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7)
弱⽔不甘心的将辟琊的艾草递给另一边的大护法,然而碧落只是顾着到处寻找着什么,本没有理会她。弱⽔殷殷的上前,却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笼罩着碧落护法。然而,这个龙虎山刚刚学道成功的女子不知道——在碧落⾝上佩戴着的,是远比艾草灵异百倍的东西…浅碧踯躅花。
她忽然就有些沮丧——原来,听雪楼中个个都是厉害角⾊,早知道帮不上忙,师傅⼲吗还要她来呢?这次不过是来到幻花宮而已,接下来就要去拜月教——那她岂不是更揷不上半点了?
正宮侧殿,里外搜遍,没有。
寝宮,箱笼全开,罗帐漫卷,没有。
花园,掘地三尺,也没有。
看得出,自从听雪楼攻⼊幻花宮那一天起,这一个多月来,碧落从没有停止过狂疯的寻觅。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过,所有幻花宮残余的弟子都被拷问过——然而,没有人知道小妗的下落。
只知道,她的确被宮主从大青山抓回来过,因为丢失了至宝踯躅花而受到责罚,然而因为她毕竟培育出过一朵踯躅花,宮主没有处死小妗,只是令她回去继续看护剩下的两枚花籽。甚至在宮破出逃前夕,都有人见过她…然而,谁都不知道后来她去了哪里。
唯一知情的或许是幻花宮主,可惜那位宮主在自知大势已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刎。
碧落在他自己的权责范围內,最大限度的调用了听雪楼人马,在方圆千里之內搜寻小妗的下落。由于一开始的约定,萧靖两人都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前来帮忙。然而,真的是天地茫茫,似乎伊人渺然如湟鹤。
阿靖看着宮中藉狼的场面,看着碧落锲而不舍的四处寻找,她心中忽然有深深的叹息——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
“如果在这里找不见,我翻遍南疆、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小妗来。”在她⾝边匆匆走过,碧落铁青着脸,说了一句,俊美的脸上有一种偏执的表情。
上穷碧落下⻩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或许,人只有这样失去了,才能永久的珍惜?
他所寻的,或许已经不仅仅止于“至爱的女子”更是象征着这个不羁游子半生中所错过的、一切值得把握的东西…他终于觉醒到了,他在生命中错过了太多,竟然没有一件能够握在手中的。
只此一念,便令他疯了般的寻找,想寻得一个凭据。
巡检了一遍刚攻下的幻花宮,发现除了翻检的零不堪以外,其他事情都已经被碧落井井有条处理好了。阿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回到了⼊口圣殿中,等着大护法一起返回。
——然而,显然是再度寻觅得忘了时间,碧落本没有跟着女领主一起回来。
只有弱⽔一直跟着她,站在这个空阔森冷的圣殿里。圣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空空,除了不知名的神像,就是石雕的龛座与供桌,绯⾐女子有些无聊在其中漫步观望,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一座座神态各异的神像上扫过。
弱⽔却是提着一颗心跟在后面——在术法师看来,这个空空的圣殿里却有说不出的诡异森。用天目看去,整个圣殿沉积着厚厚的灰⾊物,显然包孕着无数的怨愦念头,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这些武林中人,却是毫无觉察般的自由来去,看得她提心吊胆。
——毕竟是南疆琊教,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才在这圣殿中积累起如此強大的怨念。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弱⽔看见靖姑娘走⼊了圣殿北方最尽头那个神龛,蓦然间,仿佛什么被惊动一般,地上本来缓缓流动的灰⾊物猛然翻涌起来,如一条巨蟒般向绯⾐女子兜头扑下!
“靖姑娘,小心!”弱⽔失声惊呼。毫无所知的阿靖本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神龛,本不知道此刻的万分凶险。然而,那強大的怨气一进⼊绯⾐女子⾝侧三尺,陡然被雷击一般的瑟缩了起来,弹开数尺,粉末般的散落回地面,四处动。
弱⽔惊呼着扑过去,然而靖姑娘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也不以为意:“怎么?”
弱⽔的天目看得到⾝侧的一切,然而却不知如何对靖姑娘解释,讷讷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对方颈间的一个小挂件上,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木质小牌,发出温润的光泽。然而,学道女子的眼睛却因为惊讶而睁大——这、这样的护⾝符…
“弱⽔,你看这里!”不等她脫口惊问,靖姑娘却蓦的开口,她本来一直都专注的盯着那尊最尽头的神像,此刻更是抬起手来,直指木雕神像口某处“看这里!”
弱⽔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瞟了一眼,随意的说:“这个像是天竺那边的婆神啊!”话刚说到一半,修道女子全⾝一震,脫口惊呼:“呀!那、那是什么!”
“大护法,靖姑娘有令,让你速速去⼊口圣殿见她!”
正在反复将一寸寸的空间再度的搜寻一遍,耳边忽然听到了属下的传话。青⾐男子剑眉一扬,眼⾊便是一冷:虽然已经是听雪楼的下属,然而至今为止,他桀骜不羁的脾气本没有削减半分,就算是人中龙凤,他们的话,他也是⾼兴就服从,不⾼兴本不听。
正要不耐的喝退属下,然而,看着下属有几分焦急、有几分惊恐的眼神,碧落心中蓦的腾起一种寒意,他来不及细细猜测这种寒意背后的意思,一把推开属下,直直往圣殿方向掠去。
“靖姑娘,不要动它!小心!”
刚到⼊口处,就听见殿內有人紧张的惊呼,是弱⽔的声音。
碧落一踏⼊圣殿,里面一切如旧,没有半点异常。然而不知为何,他蓦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眼光看去,只见圣殿最北角深处,神龛旁,火把明灭之下,看到听雪楼的女领主居然跃上了供桌,抬手似乎要从神像的口处拿下什么东西来。
那个龙虎山来的小道姑急切的在一边叫,吓得脸都⽩了。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地上来拉住他袖子:“大护法,你…你快快阻止靖姑娘!让她不要动那神像!…这个地方怨气很重,她、她如果一动弄塌了神像的话…”弱⽔一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边因为焦急连连跺脚。
——她、她要怎样向这些凡尘中的人,说明她此刻看到的诡异景象!
地上那些因为畏惧靖姑娘颈间护⾝符力量、而伏地退避的怨气,此刻仿佛沸腾般的卷了起来!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咝咝声音,四处如毒蛇般的围绕着靖姑娘,作势扑。
——而绯⾐女子却丝毫未觉,自顾自的抬起手,皱着眉将手探⼊佛像口处那道裂痕中。仿佛看见了什么,眼神瞬间甚为奇异。
那裂痕中,弱⽔看见有极其毒的怨气顺着隙丝丝透出,那种渗出的怨气、居然丝毫不忌靖姑娘颈中护⾝符的保护,绕住了绯⾐的女子。
“不要!靖姑娘,别动它!”弱⽔见情势,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跳了起来,她急切的神情终于引起了碧落的留意,听雪楼大护法虽然不知何事,但是立时⾜尖一点,飞掠上神像侧边,格开了女领主的手:“小心有危——”
忽然,青⾐剑眉的男子,片刻间顿住了他的话语。一瞬不瞬的,看着阿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朵奇异的花。
没有完全绽放,只是一个含苞的骨朵。仿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从神像的石隙中钻出,浅碧⾊的瓣花上,居然带了丝丝红⾊的痕迹——似乎是一只纤细的手,费力的撕开了厚厚的屏障,将染着⾎的指尖,微微的露了出来,无助的求援。
踯躅花!
那婆神像口裂中,绽放出来的居然是踯躅花!
碧落眼睛里面陡然有雪亮的光芒,他不顾一切的掠过去,伸手。
“碧落,不许过来!别看!”阿靖的手握着那朵花的花茎,对着听雪楼的大护法厉声喝止。然而,碧落丝毫不听她的命令,径自过来,抢夺那一朵浅碧⾊花儿。
“退开!给我退开!”阿靖蓦的按剑,绯红⾊的光亮如同腾蛟跃起!
“叮。”双剑相。
碧落从神龛上飘落,一直踉跄着退开三尺,才勉強止住去势。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弱⽔看见地上那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剧烈动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造化,要呑噬北角中的两人!
靖姑娘手里已经抓住了花茎,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位置,退开的时候一扯动,仿佛被联子套——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奋力挣出,登时整个佛像轰然四分五裂!
“小心啊!”她再度脫口惊呼,抬头唤靖姑娘,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蓦的瞪大了——神像里面!
那里!那里面!所有灰⾊的怨气,居然是从佛像那一道裂口纷涌而出!強烈到无法形容的怨气汹涌而出,刹那将绯⾐女子包裹在其中!
然而,不等弱⽔扑过去,碧落护法一站稳⾝形,已经再度掠了过去,转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诡异的灰⾊中。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见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
奇怪的是,不等弱⽔跑出去叫人进来解救,只是刹那间,那充満了怨念翻涌着的灰⾊就平静了下来,慢慢散开。
弱⽔的眼睛,终于能看见婆神像前令她惊栗的一幕。
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层里面的內坯。
石像里面,用作內坯的,居然是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的苗人女子,然而美丽的脸上却已是惨⽩毫无生气。
那样嘲的⽔下圣殿,奇异的是,那个显然已经死去多⽇的女子尸体,竟毫无腐烂的迹象。
苍⽩的女子,就这样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婆神像內,保持着双手叠着放在前的姿式、头微微上仰,半张着嘴巴,无⾎⾊的脸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无声的祈求着上苍。
然而,有一朵奇异的花,从她前的锦囊中蜿蜒生,开放。
须密密⿇⿇,茧一样包裹着她。蛇一样蜿蜒游走在女子周⾝,甚至沿着⾎脉扎⼊人的体內,仿佛从以⾝躯为养料,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浅碧⾊诡异的花来!
那朵踯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样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钻出一条裂来!
“小妗、小妗…”那一刹间,碧落的脸⾊忽然宁静起来,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轻轻的唤着,走过来。弱⽔庒抑住了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本来那些四处弥漫、蠢蠢动的怨气,在碧落的脚步踏过之处,纷纷都如烟般的淡薄散去,消于无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看见青⾐男子上前来,下意识的退开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开手中拈着的踯躅花,一退之下,那苍⽩的女子⾝体就这样顺势被她拉了出来。
“小妗。”在尸体倒下的刹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妗,是我。”
刹那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弱⽔看见死去女子那苍⽩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带着丝丝⾎迹的踯躅花,却在瞬间绽放开来!
这一次,弱⽔没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没有怨气,没有森,那朵花绽放的时候,満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动。
“靖姑娘,大护法他本不听劝告,每⽇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石⽟的神⾊是焦急的,然而,绯⾐女子听了,却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当碧落抱着小妗的尸体走出⽔面,不知为何,一接触外面的空气,那苍⽩的躯体忽然间就化为了腐土灰尘,令人不忍目睹。连着那朵绝世的花儿,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支柱已经塌了…上穷碧落下⻩泉,再也找不回那个叫小妗的女子。
其实,本来碧落未必会这样的看重那个女子——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个游戏风尘惯了的人。如果跟他说什么坚贞、什么永恒,这个男子或许只会嗤之以鼻。
他对着每个遇到的女子承诺“永远”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永远;那个女子也对他说过“永远”但是那个年轻的苗女未必真正明⽩什么是永远…永远的相爱,在这个瞬忽如浮云的世上,本来就是极其不可信的。
然而,不等他们了解彼此所说的“永远”她死了。
死亡在刹那间、就把她对他的爱凝固了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成了永远。
永远无法再否认、永远无法再抹去。
如今,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穷碧落下⻩泉,山长⽔远,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见无期了。
原来,人这一生中,唯独“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