已晚,一声惨叫,嘭地一声,流花飞溅,⾝子落⼊洛⽔之中,顺流飘去。
茫茫黑夜,一片静寂,地上却多了六个蒙面尸体,班睢把尸体推⼊江中,对着滚滚洛⽔狂笑道:“剑令已沉,祸去一,‘夕’沉落,只不过是时间早迟而已,我班睢建此功劳,当可取位而代,总管三省,说不定得获奇功,更可独霸天下”
枭鸟狂笑,伴着瑟瑟秋风,更使黑夜平添几分恐怖⾊彩“铁笔神风”班睢得意的笑毕,⾝形一晃,消失在夜⾊之中。
只剩下滔滔洛⽔,仍在呜咽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