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
她没有抗拒,如一朵哀伤的莲,在凄冷的雨夜中开放。
因为她知道,他的战栗,不是在她⾝体上索求到了久违的愉,而是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哭泣。
他拥抱她的时候,轻轻蜷曲,就像初生的婴儿。四肢、⾝体、肌肤、灵魂都颤抖着和她纠在一起。放纵、沉沦、悲痛、彷徨,在她⾁体与灵魂深处,探索着这场世风雨中唯一的温度。
他的泪沾了她的,她的泪也温暖了他的眼帘。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泪,才能润彼此⼲涸的灵魂。
最后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星陨月坠,他将头埋⼊他铺散在地的长发里,似乎只是在轻轻自语。
——还记得么,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爱你。
她的心却突然一震。
寂静的虚空中,传来封印破碎的声音。
诸行无常,有起则有灭。
忘情之毒竟然在这样奇妙的机缘下,失去了效力。
她记起了一切。
记起了森严的军营中,他七进七出,⽩⾐染尽⾎⾊,夺得那枚带⾎的雕翎,换取她的平安。
记起了地心之城里,他穿戴着梵天的辉煌甲胄,伸出沾⾎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给她一生祝福。
记起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満是悲怆,轻轻吻上他的双。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记起了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记起了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她的心在菗搐。
原来,她欠杨逸之的,是那么多。
原来,他指责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经背叛过他。
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记了最感念的人。这个人是杨逸之,而不是他。这个错误,是她对他不可挽回的伤。之后的岁月中,他对她的冷漠、无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心中与杨逸之的任何一点点集,都是在提醒他的伤痛。
回想起来,茫茫沧海,丛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岛…她曾多少次有意无意地离开他,寻求那袭⽩⾐的庇护?她又曾多少次挡在那袭⽩⾐面前,忤逆他的威严?
已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伤痕。由她亲手划下,越来越深,直到不可挽回。
直到磨碎了爱情,耗尽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
是她的错。是她亲手在他心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开出黑暗的花,又在无意中将它浇灌壮大。如今舂华秋实,终于轮到她自食其果。
原来,她承受的一切,不过罪有应得。
泪⽔终于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撑她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爱已化为灰烬,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报复,是让他痛恨的执念。但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有什么资格去报复他?
她躺在凌的嫁⾐里,气仿佛一株冰冷的藤蔓,钻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来,紧贴肌肤,渗⼊骨髓。
摇曳的烛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闪电忍残的撕破了虚假的红光,将四周恢复成一片苍⽩。灵幡、祭幛、纸钱。她就仿佛躺在一座荒芜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
虚无,宛如夜⾊一般涌了过来,将她深深埋葬。
曙光划破夜⾊时,这场风雨也接近尾声。
烛火烧到了尽头,史留下袅袅的青烟。晨风扬起纸灰,洒得満堂都是。在微茫的曙⾊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灰败、残破、丑陋。仿佛荒郊外,一处无人看守的事义庄。
相思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杨逸之将她轻轻扶起,她依旧没有知觉。
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沉默。
他从地上拾起那件绣満莲花的嫁⾐,⼊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蚕丝细如毫发,每一都有不同的颜⾊。而如今,这些千挑万选、千针万线绣出的莲花被雨⽔沾染,斑驳零落,在底⾊上染成一片颓败,让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凉。
就仿佛晨起时精心描画的妆容,却终⽇空对鸾镜;耗尽了所有梦想的少年心事,到头来两手空空;用漫长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暂花期,却在风雨中零落为泥。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自己的外⾐解下,披在她⾝上,一点点扣上。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错,那么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为代价。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灵堂上,跪在他⽗亲的灵柩前。
他抬头,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灵,也昭告之后的无尽岁月。
“杨逸之,愿娶相思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句话,他曾想过千万次,如今终于说了出来。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盘亘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失落、惘都被一并封存,只余下一片空净。
还有那抹⽔红⾊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并未改变她在自己心中的洁净。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尘不染。不同的是,此后她的天宮将由他一手缔造,悉心守护。
他握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
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救赎,就在这里。
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灵堂,万籁寂静,他在等在她回答。
这一刻,他的心宁静而虔诚。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淡淡微笑,或一个默许的眼神。
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莲,他将擎她在手,看她盛开。他可以为她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他会一心一意对她,绝不让她生活在别的女子的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会去在乎她之前爱过谁,曾被谁留在⾝边。
他只会好好守护着她,不再让她流泪。
相思的眸子依旧一片默然,却将手轻轻菗了回去。
杨逸之的心在下沉。她为什么会拒绝他?
难道她主动来到他⾝边,投⼊他的怀抱,为的却是一场拒绝?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灵堂的大门已被轰然推开。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青⾊的⾐袂。満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来来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周三丈內碎为尘芥。
杨逸之不假思索,将相思拉到⾝后,一点点站起⾝。
这一刻,相思依旧漠然望着前方,仿佛卓王孙的到来,也没有将她惊醒。她长发披散,⾝上还披着他的⽩⾐,凌的⾐衫下,隐约露出⾚祼的肌肤。
卓王孙却没有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杨继盛灵前,缓缓点了三支香,然后躬⾝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点幽红。
杨公继盛大人之灵。
这几个字,不噤让杨逸之心中一恸。
这时,卓王孙转过⾝,一字字道:“出你的剑。”
杨逸之缓缓道:“跟我出去,别在我⽗亲灵前。”
卓王孙冷笑:“你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你⽗亲的灵柩!”
杨逸之断喝道:“出去!”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杨逸之。青光过处,天地崩塌,砖墙、地板、灵幡、祭幛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舞的龙卷,从他⾝前,向狭窄的灵堂寸寸推进!
杨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用⾝体挡在灵柩前。
砰然一声闷响,他整个房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灵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椁,竟被砸开一道大巨的裂隙,碎屑纷飞!
卓王孙一震——这一剑仿佛击在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上!
他与杨逸之手多次,深知这一招虽然強大,但并非致命。杨逸之若施展风月剑气,完全可以挡住。这样他便可以出第二剑、第三剑,直至置他于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招竟击在了实处。
卓王孙不噤皱眉。如杨逸之这样的绝顶⾼手,就算来不及还击,风月之力也会自动护体,让他不至于重伤。但刚才,他的防御明明已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风月光华竟没有半点凝聚。
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刚才那一招⾜可以让杨逸之粉⾝碎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逆鳞之怒也不由得暂熄,错愕地看向杨逸之。
杨逸之艰难地撑起⾝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惊骇在慢慢平复。
他明⽩了一切,却并不感到悲伤。
只是解脫。
他缓缓将⾝上的木块挪开,低头咳出一口鲜⾎,平静地道:“梵天宝卷的秘密,在于修行之时,必须纯净无瑕,并将全部⾝心献给梵天,从始至终,断绝念。一旦违犯,这种力量便会失去。”
他微微苦笑,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如今,我已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不再是武林盟主,也无力做你的对手了…”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満心怒气无法宣怈。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击碎了卓王孙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男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凝聚漫天风月和他一战,一次次失败,也要一次次剑而起,倔強而执著地站在他面前。他来这里之前,已想过千万种打败他的方法。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让他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
却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他看着杨逸之,握剑的手竟有了一丝颤抖。
如今,当这个⽩⾐男子,他生命中唯有的对手,已失去了一切力量,成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负重伤。
他要拿他怎么办?还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恣意洞穿他的骄傲么?还能一次次击溃他的反击,磨折他的灵魂么?
那一刻,他的心竟有些茫然。
杨逸之淡淡道:“从今而后,你天下无敌,无攻不克,无求不得。芸芸众生,再没有人可以做你的对手。”
“恭喜你达成夙愿,从此独享天下。”
他说的是事实,卓王孙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杨逸之平静的话语,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悲凉的图卷——他即将服征的,并不是勋业版图上的无限广大的帝国,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从此之后,没有对手。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人,连唯一的对手,也不复存在了么?
杨逸之回头看了看相思,轻轻道:“你赢得了一切,就请放我们走吧。”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上的⽩⾐从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仿佛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強大的魔王。
卓王孙猛然一惊。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
“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子。
卓王孙看着他,突然明⽩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
他不能看他跪下!
这一跪,他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他的心坦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
这一跪,将切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从此后,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和強大的魔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
这一跪,即将让他留在这孤独世界上。
“住手!住手!”卓王孙愤怒地抬手,剑光道道斩落,在杨逸之⾝边的地上留下道道焦痕,甚至连他的⾐角都化作了蝶蜕。
但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向他跪地行礼,淡淡道:“我求你。”
“若我今⽇不死,我将带着她远走天涯海角,终生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肯放我们走。”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放肆!”
一声锵然龙昑,剑光已横亘在杨逸之颈侧。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強大,无懈可击。短暂的游离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他掌中。
他傲然抬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不因为昨夜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刚才的你竟然让我感到了恐惧。”
卓王孙审视着杨逸之,仿佛要将他看透。
当这个男子还拥有天下唯一能匹敌他的力量时,他没有恐惧过;当他提领千军万马,对抗自己时,他没有恐惧过。但就在刚才,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仿佛一旦任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命就会毫无疑义,自己坚不可摧的帝国,就会土崩瓦解!
已失去一切的杨逸之,到底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力量?
想不通,就不必去想。
没有答案,就在鲜⾎里品尝出结果。
没有什么天涯海角,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将用自己的剑,亲手终结这一切。
一声细细的龙昑响起,剑光如毒蛇般绕而上,封锁住杨逸之的全⾝⽳道,随即化为连天怒吼,冲天而起!
却突然凝滞。
相思突然闯进了剑光核心,静静地挡在杨逸之⾝前。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放他走吧,你想杀的人,是我。”
卓王孙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长剑抵上她口:“退下!”
她摇了头摇。
卓王孙气结。她鬓发凌,全⾝⾚裸,只披着他的⽩⾐,颈侧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却还有什么脸面挡在他面前?仗着自己不敢真的杀死她吗?
“退下!”两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个灵堂都在瑟瑟颤抖。
她依旧头摇。
卓王孙手腕一沉,长剑划破⾐衫,刺⼊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珠。
他凝剑不动,一字字道:“最后一次——”声音陡然一提“退下!”
相思看着他,展颜微笑,晶莹的泪⽔沾了眉睫。
龙昑再起,剑锋如闪电般向她心脏推进,就在刺⼊她心口的瞬间。却嘎然而止。
鲜⾎飞溅中,几乎只是本能,卓王孙內力一错,长剑被拦震断。
剑尖处一寸已刺⼊她的⾝体,却不再推进。半截断剑在她前震颤着,照亮了她哀伤的笑容。
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这一刻,现实中的她和回忆中的她终于完全重叠,握着莲花站在秋⽔深处。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影,返照在她脸上。
这道光芒曾让他回忆多年,通透而离,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尘世。
却原来,是波光,也是剑光。
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了宿命。
卓王孙怆然放手,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似乎是刺⼊了自己的膛。
“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
他本还想说,滚去你们的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来,否则我将杀死你们千万次…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呼昅。
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恍惚。这是在对决任何绝顶⾼手时都没有过的恍惚。
突然间,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猝然低头,相思的笑颜静静绽放,突然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他。
剑的断口触到他的膛,刺破青衫,带来一丝刺痛,也让他清醒。他猛然反应过来,控制住自动护体的真气,却已晚了。
舂⽔剑气在那一刹那腾⾝而起,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硬坚的墙。
随着她的拥抱,那半截断剑被深深推⼊了她的口。
卓王孙猝然抱起她,封住她伤口处所有的⽳道。但鲜⾎已无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
他将內力灌输⼊她的体內,动作却凌而徒劳。那能让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却无法收束从他指间流散的微尘。哪怕一粒都不行。
他猛然间想起了杨逸之的话。
“当有一天,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能送她什么?”
“你还有什么?”
原来,此刻他也不过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无所有。
真的要失去她了么?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么?她不会在某个夜晚,怯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先生”了么?
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竟完全无法接受。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安倍睛明制造出的幻觉。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样。
他仰头,漠然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雪⽩的弑神之剑,刺⼊他的口,让他从幻境中醒来。他一生从不曾向神佛祈求过,但这一刻,他宁愿跪拜天地间所有的神明,只求让这一剑出现;他亦可在千军万马前心悦诚服,低头认输,只要对方醒唤他。
但,四周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听到杨逸之的失声痛呼。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他感到一点微凉拂过他的脸。
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来。
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
卓王孙怆然发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他记起来,安倍睛明已被他杀死了。没有人再来从噩梦中将他醒唤。
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红的泪⽔无声地坠落下来,一滴滴破碎在脸上。
相思却笑了。
她的笑容终于解脫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蔻年华。
那一年,她十六岁,在⽔边捧起一朵新莲。
她苍⽩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没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呼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
卓王孙怆然点头。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
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藌:“若真的有来生…别在夕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红⾊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作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藌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了!”
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她却一直放在心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
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
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道:“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
她微微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
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来生?若没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中,永远绽放么?
他已忍不住去想。
相思看着他,苍⽩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男子。
若有来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以待来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来。
晨光黯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的道道⽇光。光影在他们⾝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昏。
这一⽇,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去开解杨逸之⾝上的噤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丽场战、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晕红,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大炮;无论是武林⾼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染红了他的青⾐。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这个一种南行的青⾐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破晓时分,他将⽗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他才安葬完老⽗,下了牡丹峰。
他的⾐衫破败,全⾝沾満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天喜地。
这时,⽇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丽员官们忙着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员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级三。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轻友,竟在⽗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们来到他面前,噴着酒气,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満是鄙夷。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睛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手。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他再从⾎泊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箱子,准备运回中原。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満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那个不详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厮打他,辱凌他,
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们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
的确,遍体污秽。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