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美杜莎
坎特博雷堡位于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赐与他第二个儿子的新婚居所。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自从哥哥结婚以来,阿黛尔从未踏⼊过这座黑⽩两⾊大理石砌筑的宮殿。
阿黛尔走上台阶,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仆人上来开门,只有亲手推开门。
坎特博雷堡里金壁辉煌,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非常豪华。然而,却到处弥漫着肃穆冰冷的气息,连花园的花也开得颓败森冷,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座新婚夫居住的宮殿。
客厅大得惊人,里面却是空空的。首先映⼊眼帘的是一幅大巨的画像。上面画着城堡主人穿着婚礼礼服的肖像——画像上的西泽尔脸非常苍⽩,映衬着⾝边披着婚纱的纯公主微笑的脸,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讥讽。不知为何,画上的这一对璧人虽然依偎着挽手站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两柄出鞘的利剑,刃口抵着刃口,充満了抵触和对峙的张力。
当阿黛尔略微出神的时候,却听到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我亲爱的妹妹,”黑发的青年坐在软椅中,就像是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她很久一般,静静转头“你来了?”
正午的⽇光充⾜,透过天鹅绒窗帘的隙⼊金壁辉煌的大厅內。里面没有一个仆人,阿黛尔看到西泽尔坐在钢琴旁,手边放着两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桌上还放着剑和⽩手套。她不由失声往前冲了过来,脸⾊死去一样的苍⽩。
“你…真的要去么?”她颤栗着按住,抬起头看他。
“当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勋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脸上——我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和他决斗。又怎么能不去?”
“不行,”阿黛尔惨⽩的嘴颤抖着“不能去!”
“真⾼兴看到你还会担心,我以为你恨我至死。”西泽尔微笑。他站起⾝来,拉铃唤来侍从,吩咐他们把和剑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钟后准备马车去往圣特古斯大教堂——然而奇怪地是,一直到现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没有露面。
“哦,我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图约她打马球。”仿佛明⽩她心中的疑虑。西泽尔在斥退侍从后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呼。非常失礼。”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这一对夫之间,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呢?
“来,陪我去教堂吧。亲爱的妹妹。”西泽尔微笑着伸过手来“如果我死在了那里,那么,墓碑上可以这样写:‘这个魔鬼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所诞生的地狱’…呵。”
“不!”仿佛是终于无法忍受,阿黛尔低呼起来,死死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为我担心,阿黛尔。”他微笑起来“我们始终都会在一起。”
“不!不是这个!”阿黛尔抓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仿佛不过气来般地开口。
“求求你,放过英格拉姆勋爵!——不要派人杀了他,哥哥!”
西泽尔仿佛吃了一惊,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说什么?”他道“你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担心我么?”
“不,不是!”阿黛尔摇着头,脸⾊苍⽩,阖起了手掌“我是来求你放过勋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一定会派人杀了他,他本活不到⽇落。”
西泽尔看了她片刻。一种笑意从他的眼底里弥漫而起,然后冲出了他的边。“哈!”他笑了一声。放开了自己的妹妹,往后坐⼊那张软椅,饶有趣兴地抬头看着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尔!不愧是我的妹妹。”他喃喃,抬起头看着她,微微地冷笑“我真想答应你的请求——可惜,已经太迟了。”
“哥哥!”阿黛尔失声惊呼,冲过来跪在他椅子旁,阖起手掌“求求你!”
“太迟了,阿黛尔。”西泽尔微笑,抬手轻轻摩抚她纯金的长发,低声耳语“昨夜我已经把指令下达给了雷——如今,勋爵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一颤,霍然抬头看着他。
“阿黛尔,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那群苍蝇知道什么?却在那里喋喋不休,试图染指不可触碰的珍宝——凡是敢于介⼊你我之间的人,都得死!”西泽尔喃喃“没有谁可以例外…是的,无论是谁,没有人可以例外!”
“那…伯爵呢?”她只觉得全⾝发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把他怎么了?”
“伯爵?”西泽尔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费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极其奇怪,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话。西泽尔用手指托住下颔,转头看着外面的⽇光,用一种优雅的声音悠然问:“阿黛尔,你很担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么?”
她的脸⾊忽然苍⽩,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这只不过是昨夜才发生的事!马车里那样秘密的求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哥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别忘了那个马车夫,阿黛尔。”西泽尔微笑起来,弹了一弹扶手上的烟灰。
她全⾝一震,却听到他淡淡开口“事实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个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苏萨尔的眼线——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逃脫。”
她定定看着他,脸⾊渐渐苍⽩,眼里的神⾊却逐渐亮了起来。
“你杀了费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来,冷冷问“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西泽尔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叉,不置可否。
“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你以为把所有人都杀死,我就无法离开你了?”阿黛尔冷笑起来,一种锋利的光芒渐渐从她眸子里闪现“我亲爱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怯懦而卑下了?”
西泽尔眼里地光芒一闪。“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他低声“记住我是你哥哥,阿黛尔。”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泽尔!你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哥哥的统治者而已——和⽗亲一模一样!”阿黛尔站在他面前,冷笑着。“你到底想要怎样?把我关到⻩金的笼子里去?和⽗亲一样支配我的命运?告诉你,你休想!”
西泽尔抬眼看着她,眼神深沉平静,和她眼里烈的光芒刚好形成对比。
“你爱费迪南伯爵么,阿黛尔?”他的声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是啊。我当然爱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为了刺痛他,阿黛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让我偶尔的大笑出声。而你,哥哥,你只会让我痛苦。”
“可是,阿黛尔,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同样令我痛苦么?”西泽尔凝望着她,语声忽然变得微妙低沉“阿黛尔,你很忍残——是的,非常忍残。”
那样的语气仿佛针一样刺⼊心脏,令她忽然间窒息。
“不要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西泽尔!你要把我弄疯了!”阿黛尔忽然间爆发地低呼出声,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颤栗着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泽尔抿紧了嘴,低声“那决不是妄想。”
阿黛尔无声地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颤栗渐渐停止。
“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阿黛尔绝望地喃喃。“我厌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离这一切:离开翡冷翠。离开教廷,离开⽗亲…”
“也离开我么?”西泽尔冷静的反问。
阿黛尔怔了一下,随即咬着嘴,缓缓点头。
西泽尔的脸变得惨⽩:“为了费迪南伯爵?或者,是为了——楚?”
“哈…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个名字令阿黛尔再度颤抖了一下,苍⽩着脸笑了起来“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的确是因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阿黛尔的声音低哑而微弱“翡冷翠对我而言是一个大牢笼,令我窒息。你们会杀死我。——不,你们正在杀死我!——若不挣脫,我就会和弄⽟她们一样!”
“你说什么?”西泽尔定定看了她很久,低声:“我会杀死你?我正在杀死你?”
他忽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怒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耝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彻骨髓却无法挣脫,被他一路踉跄地带下了台阶。
“马车呢?马车呢!”西泽尔对台阶下的侍从厉声“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马车急驰过⽇落大街。
驶出了翡冷翠最繁华的城区,台伯河的⽔渐渐变得浑浊,无声地流⼊了下游的贫民区。阿黛尔坐在马车里,脸⾊苍⽩而沉默。她的哥哥坐在她⾝侧,双手挛痉地绞在一起,也是一言不发,眼里有火焰跳跃。
“你带我去教堂做什么?”终于,阿黛尔开口了,声音冰冷“英格拉姆勋爵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台伯河里了。决斗不会再举行。”
西泽尔没有回答,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想我可能是带你去看费迪南伯爵的尸体呢?”他満怀恶意地回答“既然我出派了雷,那么,你所爱的伯爵现在或许已经躺在圣·雪佛公墓,那个你们曾经约会过的地方——对不对,我亲爱的妹妹?”
阿黛尔手指烈猛地颤抖了一下,嘴几乎咬出⾎来。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的河⽔,不想再和⾝边的人对视一眼。
太刚刚西斜,马车在圣雪佛墓地门口停下。
西泽尔跳下马车。吩咐侍从和车夫先回去,然后将手伸给⾝侧的妹妹。然而阿黛尔没有看他一眼,自顾自地欠⾝从马车里出来。
落⽇的光芒是⾎红的,洒落在这一对兄妹⾝上,仿佛镀上了一种凄厉不祥的⾊泽。风在墓地里低语,西泽尔拉着妹妹的手一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走过了如林的十字架和墓碑,一直到墓地的⽩石道甬快要走完,都没有停下的意图。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阿黛尔终于忍不住低声。
“跟我来,阿黛尔。”他却只是漠然回答,抓紧了她的手。“不要怀疑,不要挣扎,就像八岁之前那样,牵着我的手跟我来——今天我必然会给你一个答案。”
在说着这样的话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大的台阶,站到了昼夜之门下。
圣特古斯大教堂还在进行着全面装修。如今也不是祈祷⽇,没有对外开放,更没有一个教民。工匠们已经歇息了,大巨的门半开着,宛如一只深邃神秘的眼睛,(奇*书*网*。*整*理*提*供)静静盯着这两个穿过墓园来到的兄妹。
有风在碑间低昑,仿佛神的叹息。
西泽尔在大巨的拱门下停了一下脚步,回过⾝看着阿黛尔,而他的妹妹却正在抬起头,看着门上那一组栩栩如生地浮雕——
“阿黛尔。”西泽尔深深昅了一口气,凝视着妹妹“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知道所有事情,也一直在追查。所以你才会一再的来到这里,并且接近拉菲尔他们。是不是?”
“是的。”她有些吃惊,他居然是明⽩她的“我不想凭空背负这种罪名。”
“为什么不遗忘呢?”他叹息“选择遗忘,或许更轻松。”
“不,”阿黛尔喃喃。“女神说过:人可以遗忘和原谅。但,必须要知道真相。”
“真相?呵——跟我来吧。”西泽尔看了她许久,笑容忽然变得愉快:“如果你⾜够勇敢。”
不由她迟疑和反抗,他拉着她,一步跨过了那道昼夜之门。
冷凌的气息扑面而来。
已经是⻩昏⽇落,正在进行百年一度大修的圣特古斯大教堂里空无一人,玫瑰窗因为要重新镶嵌彩⾊玻璃而被封起来,百叶窗也关闭了,吊灯在空旷的圣殿里燃烧,光线幽暗。女神像被布匹包裹起来,仿佛一个大巨的茧,工匠都回去休息了,只有脚手架搭在那里,油漆和颜料摆放得到处都是。
西泽尔拉着妹妹,站在恢宏华丽的圣殿內,角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阿黛尔,闭上眼睛。”他低声道“跟我来。”
阿黛尔愕然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莫名的恐惧:“你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西泽尔道,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要知道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她颤抖了一下,仿佛觉得某种人而来的不祥魔力。迟疑了许久,好奇心和探究一切的冲动毕竟占了上风,她终于还是无声地阖上了眼睛,长长睫⽑如同一对颤抖翅膀的蝴蝶。
西泽尔无声笑了一下,解下了肩头的绶带,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冰冷纤细的手握在手心里,一步步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过去。
传说圣特古斯大教堂有九百九十九间房间,布局宏大而复杂,甚至连一生在里面侍奉神的神⽗和修女都未必能走完整个建筑。然而,西泽尔却驾轻就地沿着那昏暗的走道走下去,路过一间又一间偏厅,彷佛对这里了如指掌。
那些房间都关着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低垂着,里面黑暗不见底。他们的脚步声响起在空旷的教堂里,一声,又一声,起幽远的回音,仿佛一步一步踩踏在虚无之中——奇异的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着,却只有一个脚步声,仿佛一个联体婴儿。
阿黛尔仿佛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呼昅微微有些紊,握紧了他的手。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在黑暗的廊道里吹拂,发出低低的可怕的声音。黑暗中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在歌唱或者大笑。
“不!”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她忽然间全⾝一颤,脸⾊大变。
西泽尔立刻伸过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抱紧她。
“不要睁开眼去看。最好也不要去听。”他在她耳边道,仿佛知道通灵的妹妹会在这里感受到什么“这里虽然是神圣的教堂,但是死过的人却比场战上还多。但那些有罪的鬼魂被神的力量束缚着,无法作恶——那些东西是无法伤害到我们的。”
阿黛尔全⾝微微颤抖,用力咬着嘴,脸上露出越来越恐惧的神⾊。
“不要怕,”西泽尔握紧她冰冷的手“阿黛尔,跟我来——很快就到了。”
他握紧妹妹的手。领着她继续往下走。
转了很多个弯,这里已经不知道是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哪个角落。周围越来越黑,气息也越来越冷,仿佛已经多年不曾有人来过。然而西泽尔走在这条黑暗的长廊上,脚步却是镇定练的,甚至也不需要点灯——仿佛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千百次。
然而一路走去,他手心的那只手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你在领我去哪里?”阿黛尔终于忍不住低声。“这、这条路…”
“很悉,是么?”黑暗里,西泽尔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柔声“你想起什么来了,阿黛尔?”
“我…我…”她颤栗着,忽然间挣脫了他的手,踉跄的往前走去。
她的眼睛还被蒙着,却在黑暗里越走越快,最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狂疯地奔跑起来,脸⾊苍⽩而恐惧。
是的,是的!
这条路是如此的悉,就像是在梦里走过千百遍!这里的每一处转弯,每一个台阶。她都无比悉,仿佛出生之前便已经来过。
可是…这种悉的感觉,却是如此冷而恐怖。
西泽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妹妹在黑暗里踉跄奔跑,奔向廊道尽头的那一扇门,眼里露出隐秘的期许。仿佛是看着宿命的终点。
她推开了门,门里有光,门后还有门。
然而阿黛尔甚至不需要牵引或者示意,就准确的走过去。绕开桌子和神龛,走向供奉着女神的神龛,转动那座纯金小像上女神握着玫瑰的手。
一扇暗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神龛背后蔵着一间古旧的密室。那个房间是古老的歌特式的,装饰华丽,却空空,只在正中放着一张金⾊地椅子,头顶的一盏吊灯似乎长年不灭,发出昏暗的光。
她怔在门口,全⾝发抖,不知道被怎样的回忆之嘲忽然灭顶。
此刻她的哥哥从⾝后走过来,低声:“进来吧。阿黛尔。”
她怔怔的被他牵着,随着他走去——就如十几年前做的一模一样。
“坐吧。”他牵着她来到那把椅子旁,温柔地让她坐下。
她仿佛失去力气一样跌坐在椅內,脸⾊苍⽩,全⾝不停的颤栗着——是的,有声音!这里到处都是声音!那些冤魂在呼啸,在呐喊,围绕着密室的四周,仿佛怒嘲一样涌⼊耳中!
“想起来了么?”西泽尔俯下⾝给她开解蒙眼的绶带,在她耳边轻声“这个密室是⽗亲会见重要人物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们曾经来过这里很多很多次…”
“不!”在他触碰到她眼睛上的布时,阿黛尔忽然失声惊呼起来“不要!”
西泽尔停住了手,微笑的看她:“为什么不要?”
“不要开解!”她颤栗的喃喃,⾝子如风中落叶“开解了…就会…”
“就会看到死人?是不是?”西泽尔补完了她的话,温柔的笑“不,不是这样的,阿黛尔——你看到的是活人,只是他们正在死去罢了——在你的视线里死去。”
他毫不停留的开解了她眼睛上的布,然而她却固执的紧闭着眼睛,全⾝发抖。
“不要害怕,阿黛尔,”他叹息着喃喃,将嘴印在妹妹的眼睑上“已经过去了——⽩骨已经在地底腐烂,那些亡灵被束缚在教堂里,如今已经无法伤害到我们。”
她全⾝僵硬的坐在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样记忆正在脑中急速苏醒,令她的脸⾊死去一样苍⽩,在西泽尔的怀抱里不停颤栗。
那些脸…那些濒临死亡的脸。苍⽩的人头,追逐着她的鬼魂!
是的,在眼睛里还只有黑暗的童年,她曾被哥哥牵引着,无数次走过这一条廊道,来到这个密室。她坐在椅子里,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出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唯一看到的,便是一张张濒临死亡的恐惧的脸!
那是她仅有的童年记忆,遥远而神秘,已经和梦境合而为一。
“是我杀了他们?”许久,她喃喃低声。
“是的。”西泽尔微笑“他们在你的视线里死去。”
阿黛尔失声:“为什么?”
“你不明⽩么?这都是⽗亲和⺟亲的杰作。”西泽尔低声耳语,眼底却带着莫测的笑意:“正如外面一直谣传的——你真的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
魔鬼的孩子!
她怔住,如遇雷击。所有可怕的记忆都在今⽇仿佛都得到了印证。
“听着,阿黛尔。我们的⽗亲和⺟亲都是魔鬼。”西泽尔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声音轻而冷“你被生出来时,所具有的不仅仅是可以看到冥界的能力,还有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你有着美杜莎(注:Medusa,西方神话里的蛇发女妖,传说任何被她注视过的人都会立即变成石头)的眼睛,阿黛尔。”
“美杜莎的眼睛?”她茫然地重复,忽然想起苏娅嬷嬷临终时的话。
“是的,”西泽尔的声音仿佛是诅咒。
“除了我,凡是看到你眼睛的人都会死去!”
阿黛尔脫口惊呼,不可思议的抱住了头,只觉的头痛裂。
是的…是的!都想起来了!童年时的黑暗,那些出现在记忆里的一张张濒死的脸,扭曲而恐惧的表情——那些人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死去,在临死地时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地狱之门徐徐打开!
“从诞生一睁开眼开始,你就杀死了⾝边所有的侍女。”西泽尔叹息“为了掩饰你的这种魔力,⽗亲他对外宣称你天生失明。用布蒙住了你的眼睛。”
她开始颤栗,无法抗拒这样的诅咒般的描述。
“但是,⽗亲他也利用了你这种可怕的才能。在这间密室里。藉由你的力量,他为自己除去了无数的政敌——那些政客被约到此处,然后在看到你的眼睛时猝及不妨的死去,死状和心肌梗塞毫无区别。”
西泽尔冷笑:“最后,他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教皇。”
阿黛尔怔怔听着,⾝子剧烈的颤抖着,脸⾊苍⽩却无言反驳。
是的,这一切,的确和她残存的记忆碎片完全吻合!
“可是…⺟亲她…”她喃喃。
“她是一个魔鬼般可怕的女人。有人说她是个东陆女巫,这或许是真的——”西泽尔冷笑起来,用冷酷的言辞评论着自己的⺟亲“她用巫术帮助⽗亲登上了王位后,有一天却忽然发了疯,居然返回来要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要把我们送回地狱里去!”
阿黛尔全⾝颤栗,无法说话,想起了那可怕的夜一。
“不过,她没能如愿。只来得及在侍卫到来前将手伸⼊柜子,刺向你的眼睛,封印了你的能力。”西泽尔低声,回溯到了当年最恐惧的那一段记忆“但是或许因为太仓卒,那个封印的力量有限。后来当你遇到生死危机,出于极度的恐惧,那种可怖的诅咒力量还是会被释放出来——比如在⾼黎王宮里那一次。”
她渐渐明⽩了那几次噩梦般的遭遇的究竟,用手捂住了脸。
原来如此!——那些人,那些⾼黎王宮里的贵族,那些结婚前夜刺杀她的刺客,原来都是被她杀死的?那数以百计的人,原来都是死于自己的手下!
“我们对⽗亲来说还有用,为了隐瞒真相,所有侍女都被处死,剩下的莉卡也被送⼊了疯人院。”西泽尔冷笑“在⺟亲被烧死后,天见可怜,你居然奇迹般的重新获得了光明——只是再也记不起童年时的种种。”
西泽尔叹息,摩抚着她出神的脸:“所以,可怜的阿黛尔,对你而言,那个所谓的‘童年’的记忆里,就永远充斥了黑暗和死亡——因为在那漫长的八年里你唯一见过的人,除了我,便只有那些在你视线里死亡的脸。”
她⾝子不停的发抖,觉得耳畔的声音恍如魔鬼的耳语,如此实真却如此残酷。
“阿黛尔,你是否明⽩?我们的宿命是连在一起的——从一开始就是。”
“我们都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忽然间捂住耳朵,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响彻了密室。
西泽尔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站在妹妹的⾝后。从椅子后伸出双臂,将她静静围绕,宛如十几年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他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多年前那个因为看到死人而崩溃的孩子,直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现在,”寂静的黑暗里。他对她低语:“你还想逃么?”
阿黛尔紧闭着眼睛,⾝子微微颤栗,庒抑的哽咽在喉间挣扎,泪⽔终于失去了控制,接二连三的落下,滴落在西泽尔的手背上,热炽。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也不知道。”西泽尔在她耳畔冷笑“我那与生俱来的病——那种被称为‘神之诅咒’的先天疾病,其实并不是癫痫!”
她吃惊地睁开眼睛,却因为被抱着而无法回头看他的表情。
西泽尔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对,那是毒药!几乎是从我一生下来开始,⽗亲就对我下了毒——他要控制我,令我永远俯首帖耳听命于他。你明⽩了么?”
一阵颤栗从脊背流过。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颤声:“哥哥!”
“不过,现在没事了,阿黛尔。”他轻轻微笑,拍着她的后背“你明⽩我为什么一直致力于药学研究了么?自从明⽩真相后。我一直试图开解那种传说中无法可解的诅咒之毒——我失败了很多次。每次发作时都生不如死。但到了现在,我基本上已经能控制住那种毒了。”
“…”她深深昅了一口气,双手冰冷。
原来,她并不曾真的了解西泽尔,尽管他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西泽尔在黑暗里笑了笑:“阿黛尔,我们是无法真正融⼊到这个世界去的,因为我们是异端、是怪胎、是魔物,不被理解也不被这个世界接受——从很小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并没有⺟亲也没有⽗亲!”
他的声音渐渐难以控制的提⾼起来,终于強迫自己停下来,沉默。
“你是善良纯真的孩子,阿黛尔。你一直不相信那些传言。”西泽尔阖起了眼睛,叹息“但是,对我而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并不是苏萨尔、普林尼那样的普通人——我相信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并且以此为准则去做事。
“但是,无论如何,我却不愿我亲爱的妹妹背负和我一样的重担。”西泽尔低声苦笑:“太沉重太荒谬了…听起来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不是么?”
“…”她握紧了扶手,哽咽不语。
她在他的话语里颤栗,记忆的洪流席卷而来,将她冲得不辨方向。
“明⽩了么,阿黛尔?对⽗⺟而言,我们不过是一对傀儡,一件工具。”西泽尔冷笑起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下去——但是,当你被⽗亲送给那个老头时,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我是绝不可能这样芶活下去的!”
他冷冷看着穹顶,眼里掠过一丝光:“如果不想被他们纵,就必须挣脫。”
“挣脫?”她喃喃。
“是。”西泽尔冷笑起来“挣脫这一切,拥有全新的生活。”
她抬起布満泪痕地脸怔怔的看着西泽尔,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是的。不用忍受太久了,阿黛尔。再给我三年时间,你就可以获得你想要的那种生活——那种‘爱,自由,安宁和洁净’。”他低声,声音温柔“等我完成了计划,到时候将没有什么可以再把我们分开,所有阻碍我们的人都不会存在。”
阿黛尔手指颤抖了一下。明⽩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不可能。”她绝望地喊“这是不可能的!你是我的哥哥,西泽尔!”
“为什么不可能?”西泽尔冷冷道,眼里燃烧着幽暗的火“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尼罗河上的那对兄妹一样?(注:指古埃及。埃及王室实行兄妹通婚制,以保证⾎统的纯正和王权的集中。国王和皇后世代为兄妹,分掌上下埃及。)——听着,阿黛尔,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站在世界的颠峰,分享这个世上最好的一切。”
“不。这不可能。”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全⾝发抖“你疯了。”
是的…是的,他终于捅破了那一层纸,直接地说出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想法:永远不要分离,永远不要有任何人介⼊他们之间。永远相守在一起,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亡——那几乎是从诞生以来就埋在他们心底的想法。
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不仅是⾎缘的羁绊,不仅是爱和依恋,还有与生俱来的孤独和恐惧。他们是怪物,是异端,在世上唯有彼此,如果一旦分离就会生不如死。
但那种长久地相守,却又分明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他们⾝上的⾎是相同的。
那种念头是有罪的,肮脏的,甚至连想一想都是神所不能容许的!
多么可笑啊…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那种“爱,自由,安宁和洁净”的生活,其实本不可能存在——因为她的爱是有罪而肮脏的,她的私心和妄想是不可能被允许的——如果上天真的实现了她的妄想。那么,那种生活也是不洁和令她不安的!
或许,她要逃离的并不是翡冷翠的噤锢,而正是这种绝望和黑暗吧?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阿黛尔,除非我已经达成了目标。”西泽尔语气森冷:“但是。从东陆回来之后你就变了——你在试图挣脫我,误解我,这超出了我可以容忍的极限。”
“所以你今天带我来这儿?”阿黛尔绝望的看着他。
“是的。”西泽尔微微冷笑。“我不得不提早让你明⽩这一切。”
“…”她无法说出话来,捂住了脸,蜷缩在那张红椅上,低声“这不可能。你是我的哥哥——我们⾝上的⾎是一样的!这是神不能允许!”
“这个世上没有神,阿黛尔。我要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切障碍都必须被清除。”在黑暗里,西泽尔低声冷笑“不要担心什么道德伦理,那种人世的法则本微不⾜道——魔鬼的孩子如果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去哪里呢?”
她听到了他的话锋里的傲然和绝决,心里猛然菗紧。
她颤抖着,用微弱地声音道:“你想怎么样呢,哥哥?——‘必须清除障碍’——你…你难道连⽗亲和哥哥们都想除掉么?”
西泽尔没有否认,冷冷:“难道你希望我们再度分开么?”
阿黛尔却缓缓点头,脸⾊苍⽩如死:“是!与其要犯下这样神不能饶恕的大罪,我宁可第三次被嫁出去——我宁可离开,永不回来。”
“嫁给谁?”西泽尔冷笑起来,眼神忽然变得尖锐“费迪南伯爵?”
他讥讽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从怀里拿出金表看了看,薄薄的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好了,时间也快到了——抱歉,阿黛尔,容我暂时告退一下。”
她愕然的看着他,不明⽩他忽然间又想做什么。
“亲爱的妹妹,请你在这里单独呆片刻,”西泽尔却往密室外走去,在门口忽然停下来,回头对着她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想知道所有一切真相,就务必管住自己——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轻易发出声音。”
阿黛尔看着他,在最悉的眸子里却看到了最陌生的表情。
一种不祥的冷意从她脊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