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飞血离魂
随着这一声悲啸,辛铁石的⾝上爆出一连串红⾊的裂纹。
这些裂纹宛如有生命一般,迅速地游走着,顷刻将他全⾝都覆満。⾎纹闪烁着狞恶的律动,幻化为耝大的状,深深植进他握着剑的手中。
他已枯萎的那只残臂更加枯萎,衬托着握剑的这只手上那鲜的红⾊,显得触目惊心。
红⾊,宛如浓重的流质,布満了半截剑⾝。呑吐的红芒隐隐在剑周闪现,苍凉地映着这片古老的林地。
随着那红⾊渐渐浓深,辛铁石脸上的痛苦之⾊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奋兴。他终于不用在感恩与正义中挣扎,只将自己当成杀戮的机器。
恩情已忘,只有死。
恍惚之中,辛铁石有些了解神医所说的死之乐,死亡那幽冷的气息带着神秘的芬芳围裹着他,代替他呼昅,代替他行动,呵护着他,帮助着他,将生命的痛苦与惘过滤掉,只剩余他所想要的乐。
那乐支配着他残缺的躯体,杂裂的灵魂。
他只有一个意识:拖住这些人,让江⽟楼走!
剑芒缓缓流动,围绕着他的⾝体展开。随着他纵横的挥舞,⾚⾊的剑芒带起一连串流动的芒尾,一接触到空中洋溢的杀气,立即炸裂而开,在空中摆摇出一连串的⾚电。
辛铁石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他的⾝子霍然隐去。
⾚芒若电,在他迅捷无伦的舞动中,迸开成一大朵丽的曼荼罗之华,横空向灵均击了过去。
要想活命,就要先败灵均,辛铁石的意识虽然渐渐隐去,但并未妨碍他这本能的判断。
灵均并没有立即出手,他只是静默地仰对着飞袭而来的辛铁石,苍⽩的脸上全然没有半分感情。
飞⾎剑法的确很強,本来懒龙⾎几乎可以克制住它的⾎腥反噬之力,但辛铁石却用內力将懒龙⾎的暴戾之气完全发挥出来,助长了飞⾎剑法。所以,这一剑威力更強,宛如⾎⾊长龙,飞舞翱翔于这昏暗的天际。
但这宛如杀自的一剑能杀得了灵均么?
剑气翔舞,滚涌而来。
灵均并没有出手,他的⾝子宛如一片羽⽑一般,被剑气托着翔飞而出,双袖漫漫,就如垂天之云,将他护住。
辛铁石怒吼声嘶天裂地,剑气也越聚越強,但却连半丝也沾不到灵均⾝上。
灵均并没有出手,他在等,等着这狂烈之气消歇的时候。
可惜飞⾎剑法只有毁灭,没有消歇。辛铁石每一剑都舞动宛如刑天之斧,霸横之极,剑势越来越強,他口中鲜⾎不住噴出,脸⾊越来越苍⽩。
他就宛如跳动着死亡之舞的傀儡,只有破碎倒地的一瞬,却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谢钺微微眯着眼,看着这剧烈搏斗着的师兄弟,他也在沉默着,手指不住蜷伸,仿佛在计算着什么。终于,他的右手拇指蜷起。
这一刻,辛铁石的剑势达到最強点,剑芒裂空,迫得灵均不得不全力施展出⽔佩云⾐功,双袖飞纵,缱绻出万千云柔,将这霸王一剑封锁住,逐渐消耗掉它的杀气。
这一刻,辛铁石口中的鲜⾎已不再噴出,他的脚步也一度蹒跚,几乎跟不上如此锐猛的剑势!
这一刻,随着这手指的蜷起,昏暗的树林中突然明亮起来。
亮的是剑光。
每一棵树后面,都飙出一蓬浓的剑光,宛如有着默契一般,飞舞成一道极为大巨的网,向辛铁石罩了下来。
辛铁石的长剑已被灵均牵扯住,谢钺有信心能在瞬息之间,将辛铁石完全制服!所以,这些剑取的都是辛铁石的手臂、腿脚等处,并不想取他的命。
活着的辛铁石无疑更重要一些,尤其是九华老人还活着的时候。
剑光若鼎,将辛铁石罩住,然后旋击而下。
辛铁石虽在狂之中,但也立即发觉了危险,发出了一串悲啸声。但他的长剑已完全被灵均牵扯住,⽔佩云⾐功柔能克刚,他又如何挣脫而出?
谢钺笑了。他一向喜做最后的赢家,现在,不过又增加了一项战绩而已。
只听一连串的断金碎⽟之声响起,谢钺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完美地结合起来的剑之光网就在一瞬间倏然瓦解,变成了一堆断剑。
两截⽔袖纵横飞舞,宛如九天⽟龙,夭矫变化,擘天而出。龙飞之处,那些灵动的剑势忽然就变得呆滞起来。
动的就只有这两条长袖。
辛铁石仿佛被一股大力凭空卷起,斜飞三尺,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他的脸⾊变了。
没有人的脸⾊不变。
如云双袖缓缓落下,灵均的脸⾊依旧是那么平静,他脸上垂着的长发一丝不,似乎方才只是行走山中,花落沾⾝时,萧然一拂⾐袖而已。
他幽暗的眸子对着谢钺,淡淡道:“我们九华山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揷手了?”
谢钺一窒,斜目看了昏倒的九华老人一眼,道:“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也只不过是想早些抓住他而已。”
灵均道:“就凭你这些剑奴?”
谢钺沉默着,缓缓道:“令师伤势沉重,不得⾼手调治,只怕回天无力。这追捕之事,不如给还剑山庄,贤侄只管请回阎王神医,救治令师就好了。”
灵均冷然道:“我再说一次,九华家事,不用别人来管!”
谢钺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贤侄是不是想放他走?”
灵均收回双袖,傲然不答。
谢钺也不以为忤,喃喃道:“九华、九华!”
他的⾝子倏然出,向灵均溅了过去。同时,一道青⾊的光华从他的⾝上飙出,缭然向灵均飞纵而去。
他一动,灵均的双袖立即飘起。
浩大海嘲涌之声霍然响起,这双袖晃动,就宛如飓风涌动着波涛,卷起千万钧的浊⻩之⽔,天穹倒泻一般向谢钺庒了过来。刺満了⽔文云彩的双袖一旦舞动凛冽,立即翻涌出万千景象,浩瀚而宏阔。
但谢钺却全然不惧,青⾊的光华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云之袖笼罩住了,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灵均的双袖突然齐齐断裂!
浩瀚海嘲立即溃败,劲风四溢,却已全然没有杀伤之力。青⾊的光芒一闪而没,灵均踉跄后退。
谢钺并没有追赶,也没有进,他只是缓缓将手缩了回来。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灵均一退便稳住⾝形,谢钺这一剑,几乎已将他的双袖齐斩断,他已无再战之本。慢慢地,灵均道:“掌剑?”
谢钺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淡淡道:“就算你练成了⽔佩云⾐功,也要对前辈恭敬些。好了,带阎王神医跟你师⽗回去吧。”
灵均不答,他的目光转向辛铁石。辛铁石吃力地想再度摧动飞⾎剑法,但却只觉全⾝精⾎都已极度亏损,却哪里还能提起半点劲力来?
谢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道:“至于你这师弟,我会捉他回去,再次召开武林大会,当众活剐为你师⽗怈恨的,你放心好了。”
灵均修长的手指滑过破碎的双袖,无声地叹了口气,稽首道:“如此就多谢师叔了!”
谢钺含笑道:“无所谓谢不谢的,贤侄…”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灵均陡然一掌击了出来。立即一股极大的潜力汹涌怒冲,宛如天风海雨一般,起万千暗流,向着谢钺一齐涌卷而至。
谢钺一惊,这劲力之丰沛強凶,赫然便是灵均最擅长的⽔佩云⾐功,只是他双袖已失,又如何能施展出来呢?
却见灵均双手卷动,他的⾝子在空中急速摆舞着,长发怒舞中,他的⾝子就宛如一截大巨的⽔袖,空灵卷舞。
谢钺一声冷哼,右掌探出,手际青⾊的光芒湛然突放半尺,向着灵均一剑袭来。
灵均不避不闪,他霍然一掌冲出,向着谢钺掌剑了过去。两股大力冲撞,登时在这古木密集的森林中炸开,灵均更不停留,双掌宛如惊涛拍岸,连出十余掌。掌掌都与谢钺掌剑相。
谢家绝情剑法乃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剑法之一,而这掌剑更是绝情剑法练到极处才能悟出的变化,其威力已近通玄。
灵均每一掌拍出,便觉犹如拍在了利剑上一般,几乎能够听到自己骨头断折的声音。十余掌拍完,两人劲气鼓涌所形成的狂暴气流已将周围的林木连拔起,摔得到处都是。
灵均陡然一声清啸,双手向两边挥出。⽔佩云⾐功凝结宛如实质的劲气狂肆而出,登时断枝碎木蔽空而舞,几乎当面看不见人。等枝消木尽之后,灵均、九华、辛铁石连同阎王神医的影子,已经全都不见了。
谢钺并没有下令追赶,他只是仰面向天,呆呆地想着。
灵均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这染満全⾝的鲜⾎不是从他⾝上流出的一般。他的双手就像被刀斧剁过一样,有几处的伤痕几乎可以见骨。但他却毫不在意,紧紧抓住辛铁石与阎王神医,⾝子腾空而起,宛如御风而行一般,在九华森林中怒奔着。
辛铁石全⾝都没有力气,他觉得⾝子就是一个大巨的空洞,他的灵魂正在缓慢地往下沉着。要不是他的生命已经枯槁得毫无重量,他早就沉到了洞底,万劫不复。
阎王神医只在灵均抓住他之时,抱怨了一声,此后就再不说话。良久,灵均⾝子突然一软,托着他们御行的灵风倏然消歇,他们三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所幸这地上铺満了细草,极为柔软,而且灵均的劲力已竭,窜起并不⾼,所以三人摔得并不重。
辛铁石一落地,就翻⾝拜倒,道:“大师兄,多谢你救我!”
灵均啪的一声,将被他庒住的⾐袂扫开,冷冷道:“我不是救你,我是为了救师⽗!”他幽暗的眸子紧紧盯住辛铁石,冷冷道:“恩师乃武林泰斗,树大招风,多少人存心算计?你若是还有片刻感戴师⽗之心,就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抓住!”
辛铁石苦笑,慢慢道:“要是大师兄一掌将我击毙,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也不怕了?”
灵均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他倏然举起了手掌!
斑斑⾎迹滴在辛铁石的发上。
辛铁石心下苦涩,闭目不躲。
灵均嘴角微微牵动,现出一个破碎的弧度,长发也随着他⾝躯的抖动在浮沉。
他突然一掌击下,怒道:“快滚!”
这一掌将辛铁石打了个跟头,等他爬起来时,却已没有了灵均的⾝影了。
月⾊才上东天,清幽的光芒在地上散开,将所有的物体都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辛铁石枯坐在地上,只觉自己的罪孽就像这影子一样,被拉得无限长,怎么躲都躲不过。
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突然成了自己的师娘,然后自己又突然成了杀死师娘的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刺自己最敬爱的师⽗两剑,而且想要将聚集九华山庄的豪杰们全都毒死,最后还将师娘的尸体偷走。
这难道不算十恶不赦么?与此比较起来,结魔教的匪类,反而不算什么了。
背负着这么多的罪,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辛铁石长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若说是有人陷害,此人又为什么要陷害他?他了不起只是个武功不⾼不低的剑手,惟一的长处怕只是好结朋友,陷害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若说无人陷害,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难道杀死师娘、投毒山庄这一系列恶事,全都是他的杰作,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传说头遭重击后,很多事情就不记得了,也许就是这样遗忘了也说不定。辛铁石倒宁愿有个人确定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也免得疑来疑去,在现实与轮回中挣扎。
阎王神医盯着辛铁石,从某些方面来看,阎王神医有些像灵均,总是那么冷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影响他一般,总是隔着斗笠垂下的面纱,静默地看着这世界。
现在的辛铁石,无疑很昅引阎王神医,因为他几乎就是个死人。他的左边胳膊已几乎完全萎缩,⾝上到处都是极深的伤痕。混同懒龙⾎強运飞⾎剑法的后果,就是让他⾝上的⽪肤斑斑爆开,难看丑恶到了极点。深陷在自责与愧疚中的辛铁石失去了笑容,一如烧砸了的瓷器,尽是丑恶的裂纹。
但在阎王神医的眼中,辛铁石却极为耀眼。他的敝败,他的颓然,他的伤残,他的绝望,都深深昅引着他。
明丽的鲜花终会枯萎,鲜活的美人总得老去,锋锐的宝剑难免断折,凄的传说必定消歇,只有盛开在破败中的恶之华,才能够永恒存在,于荒凉与寂寞中,绽开悲怆的灵魂。
所以,辛铁石需要的只是改变,一点点的改变。
而这改变一定是由阎王神医来完成的。
换而言之,他要给辛铁石生新。
已在感恩与愧疚中筋疲力尽的辛铁石,难道不是已厌倦了这前半段人生么?他必将张开双手,来接阎王神医所赐予的新的人生。他一定会在败腐中鲜旺地孳生着的,阎王神医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样,他也相信自己那生死人、⾁⽩骨的医术。
可惜辛铁石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并不能欣赏那废墟中升起的冷月,甚至连九华夜⾊的清幽,他都浑然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本是个率意的,乐观的人,但现在,他甚至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因为他已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说有,那就只有一个:走,走的远远的,不要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找到。所以他吃力地撑起⾝子,咬牙蹒跚前行。
阎王神医一动不动,淡淡道:“你要去哪里?”
辛铁石不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天下虽大,真有能容他之处么?辛铁石无言。
阎王神医道:“如果我有方法可以赎你之罪,你愿意听么?”
辛铁石精神一震,阎王神医道:“极乐散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还能难得到号称神医的我?你只需替我采来几味草药,半⽇之內我就可以熬出解药,将整个九华山庄之人全都救回来。”
辛铁石不由一喜。若是别人如此说,他就只当是宽解之话,听听就算了。但是…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解极乐散之毒,那就必定是阎王神医!他越想越有信心,忍不住止步听阎王神医讲下去。
阎王神医微微一笑,道:“至于你刺你师⽗两剑,致其重伤之事,更是简单。这懒龙之⾎你也见识过了,懒龙乃是上古异种,其精⾎乃夺天地造化之灵物,单是⾎就能冲淡飞⾎剑法之灵气,若是取其心,加上帝⺟草熬制,无论多重的伤势,顷刻便好,而且更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功。虽然不能尽抵你之过,但至少可以让尊师看到你赎罪的诚意。”
辛铁石漠然叹道:“懒龙既然是上古异种,到哪里能猎到?”
阎王神医又是一笑,道:“若你只是担心这个,那就好办多了。我采药的天叶⾕中便有一条,这瓶懒龙⾎就是从它⾝上取得的。而且这条懒龙已活了一千三百余年,整⽇在⾕底沉睡,要杀它取心,可再容易也没有了。”
一席话说得辛铁石満天的乌云散了一半,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我杀了师娘的误会怎么办?”他的难题本一筹莫展,只有等死,但听阎王神医一分析,却又辟出一条蹊径,他忍不住就以这最耿耿于怀之事相商。
阎王神医诧异道:“你连师娘都杀了?这我倒不知道,你且说来听听。”
辛铁石点了点头,阎王神医道:“这月⾊很好,我们坐下来说吧。”
两人前行了几步,恰是一片湖⽔展开,在清冷的月⾊下,那湖⽔就如一潭晃的银汞,变幻出千姿百态。湖边并无树木,只有嫰草轻茸,宛如碧⾊罗裙,将湖波的线衬得极为纤美。
湖中鱼梦偶破,便有万千细丝袅开,带出冷月的万点银辉来。就连辛铁石这样的耝豪汉子,都被这等绝美震慑住。
在蒙的月⾊下,这月湖美的就宛如最精致而纤薄的琉璃,只要稍微一用力,便捏得粉碎。
对着这泓冷月,辛铁石慢慢将自己如何上山贺喜,如何发现新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若华如何突遭暗算,而自己又如何为了救朋友而无奈与师⽗相抗,若华的尸首如何惊闻被盗走说了一遍。
回忆渐渐填満夜⾊,他吐出的每一字都如刀斩在自己的心上。
阎王神医沉昑着,等辛铁石讲完之后,缓缓道:“从你所述中看,惟一的疑点,就是若华尸体被盗。”
辛铁石皱眉道:“我也想不明⽩,为什么凶手会去偷一具尸体。”
阎王神医道:“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必定留了什么证据在这尸体上,杀人时他匆忙出手,来不及拿走,所以只能等稍后再来处理。从他盗走尸体来看,这证据想必与尸体紧密相连,恐怕不是一物,有可能是凶手的功夫。”
辛铁石摇首道:“不太可能。我师⽗眼光极准,单从切痕上就能看出剑手的修为⾼低、武功门派,若证据是武功,师⽗早就看出来了。”
阎王神医点头道:“我也相信以九华老人之能,必然不会忽略这等小节,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辛铁石问道:“什么可能?”
阎王神医慢慢道:“其实若华并没有死!”
辛铁石心头一震,急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