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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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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驾在平壤去往汉城的道路上迤逦前行。

  浓唯敬照旧猥琐地坐在第一辆马车里,这一次,他并没有⾼谈阔论,只是不停地捋着自己那撇山羊胡子,脸⾊忧愁,似乎在思考什么。

  七⽇的路途,⾜⾜走了十⽇,方才望见汉城。

  沈唯敬脸上的忧愁开始增多。他在害怕,害怕接近这座城。因为⽇出之国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卓王孙,另一个就是公主。

  营帐中的那一幕,是⽇出之国的奇聇大辱。伟大的天皇陛下,因此也戴上了一顶舂天的帽子,让整个‮家国‬蒙羞。而⽇出之国对待让他们蒙羞的人,向来都很‮忍残‬。

  不出沈唯敬预料,接他们的队伍,跟他第一次到汉城出使时几乎一样,甚至更有过之。无数士兵站立在道路两边,⽩刃出鞘,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沉闷的鼓声在道旁奏响,就像是死神的节奏。

  沈唯敬的⾝子又开始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咒骂。其语言之恶毒,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也许,下一刻,就会有被聇辱冲昏头脑的士兵冲上前来,将他们碎尸万段。

  而他们,不过才三百多人而已。

  不出预料,当他们到达汉城城门时,一群喧哗的士兵将他们堵住了。他们⾼声叫喊着,拒绝让他们⼊城。唰啦唰啦刀响出鞘的声音震耳聋,他们叫嚷着要就地处死这么无聇的女人,为天皇复仇。

  所有的随从都露出了惊恐的神⾊。

  第二座轿子的门,猛然被拉开了。公主一⾝盛装,傲然站立在他们面前。

  “⽇出之国,果然是蛮夷之邦吗?”

  所有的士兵都征住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聇?做出这么羞聇的事情来还敢大声地说话?他们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将她拉下来痛打。

  公主冷冷道:“我,一⽇还没有辞婚,一⽇就是你们的天皇皇后。”

  “谁敢动皇后一毫⽑,就是侮辱天皇!

  众人一窒。

  公主的话并没有错。公主而为天皇皇后,是⽇出之国使者与大明统帅达成的契约,只要没有正式解约,永乐公主就是⽇出之国的皇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羞辱皇后,就是羞辱天皇。

  ⽇出之国的武士,绝不允许任何人羞辱天皇!

  这道理简单得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所有的人都征住了。公主傲慢地看着他们,缓缓地向城中走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目送她就像是凤凰般从他们中间穿过。

  小西行长満脸谄媚地笑着,了出来。

  他准备了宏大的筵席,⾜以匹配皇后⾝份的礼节,来接公主。只不过,这一切,都像是匆匆准备好的。公主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座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下榻。”

  “天守阁。”

  说完,她再也不理小西行长,向天守阁走去。

  小西行长脸⾊惨变。

  因为,天守阁只要两个人可以进⼊。平秀吉,相思。他不确定天皇皇后有没有资格进⼊。但他不敢阻拦公主,只好焦急万分站在天守阁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为商人的智慧,完全不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阁顶飘了下来:“让她上来。”

  小西行长如释重负,急忙让开了道路。沈唯敬搀扶着公主,向天守阁顶上走去。

  整座阁都静悄悄地,显然,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整座阁的七层防护,都暂时停止了运转。公主的弓靯敲着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缓缓走到了最⾼层。

  浅绿⾊的纱幛,坠着雕花⽟坠,从屋顶笔直垂下。绿纱上绣着跳着乐舞的古国神灵。青⾊的茶烟循着绿纱袅袅而上,这些神灵鲜活语,静寂地舞蹈。

  相思,正隐在绿纱之后,隔着釜与瓯之间。

  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位十三岁的少年。他细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悠远的寂寥。

  公主见到这位少年时,不由得征了征。天守阁并没有第三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便是平秀吉。

  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但公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缓缓地,她跪坐在蒲团对面。她⾝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就像是満地鲜花,在少年面前盛开。

  缓缓地,她贴地行礼:“关⽩大人。”

  平秀吉亦行礼。他神态中有着与他年龄绝不相衬的傲岸:“公主殿下。”

  公主抬起⾝来:“我来,有一个请求。”

  平秀吉:“请讲。”

  公主坐直了⾝子,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请关⽩大人允许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想要回过头,全⾝力气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竟不能负担这个简单的动作。

  披在她⾝上的鲜花织锦,顿时被猩红染満。

  沈唯敬发出一声沙哑的尖笑,缓缓自公主⾝后站了起来。

  “公主,你可知道,我们俩人是大明朝的聇辱啊!”“你婚前失贞,我阵前卖国。我们两人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呢?只有死,才是我们应该的归宿啊!”一柄尖刀,握在他的手中。刀锋上闪烁着凄惨的绿意。

  沈唯敬的尖笑化为狂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世上已没有人相信,我不是个卖国贼”!只有死,才能证明!

  他俯⾝,向公主跪拜:“公主殿下,我也相信,你是大明朝最纯洁⾼贵的女子…但,这同样需要死来证明。所以,请让我助你一死吧!死在⽇出之国,所有的聇辱都会被洗刷,你将永远是⽇出之国的皇后!”

  公主躺在那丛鲜花里,几乎没了呼昅,这柄刀上显然布満了剧毒,几乎在一瞬间掠夺了她的生机。沈唯敬匍匐在地上,对着公主谨严跪拜。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猝然回手,尖刀深深地没⼊了自己的膛。他的脸刹那间扭曲,死死盯着相思,最后一句话嘶响在喉头:“我…我不是卖国汉奷…我不是…”

  他的⾝子迅速布満红斑,仿佛全⾝的⾎⾁都腐化,鼓了起来。然后,缓缓地消退。一股股枯⻩的脓⽔从他⽪下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地板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等这些脓⽔流尽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张⼲枯的⽪,包在骨头上。他的头倒几乎是完好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畸形的⽪影。

  这柄刀上的毒,竟然如此凌厉。这个卑微的人,再也背负不了卖国的罪名与辱骂,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

  她急忙转⾝,就见永乐公主正虚弱地看着她。相思急忙奔上前去,永乐公主的⾝子,也在渐渐地泛起红斑。

  幸运的是,她⾝上的礼服实在太厚,而沈唯敬是个缚之力的文人,这一刀刺得并不深,刀锋刚刚没⼊了背部,染毒并不重。相思急忙撕开了她的⾐服,拿清⽔为她冲洗。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默然不语。

  相思看了他一眼,道:“太阁大人,您不方便在这里,先回避吧。”

  平秀吉站起来,缓缓鞠了个躬,走出了天守阁。

  等平秀吉再次出现在天守阁之上时,已是⾚眉火瞳的王者之容。

  公主已陷⼊昏,躺在相思草草制作的担架上。她⾝上余毒未清,肌肤上仍布満了猩红的斑点,一张脸已看不出原来如花似⽟的样子。相思坐在她⾝边,轻轻为她扇着扇子。

  沈唯敬的尸体已被收拾好——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是卷了起来。他的头颅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用一块布包成了个包袱。

  平秀吉皱起了眉。

  沈唯敬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他却是明朝负责议和的特使。他死在了汉城,⽇出之国便背负着斩杀使节的罪名。这件事于⽇出之国极为不利。

  他迟疑了一下,传令下去:“将他的头颅按照国宾之礼装殓,送明朝使节团,即⽇送归平壤。”

  但如何处置公主,却更为棘手。公主到如今仍然昏不醒,显然中毒极重。若是強行将她送回平壤,万一死在路上…天守阁上并没有太多证人,到时候明朝追究起来,到底是谁的责任,只怕百口莫辩。

  正诚如公主所言,她一⽇没有辞婚,她一⽇还是⽇出之国的皇后。

  她,绝对不能死在其它的的地方。

  所以,她只能留在汉城,留在天守阁。

  过了三天,公主的⾝体才渐渐恢复。她全⾝布満红斑,裹在厚厚的⽑毯里,什么人都看不见。她露在红毯外的手,‮肿红‬得令人害怕。

  公主一醒来,就命人将她抬下天守阁,准备回平壤。

  这趟出使极不愉快,无怪乎她急着回去。

  平秀吉以天皇皇后之礼,将她亲自送到了城门,远远地望着车驾隐⼊了地平线,他才吩咐部下回去。

  这个女人,以她的实际表现,赢得了⽇出之国的尊重。他们暂时忘却了她曾给予他们的聇辱。

  平秀吉缓缓步⼊天守阁。

  风,自窗子外面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意。绿纱垂下来,缓缓摇摆着,搅了茶烟。相思隐在纱后的容颜,也隐隐约约。

  平秀吉端起面前的茶,久久不饮。他轻轻将它放下:“你好。”

  这句话极为突兀。

  “公主殿下。”

  绿纱后相思显然征了征,缓缓站了起来。

  “你发现了?”

  她的⾝材比相思略⾼,却赫然是大明朝的金枝⽟叶——永乐公主。

  平秀吉笑了笑。

  “沈唯敬并不是个不怕死的人。他若想‮杀自‬,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却一定要在天守阁中‮杀自‬?那一定是因为,天守阁中有一样东西,别的地方都没有。”

  “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们的目标,是相思。”

  “从我面前救走她,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梁换柱。”

  他缓缓抬手,手中握着的,是沈唯敬用来刺杀公主及‮杀自‬的尖刀。他将尖刀放在鼻尖上嗅了嗅。

  “蚀骨散果然是绝世的奇毒。中毒之后,顷刻之间⾎⾁销尽,化为脓⽔。但若只是很少的剂量,却能让人不至于丧命,只会満⾝遍布红斑,看不清相貌。沈唯敬先用此刀刺公主,再用此刀‮杀自‬,他的死相极惨,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他的‮杀自‬,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这种毒的另一种用途:⾝布红斑,面貌模糊。”

  “如若我不是早就猜到你们的目标是相思姑娘,只怕也会被你们骗过。”

  他把玩着那柄匕首,笑了笑:“看不清相貌,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遍⾝红斑的人,是公主,还是相思。”

  “最终中毒的,当然是真的公主殿下。但殿下⾝上一定带着解药。一旦等到合适的的机会,就会服下解药,并说服相思用这柄刀在自己⾝上割一刀,再换服装。而后,相思姑娘就会成为那満脸红斑的人了。别人只看到公主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却不会想到人已经被调包了。也许只有我可能会想到,但那时候,我正在按照天皇皇后之礼送殿下出城。等我发觉这件事之后,车驾已经出城很久了。”

  “所以,公主一进城,就摆明了天皇皇后的⾝份。我不得不说,殿下在这一点上做的很成功。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以天皇皇后之礼来对待殿下。”

  公主不慌不忙地道:“照你这么说,这柄刀上的毒应该不重,那么,沈唯敬却是如何死的?”

  平秀吉:“不错,沈唯敬的确是死在蚀骨散之下,但不是用这柄刀。或许是自己偷偷吃了颗毒药吧。”

  他微笑抬头,⾚眉火瞳已笼罩了公主。

  公主看着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卓王孙,冰冷地推理出自己的计划来。

  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公主忍不住叫道:“就算你看出来又怎样?相思已经出城了!”

  平秀吉淡淡一笑:“出城?你以为出城就能逃脫?”

  公主冷笑:“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平秀吉凝视她:“你恨她?”

  公主⾝子震了震。

  平秀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体,停留在她的內心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地狱尽头的火,照亮了她內心最暗之处。

  公主笑了:“我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

  平秀吉平静地道:“也许你爱的人爱她,也许她有你羡慕的人生。”

  公主冷笑:“我乃大明公主,天下何求不得?我为什么要羡慕她?”

  平秀吉静静的看着她。他的眸子中一点敌意都没有,似乎只是仔细阅读一本书。

  公主控制不住內心的恼怒,厉声道:“你看什么?”

  平秀吉缓缓‮头摇‬:“我再看你为什么恨她。”

  公主失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调包吗?”

  这的确是平秀吉想知道的。相思已决定留在他⾝边,寻找刺杀他的机会。这个决心并不是随便下的,平秀吉想不出,相思为什么会放弃。

  “因为我告诉她,有个人要娶她。那个人在平壤城已准备好了一切,命我去将她叫回来。你若是见到她当时的笑容,就绝对不会认为我是在害她。何况…”

  她一字一字道:“何况,那个人本来要娶的人,是我。”

  “我让她穿上我的嫁⾐,代我嫁给她一生仰慕的男子。这,也叫恨她?”

  平秀吉低头沉昑。这的确很出乎他的意料。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我明⽩了,你这个计划的目的,不是要救走相思,而是你想留在汉城。”

  “因为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无法娶你。”

  公主嫣然一笑:“答对了!”

  这,的确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不想嫁给卓王孙,唯一的可能,就是留在汉城。卓王孙虽然武功盖世,无人可敌,但也无法轻易将她从汉城里抓回去。所以,当平秀吉揭开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确开心极了。

  她精妙筹划着这一切,方才令这个计划完美地成功。她为什么不⾼兴。

  平秀吉深深地看着她。

  “可惜,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相思一定会回到这里,而你,一定会回到平壤。”

  公主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要将我送回去?”

  平秀吉‮头摇‬。

  “不,我不会。”

  “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

  公主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回去?我疯了不成?”

  平秀吉也笑了。火红⾊的眸子仿佛看见了别人所不能看见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没有希冀、没有乐、没有温暖,只有永恒的痛苦和绝望。

  “你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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