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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青木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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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轮满月静静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发源自天阙山脉,水洁净宁静,穿过了富饶的泽之国十二郡,从神木郡入望海郡境内,最后在叶城注入镜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风猎猎割面。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连渔舟都已经回船坞歇息,只有一轮冷月倒影在水面。

  只听一声水响,水面上那一轮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个人从月下悄然浮出水面。潜游了上千里的人在寂无人声的夜里浮出,月下的容颜苍白而绝美,蓝色的长发在水面逶迤,仿佛一个幽灵。

  到了么?那个人擦了一擦脸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这一路从叶城逆而上,沿着碧螺江穿过神木郡抵达这里,然而到了这个地方,这条水路也已经到底了。接下来,估计还是要从陆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轮,那个烙印在肌肤里的转轮还在昼夜不停地发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方,灼热。

  星主…是在传达指令,让自己去那里么?

  可是,那个方位,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这个问题,哗啦一声从水中浮起,向着岸边游去。他出水后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辉。那是龙鳞制成的黄金甲,犹如贴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间,岸上有人叫了一声,引得他一惊。

  抬头看去,芦苇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后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样。旅人微微蹙眉,转眼看到岸边被丢弃的是一个鱼篓和一张网,鱼篓里还有几条两指宽一尺长的小鱼,心下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在寒夜里钓鱼的孩子,摇了摇头,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云荒大陆承平数百年,东部的泽之国更是民间富庶,却居然还有孩子要在这样冷的夜里守在江上打渔,想来这个山脚的村庄也并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来,想了想,俯身将手指在空空的渔网里一放。

  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容抗拒的召唤,平静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阵波动。隐隐约约地,水下有无数东西涌来,朝着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鲫,呼啦啦一声跃出水面,自动地跃入了网中!

  转眼网里已经有了十数尾鲫鱼,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将手指从水里起,低声说了一句:“去吧。”水面随即平静,其他云集而来的鱼转瞬散开,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轻轻抚摸了一下畔的剑柄,低声:“这样就好了——紫烟,是么?”

  漆黑的剑柄上,那一粒紫的明珠在月下悄然转出一道淡淡的光华

  旅人涉水上岸,从行囊里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长衣,披上,翻过风帽兜住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在月下踏上了一条寂静的乡间小道——那是一条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无人声,在月下闪出淡淡的白光。

  不远处的村庄寂静安详,坐落在森林的边缘。

  在村子的背后,便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底的广袤森林,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青色雾气——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于神木郡和博雅郡的界处,本来应该是一片美丽而富饶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传说里,那却是一片噩梦之地,有着种种奇特诡异的传说,毫不逊于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梦魇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转的命轮,确认了方向。

  看来,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头,顺着那个方向看了看——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莽不见尽头。穿过眼前这个村寨,将会进入青木塬区域。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天际线上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那是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断了云荒大地和中州。

  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会就在那里吧?

  那个神秘星主的居所,难道会在雪山之父那里么?

  “紫烟,这几天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人低语,温柔无限“我们到前面村子里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好么?——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进入青木塬了。”

  没有人回答他,指间只有明珠过一缕温柔的光芒。

  寒夜的风在猎猎地吹着,一轮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独的旅人,霜在空气中飞舞,村舍还在遥远的地方,连狗吠的声音都听闻不到,显得荒凉而寂静。

  ——没有人发现,此刻,皎月的旁边悄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里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

  青水边上的这个村庄名叫长山村,一共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以农耕渔猎为生,都是淳朴百姓。如今是寒冬腊月,各自早早的闭门熄灯,村里早无人声。

  遥遥地,只听到村头有狗吠了一声,然后后院里的狗也跟着叫。

  一个双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杯黄酒,仰头喝了,怔怔地抬头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显。片刻,他拿起了一个残破的埙,趁着酒意开始断断续续地吹奏,然而气息不继,只吹了几句就停了。

  一封信摆在他的案头。雪白的信笺上,凌厉的笔锋充杀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来信,没有落款,当这个从姑郡首府月照来的信使翻山渡江来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分外的诧异——自己已经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了,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给自己来信?

  “不用了不用了,”当他拿过信,掏出几个铜子想要酬谢信使的时候,对方笑着拒绝了“寄信的那位爷很大方,足足给了我两个银毫呢!”

  “是么?”他拿到信一看,却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信使“谁?寄信的是谁?”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痛呼,说不出一句话来。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孩子也从后院喊着父亲过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连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语地问:“是哪位给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却是愤愤地捂着胳膊,发现上面留下了深深的两个淤青手指印,搐着愤然回答“那个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里的!我看在两个银毫的份上给你送了过来,你这家伙却…”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赔笑脸,拿出一个银毫给信使“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信使看到了钱,哭脸便收敛了,捏着银毫想了半,只道:“他是赶着马车路过的,都没下车,根本看不到脸。那个人说话声音很冷很飘,皮肤特别白,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了,他的马车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吓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后,他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邻居里有好事的过来闲言打听,被他挡了回去,紧紧将信捏在手里不给人看到丝毫。直到儿子也被他打发出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几个字:风,安否?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证明。一笔一划,锋芒毕,仿佛一道道长戈利剑,似要刺破纸面直跳出来,令他血加速无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残酷的宫廷内之后,昔年震动天下的北越组织早已残破零落,再无幸存。蜗居这个穷乡僻壤那么久,就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平静地老死在这个村庄时,一张轻飘飘的纸,将他的余生从此打破。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的,那个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当初,明明一个人都不曾活下来啊!男人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骨骼,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后那一场搏杀历历在目。

  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帮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却在庆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们几乎死伤殆尽,血成河,尸骨成山——当白帅手下十二铁衣卫的那一刀斩下来时,他往后习惯性地一闪,然而后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躺下!”一个声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声音。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后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么能反抗呢?此刻,他应该第一个躺下才是——因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亲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尸体一具具堆叠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同伴倒下,被刀分尸。北越雪谱上的人,原本个个都是独挡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却被毒药侵蚀,身手也变得滞重缓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个个诛杀。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远也不尽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后疼痛无比。然而,直到组织里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边呻的时候,想起昔年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边死去,他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心头汹涌的热血,便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挥了下来,克清的人头飞到了他的怀里!

  “你若敢站起来,便是与我为敌!”握刀的男人一脚踩在了他的口,眼神冷酷威严“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给我躺下装死!否则便别怪我没有遵守承诺。”

  承诺…他猛然一颤,仿佛忽然间身体里没了力气,颓然倒下。

  身边的杀戮还在继续,惨叫,呻,骨分离的声音声声入耳。他紧闭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然而这种可怕的声音却在耳畔持续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直到现在,他每一夜一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屠杀的现场。

  那一夜过后,曾经名动天下的北越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乡——白帅果然还是信守诺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灭口之后,独独放走了他一个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毕竟回到了故乡。

  那之前,他曾经对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狠狠批驳。因为在北越这个极其神秘的组织里,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无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为一个绝顶的杀手,永远的杀下去。

  然而,他早已厌倦了。

  仿佛是看出了这种暗藏的厌倦,空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易——为了自由,为了故乡,为了摆这永无止尽的杀戮,他终于决定出卖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苟延残那么多年了。昔日已经远去,故人已成白骨,宝刀尘封,早已生了锈,当他自己也几乎成为白骨的时候,雪主却忽然间重现世间,给自己来信。他,是已经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么?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双鬓花白的男人反复地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变幻。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出一丝感伤。馨,原本我以为能在这里陪伴你终老,谁知道还是身不由己,握过刀剑的人,终究要死在刀剑之上。

  可是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外面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后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男人仿佛苏醒一样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风干的鱼,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里去野了,那么晚还不回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缓慢而滞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协调,连取下鱼干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吃力无比。好容易取下了三个,啪的一声,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鱼统统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里喃喃骂着,吃力地弯去捡。然而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弯不下,手指在离开地面一尺的地方够来够去,就是无法捡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骂。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寂静,院子柴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穿着补丁单薄衣的孩子穿过篱笆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颤栗,几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个踉跄,失声喊:“爹…爹!”

  “干什么?”男人却暴躁起来,一个窝心脚就把儿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来,鬼哭狼嚎的,又想讨打么?”

  那个惊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里对父亲说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父亲的拳头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他连忙躲在一边,抬起双臂死死地护住头,咬着嘴角忍受,一声也不敢吭,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待。

  直到父亲停下来气,缩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开口:“爹,刚才…我在水边钓鱼,结果…结果看到水里出来了一个怪物!一个身是金鳞的怪物!”

  “怪物?活见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气,把儿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渔网呢?哪里去了?”

  “啊?”孩子一震,出惊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来!要是丢了的话看老子怎么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孩子一个哆嗦,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带着哭腔道:“爹…水里,水里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厉声,挥拳把孩子打了个趔趄“我祁连钺的儿子…怎么、怎么会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孬种!”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终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重新朝着水边跑了过去。

  “没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鱼干,然而受过伤的怎么也弯不下去,他一连尝试了几次,渐渐连气息都了起来,全身打摆子似地摇来摇去,却还是抓不到地上的鱼干。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捡起了那些鱼干。

  “谁?”男人失声,骤然抬起头来。

  月光很亮,穿过了窗棂照进来。眼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风帽兜住了头发,只出深陷在阴影里的苍白面颊和湛碧的眼睛。那个人站在门外,弯下,替他捡起了鱼干,拿在手上,沉默着递给了他,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迟钝得连弯都做不到,然而这一退却居然快如闪电!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退到了堂中那一张破败的桌子旁,后背靠了上去,右手背过身,抓住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年画,只一拉,只听喀喇一声,一道银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过来!

  旅人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有料到在此地会忽然遇袭,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形一侧,那道光瞬地穿过他的袍袖,差点穿了身体——那是一支青铜箭簇,手指细,被劲弩发出来,几乎就穿过了他的手,犹自在指间嗡嗡震动。

  那个男人扯下了年画,壁上赫然出了一把挂着的短刀!

  “打扰了,其实我…”来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试图和这个男人沟通,然而话没有说完,脚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开,一个陷阱骤然出现,将人陷了进去!

  ——这个简陋的乡间村舍里,居然处处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脚猛地一顿,暗门应声关闭。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视着脚下合拢的地板,厉声喝问:“你是谁?”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把刀,长三尺,阔二指,刀柄上生了锈,然而刀锋却依旧亮如一泓秋水,闪着蓝莹莹的光,显然是淬过了剧毒——当一握住那把刀,那个男人的手在瞬间变得稳定无比,因为酒醉而浑浊的眼神也刷地清醒过来,出了一种锐利的光芒。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一个朝野村夫所应该有的。

  然而,那个被机关困在地下的旅人没有回答,空的房子里甚至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那个人不曾出现过一样,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跺着脚,眼里涌出了杀机。他抬起手旋动桌子底下一个机簧,地底下顿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仿佛有无数利刃相互在摩擦。那个地窖里设置了密的机关,可以让坠入的人毫发无伤,也可以让其体无完肤。

  可令人吃惊的是,利刃在地下滚了一圈,还是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连刀锋入刮骨的声音都听不到。

  男人的眼里出了一丝吃惊——在十年前刚回到故乡的时候,为了对付可能追来的仇家,他精心设置了这个机关,任何闯入的猎物从未有过逃脱,而这一次难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个旅人跌了进去!

  地板下没有丝毫声音,他在房间里默然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拍了拍地面。

  “咔哒”一声,地窖的门重新打开,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丝毫声响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只在黑暗里踱步的猎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开的地窖里忽然吹出了一阵微微的风,令人打了个寒颤。

  男人瞳孔下意识地收缩,右手轻轻地反转刀锋,斜斜向下。仿佛觉察到了前面的危机,后院的狗大声叫了起来,引得村子里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里,忽然听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道“在下并无恶意。”

  那个人是怎么出来的?男人猛然一惊,连头也不回,朝着声音来处一刀斩下。虽然已经接近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是这一击依旧犹如雷霆,在黑暗里一闪即没。

  然而,刀落空了。这一刀,他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里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电,来去无痕——这样的刀客,只怕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

  他转过头,看到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个旅人。

  那个奇怪的旅人站在那里,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脸色没有丝毫的愤怒和惊恐,就像是从未在这片地面上离开过一样——虽然隐居多年,男人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无法判断刚才那个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从地窖里悄然离开!

  这样的差距,实在是令人没有丝毫的获胜侥幸。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刀缓缓后退,移向了院子门口。与此同时,旅人却对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想找一个落脚地方过一夜。整个村子里只有你家的灯亮着,一时冒昧就走了进来——还望见谅。”

  他的语气宁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静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却没有松开,男人眼里闪烁着兽类一样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来客,片刻开口,以一种冷涩的声音道:“别胡扯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呵,普通人,会带着辟天剑?你是从帝都来的吧?”

  辟天剑三个字一出口,对面旅人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这个男人,居然认得辟天剑!他是谁?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然而不等他发问,男人却警惕地追问,宛如一只全身绷紧的豹子,恶狠狠“是谁派你来这里找我的?白墨宸还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乡野村夫嘴里还会吐出这两个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悦的声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渔网,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鱼篓,从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进来,心欢喜:“天啊,居然网到了那么多鲫鱼!明天拿去卖了,可以换酒给爹——”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扑来,厉喝:“快出去!”

  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身体往外直飞了出去。那一脚之狠远远超出他平所挨的,他哇的一声跌落在在台阶下,痛得大哭起来。

  “快滚!”父亲的语气比平更加暴,吓得他打了个冷战。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和他父亲对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万分:“怪物!爹,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水里出来的怪物!…他、他怎么到家里来了?!”

  “别废话,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门口上,防备着旅人越过自己奔向儿子,一连声的怒斥“小兔崽子!别愣在那里,快跑!——他妈的,快跑啊!”那个孩子一个鲤鱼打站了起来。然而,他不但没有跑,反而往里冲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身体也瘦小,然而这一跑却快得像一头小豹子,一头撞了进屋,手里拿着一把鱼叉,往那个旅人的腿上便扎了下去,嘴里怒骂:“怪物!快从我家滚出去,不许害我爹!”

  那一瞬间,这个瘦弱的孩子身上凸显出了巨大的勇气,令两个男人都为之一惊。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还没近身,只觉得手里一股大力凭空涌来,手腕一震,那把鱼叉便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扎在梁上。

  父亲大吃一惊,不等孩子冲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身后,怒骂:“兔崽子,你,你疯啦?”

  “…”旅人看着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两位,在下真的并没有丝毫敌意,何必如此?”

  然而,虽然他及时地示好,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卷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变得充了杀机。

  “唉…”旅人想了想,回过手,用手里的箭簇挑开了头上戴的风帽——那一瞬间,一头蓝色的长发飞扬而起,在陋室内猎猎风,璀璨不可方物。

  “鲛人!”男人失声惊呼。——月光皎洁,然而眼前这个客人的容颜,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见过世面、走遍了云荒的人,但在他记忆里,却居然找不出一张脸及得上眼前这个人的一半!

  这样的外貌,这样的发,的确只是存在于传说里的鲛人。

  “是的,我从海国来,”旅人微笑着,把那支拔出来的箭还给了他“我和云荒、和白墨宸素问都并无丝毫关系,请别误会。”

  男人疑虑地看着他,还是下意识把儿子挡在了身体后面,握着刀:“那你的剑…”

  “这把剑并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别人传给我的。至于来历,恕在下不能细说。”旅人抚摸着剑柄“而且,阁下不曾听说么?——就在半个月之前,白帝白烨驾崩了,白帅挂冠归隐,宰辅素问也意外身亡。”

  这个消息显然还是第一次传入这个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听,果然脸上的疤痕狠狠搐了一下,失声:“不会吧,白帝、宰辅和白帅,真的都死了?…怎么可能!”

  “是。”旅人叹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听一下。”

  “哦…难怪雪主他忽然又出现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么,你真的和那些人没关系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说了真话,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间,以他那样惊人的身手,的确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和嘉木同时杀死的——然而,他却没有,却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剑拔弩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下只是路过这里,想找一个地方落脚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也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叹了口气,似乎对引起了这一对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男人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神有些闪烁地看着那个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着什么,嘴微微哆嗦起来——青木塬!

  这个陌生人说,他要去青木塬?!

  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那个旅人已经走到可门口。孩子忽然冲了出来,怯怯地开口问:“鱼篓…鱼篓里的鱼,是你进去的么?”

  听到孩子的问话,旅人回头微微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温暖而虚无,有一种纯净的力量,似乎让这个寒夜的风都暖了起来“就算是我打扰贵处的一点歉意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黑夜。

  “这位客人!”忽然间,身后的男人咳嗽着,低声开口了“孤村荒凉,没有什么客栈。如果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留下来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此地的主人没有说什么,手里捏着那一封信,在夜风里恳切地望着他,似乎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

  深夜留客,重开酒席。

  酒已经没有了,上来的只有茶。神木郡出产好茶,然而杯中的茶叶却是微微泛黄,也没有清香,泡出来苦涩不堪,应该是隔年的陈茶了。

  “抱歉,家里真是没什么好招待的…酒今晚刚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着“等下我让嘉木再去把鱼给煮了。”

  深夜里,万籁无声,只有后院里那条老狗不停地叫。旅人还没说什么,男人却骤然不耐烦起来,回头大喝:“嘉木!替我去后院,把那条叫的狗宰了给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为对方只是随口说笑。然而孩子显然知道父亲的说一不二,身体颤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脸色刷的苍白,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从小养到大的啊!爹,别杀它,我们吃鱼吧?”

  “让你去你就去!还不赶紧滚?”男人暴躁地拍着桌子,指着后院那条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难道你还想给它养老送终不成?”

  “不必劳驾了,”旁边坐着的旅人连忙伸出手,劝解“在下一贯不吃荤,就不用麻烦找菜来下酒了——狗是有灵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荤?”男人有些愕然,回头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俊秀年轻人。

  “是的,除了鱼类之外,我从小只吃素,也不怎么喝酒,”旅人道,对着如释重负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几条鱼来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烟地提着鱼篓往后面灶台跑。

  “这个小兔崽子…呸!”男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娘们似的脾气?男儿到死心如铁,为了一条狗哭哭啼啼,将来难成大器!”

  旅人却是一笑:“像阁下这样的高手,生出来的儿子又怎么会是娘们呢?”

  他说的轻松随意,然而男人眼神刷地亮了,有肃杀之气一掠而过。他猛然从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着对方,就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猎豹。然而旅人面不改,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这东西上有血腥气,只怕以前杀过不少人吧?”

  他抬头微笑:“眼神和杀气可以隐瞒,但兵器是不会隐瞒的。”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变,吐出了一口气:“就知道阁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语,并不继续追问。大野藏龙蛇,云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这个人选择隐居在此地,那么必然是有自己的原由。如果对方不说,自己也不方便多打听。

  然而,他虽然不语,但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肃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绍:“在下祁连钺,昔年也曾是个游侠,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让阁下见笑了。”

  “祁连钺…阁下当初用的,肯定不是这个名字吧?”旅人微笑着,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国人,路过云荒,有幸与阁下有一面之缘。”

  “海国…”祁连钺喃喃,一拍桌子,叹息“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纵横四方迹天涯,去过不少地方,然而却偏偏没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只怕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去了吧?”

  那个叫溯光的鲛人摇了摇头,微笑:“人类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阁下四十岁不到,余生尚自漫长,轻言一生未免过早吧?”

  “你不会没看出来吧?”祁连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我的椎曾经彻底断裂,差点就成了终身瘫痪的废人。如今虽侥幸能重新站起来,却连弯下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别的——已成废人,谈何搏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请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迅捷地伸出手指,轻轻搭了下对方腕脉。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连钺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背后一阵冷汗——这个鲛人的速度是如此惊人,如果他不是只要搭脉,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只怕自己也无从阻挡吧?

  溯光停顿了片刻,松开手来,摇摇头,不说话——是的,这个男人体内的气脉已经完全断了。大约在十年前,他整个身体的奇经八脉被一种可怖的力量震断,如今连内息和骨骼都不连贯,论体力,只怕连普通农夫都比不上。

  “可惜。”他轻声叹息。

  “不可惜,”祁连钺眼神坦然,道“幸亏这一身的本事废了,否则我可能就这样死在外头,连这几年的安然生活都享不到。可怜嘉木他娘…”

  刚说到这里,孩子从后屋里跑了过来,祁连钺便立刻住了口。嘉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竹子做的托板,上面架着一口陶小锅,热气腾腾,却是三尾新蒸好的鱼——也没放什么作料,就加了一点姜末和葱花,却是鲜香扑鼻。

  “爹,快趁热吃吧!”孩子语气悦,一边将碗筷布置好,又重新添了茶,手脚麻利地将父亲照顾的妥妥当当,然后夹了一条鱼放在祁连钺面前的碟子里。

  “没礼貌!”祁连钺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呵斥“也不招呼客人先吃?”

  “哦…哦,叔叔也请吃吧——”祁连嘉木缩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对着溯光笑“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溯光微笑着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眼神温暖,神色却虚无。

  “怎么才一个下酒菜?”祁连钺看看桌面上实在是有些寒碜,便开口吩咐:“去,把我吊在后屋梁上的那个盒子拿下来。”

  “啊?”祁连嘉木有些吃惊“现在还没到过年呀!”

  “今天有贵客,”祁连钺一拍桌子“让你拿就拿!”

  在溯光来不及说不必的时候,嘉木已经猴子似地窜了出去,跑到房间后面的一柱子上,拍了拍五尺高处的一个地方——只听喀拉拉一声响,不知道哪里的机关被触发了,转瞬从梁上垂下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溯光在前面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这间简简单单的农舍,不过几十坪的大小,里面却居然机关遍布,步步惊心,似是此地的主人为自己筑起的一个严密的城堡,守护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这个白发男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嘉木小心地抱着那个匣子过来,放在了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咕噜了一口口水。匣子里透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是味,浓郁而人。

  “家里虽然简陋,但这件东西倒也足可款待贵客。”祁连钺说着,动手打开了匣子——那一瞬,浓烈的气息扑鼻而来,令溯光都哦了一声,口而出:“芝?”

  匣子里的是一团金黄的东西,用红丝线扎着,形似灵芝,散发出异香。那一朵灵芝本来大约有三尺长,然而此刻匣中剩下的不过半尺,断口处有刀削的痕迹。

  “好眼力。”祁连钺赞扬了一句,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银刀,一刀下去,整齐地从芝上切下了厚厚一块,放在了溯光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

  银刀切下之处,那朵芝似是搐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切口处出现了细密如牛的血丝。然而刀锋过后,芝仿佛有生命,迅速自我痊愈,金色重新覆盖上了切口,甚为灵异。

  嘉木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眼里出了微微的恐惧。

  “爹…”他喃喃地开口,嘴角开始搐,言语不清地道“这…这芝,是不是在动?它…它会不会疼?”

  那一刻,溯光忍不住暗自一惊,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嘉木的眼睛深处蒙着一层灰色,脸色青白,气极其不好,似有隐疾。

  “他的,我说这个小兔崽子一点也没男人气吧?”祁连钺蹙眉,不耐烦地对着儿子叱喝“每次看到切芝还会吓成这样!真没用!”

  仿佛闻到了芝的气味,屋后的狗也开始叫的更大声,有些动不安。

  “传说芝生在南迦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喜雨意,不能见丝毫阳光,见则必瞬间枯萎,”见多识广如溯光,也忍不住称赞了一声“传说芝长得极慢,十年才能长出小手指大么大的一点,能有如此巨大实为罕见——传说大的芝有神效,堪比慕士塔格峰的雪罂子,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千金难买啊。”

  “果然是高人!”祁连钺击节赞叹“来来,请用!”

  “如此,多谢美意。”溯光微笑,一边用筷子夹起了一小块。然而,还没有送入口,溯光的脸色忽然一变,似乎是闻到了极其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将筷子放下,捂住了嘴巴。

  “怎么?”祁连钺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

  溯光疾奔出庭,将咬下的那块芝吐出,在冷月下深深呼吸,片刻才说出话来:“这…真的是芝么?”

  “不是芝是什么?”祁连钺愕然。

  “说实话,我在海国并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也只是凭着古籍记载辨认它的外表而已。”溯光蹙眉,摇了摇头“这个东西外形酷似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头似的…这种味道,似乎并非灵药所应该有的。”

  “放心,这东西绝对没毒!”祁连钺显然理会错了他的意思,立刻用筷子拈了一片,坦然吃了下去“你看,我就是靠着吃这东西,几年来逐渐把伤病都养好了。”

  让断裂的椎重新生长,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这已经不是普通药物能做到的了,必是某种稀世罕有的灵物,如慕士塔格峰上的雪罂子,或者传说中的龙心血。

  “我不是说芝有问题,”溯光摇头“只是…”

  话说到这里,他却不知道怎么往下解释——在方才那一瞬,他似乎直觉到了某种极其不详和黑暗的感觉,令人窒息。芝是天地灵物,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何况祁连钺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异常,吃了多年,身体也逐渐痊愈,也足以见证这并不是不祥之物。

  “算了,”溯光摇了摇头,只道“在下无福消受,只吃鱼便好。”

  祁连钺有些诧异,但也不再勉强,有些扫兴地让嘉木将芝放回去——这匣子里的芝原本应该有三尺高,然而此刻已经只剩下半尺不到了,估计也吃不了一年就该没了。祁连钺在合上盖子前看了一眼,目光里有隐忧。

  一回头,却看到嘉木躲在屋子后,盯着桌子上的芝,眼里出一种奇特的恐惧神色,舌尖轻轻地扫过下嘴。祁连钺以为他是贪嘴,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去去,小兔崽子,快滚回去睡觉,我和这位叔叔还有事情要谈。”

  然而嘉木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连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摇着头,左侧眼的歪斜更加明显了,喃喃:“不…不要。不要吃。”

  “啰嗦什么?不吃你的病会更厉害!”祁连钺看到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心头一下子腾起了一股怒气,二话不说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脖子拎了过来“来,给我把这里切下的全吃掉!”

  “不…不!”孩子被按在桌上,却拼命扭着头抵抗“它、它是活的!”

  “别动!”祁连钺的脾气极差,顿时暴躁起来,硬生生捏开了他的下颔,一边将入一边怒骂:“不吃?你想怎样?想死么?臭崽子!”

  嘉木无法抵抗,却是眼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连钺用暴的方式迫儿子吃完了芝,刚一松手,嘉木便力般的瘫软在地上,用手捂着嘴,深深地弯下去。“不许吐出来!”祁连钺眼疾手快,一脚踢在他背上,将儿子踢了一个趔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嘉木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经历着极其痛苦地煎熬。直到一刻钟后,他的呼吸才渐渐有了规律,啜泣着,歪斜的眉眼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祁连钺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儿子。

  “我不要吃…爹!我不要吃了!”嘉木哭叫着,

  “良药苦口。每次吃芝都要哭哭啼啼,真是的!”祁连钺皱眉“要知道这种稀世良药不知道多少人想吃也吃不到…快给我滚回后面睡觉去!”

  嘉木泣着,垂着头走回后面卧室了,一路上用手背擦着眼角。

  前面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光如霜,映照着破落的房间。溯光看了一眼嘉木的背影,眉间出一丝沉,却没有说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祁连钺低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嘉木这里,有点病。”

  溯光点了点头——方才,个孩子的眼角在不停地微微搐,让清秀的小脸显得分外的奇怪,瞳仁里有一种淡淡的死灰色,显然是脑部的一种疾病导致。

  “他娘死后,嘉木不知道为何就这样了,最近几年越发厉害。大夫说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只怕是好不了了。”祁连钺喃喃,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月,停顿了许久,忽然道“其实我留下阁下,是有一事相求。”

  溯光看着他——这个人,难道是想求自己替儿子看病么?可是他不是医生,龙血只能解毒而不能治病,又能有什么法子?

  然而祁连钺深深一礼,开口道:“请阁下带我去青木塬。”

  “去青木塬?”溯光微微一惊“你要去那里?”

  “是的——刚才你不是说过,天亮了你就要动身离开这里,去往青木塬么?”祁连钺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个男人:“青木塬并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虽然那里盛产芝和各种珍贵药材。为何要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门,”祁连钺苦笑了一声“这里方圆数百里的人都视这个地方为地,从未有人敢进入。所以,我只能请求你这样的过路客人带我前去——而且阁下的身手之高,实在是我平生仅见,一定有能力抵达那个地方。”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命轮还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里?”他问祁连钺。

  “一定。”祁连钺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钺迟疑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地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里。她五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没有回来。”

  “是尊夫人么?”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钺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是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没有听说过北越吧?我说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个组织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么?听说里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说中更是堪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个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这些都知道。”祁连钺感慨,凝望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做逐风,”祁连钺喃喃“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还刚刚从对方口里提到过的那个地方离开——帝都伽蓝,白塔伫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望。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正是从那个地方回来,难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这里,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钺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个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

  顿了顿,那一瞬他眼里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这所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子坐在灯下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疤痕丑陋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钺苦笑着:“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小男孩着她说话。去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子还在家里!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这样昏在了门口。”祁连钺喃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里逃生,却变成了一个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说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椎彻底断裂,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上,连拉屎撒都需要人服侍。”祁连钺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个名堂…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条性命,却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钺喃喃,摇着头“我是一个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钺喃喃,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呢?她…她居然一个人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钺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没亮之前走的。村里有人看到过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条狗。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三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那一枚芝。”

  溯光没有说话,沉默了下去。

  那个叫做素馨的女人,早早的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辛苦独自抚养孩子多年。好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还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个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说无人生还的密林里,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走了已经三年了…”祁连钺低声“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个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没有任何个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个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地问:“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妖魔,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过其中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祁连钺看了一眼那片夜里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说那片林子里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噬误入其中的人,还会引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当素馨失踪后,村子里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有再任何村里的人靠近那里。”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这里的村民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做这完件事。我一定要进那个地方找到素馨!”祁连钺看着他,眼神里又闪出亮光来,低声:“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过一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里的剑,低声“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么?”

  “我不知道,”祁连钺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最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钺看着他,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们从未离散。”

  祁连钺下面想问的话,被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里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钺喜形于:“好!”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里,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里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钺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这条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什么顾虑?”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钺却有些犹豫起来“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不,我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这个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钺吃惊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命轮在那个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的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个过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似是对祁连钺,又似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某个人说话“但是我明白一个人总是想寻找生命里早已错过的东西的感受——你是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足你的心愿。”

  “是么?紫烟?”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注1]

  [注1:仓央嘉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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