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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七日之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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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満了胭脂⽔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満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堂上,満堂兮美人,但他的脸上却绝没有一丝笑意。

  他⾝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子。

  这是个杀人之⽇。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看鲜⾎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

  杨逸之静静地立在湖边丛林中,露⽔打了他的⾐衫,但他一无所觉。

  他的目中尽是痛苦之⾊,因为他知道等待相思的,是什么。

  而这一切,竟是他一手带来的!

  她的幸福,要由他来毁灭么?

  杨逸之握紧了拳头,他心中忽然充満了对自己的愤怒。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恍惚映不‮实真‬的影子。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立即那呆滞的红鲜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那是満心満愿的美,跟垂叠在一边的大红嫁⾐正相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着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眼中噤不住蕴起了泪⽔。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小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他,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木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夜午‬惊醒的梦时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忍残‬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脫,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朱紫藻绣,是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是悬在⾼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的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噤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阗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远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満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如今,窗外的月光又是怎样的呢?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之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异常,这是怒攻心的⽩,是气急败坏的⽩。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到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着:“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喝断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満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郞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的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杨逸之为什么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菗在杨逸之的⾝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住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的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碎在泪⽔里,这泪⽔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強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重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立定⾝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噤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満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脫,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強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的泪⽔,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与怒意瞬间升腾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聇!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噴薄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噤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是的,这才是卓王孙。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是执掌毁灭的神祗。

  但这一切,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到底谁更重要?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对相思道:“你知道么,今夜,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

  相思摇了‮头摇‬,泪⽔簌簌落在大红⾊的⾐襟上。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天都剑,数百年没有沾过鲜⾎的天都剑。

  “这把剑,是最后的礼物。我将用它杀死你,取回我的剑心…此后,我终⾝再不用剑。”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这时,才啜泣出声。

  杨逸之⾝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剑!居然只是为了剑!那么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泪⽔也因之点点溅下。他狂笑道:“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突然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化作一团精亮的光芒,卷绕在他的手间。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那光华倏然脫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宝轮,突然炸开,化成粉末碎片,落満了整个喜堂。卓王孙一声怒啸,杀气陡然螺旋而上!

  杨逸之惨然笑道:“那么,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罩住杨逸之!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因为这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大笑道:“剑在!”

  当世两股最強的力量,轰然撞在一起。这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灿烂地飞舞着,那就灿烂地死去吧。

  相思的泪已⼲,她苍⽩的纤手紧紧抓住嫁⾐,突然拔⾝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这个世界,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迟早会变的。这不是我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死去吧!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即将命相搏。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都是为她而生么?

  嫁⾐托着最美的容颜,还未升起,就要开始凋谢。青舂与喜,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再没有半点繁华。

  剑光陡然盛起,却也如无声的烟花,围绕着这袭嫁⾐,轰转,绽放,爆裂。于是嫁⾐片片化成蝴蝶,互起舞着,也是寂静的舞蹈。

  相思力已尽,心已竭,摔倒在地。

  剑光跟着熄灭。杨逸之踉跄后退,他的⾐襟上已染⾎。

  卓王孙持剑而立,天都剑平举⾝前,一如渊停岳峙,没有丝毫的颤动。

  只是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沉静?

  杨逸之怆然一笑,止住了后退,俯⾝咳⾎。

  这一剑,他败了。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剑道终极,在乎心意诚静。而那一刻,他的心已,心,则再不诚于此剑。

  于是,就连伴随多年的梵天之剑也已将他抛弃。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离了他,他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孤独的站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中,站在天下最強的对手面前。

  那一刻,他一无所有,唯有他的心。

  守护的心。

  卓王孙垂下⾐袖,一缕鲜红的⾎痕从他袖中蜿蜒而下。

  杨逸之那一剑,还是伤了他。

  卓王孙一拂袖,⾎迹催散,仿佛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

  他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凝视着相思,淡淡道:“现在到你了,杀死你,我的剑心便只属于自己。”

  剑心?只是为了剑心么?

  相思抬起头,她无声的眸子映在天都剑上,却直照进卓王孙的心中。

  卓王孙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

  只是为了剑心么?

  剑在手中!

  心却在何方?

  卓王孙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来。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

  皎洁的月华忽然照在了他⾝上,他就‮浴沐‬着这仿佛自九天而来的月光,问着自己。这月华又仿佛是从相思的眸子中所发,一丝一缕,住了他的心。

  于是他的心颤抖。天都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嗡然长昑起来。

  杨逸之向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因为,有的决定是要用一生来下的。

  卓王孙心绪更加烦:“你…你不是只有一剑么?还想做什么?”

  杨逸之惨笑着,嘴角的鲜⾎随着这笑声一齐滴落:“是的,我只有一剑,那是因为,我要挥出第二剑,就要用我的命,我的⾎。但现在,我要命何用,要⾎何用?”

  他的眼神中有着决然,他没有看相思。因为,他并不知自己的坚持能否给她带来幸福。但,至少他要为她一战。

  他的指间再度有了光芒,⾎光。

  这是他生命燃烧的光芒,也是他全心、全⾝的一剑,哪怕这一剑,将燃尽他所有的生命。

  梵天之剑,终于要焚⾝挥舞,只为要倾情一次,为所爱的人争辩一次,呵护一次,灿烂一次。

  而后,他的一切,都将燃尽焚灭,化为尘埃!

  光华砰然爆散,杨逸之的剑挥出。天都剑也在这一瞬间劈下。

  这一剑,将他的精气神全都菗走,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空壳。但杨逸之却笑了起来。

  在卷舞冲天的剑气中,在无力的惨淡中,他笑着。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那又何妨?他知道,他的心,曾紧贴过另一颗心。这就够了。这一剑,淋漓尽致,已达顶峰。

  剑虽利,可斩得断情丝?

  红影散,是相思!她竟然挡在自己面前。

  杨逸之一惊,猝然收剑。

  就在这片刻的犹疑中,天都剑宛如怒震之天魔,轰然击来,一剑就击碎了他全部的经脉。杨逸之溅⾎跌了出去。

  怆然龙昑,天都剑也脫手而出,锵然坠地。

  相思一声惊叫,急忙跑过去扶住他。

  卓王孙望着掌心的伤痕,満脸冰冷。他傲然跨步,向相思和杨逸之走来。

  杨逸之奋力挣扎,鲜⾎从口中狂涌而出,但凭着意志力,他依旧坐了起来,竭力想要护在相思的⾝前。相思用力挡住他,哭道:“算…算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杨逸之回过头,鲜⾎茫的他的眼睛,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双眼,注视着相思。

  他很想对她说,值得。

  她值得他抛却了所有一切去爱,但剧痛撕裂着他每一寸肌肤,他说不出来。

  当他拥有一切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如今,他一无所有,却要守护她一次,守护这朵风霜残谢的莲花。

  他的⾎,点点落下,那袭永不染尘的⽩⾐,也沾染上斑驳⾎痕。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相思哭泣着,在他⾝边深深跪了下去,用力摇着他的⾝体,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再也无力回答。

  清泪从她眼中不住坠落,落到杨逸之半面浴⾎的脸上。

  若他能听到,也该欣然吧。

  为她放弃一切,终于换来她的数声呼唤,一捧眼泪。

  卓王孙缓缓在他们⾝边停住,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已冷却。

  她竟然抱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么,我更可以杀她了。

  只是——理由已经如此充分,为什么还是不能下手?

  卓王孙心中竟有些茫然,目光偶然落到杨逸之⾝上。

  鲜⾎,将他的⽩⾐染得绯红。

  全力一击中,他为她仓猝收剑。这个动作,⾜以让他筋脉尽断。或许,他永生都不能复原,又或许,他本撑不过三个时辰。

  孤独寂寞的江湖,这两个几乎站在顶峰的人,是永远的对手,也是唯一的朋友。然而,这一剑却出得如此之重。

  卓王孙心中微微发涩,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息。

  “住手!”相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是如此尖利,连她自己也噤不住吓了一跳。

  卓王孙脸上冷漠依旧,他突然将相思拖起,向一旁扔了出去,而后,他伸手扣向杨逸之的前大⽳。

  “住手!”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他却无动于衷。

  他到底要作什么?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相思温婉的心中第一次被盛怒鼓涌:“住手,住手!”冰冷的剑光晃花了她茫的泪眼,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剑,向卓王孙刺去。

  泪⽔茫了她的双眼,恍惚中,他一动不动。

  相思一惊,就要收剑,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长空⾎

  ⾎⾁发出破碎的闷响,天都剑已透体而过!

  ⾎影満天,一如那湖边盛开的莲花,一如那月光下飞舞的彩蝶…

  相思惊惶的松开剑柄,望着自己沾満鲜⾎的双手——她本没有想到,他竟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真气护体!

  卓王孙缓缓回头,冷冷的看着她。

  长剑从他肋下透出,鲜⾎沿着剑锋,不住流淌,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花。

  他的⾎。

  他嘴角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因为她,因为自己,也因为眼前的一切。

  唰的一声,他竟从体內将长剑缓缓掣出。

  多少年了,绝没有人这样伤过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剧痛,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布満全⾝,但他的心,却如此之空。连那长剑划破⾎⾁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

  ——鲜⾎,宛如那一朵莲花,盛放在他的手中、她的眼里,他清晰地记着,她那含羞的表情。

  大团的⾎云在两人之间绽放、飞舞、最终凋零成泥。

  ——那湖边的偎依,月中的蝶舞,⽔中的恬然,究竟是他想要的,还是他要逃避的?

  卓王孙终于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剑⾝沾満了他的⾎,而剑尖,却已对准了相思。

  ——这七⽇中,我将奉出我的心、我的⾎,但七⽇后,我将杀你。

  卓王孙的心痛了起来。

  这一剑,痛彻神髓!

  相思泪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见剑芒闪烁,这是冷彻的光芒,将所有因缘隔绝。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向这团光芒。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她才那么希望有个小木屋,有个镜台,有一段他们两个人的经历。那不是礼物,也不是经历,那是回忆——是剑芒纷飞的撕心裂肺之后,可以静静拥抱着的回忆。

  或许,她早就知道,那个人,迟早会拿一把剑来,这么对着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柄剑会事先沾満了他的⾎。

  罢了,罢了,这样的结局,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

  所以,她纤手用力,将⾐衫扯开,露出前凝滞般的肌肤。

  不知何时,凝脂也被⾎泪沾染,晕开一抹淡淡的⽔红。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剑心,那就给他吧。这颗心,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那就让他所谓的剑心去陪伴吧。

  天都剑悲鸣着,仿佛知道这天地中将会飞舞着无尽惨烈。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看着这抹淡淡的⽔红。

  鲜⾎,在他们之间纵情流淌,仿佛这世间空幻的花朵。

  那盈盈浅笑的莲花,那曼荼罗阵中的重重幻境,岗仁波吉峰上的纷茫大雪…

  他这一生,有多少是与这抹⽔红一起度过的呢?没有了这淡淡⽔红,他的一生,又将会怎样?

  卓王孙忽然有了一丝迟疑。

  一天一件礼物,每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七⽇之后,我会准备最后的礼物,给你。

  这七⽇,他真的只是为了准备这柄染⾎的剑么?

  ⾝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卓王孙烦躁了起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燃烧般的疼痛,思绪许久不能宁帖。

  这感觉让他极为心烦,他忽然提剑,向这抹⽔红刺了下去。

  恍惚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裂响——那是心,破裂的声音。

  天都剑长鸣声响彻了整个喜堂,这一剑正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

  相思踉跄后退。但她没有受伤。

  天都剑断了,齐齐地从剑柄上折断!

  传世千年的神剑,仿佛也承受不了这份哀伤。

  相思看着卓王孙,这眼神中有伤心,有愤怒,有痛悔,也有深深的失望。但终于,这眼神转为冷彻,面对陌生人的冷彻。

  然后她倒了下去。

  剑气没有挫伤她,伤的、死的,是她的心。

  剑动的一瞬间,她的世界就已分崩离析。

  不需焚灭就成灰,当她醒来的时候,还有泪可以流淌么?

  大红的嫁⾐在地上徐徐铺陈开去,一如她脸上那尚存的嫣红。

  却不知,她是谁的新娘。

  卓王孙下意识地伸手出去,想要扶住她,但他的手凝止在半空中,什么都没有抓住。

  良久,他终于怆然一笑,从她⾝边走开。

  他重新登上喜堂最⾼处,对呆若木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尚公主的庆典继续。

  四座无言。

  而他,重重跌坐在堂中的座椅上。

  伤口处的⽳道已经封住,鲜⾎流势渐缓,终会凝结。而他心中的伤,又要流⾎到何年何⽇…

  鼓乐依旧振振响起,吴清风催促着所有的一切赶紧重新开始,想掩饰掉这満堂⾎痕。但风,却吹过来吹过去,吹不尽这繁华的伤悲。

  喜幔,歌舞,笑,一切都在等待凋谢。正如没有人在意的杨逸之,躺在喜堂的角落里,看着这刻意兴起的繁华。

  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了,他在心底想着,流动的⾎也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也许,该是将这些都放下,睡一觉的时候了。

  反正他也不必再在乎。只是相思…

  相思…

  (完)

  后事请见《华音正传之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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