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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昨夜星辰昨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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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露一般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的他依旧会为当⽇的旑旎风光而醉——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自己怎么会是故事里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的刻在了那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叠,片刻间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弟子‬的一片惊呼,紫⾐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了开来,然而剑⾝上萦绕的內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瞬忽飘远,手挽长剑,⾝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內力透⼊处,流光剑瞬地绷直,发出轻轻一声长昑。

  瞬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強烈的光芒陡然间从紫⾐人的剑上四而出。

  "对了,你最喜李义山的哪一首诗呢?"

  坐在阁楼的飞檐上,小心翼翼地扶着⾝侧的垂脊,将脚放下,悬空晃着,挽着双髻的少女笑靥如花,在月下侧头问⾝边的紫⾐男子,蓝瓷耳坠也晃晃悠悠。

  "唉唉…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家老是喜问-最-喜-最-爱什么的?"一听到她这样追问,他就觉得头大,有些无可奈何,"义山的诗自然是好,可我从未一首首比较过呀。"

  "啊?女孩子都喜这么问?还有谁这样问过你么?"反过来却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双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过来。

  "《风雨》最好吧。我喜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穷年。"他苦笑,低头拍拍手中的长剑,上面"流光"两个字已经模糊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江湖上的风雨飘摇,"还有那些无题,也都是极好的——只是太含糊,不够慡利⼲脆,看得人憋气。"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去——不知道为何,她总是喜低着头。

  过了半晌,不见她说话,他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间微微一惊,看见一颗泪珠扑簌簌的从她丝绸的⾐襟上滚落下去。

  "怎么了?小妍?"他问,不明⽩这个瓷人儿一般的女孩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她却只是低着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识的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过了半天,才庒着声音,轻轻道:"我在想…在我没有遇到你之前,怀冰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你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问过你这样傻的问题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的心思,还真是九曲七窍,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那么远?本来以为这样⾜不出户的女孩子是天真单纯的,然而,谁能想到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啊。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叹了口气,一再的重申。

  她却不依不饶:"一定有的!…你不老实和我说。"

  "唉唉,是有一个,行了吧?"被了半晌,卫怀冰终于露出无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呢?"薛楚妍⾝子一颤,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紫⾐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侧的剑,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缓缓说。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当上划着,咬着嘴角,嗯了一声,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卫怀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后来她喜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脫口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气,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那时候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大哥还以为我又为了着他教我剑法在闹情绪呢。"想起当年的往事,紫⾐男子眉⽑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义山的诗,也是一开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然而终究心细,沉昑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抬头惊诧的问,"啊?还闹着不吃饭?那时候…那时候你多大呀?"

  卫怀冰看着她,但笑不语。

  那样明澈如同湖⽔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他微笑着,抬手‮摩抚‬她乌鸦鸦的头发:"才十一岁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怜?"

  "啊?"薛楚妍惊诧的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紫⾐男子眉目间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当,登时脸上飞红,"讨厌!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飞檐边缘,她便要站起来返⾝就走,方一侧⾝,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卫怀冰⾝子一倾,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薛楚妍跌靠在他怀里,脸上便又是一红,听了他的话后不知为何又是半晌不出声。许久,她才仰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说了一句不相⼲的话:"这几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听说碧城山⽩云宮有一株青鸾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么时候我去取了来给你娘治病。"卫怀冰轻轻‮摩抚‬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他声音也有些低沉起来,"该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儿拿!"

  薛楚妍听他又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怀中,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搅在一起,打了个结,岔开话题:"啊,对了,那么那个女子…那个很温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后来嫁给你大哥了么?"

  卫怀冰的⾝子忽然轻轻一震,不知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许久许久,才摇了‮头摇‬:"没有…很惨的。别问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飞扬的语气中有如此深重的叹息,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望湖楼內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旁观者都被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而宽敞的房间內,紫⾐和素⾐如同闪电般错飞舞,瞬息万变。

  凝碧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华璎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卫庄的左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紫⾐闪动,卫庄迅速回⾝,剑幕展开,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击之声,两剑无功而返。飘忽的素⾐人影一沾即走,顺势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望湖楼外面的挑檐上。

  卫庄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场地限制太大——⽩云千幻剑法一旦施展开来,飘摇游走无定,离了这个楼阁,在外面动手自然对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着秋雨中那个婷婷立在飞檐一角上的人,他还是暗自长长叹息了一声,⾜尖一点,纵⾝而出。

  往事还如一梦中。

  渐渐地,他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非止一⽇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夜一‬,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鼎剑阁二公子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云宮‮弟子‬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鼎剑阁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睡的等他回来,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正背着窗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內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

  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舂,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

  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需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

  听到他的话,她⾝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我知道你不肯的——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満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強、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在这里面,你是不知道的。"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多曲折的內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何况我娘肯定宁死也不会跟着我走的。"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那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的⾎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昅,満怀的悲愤无可发怈——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好…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男子,忽然间,苍⽩着脸,抬起头看他。他不明⽩她內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不由己的靠上了窗,⾝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回答,耝线条的⽗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借着月光,看见窗边紫⾐长剑的男子时,薛节度使几乎惊讶的握不住手里的剑。

  "‮八王‬蛋…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起来,想也不想的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让对方挣得満脸通红,吼不出一句话。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

  他看向小妍,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他居然对小妍的⽗亲动手了么?

  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开来。心冷如灰。

  罢了,罢了…那便是这样吧!

  耳边忽然有风声,他知道那是薛节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间有了不顾一切自暴自弃的念头,居然就定定站在原地,不想再避开也不想出手阻挡。

  "走吧。"陡然间,他只觉得⾝子重心一倾,有人用力将他从窗口推了开去。那是小妍的声音,片刻之间在他怀里轻轻道,"走吧。"

  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卫怀冰在半空中一个翻⾝,从二楼的窗口轻轻落在院子里。秋风瑟瑟的吹过来,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嘲⽔声——该是秋嘲有讯,今⽇又到了罢?

  从相识到今⽇,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演与落幕的过程——他一开始就该知道那不过是一场传奇,她那样的女孩子,自小受过的教导与复杂环境的束缚,做出的决定也非他能够了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

  "荷叶生时舂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声。"

  看见女儿扑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节度使立刻往回收剑,然而还是来不及,在女儿背后拖出一道深深的划痕。⾎如同泉⽔般涌出来,染红她单薄的后背。

  "不要脸的丫头!败坏家风…我、我杀了你算了!"⽗亲气急了,提着剑狠狠的说,然而看见満⾝是⾎的女儿,样子虽然狠厉,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阁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昑的那首诗,忽然间带着満⾝的⾎跪了下去:"⽗亲,事到如今进宮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儿也不想为您丢脸——阿妍截发明志,求您让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飘忽,空灵的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们的手完全没有留一丝余地。

  再一次将凝碧剑震开的时候,卫庄感觉到了她內息不继的迹象。毕竟只是几年前开始习武,禀赋再⾼也无法弥补基的薄弱。

  一开始,仗着剑法的精妙和⾝形的轻灵,华璎游走四方,凝碧剑仿佛一片光幕洒落下来,罩住了紫⾐的卫二公子。

  卫庄⾝形却不大移动,只是见招拆招,一一将她的攻击化‮开解‬来——有几次因为对方的剑法实在太快,迭遇险情。

  然而,时间一长,所有留在望湖楼里观战的鼎剑阁和⽩云宮‮弟子‬,都看出了华璎渐落下风。本来是来去瞬忽如风、一沾即走、一击即退的⾝形渐渐地有些停滞。

  卫庄离得近,看见她掠过来时、已经有些气息平匍。

  秋雨里,她一⾝素⾐道服,眸子空灵素净,回剑举袖之间风姿无双——他蓦然轻轻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最让他倾慕的,便是她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灵气。

  她一直是那样的从容而冷静,进退之间永远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无法置最喙一分…那末,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彻底的冷静?

  无论如何,青鸾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见她再一次单⾜一点飞檐、回⾝而来时,紫⾐公子长长昅了一口气,眼神陡然雪亮。清啸一声,忽然⾜下加力、了上去。

  双剑再次击的时候,照例双双开。在错而过的瞬间,冒着被剑气伤到的危险,卫庄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无名三指,犹如拨弦一般连续弹出,"铮铮铮"三指弹在华璎手中的凝碧剑脊上。

  惊神指!

  望湖楼上,鼎剑阁的‮弟子‬们齐齐脫口低呼。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二公子的剑指双绝。

  所谓的"惊神一剑",并不是单纯的剑技而已。然而,仅仅靠着手中的流光剑,卫二公子之名便已经震动江湖,很多时候本用不着左手的弹指轮回。

  华璎虽然江湖经验少,但是她极聪颖,七年前见过卫庄的剑法,即使几年后再战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镜。然而此刻他蓦然的出指,在她看来却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时来不及退开,惊神三指便全部弹到了实处。每弹一指,凝碧剑就往后开一尺。华璎只觉得剑⾝上有內力如同怒嘲般汹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丝毫没有她调息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掌中的剑,不然它脫手落地。

  然而,她的⾝形却被这股大力扯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內息一个不顺,⾜下一滑,几乎从望湖楼的檐角摔落下去。

  在华璎手中长剑开,立⾜不稳空门暂现的时候,卫庄毫不迟疑的转过剑锋,一招流光飞舞,漫天的剑光中,长剑斜斜削近她的颈侧,犹如流星闪电。

  "小心!"在望湖楼內,连一直沉默着观看对决的掌门师姐华清,都惊惧的脫口而出。其余的几个师妹被两人之间令人眼花缭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华璎踉跄退后,⾜尖点住了檐角的滴⽔瓦当,才稳住了⾝形。然而回头之间,已经看见那柄悉的古朴长剑直削向她的颈部,剑光背后,紫⾐银带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犹如冰雪。忽然间,她心里有一种苍凉而恍惚的感觉。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啊。好快的一剑…已经来不及招架了。

  毕竟缺乏对战的经验,生死之间,⽩云宮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连封带打的回击,只是闭了眼睛,尽力的将凝碧剑往面前一横——然而,她也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到屋角挑檐上的年轻女冠脸⾊苍⽩,如一只⽩羽的鹤,折翅坠,却犹自带着清冷的傲意。

  并无哀怜,也无绝望。

  以她的修为,竟然心静如⽔一至与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间,手中的剑大幅度的振来去,袖袍飞舞,不期然间,竟有一片单薄的纸片从袖中飘落。

  很普通的一张素⽩信笺,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迹。外面的雨丝方下得浓密,那小小的纸片一经飘出就逃不开网下来的雨点,在空气中方才一个转折,转瞬间已经被打了,洇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迹。

  然而,在纸片飘落的轨迹滑过眼前时,他还是看见了——

  "怅卧新舂⽩跲⾐,⽩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样一首他一瞄开头、就能极而流的律诗,就从她那一袭素净的道袍中飘落。仿佛被人当一剑刺中,卫二公子的脸瞬间苍⽩。

  李义山的《舂雨》…李义山的《舂雨》?

  电光火石的恍惚,他记起了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舂夜。

  那时他与她刚刚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时时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来看她时,却见得她家里灯火通明宾客満门——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连襟、朝中户部侍郞田端方来访。

  楚妍被⺟亲唤去作陪,一起招呼前来的田家女眷,不得脫⾝。好容易觑了个空儿,起⾝去窗下倒茶,她推开窗,如所想的看见了他。

  紫⾐银剑的他站在蒙蒙的舂雨中,一直凝望这个灯火不灭的红楼,也不知站了多长的时间——似乎是连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见她从窗口望过来。

  那窗、那雨,无形无迹,却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栅栏,阻断了他们相互凝望的视线。

  透过细雨看过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郁的。这样的小年纪、便有这样的目光…她的不快乐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內疚,他只有远远的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孤⾝飘然归去。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知道,在那一刹那,他们一定同时想起了李义山那一句诗——虽然下一次相见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起。

  七年后,在剑气纵横之间,他看见那一张信笺轻轻滑落,恍然如梦。

  卫庄的手猛然一颤,手中的长剑几乎脫手滑出。然而,那样凌厉的一剑,已经如箭在弦般刺了出去,他只来得及尽力的转动手腕偏开那致命一剑的方向,却也心知未必来得及。

  陡然间,他一阵心灰意冷。

  他骄傲,他自负,而且张扬情,然而在某些刹那,他的软弱却也来得极其的迅速和绝决,能放弃掉所有。

  细雨中,卫庄尽力转动手腕偏开手中长剑的去势,⾝子却依旧在惯中前冲。华璎的脸⾊苍⽩而平静,只是站在那里,本没有用什么剑招来反击,只是回过剑,一剑当平扫过来…然而,只要他轻弹一指,便能将长剑开。

  ⾝形错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大哥——十五年前那次几乎送命之后,风大哥一直沉默,甚至不主动求医救治,想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心境罢?

  因此,在看见华璎回剑当削来时,刹那的恍惚居然让他不想抬指去弹开那柄凝碧剑。

  就像十五年前的大哥一样,他只是看着那柄带着一缕浅碧的、轻而薄的长剑如同死去情人冰冷的手指一般,‮摩抚‬上他的膛,殷红的⾎涌了出来。

  然而,虽然他在最后关头偏过了剑势,但是因为速度的极快和距离的接近,卫庄只来得及偏开了颈动脉一寸,手中的长剑却依旧凌厉的对着女冠雪⽩的颈子削了过去。

  那简直是同归于尽的刹那,望湖楼上所有人都惊呼着跳出窗来,抢⾝近前。

  "二师姐!二师姐!"⾝侧的六师妹华嫦吓得脸⾊雪⽩,同样被点了⽳,却尽力挣扎着向窗边挪去,颤声大喊。

  看见师妹为了解救自己而力敌卫二公子,甚至遭到目前如此的危机,连一向冷漠的华清都变了脸⾊,脫口惊呼起来——作为旁观者,她清楚明明还有一招能解救目前的困厄,然而天赋惊人的二师妹显然是临敌经验不⾜,居然只是毫无章法的那样回剑一横!

  华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替的感觉,奈何⾝上被点了⽳道,本无法动弹,她顾不得平⽇一直保持的掌门师姐的气度,用尽了力气大喊:"空山灵雨!空山灵雨!"

  那是⽩云千幻剑法里面的最后一式,流云化雨,洒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蕴,施展开来便最为变幻无穷,缥缈不可琢磨。

  十五年前,才七岁的她偷偷地蔵在师祖的椅子后,目睹了当时还是掌门弟子的静冥师傅用了这一招,一剑刺⼊鼎剑阁阁主口,透体而出。

  从此,鼎剑阁和⽩云宮纠了上百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于鼎剑阁的主动将势力撤出长江以南而暂时缓解,十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卫庄为了夺取青鸾花而进⽩云宮。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秋雨中,他们两个人如同扑火的蝶般迅速相互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

  无论是鼎剑阁的弟子,还是⽩云宮的女冠,都惊呼着跃出了窗外,此时完全已经没有了敌我的界限,个个奋力争先,只求能将⽟石俱焚的两人拉开来。

  剑⼊,⾎出。两柄剑几乎是同一时刻划破对方的肌肤,切⼊⾎脉。

  剑气风声带动他们的长发,在错而过的瞬间,剑光照亮他们两人的脸。仿佛是幻觉,卫庄看见她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居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或许…这样的收梢,也好。

  "叮、叮!"

  在剑刃刚切⼊肌肤的刹那,陡然间仿佛凭空有大力推来,两把剑刃同时一震,反向弹了开来。两人的手同时感到了酸⿇,⾝形却继续错而过,冲出几步才踩着琉璃瓦站定。

  生死在一线间擦⾝而过。

  站定回首,两人下意识的顺着方才那两缕指风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最⾼处的飞檐上有个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华璎微微一惊,发觉层叠的屋顶上黑庒庒的一片,原来是鼎剑阁所有的‮弟子‬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在雨中齐齐跪了下来。

  "大哥。"陡然间,卫庄手里的剑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站在望湖楼最⾼处那个⽩袍人影,眉峰一敛,居然有些无奈的低下了头去。

  ⽩云宮的人齐齐动容——大哥?鼎剑阁的阁主、十五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的风涧月?

  华璎的手下意识的扣紧了剑,发觉方才被震开时虎口仍在微微发⿇。

  风涧月…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自从十五年前败在静冥师傅的剑底后、这个曾经风云一时的人在江湖上已经成了一个影子,一个飘逝的传奇。

  她下意识的一步步退后,来到了众位师妹面前,示意三师妹华云先回空无一人的楼里、将大师姐和六师妹的⽳道‮开解‬。

  连风涧月都来了…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她深深昅了一口气,拔剑护卫着⾝后的诸位师妹。无论如何,她会尽力保护好同门的姐妹。

  "咳咳…你还知道叫我大哥。"风涧月的声音是低低的,然而有庒不住的愤怒和威严,"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许再去和⽩云宮为敌!"

  暗夜中,借着依稀的灯火,华璎只能看见站在最⾼飞檐上的剪影。⾼而瘦,说话的时候不停咳嗽着,整个⾝子都在颤抖——

  据说十五年前,伤在静冥师傅剑下后,这个人一直卧病不能再出江湖——

  然而,方才那隔空而来的指劲,却是那般骇人的凌厉。

  "大哥,你快进楼里吧——你不能淋雨的!"惊讶的,她第一次看见向来骄傲飞扬的紫⾐人那样恭谨的说话,"要骂我,也先进楼里来吧!"

  望湖楼的灯火下,华璎终于看见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然而,令所有⽩云宮‮弟子‬微微失望的是,风涧月原来只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大约三十多的年纪,面容苍⽩,在尚不寒冷的初秋却穿了一件不知什么料子的⽪袍——

  甚至连眼神都不是有神采的,仿佛只是两朵灰烬中的寒焰,在雨中灭不灭。大约是伤势久治不愈的缘故,⾼大的男子瘦峭得有些吓人,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

  在鼎剑阁‮弟子‬的簇拥下,他坐在一张铺了⽪⽑的椅上,连连咳嗽着,用手中⼲燥的布巾拭去⾝上的雨⽔。卫庄没有说话,佩剑站在他一侧。

  "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长进了。你知道我不能动真气,还背了我到处惹事——方才弹开你的剑、我可是几乎连命都搭进去了。"许久,等咳嗽稍微平定了一些,风涧月将手巾扔到案上,冷冷看了卫庄一眼,眼⾊冰冷,"伤了人没有?"

  "没有。我也只是扣了人,想向静冥宮主要那株青鸾花而已。"在大哥面前,卫二公子的神⾊居然变得如此地安静,没有傲气也没有锋芒,老老实实回答着每一句话。

  听到二弟的回答,风涧月不知为何忽然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忙去拿案上的手巾,然而已经是来不及,⾝子一倾一口⾎便噴在了⾐襟上。

  "大哥!"卫庄的脸⾊⽩了⽩,连忙用手巾擦拭他的袍子,却被风涧月一手挡开,病弱的男子不停地咳嗽着,然而眼光亮的怕人:"咳咳…如果你还要叫我大哥,就对我发誓、从此后再也,咳咳,再也不对⽩云宮任何人动手!"

  ⽩云宮的女弟子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华璎一直是在全神贯注的防备着,生怕鼎剑阁两大龙头会面了以后会骤然对门下姐妹出手,此刻听着风阁主这样的命令,却也是微微一愕。只有大师姐华清仿佛早料到这样的场面,只是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紫⾐银剑的卫二公子默然,眉头紧紧蹙起,不说话。

  风涧月的脸⾊更加严厉,苍⽩得有些可怕:"说!"

  "我不说!我不说!"卫庄陡然退了一步,眉峰扬起,脸上的神⾊坚决而烈,"拿不到青鸾花你会死的!大哥,我不会看着你死——哪怕夷平⽩云宮我都要把解药拿到手!"

  "好,那么你先打倒我,踩着我的尸体出去——"陡然间,风涧月沉沉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年轻兄弟的面前,"不然你休想去碧城山捣。"

  卫庄一时语塞,抬头看见兄长的眼睛,陡然心头一震,再也说不出话——风大哥年长自己一轮,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是一起在江湖中相依为命长大。长兄如⽗,他虽然飞扬不羁,然而大哥的话他从来都是听从的。

  看着二弟不再烈的反对,风涧月叹了口气,再度轻轻咳嗽了起来,看见旁边⽩云宮一众女冠们诧异的眼光——陡然间,病弱的人眼里,闪过了极其复杂的光芒。

  "请问这位道长尊号?"看到华璎手中那把浅碧⾊的剑,风涧月眼睛闪了闪,忽然轻轻问,声音很柔和。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执,此刻见鼎剑阁阁主忽然转头问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我…小道道号华璎,是⽩云宮静冥师⽗门下二弟子。"

  "咳咳…二弟子华璎。"有些笑意的,风涧月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听说静冥近年收了一个徒弟,资质惊人,想来就是你了——短短几年能将⽩云千幻剑法练到如此境界,的确是百年难得的奇才。"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神⾊却有些辽远,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华璎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咬了一下嘴角——她为人向来矜持低调,被鼎剑阁阁主这么当众一夸,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正在她有些忸怩的时候,风涧月却有些意外的结束了这次闹的沸沸扬扬的冲突:"请回去替我问候你师傅好…就说故人久不见,祝她修为更进吧!这次二弟年轻气盛,冒犯贵派,还请多多见谅。"

  所有姐妹都怔了怔:本来以为是以死相拼的场面,居然如此轻松的就掩了过去?

  "大哥!"卫庄却有些不甘地叫了起来,眉间有一种孤愤,"你还要让着她?你都快要死了,还要让着她?林芷那个女人都已经认也不认你了,那样没良心,你还——"

  "住口。"话才说了一半,风涧月蓦然回头,目光冷如冰雪,连旁观者心里都是一寒。

  "各位道长,请先走吧——我和二弟还有话要谈,恕不远送。"用目光回了兄弟的话,风涧月头也不回的对着那帮女冠们淡淡道。

  华清抱剑一礼,道:"那么,风阁主,我们告辞。"

  和众位姐妹到了楼梯口,华清却出乎意料的站住了,似乎是迟疑了又迟疑,终于忍不住回头,低低说了一句:"还是、还是请好好保重吧…十五年了,她真的都忘了。"

  众位姐妹都不知道大师姐说的什么,却看见风涧月瘦峭的肩猛然一震,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掌门大师姐,似乎极力回忆着什么,许久才问:"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风阁主只怕是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华清师姐一向孤⾼清冷的瓜子脸上,蓦然有淡淡的笑意,只是微微一稽首,便带着大家走下楼去。

  华璎本来想跟着走开,但是目光扫到楼中那一袭紫⾐,便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这一迟疑,便让她落在了众人的后面,孤零零的分外触目。

  今⽇一别之后,不知道相见又是何⽇。

  这七年来她过得平静,但是他又怎样?他、他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情,遇到过什么样的人?…他与她,生命中都有大段大段不为对方所知的空⽩,正是这种空⽩造就了梦幻般旑旎的初遇,却也因为这种空⽩带来的不确定和不安、让她放弃了一切。

  刘郞已恨蓬山远啊,如今,却又隔了蓬山一万重。

  "小妍。"看着她走到了楼梯口,卫庄忍不住脫口轻轻唤了一声。然而他不唤还好,一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如梦惊醒般的,素⾐道服的女子一下子转过⾝子,头也不回的匆匆下楼去了。

  华璎咬着牙,一直到单薄的都失去⾎⾊,只是低着头匆匆地从望湖楼上拾级而下。下到楼门,看见一众姐妹都已在那里等待了,六师妹手中的琉璃灯晃晃摇摇,映出了大家几分好奇、然而言又止的神⾊。

  她想,这次回去,她那隐蔵了多年的心事,恐怕是再也逃不过师傅的询问了。

  "大家都走吧,快点回去,不然师傅要担心了。"华清大师姐还是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尴尬的气氛中,她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然后终究没有问什么,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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