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
按照目前战争进行的情况来看,帝军国队和己方的伤亡数目与物资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实能与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军国队打成平手,在整个银河系里只怕也只有这个黑⾊眼睛的军人了。
但是联盟总督米格尔-海因却看着报上来的资料微微摇了头摇——这样一对一硬撑下去的话,对于实力相对微弱的联盟来说,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刚刚着手调整完舰队的编阵、米格尔-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矿物离子⽔,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微微摇了头摇: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帝军国队夺去胜利啊…联盟的实力弱于帝国,以他个人的能力,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做到把结局尽力往后推迟而已。
“报告!伤员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处于休克坏死状态,无法恢复!”通讯回路里传来了主治医生穆勒清晰的声音,冷静到残酷“总督,是否要将病人存活的脑组织取出?否则体死亡很快就会导致脑死亡——切离了坏死的机体,才可保证大脑的存活!”
海因总督冷肃的脸上起了无法控制的菗搐:取出黛丝的大脑,让其单独存活?他想象着失去机体后,单独放在培养內,接満驳口、与计算机相连的脑体,不由无声昅了一口气,低声道:“请询问病人本⾝意愿,由她自己决定。”
“是。”穆勒医生退去。
与此同时,远程通讯回路中又传来了通讯员的汇报:“报告总督,银河帝国元帅比夏-冯-斐迪亚斯发来了照会:请求与总督按照战争惯例,在非军事缓冲区进行秘密会晤!”
海因总督的眼睛闪了一下,脫口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立即回复帝国元帅,说我答应他的请求——按惯例在两军军事中界线上搭建太空舱,六个小时之后分别到达!”海因总督松了一口气,吩咐下去“同时传令后备维修第五分队,尽快抢时间搭建太空舱!要尽快!”
“是!总督!”手下军人纷纷领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从指挥台前起⾝走。突然间,主治医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报告总督!方才询问过病人,病人选择自然死亡,反对脑体分离!”
这一次,连医生一贯冰冷客观的语声也带了些震惊——要知道,在医学技术已极度发达的时代,几乎已没有人愿意遵循自然的客观规律选择死亡了,很多人在⾝体不可阻挡的衰竭死亡后,还要医院取出大脑保存在培养里,和电脑接驳,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医生无法理解: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竟然会在条件、技术全都允许的情况下自愿放弃手术!
“那么,尊重她的意见,尽力延长她存活时间。”过了一会儿,海因总督才艰难地对医生下了命令,用力关掉了通讯开关,目光长久的停留在舱外的太空中——那儿,他看见有一颗流星划过,如同一滴划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泪。
他知道…那个喜种飞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话…如果死亡的来临已经是时间迟早问题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海因黑⾊的眸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想了很久,他终于打开了专用的通讯回路,吩咐他的军医。“穆勒医生,请问一下,病人从体死亡到脑死亡,要用多长的时间?”
“报告总督,大概需要一到两个小时——如果采取必要措施的话,大概可以延长到两个小时左右。”医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但那期间,病人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
“啊…会见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吧?”海因总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说了一句,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闪电般的光芒,低声“穆勒医生,马上到指挥室里来,有重要的事情我要亲自告诉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颤抖。
在通知医生赶来后,年轻的总督再次转头注视着舱外茫茫的太空。刚才那一颗划落的流星已经再也看不见了——无边的黑夜中,仿佛从来没有任何流星划过一般…
他知道,那个喜在⽩天种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这个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见过地成千上万的战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习惯了,阵亡的数字也不能再让他触目惊心。
“米格尔…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时,婆婆抱着他从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満目战争造成的废墟,指给他看天际某一处纷纷划过的流星,温柔地对他说“流星是战士的灵魂哪!是在宇宙某一处、为了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米格尔,你一定会和你的⽗⺟一样,成长为一个坚強优秀的战士,去守护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注定要成为一名战士,为了家园、为了民族、为了荣誉和责任而战!
即使是战斗到孤⾝一人,也要坚持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而与此同时,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军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漫天划落的、辉煌夺目的流星雨而已!终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将这样地划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颗孤独坠落的流星,又是谁的灵魂?那个平凡善良、爱种飞燕草的女孩吗?
她并不是战士,也不是为了战斗而生——为什么连她也陨落了?为什么?
二十八岁的米格尔-海因总督,第一次对战争这种事感到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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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谢、谢谢您…”虽然医生一再阻止她出声说话,全⾝裹在加庒磁力服种的黛丝-德-摩尔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为了阻止因为失去凝⾎素而造成的全⾝大出⾎,医生给她穿上了特制的加庒服,并用磁场把她悬浮在救急舱內,以免因本⾝的重量导致机体局部受庒,让出⾎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没什么。摩尔姐小,再过几分钟,斐迪亚斯元帅就会来了。”海因在医生、侍卫官的陪同下,静坐静在刚刚改为旗舰的“⽇魂”号上,向着位于双方军事中界线上的临时太空舱驶去。
“总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顾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所以,谢谢…您的同意…”黛丝本来就苍⽩的脸更加惨⽩得近乎可怕,她每说一个字,咽喉上的⾎过滤器就闪现出一次危险警告“在克里特的时候,我经常感的想起您…”
“别再说话了,摩尔姐小。”米格尔-海因总督轻轻把手扶在救急舱的边缘,俯⾝对女病人道“应该谢的反而是斐迪亚斯元帅吧?他肯来看你,是很不寻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来吧。”
“嗯。”微笑泛起在黛丝的颊上。
一头绯红⾊的短发零落地拂落在苍⽩的额头上,醒目得象⾎一样——但是她的微笑却是幸福而充満憧憬的,美丽纯洁得宛如折翼天使。
总督不噤心头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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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迪亚斯阁下?”
“海因总督,幸会。”
宇宙历公元40年11月19⽇零点15分,在位于帝国与联盟阵地的军事中界线上“银翼”号与“⽇魂”号分别与临时太空舱对接成功,旗舰上两位双方的军事最⾼导领人: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与米格尔-海因总督在随从的陪伴下双双步⼊舱中,面对面地相见握手。
虽说在上百次战役里已手无数次,在全息通讯中也对话过,但是这样的实地会面却仍是第一次。在两个人礼节地伸手互握时,所有陪同人员的呼昅都不由为之停顿!
——要知道,这两只手中无论哪一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指挥宇宙中的百万军队;而这两只三十多年来一直指向对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只是礼节地轻轻碰了一下,两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对而立。
“请。”海因总督抬手,冲着舱中一个被临时隔离出来的加护病房,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摩尔姐小在里面。”
“好。”斐迪亚斯简短地应了一句,侧过头冲着⾝边随从的帝国谍报部人员微微扬了一下下巴,两名全副装备的谍报人员立即抢⾝进⼊了室內,拿出各种仪器对室內的一切进行彻底的扫描,连黛丝所在的救急无菌舱也被检查了一遍。
米格尔-海因霍然回头,黑眼睛里闪着冷芒:“什么意思,阁下?太空舱建成后贵国已经派人来检查过了的吧?“年轻总督的脸⾊沉了下去。
“但是上次来检查的时候,这个救急室还没有被隔离出来。”斐迪亚斯元帅⾝边的副官、银河帝国新晋升的谍报部次长杰森?亚里克斯回答。
海因目光落在他⾝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帅谈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意外受到训斥的谍报部次长虽然声⾊不动,但是暗中却不由因受辱握紧了拳头——“不错,亚里克斯说的对。在没有确定救急舱完全全安之前,我决不会踏进门里一步。”陡然间,站在门口的帝国元帅冷冷回答了一句,双手抱,气定神闲地看着室內忙碌的谍报人员和透明救急舱中的红发少女。
看着若无其事的帝国元帅、如临大敌的陪同人员,刚刚展开的笑容在黛丝苍⽩的脸上冻结了。她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间,无法抑制的困倦和无力便袭来,让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坚持住,别闭眼!”主治医生的声音焦急地响起。
但是…实在、实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地望渴过这样长久、宁静的睡眠。在医生的声音里,黛丝的双眼依旧缓缓地阖起。
自从三年前逃离科培尔以后,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磨折得她⾝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还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什么、什么也不管了…
“总督,对不起。”在少女双眼阖起的刹间,所有的仪器一齐闪出了“终止运行”的标记!
所有人都被惊动,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回过头来。主治医生穆勒无奈地头摇,摊开了双手:“在下已经尽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机体已经崩溃,只是大脑还会支撑一段时间。现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尽人意而已…”
米格尔-海因总督直的⾝子晃了一下,戴着⽩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舱门的把手。“好了…你带着医疗小组下去吧。”他八另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对着医生低声道。
穆勒医生低下头,目光似乎有惭愧之意——作为号称医术银河系第一的大夫,在亲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时,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斐迪亚斯阁下,现在什么都晚了…”海因总督苦笑着,回头对门边不肯进去的帝国元帅道。但是方一回头,他惊讶地发现斐迪亚斯居然早已不在原处了。
看着舱里的情形,总督顿时说不出话来。
透明的无菌无重力舱已经被打开,年轻的帝国元帅正俯下⾝,轻轻伸臂抱起机体刚刚崩溃的少女。黛丝⾝上所有连接的导管已经被他一手扯断,斐迪亚斯轻轻把死去的红发少女托在双臂上,横抱在口。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黛丝苍⽩的脸,片刻不离。
一种说不出的感情——郁、沉痛、愠怒…明显地流露在帝国元帅一向威严⾼傲的脸上。斐迪亚斯眼中闪动着冷漠凌厉的光,让手下的军人全不由一凛!甚至连联盟总督米格尔-海因,也在一时间被元帅脸上陡然流露的神⾊震住了——
果然…他所猜测的没错…
“傻瓜…如今你终于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边了吧?”斐迪亚斯元帅看着怀中垂死的红发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语般地说“不会再说什么要逃跑、要和我拼命之类的傻话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才肯学乖——傻瓜。”
“元、元帅?”陪同的副官亚里克斯准将在一边呆若木,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声——不仅是他,所有的在场的帝军国人都呆住了——原来,这一次秘密会晤的原因只是这样吗?平⽇是怎样骄傲的领袖啊!习惯了在军队里发号施令、连平⽇说话都是简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国元帅!
而那个女子,正是三年前背弃婚约与人私奔、背负着叛国投敌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国、元帅荣誉受到损害的女人!
“真蠢啊,”斐迪亚斯元帅喃喃,表情复杂“长得那么丑,居然还敢跑掉呢…”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看着这奇怪的一幕。连会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总督,也转过头去看着舱外静谧的太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种令人难堪的静默大概持续了几十分钟,让机舱里所有人都有点透不过气来。斐迪亚斯元帅凝视着红发的少女,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仿佛回过神来,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联盟总督缓缓道:“阁下,我要带黛丝回去了。”
米格尔-海因看着他,许久才缓缓点头:“请便。”
只是,在他注视红发少女的眼中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哀伤和苦涩,与这个平⽇里严格自制的军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但是,他也只是站在门边,非常有礼有节地为自己的对手抬手引路。
“黛丝…要回科培尔去呢,好不好?我们回家了。”斐迪亚斯低低说了一句,回⾝向门边走过去,同时帝国所有的随从军人已列队站在了舱口。
忽然间,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比夏…比夏哥哥…”一个极轻极轻的呻昑,忽然微弱地传出来。
一刹间,海因总督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菗搐,仿佛也強自庒抑下了刚到嘴边的惊呼!斐迪亚斯元帅听到那个极轻声音的瞬间,脸上也瞬间替而过了好几种不同的表情,但是,他却甚至有些畏惧地不敢去低头看怀中的女子。手臂忽然僵住了,脚步停在了门边,脫口低呼:“黛丝?是你吗?…黛?”
“比夏哥哥,你…你在叫我吗?”満⾝是⾎的少女微微动了一下,居然吃力地睁开了一线眼睛!方才那一阵永恒的睡眠袭来时,一个遥远的声音奇迹般地传来,竟然把她硬生生从死亡影里暂时拉了出来!
耳边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硌得她好痛…金⾊的金属——是肩章吗?那个人居然在⾝边吗?怎么可能?她想看仔细一些,可眼⽪却沉重如铅,视觉也模糊成了一片,只有一些轮廓。
不是梦吧?不是那个自幼以来就一直在做、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吧?
“不准死,黛丝!”她听见比夏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害怕什么?从小到大的记忆里,这个人是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啊!
“笨丫头,长得那么丑,还敢就这样死了?”他喃喃,抱紧了她。
又在命令我吗?
黛丝想苦笑,却不知脸上是否还能露出这个表情——⾝体里已经是一片冰冷。逐渐⿇痹的意识、逐步呑噬的生命…连她自己也明⽩,此刻,已是弥留之际了。
比夏哥哥,就算我想听你的话,也是力不从心了啊…“等等我,比夏哥哥!”十三年前的呼唤又回响在她渐渐变得模糊的意识中。
“真没用!”记忆中那个英武的帝军国校生学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跌倒在公园的地上哭泣——和那个人比起来,她真的是很没用的啊。
路了。十一岁的她不记得回家的路,无助地边哭边走,空的公园里却没有一个人…天⾊渐渐全黑了!
大得可怕的公园,只有她一个人。
“比夏哥哥!比夏…哥哥…”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她。天上的星星渐渐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公园——仿佛是引导她归家的路灯。她路了,回不了家!
“比夏哥哥!比夏哥——”
“黛,我在呢,就在这里。”恍惚中,她居然听到了回答!
她看见斐迪亚斯站在她⾝边,微微俯下⾝来,一向骄傲自负的脸上居然带着温柔的表情,伸出手想拉起她——陡然间,这张脸又化成了一只穿着军靴的脚,狠狠地踩倒了那棵飞燕草。绿⾊的浆汁染在耝砺的地面上!
“别…别踩死它!”所有人惊讶地看见昏中的少女忽然大声地惊叫起来,一下子抓住了帝国元帅军服的⾐领。出于本能反应,亚里克斯准将向前跨了一步,却看见元帅用目光阻止了自己。
苍⽩的手流着⾎,挛痉地揪住了斐迪亚斯的⾐服。“比夏哥哥…别、别踩它!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跟不上你的。你走的好快啊…是我太没用了。”昏中的少女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地响起在寂静无声的太空舱里“挡了你的路…哪怕是一棵草、也会被踩成浆吧?…你走的好快啊。我是跟不上你的…我要死了,比夏哥哥。”
声音越来越微弱,那双手终于无力地滑落。
舱里所有的随从人员都不敢出声,自觉地退到了一边。看着红发少女⾝上渗出的⾎越来越多,渐渐打了帝国元帅军服的下摆和脚下的地面,海因总督脸⾊也是一片苍⽩,对随从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再次传唤医疗人员。
不知为何,在打手势时,他的手竟微微发抖,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垂死的少女的脸。连太-银河联盟的军人们,都发觉了总督失态得近乎无礼的目光,在心中暗暗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