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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风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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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间空花的阁楼內,四周都爬満了藤萝,虽然如今都凋零净尽,可是由那些怒滋生的茎枝上看来,不难想像得出昔⽇的丰茂情形。

  熊熊的火,在壁炉里燃着,地上是厚厚的地毡,四窗都下着暗帘,有一扇紫红⾊的隔屏,横列在厅中,把客室和餐间分开,这是陆府西院的赏花厅。

  素⽇这阁楼多半是空着,西院遍植梅花,时值大雪,老梅多已盛开,有的风现蕊,有的尚娜婀地打着朵儿,和四外⽩雪互相映衬,益发显得清丽出尘。

  偏院有花坛设置,花坛有椭圆形也有长方形,坛边雕花,绘纹,无数圆形小墩,以带状之草地或铁环为边缘,內植多年生之草花及观叶植物,依其⾊泽生长之⾼低,配置不同之图案。

  天气虽冷,可是暖棚设置內之撄草花,及球海棠等多已开放,郁金香,⽔仙,洋⽔仙,香红花,金鱼草,香董等也都仍是青油油的生长着,这些在赏花厅內,都可一目慡然。

  有时候太太也来这里,她只是看看花,打发着婆子丫环,剪折些回去揷花瓶,她从不在这里过夜,因为嫌这院里太冷清,倒是老尚书却十天半月总要来这里住几天,把这地方看成消闲养心的好地方。

  因此这洞门口那块“赏心园”的匾,就是老尚书亲笔题的,他倒是満喜这儿的!

  炉火照着老尚书和用梅的脸,显得红红的,燕青却是背手面窗立着。

  听差的把帘子卷起来,燕青已可看到那整齐的‮径花‬,院子里冬青树,剪得整整齐齐,台阶上,百十来盆晚菊,粉⽩紫墨,各⾊不一,他不由悠悠地叹息了一声,暗中思忖道:“花儿也是格别,似乎只有在富贵之家,才格外显得丽啊!”于是他不难想到,舂⽇这园中的情形,定是花海花山了,而秋⽇登楼,持螯赏菊,又是何等的一个调调儿啊!想着,那两道剑眉,不噤往两处分开了。

  老尚书换了袍子,含笑着走近。道:“贤侄!你也喜花么?”

  燕青转过⾝来一笑道:“我喜!只是鉴赏能力却谈不到。”

  陆尚书笑着点头道:“这也难怪,人们只知看花赏花,却很少懂花爱花的…”

  燕青不由点了点头,笑道:“这么说来,老伯对于花,定是颇有心得了!”

  用梅也笑着跑近,道:“你谈起花来,爸爸劲儿可大了!”

  老尚书嘿嘿一笑道:“心得倒谈不到,只不过数十年来,我接近它们,学着鉴赏,倒不能说是门外汉罢了!”

  他用手往窗外指道:“比方说,天冷了,有些花就得赶快往暖室里移,有那不能移的,就得用腐叶或是马粪,把上涂盖着,要不然就得冻死了,一到结了冰再移却晚了!”

  他得意地用手指着那些花坛道:“你看,那里面的那些石竹,桂竹香,黑心菊等,都是我叫他们移过去的,如今长得好!”他又用手指着另一处用稻草盖着的花池子道:“这温里,我也种下了天竺葵,天芥菜,吊钟海棠,金袋花…,一到天暖和了,都可移到院子里了!”

  他皱着眉一连串的报着花名字,燕青有好几样都是没见过的,老尚书又用手比划着道:“该剪的就得剪,不能心痛,不该剪的,那却是一枝也不能多剪,剪错了就⿇烦!”

  燕青倒没什么,用梅已笑道:“好了!好了!你老人家老说个没完了!”

  老尚书才嘻嘻一笑道:“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要是懂了,平⽇消磨消磨,真是意思大了!”

  燕青不噤甚为佩服,暗想着这老人,真不愧是个博才之士,不由笑道:“以后要请教老伯的地方多着呢!”

  老尚书呵呵大笑了几声,道:“你把我家里的教练给打跑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安危,你可要负责任!”

  燕青听老尚书忽然揷出了这么一句,不由一怔,当时脸一红道:“也不是我打他,是他自己要找着我打的…”

  老尚书和用梅不噤都笑了,老尚书边笑边道:“那我可不管,反正在没有新教练来之前,这宅子里出了什么事都找你!”

  燕青点头一笑道:“好!好!哪会有什么事?我才不怕呢!”

  他笑了笑,遂想起一事道:“老伯方才不是说晚饭后有话要给我说么?”

  陆大人点了点头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如今朝廷是多事之秋,要你乘机立功名么?”

  燕青点了点头道:“是的!”

  老大人皱了一下眉道:“如今机会是有了…”

  燕青喜道:“什么机会?”

  老尚书展了一下眉⽑道:“对于苗疆用兵的事,我已下了决定,在一月之內就要进剿,因为他们兵力雄厚,所以我想上旨请调云贵兵力一部分…”

  他笑了笑道:“到时你可持我手函面见曹总兵,他见我信,定会重重用你,而平苗疆之势必成功,至时我可在御前,亲为褒奖,大小有个功名,你看这不是机会来了么?”

  燕青不由惊喜不已,半天才道:“老伯此举固是令小侄感,不过…小侄初次领兵,恐怕太生疏了些吧!”

  老尚书哈哈笑道:“你放心,带兵也没什么难的,何况你也不一定带兵,详细情形,到时再仔细研究,我现在只不过是先告诉你一声!”

  燕青不由大喜,但偶一回头,却见用梅却是黛眉微颦,自己一看她,她却装着一笑,遂对老尚书道:“余大哥才来,又要走么?”

  陆尚书笑着‮头摇‬道:“不!还有个把月的时间。怎么?你不愿意?”

  用梅脸红了一下,遂羞笑道:“我是怕他走了,没人教我练功夫了!”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你还真要练功夫?练功夫哪有这么容易就练成了?你真要有心练功夫,以后我给你找师⽗,看看你受不受得了?”

  用梅不由脸一阵红,心里被⽗亲说得不痛快,燕青本想劝劝她,.可是当着老尚书,又颇觉不便,当时只好笑道:“贤妹请放心,这一月之內,我定能好好教你一些功夫!”

  方说到此,用梅已苦笑了笑,红着眼圈道:“算了吧!我一个月也练不出什么!”

  说着转过⾝子就走了。燕青不由一怔,他忙走上一步想解说几句,可是老尚书却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于是他到口的话又忍住了。

  目送着用梅姗姗的人影消失之后,老尚书微微一笑,对燕青道:“这孩子也太任了,天下什么事都要由她的子,你不要管她!”

  燕青尴尬地笑了笑,老尚书深湛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忽然笑了一笑道:“我记得你在马车上,曾经告诉过我认识一个女孩子的事…”

  他莞尔一笑道:“我想多了解她一下,孩子你能讲给我听听么?”

  燕青不噤蓦地一惊,他诧异老尚书怎么突然提到了这个问题,一时不噤面红如火,呐呐道:“这…这…老伯!”

  他尴尬地一笑道:“这却已是过去的事了呀!”

  老尚书点了点头道:“是的!你可以告诉我听听么?”

  燕青急得双手,笑道:“当然可以…如果你老人家不嫌烦的话!”

  老尚书呵呵一笑道:“好!你不要急,慢慢地给我讲来!”

  他笑了笑道:“你坐下!”

  燕青依言坐下,老尚书自己坐下后,回头叫了声:“倒茶!”

  进来了一名丫环,为二人献上了茶,又转⾝出去。陆尚书站起走到门口看了看,把帘子拉上,这才回头一笑道:“没有人了,你讲吧!”

  燕青苦笑了一下,道:“我说出倒无妨,只是老伯却不可笑!”

  陆治应声道:“不会!不会!”

  燕青这才长叹一声,把一段辛酸往事,从头到尾,几乎是一字一泪,全部道了出来。

  老尚书也不噤嗟叹连声,时而凝神,时而顿⾜击掌,直到燕青说到自己如何不告而离,路遇马车为止,陆尚书竞自一瞪双目道:“贤侄,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燕青本已说得伤心流泪,突闻尚书此语,不由用噙着泪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对呢?”

  陆尚书嘿嘿一阵冷笑,道:“俗谓君子知恩必报,常谓爱之以桃李,报之以琼浆。那位裘‮姐小‬固然有些无情,可是照你所说,那云娜‮姐小‬,却是对你一往情深,救你于穷途末命,你既对裘蝶仙寒了心,于情于理,都应该对云娜有个待,怎可不告而行?这…”老尚书摇了‮头摇‬,皱着眉道:“要不得!这太要不得了!…”

  燕青怔了一下,遂苦笑道:“老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云姑娘故然对我有意,可我也不一定要那么报答她啊?”

  陆尚书仍然‮头摇‬道:“这话可更不是这么说的。照你所说,分明是你对那位云娜姑娘,并非没有感情,而所以突然理智的关系,主要还是裘蝶仙的出现,要是裘姑娘一直不出来,你能保证你不爱云姑娘么?”

  燕青脸红了一下,仍然‮头摇‬不认。陆尚书冷笑了一声,道:“这种事,你也不要否认,人家云娜姑娘,既和你已肌肤相亲,一个女孩子,她要不嫁给你,你叫她还嫁给谁呢?”

  说着他又冷笑了一声,燕青一时不由吃了一惊,这问题他倒从来也没想到过,陆尚书此刻一提,他不由顿时就怔住了。

  陆尚书似乎对云娜非常同情,此时见状,纵笑了笑道:“多情自古空余恨。这话一点也不错,说起来你们几个人,谁都值得同情,只是你们都没有想开!”

  燕青呐呐问道:“想开什么?”

  老尚书哈哈一笑,遂道:“你们都自以为是至情不二,既没有结合的可能,就不该在当初种下情因,等到事情临门,反而你推我滚…”

  燕青脸⾊不噤一阵通红,老尚书说到此,声音稍微‮谐和‬了些,顿了顿才又叹道:“其实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这么僵持的结果,徒使三方饮恨终生,这有什么好?”

  燕青咽了一口唾沫道:“那么,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尚书手摸下巴,叹道:“依我之意,如其三人痛心,不如一人,这二女之间,你要下定决心,由其中选其一,选定了…”

  他看了燕青一眼,正⾊道:“就和她结婚!”

  燕青苦笑了笑道:“老伯!你不要说笑话了,这是不可能的…”

  陆尚书一翻眼⽪道:“咦!这怎么不可能?”

  燕青叹了一声道:“老伯请想,那裘姑娘既在雷鸣子前发誓不嫁别人,她的个,您老是不知道,一言出口,是再也别想叫她变更的,何况她也走了!”

  陆治微微一笑道:“那么如此就更好了!”

  燕青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会更好呢?”

  陆尚书一收笑容,道:“你既知和裘姑娘已无希望,却为何不和云娜结婚?莫非这女孩…”

  方说到此,燕青已叹道:“老伯!这…这是不可能的啊!”陆尚书反问道:“怎么不可能?你倒说说看!”

  燕青见陆尚书对自己这事,居然如此认真,自己満腹委屈,他并不十分在意,却一口的为云娜叫屈,偏又是没有理由同他解说。

  此时听他这么一问,不由脸红了一下,吃吃道:“这这…怎么可以…”

  老尚书保持着微笑和镇静,笑咪咪道:“她长得很丑是吧?”

  燕青摇了‮头摇‬。老尚书又一笑道:“那就是人品差?”

  燕青忙分辩道:“不!不!人品好极了!”

  陆尚书笑道:“和那位裘姑娘比起来,到底谁強呢?”

  燕青怔了一下,遂皱眉道:“这…都差不多。”

  陆治“哦”了一声,拍了一下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嫌那云娜姑娘没有武艺,而且又是苗人是不是?”

  燕青苦笑道:“老伯如果这么想,那小侄简直是猪狗不如了…”

  说着长叹了一声道:“你老人家不要猜,我只是觉得此心早已给了蝶仙,她虽无情,我却不能无义,因此云娜虽有一万个好,我却不能对她再生异心!”

  老尚书虽面不动声⾊,可是心中却由不住暗暗道了声:“好个痴情的孩子…”

  当时看着他微微一笑,摇了‮头摇‬道:“那么,你是决定此生不娶了?”

  燕青伤感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陆治笑了一下道:“你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全家后嗣祗你一人,你就这么耽误了么?”

  燕青急得双手连连着,一面苦笑道:“这可不能…这么说!”

  陆尚书笑道:“好!好!我只问一句,你到底喜不喜那云娜姑娘呢!”

  燕青脸红了一下,怔道:“这…喜也不行啊!”方说到此,陆尚书已笑着摆手道:“好!好!不要多说了,只要喜就够了!”

  燕青反倒一愣道:“什么够…了?”

  老尚书只是‮头摇‬笑,半天才道:“我只是问问,没什么用意…”

  燕青叹了一声道:“老伯!你只是同情那位云娜‮姐小‬,却不知道裘姑娘的遭遇更可怜呢!”

  陆尚书默默地注视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全说错了,照你所说,这位裘姑娘冰清⽟秀,分明人间仙女,尤其若桃李冷似冰霜,更是一般世间少女比不上的…”

  燕青对于他的批评,十分赞同,不由连连点头。陆尚书顿了一下,接下去道:“不过,她既为誓言而守诺,似乎…你就不必过于再对她痴念了…”

  一提起蝶仙,燕青不噤黯然神丧,眸子內泪光盈盈,他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要忘了她…”

  老尚书这时呵呵一笑,站起来道:“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事了。”

  他又在燕青肩头上拍了两下,道:“男子汉大丈夫,凡事都要提得起放得下,你还要想开些才是…”

  燕青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老伯!我们还是不谈这个的好!”陆尚书点头道:“你如果不怕冷,咱们到院子里走走,去看看梅花去好不好?”

  燕青点头道好,于是二人慢步而出,穿花越径,对着院中那片盛开的梅花观赏了起来,老尚书兴⾼采烈地一一指说着,真个是孜孜不倦。

  二人一直观赏了约半个时辰,后因老尚书尚要处理公务,才作判袂。

  燕青独自返回住处,心情十分沉重,主要是老尚书方才的那一番话,令他心中烦躁不堪,他脑子里不停地映着蝶仙和云娜两个人的影子,他实在不知道,如今他应该走的步骤了。

  天黑了,燕青所住的这片院落,是如此的冷落。他负手站在窗前,向着窗外怅怅地看着,心中不噤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惘怅!

  这时传来阵阵的钟声,这正是寺庙里作晚课和尚们敲的钟声,他不由突然怔了一下,心道:“久闻这‮京北‬城乃天子脚下,我既来此,何故只闷在房中,不如出去走走,岂不比闷在室中好些?”

  想到此,不由拍了一下手,暗怪自己真是糊涂,⽩⽩闷了一天。

  当时匆匆由墙上摘下了剑,换了一⾝⾐服,正要步出,忽见门帘揭出,大眉儿笑嘻嘻地走进来,一见燕青这种穿戴打扮,不由秀眉一蹙,道:“唷!公子要出去呀?”

  燕青笑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到街上去走走,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

  大眉儿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好玩的地方多着呢,只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玩?”

  燕青微笑了笑道:“我初来‮京北‬,人地生疏,只不过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走走瞧瞧罢了!”

  大眉儿双手一拍道:“那容易,你出了单排楼,往前走,卖杂耍的可多着呢!公子既要出去,我去叫欠喜子给您套车。”

  她说着转⾝就要走,燕青忙一把拉住她,大眉儿回头眯着眼一笑,燕青这才觉出不对,忙把拉着她的一只手松开了,他脸不由蓦地红了。

  大眉儿扬了一下眉道:“公子有事么?”

  燕青红着脸笑道:“我是说不用套车了,我自己走。”

  大眉儿仍是笑眯眯的道:“哪怎么行?‮京北‬城你又没来过,要是走了路,不是⿇烦吗?”

  燕青被她说得又气又笑,他哪里知道,这小丫环,竟是有意逗着他玩。

  闻言之后,尚一本正经道:“没关系,这么大人怎会丢了?你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一样了!”

  大眉儿低头一笑,小声道:“本来就是小孩嘛?”

  燕青皱了一下眉道:“什么?”

  大眉儿抬头一笑,一连后退了几步,连连摇着双手道:“我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燕青被这小鬼逗得哭笑不得,当时望着她皱眉半笑道:“太顽⽪了,你当心我告诉‮姐小‬!”

  小丫环一吐⾆头道:“那可不得了,公子你可别这样!”

  燕青笑道:“你好好看着家,我去去就来!”

  说着转⾝就往外走,不想大眉儿又由后追上,一面跑一面道:“公子你等一等!”

  燕青回头怔道:“还有什么事?”

  大眉儿笑道:“你不是不认识路么?”

  燕青皱了一下眉道:“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问路!”

  大眉儿摇手道:“不用!不用!您请在屋里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燕青尚不大同意,却被她连推带拉,又给推回去了,弄得他摸不着头脑,当时忙问道:“你这是⼲什么?我…”

  大眉儿又跑出去了,一面道:“公子只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说着已跑得没影了。燕青只好坐下来,心中不噤暗想这小丫头捣什么鬼,只是想不出个名堂,正在发呆,却听见门外一阵⾜步声,隐隐听到一人哑着喉咙道:“到底什么事呀?谁是余公子?喂!喂!别拉!别拉!”

  燕青忙站起⾝来,却见门开处,大眉儿进来了,她⾝后尚拉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童。

  这小童一⾝蓝布小棉袄,头上戴着一顶瓜⽪小帽,长得胖胖的,一双嘴⽪子,又红又厚,⾜下是一双老棉鞋,一进门就挣脫了大眉儿的手,气道:“叫你别拉,你没听见是么着?”

  燕青听这小童一开口,倒是打着一口京片子,又见他这种滑稽姿态,不噤笑了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那小童睁开了大眉儿,一抬脸见燕青站在眼前,不由一怔。只是翻着眼⽪子看着燕青,満脸惊疑之态。大眉儿这时才向燕青笑道:“公子!我给你找了个好跟班的!”

  燕青还没说话,这小童却怔道:“什么跟班?我给谁跟班?小姥姥!”

  说着一转⾝就要走,却为大眉儿一把又拉回来了,她口中叫道:“二虎子你敢不听话,我不告诉你娘,用劈柴揍你!”

  这傻子倒真被吓住了,他回过头来,上下对燕青看了几眼,向大眉儿道:“他!他是谁?”

  大眉儿道:“他是谁你还不知道呀?是余公子,你还不赶快跪下来磕头赔不是,你看你娘不揍你!”

  二虎子一听脸一阵红,呐呐道:“真的?他真是什么…公子?”

  大眉儿差点想笑,一面用手捂着嘴道:“哎呀!你这小子可真是⿇烦…”

  二虎子闻言,这才走到燕青⾝前,看了半天,突然一屈双膝“扑通”一声,朝着燕青跪下了。

  燕青忙上前双手一掺,把二虎子掺住了,不想这小子竟是死脑筋,硬是非要磕头赔礼不可,燕青手掺着他,他尚自一个劲的往下打坠,一面口中尚嚷道:“不行,我非磕不可,要不咱娘非打我不可!”

  燕青只觉他似力量不小,但和他平生并不想识,怎好受人大礼?当时不由双臂用了几分劲,硬把这二虎子给架住了。

  这小子用出了吃的力气,仍待想挣脫一分一毫,挣了半天,还在燕青手上,一时不由傻了。

  燕青笑道:“何必呢?你好好磕什么头?我也没怪你!”

  接着双手再往上一提,二虎子已直直的站了起来,燕青这才皱眉问大眉儿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叫他来⼲什么?”

  大眉儿用手一指二虎子道:“他叫二虎子…”

  燕青不悦道:“我知道他叫二虎子,就是二狗子又管我什么事?你弄他来⼲什么?”

  大眉儿不由格格一笑,一面摆手道:“哎呀!余公子你听我说嘛!”

  二虎子仍是傻傻地看着燕青,満脸带着惊异之容,看着燕青竟是目不转睛。

  燕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辨目向大眉儿问道:“你快说呀!”

  大眉儿笑道:“他是钱大婶的儿子,钱大婶是西院里侍候三太太的人,这小子一天到晚吃了没事做,到处溜达,所以人家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満街跑…”

  才说到此,那二虎子哑着嗓子道:“你叫开口笑!”

  大眉儿正在说他外号,不想自己外号,却被他给翻了出来,当着燕青不噤⽟脸一红,当时跺了一下脚,红着脸对着他尖声道:“你要死了,我开口笑关你庇事?”

  二虎子一翻眼⽪子道:“那你又为什么叫我満街跑?”

  大眉儿嚷道:“你満街跑的外号,又不是我给你取的,谁不知道,你说我⼲什么?”

  二虎子也不示弱道:“开口笑也不是我取的,是小三儿他姨取的!”

  大眉儿回头看了燕青一眼,见燕青目光之中带着笑意,不由哼了一声,一跺脚嚷道:“你找死!好嘛,好你个満街跑…”

  二虎子涨红着脸道:“你开口笑!”

  燕青见他们两边,各不示弱,大有相持不下之势,不由忙笑道:“好了!你们尽管吵些什么?谁管你们是満街跑还是开口笑,倒是为什么来呀!”

  大眉儿又羞又笑地瞟了燕青一眼,道:“公子真是的…”

  燕青半笑道:“这也不关我的事,你把他带来到底是⼲什么的?还没说清楚呢,你们自己倒先吵起来啦!”

  大眉儿了一声道:“好吧!我可真是吃力不讨好!”说着又笑了笑道:“我因为怕公子了路,所以想起这二虎子,是本地地理通,公子你想他外号叫満街跑,当然一定…”

  燕青生怕他们又吵起来,忙笑止道:“好了,好了!你是想找他陪我一块去是不是?”

  大眉儿点了点头,道:“怎么不是?”

  这时二虎子在一边却嚷道:“那你为…为什么不早说?”

  大眉儿看了他一眼道:“早说!现在还晚呀?”

  燕青忙笑道:“好了,既如此,我们就走吧!你到底是不是満街跑呀?”

  二虎子一怔,傻傻地点了点头道:“是!是叫満街跑…”

  燕青忍不住一笑。大眉儿早就笑道:“呶!你看,这是他自己说的吧!”

  二虎子涨红了脸,吃吃道:“你…你…是开口笑,二姨说开口笑是一种点心的名字!”

  燕青实在忍不住笑了。

  大眉儿扑上去想打二虎子,听见燕青笑声,不由转过⾝来,又哼又笑道:“公子你怎么了嘛?”

  燕青忙收笑道:“没什么?”

  大眉儿⾼嘟着小嘴道:“他说我你就笑,我说他你就不笑!”

  燕青还没说话,二虎子已嚷道:“他怎么不笑?哼,姥姥!”

  “姥姥”是二虎子的口头禅,不管什么话,一急了总加上这么一句,这本是‮京北‬人一句俗语,意思是不答理不领情的意思。

  燕青见为二小耽误了不少时间,不噤不耐道:“好了!你们别争了。二虎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街上走走?”

  二虎子滋牙一笑道:“行咧!到哪去呀?”

  燕青倒颇欣赏他这股子憨劲,当时一笑道:“随你便,你领我去!”

  二虎子缩了一下脖子赫赫一阵傻笑,大眉儿被引得眯了一眼笑道:“瞧你那做像!”

  二虎子看了她一眼,也没答理她,他哑着嗓子道:“你姓什么…嘻嘻!”

  燕青笑道:“我姓余,我们走吧!”

  二虎子皱皱一声道:“咱们走!”

  说着转⾝正要走,大眉儿一声尖叱道:“站着!”

  二虎子回头一皱浓眉道:“⼲什么?”

  大眉儿没好气地笑道:“⼲什么?我可把余公子给你啦,要是出了岔你可小心点…”

  燕青弄得又气又笑,道:“瞧你说的,走!二虎子!”

  二虎子狠狠地瞪了大眉儿一眼,用⾆头舐了一下厚厚的嘴,本想说什么,却为燕青推了一把,向前冲了一下,不由把到口的话给忍住了。

  二人遂自来到了院中,二虎子两手往里一揣,打了一阵啊啊道:“喝!真冷!”

  他回头龇牙一笑道:“你不冷呀?”

  燕青‮头摇‬一笑道:“不冷。”

  二虎子缩了一下脖子道:“你别尽催我走,你倒是带着子儿没有呀?”

  燕青听出来他所谓的子儿,是指的钱,当时不由拍了一下袋道:“放心!有的是!”二虎子一听有钱,可乐了,当时先赫赫笑了一阵,抖擞了一下,⾜下倒也快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这院子洞门,已来到了前院,只见宅子里到处灯光闪烁。

  二虎子一手拉着燕青腕子道:“来,余公子!…别叫她瞧见了!”

  燕青一笑道:“怕什么?”

  二虎子龇牙一笑,道:“怕咱娘,她最不愿意我出门。”

  燕青点了点头,小声道:“原来怕这个,没关系,看见你娘了我给说情。”

  二虎子还是一个劲‮头摇‬,燕青只好由他拉着,从‮径花‬小道中穿出。园中地势极广,这小子果不愧是満街跑,三拐五拐又出了好几重院子,眼前来到了门口,二虎子远远的就站着了,燕青问他道:“怎么不走了?”

  二虎子呐呐道:“公子!这可得看你的了。”

  燕青怔道:“看我什么?”

  二虎子缩了一下脖子道:“我…我…门口站岗的不叫我出去。”

  燕青皱了一下眉道:“那为什么?”

  二虎子两手往袖筒里一揷,呐呐道:“我娘关照他们的…”

  燕青一抚他道:“不要紧,我去讲一声。”

  二虎子忙挣开手道:“不行!不行!你…”燕青怔了一下道:“那只好你回去了,我一个人去了。”

  二虎子赫赫一笑道:“你也别急,我有办法!”

  燕青皱眉道:“你到底是走不走?我可没时间。”

  二虎子手一伸道:“来二两!”

  燕青怔道:“钱呀?”

  二虎子直点头。燕青只好摸出了一小块银子,往他手上一放,二虎子掂了掂道:“这许有四两,太多了!”

  燕青不耐道:“算了!快走吧!你要钱做什么?”

  二虎子又用牙咬了半天,也没咬动,他想了想道:“好吧!我们走…”

  燕青忙率先往门口走去,二虎子紧跟在后面,门口四个站岗的见燕青走来,他们认识,为首一人,弯叫了声:“公子你出门呀?”

  燕青笑答道:“出去玩玩。”

  二虎子忙向前一窜,不想却为一黑⾼个一把给扯住了,一面道:“好小子,満街跑!你上哪去?”

  二虎子急得叫道:“余…余公子!”

  黑大个见他认识燕青,不由一怔,把手松开了。燕青忙笑道:“我因初来‮京北‬不识路,所以请这位小哥儿带路,你们就让他出去吧!”

  黑大个笑了笑道:“当然…当然…”

  一面小声对二虎子咬牙道:“娘的!你倒会找靠山,该我的…”

  方说到此,二虎子嘻嘻一笑,把那块银子往那黑大个手里一塞道:“拿去!拿去!这是四两,我満街跑对得住你了吧?”

  黑大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惊,遂即眉开眼笑道:“小子!真有你的,得!你请吧。”

  这时燕青早已在门外了,二虎子笑着追出来,燕青问他道:“你给他说什么?”

  二虎子晃着脑袋道:“他的!这黑大个最不是人凑的…”

  燕青皱眉一笑道:“你嘴里⼲净点好不好?”

  二虎子嘻嘻一笑,才道:“我就是上月偷了他二两银子花了,这小子就永远记住了,告诉咱娘,娘也没钱还他,这小子一气,给我来了个封锁,只要他站岗,我就一辈子别想出门,这还不说,他还关照所有站岗的,前门后门边门,我简直别想通过,这小子真损!”

  燕青也笑了,一面道:“这是你活该,谁叫你偷人家的钱?”

  二虎子一翻大眼道:“总共不过二两银子,谁也不是没见过,他妈的,黑大个以后走着瞧,等年下发饷,我不偷他个狠的,我就不姓二?”

  燕青一愕道:“你姓什么?姓二?”

  二虎子赫赫一笑,用手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道:“我都糊涂了。妈的!把真姓都给忘了!”

  他说着站定了,仰头想了一会,才“哦”了一声,笑道:“想起来了,我姓钱。”

  燕青暗笑了声:“这小子真傻到家了!”

  当时忍不住笑道:“管你姓什么,我们走吧!”

  二虎子这一阵子劲可火了,一出门,就像是马出了笼子一样轻松自在。

  二人边说边走,渐渐就到了大街上了,冬天天黑得快,街上早就亮了灯了。

  ‮京北‬城果不愧是天子脚下,热热攘攘好不热闹,二虎子指着这里那里,嘴中是道个不停。

  燕青初次⼊京,一时倒真看花了眼,二虎子还是真,逢人就打招呼。二人行到了一处,见前面围着好些人,隐闻锣鼓之声,敲得震天价响。

  燕青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的?”

  二虎子咧口笑一道:“是柳家班子,对!就是!”他笑对燕青道:“是卖艺的,我们看一看吧!”

  燕青‮头摇‬笑道:“那没什么好看,我们往前走。”

  二虎子连连‮头摇‬道:“公子你不知道,这卖艺的可比一般卖把式的強多了,人家是有真功夫,尤其是那小妞,嘿!”

  他缩了一下脖子,燕青这时⾝中听到锣鼓之声敲得更响了,并且听二虎子说得这么带劲,不噤有些动心。

  心中却想看看,这些卖艺的,难道还真有什么惊人功夫不成?

  当时忙把⾝后佩剑,往后拉了拉,为外⾐遮住了,二虎子早已分开人群,大嚷道:“开⽔来了,要命的赶紧让!”

  这一嚷,倒还真有用,立刻人群刹时分开了一,二虎子一拉燕青,顺势就进去了。

  待这些人发现上当了,二人已早进去了,不由都骂起来了。

  燕青心中好笑,暗笑这二虎子真是奷坏到家了,经此一来,二人反倒走到了最前面了。

  二虎子往前面坐着的人肩上拍了拍道:“借光,借光!”

  坐着的人不得已往两边挤了挤,露出一块空隙,二虎子一拉燕青,他首先跨过一条腿,骑在凳子上,一面龇牙咧嘴道:“哎唷!哎唷!瞧这份挤,朋友再让让吧,还有人呢!”

  那两旁坐着的人,一面嘟咕着,不得不又凑出一块空隙来,

  二虎子一扯燕青,小声道:“坐吧!不坐就来不及啦!”

  燕青只好一厚脸,忙坐下了,二虎子把另一条腿一翻,道了声:“谢谢!谢谢!”

  跟着也坐下了,燕青真要笑出来了。

  有一个老头,上下看了二虎子半天,吹出一口旱烟道:“你这小子倒是真精,我老人家站了一个时辰了,还没赶上个位子呢,你一来了,还是上座。”

  二虎子回头一笑道:“好说!那是你老庇股懒!”

  老头一怔,气得猛吹一口烟,正要说话,却为场上的锣鼓声给吵过去了。

  燕青也就乐得看个便宜座,二虎子一拉他袖子道:“公子!你看,那个⽩胡子老头,就是沙回子,功夫好!能一掌碎石碑,人家是道地的武当派!”

  燕青笑了笑,没说话,心中却想:“小子,论这一方面,你懂得可太少了。”

  想着也不由顺着二虎子手指处一看,果见一张木椅上,正翘腿坐着一个⽩胡子老头,老头有六十上下的年岁,留着尺把长⽩胡子,穿一件黑紫羔⽪袍子,一只手端着烟袋杆,眯着眼一个劲菗不停,一任锣鼓敲得震天价响,他却是不闻不问,外面虽不少人叫着开场子,他还是照菗他的烟。

  老头左面是一个棉布围子,圆圈围了一转,厚厚的棉帘子搭拉着。

  隐隐听围子里面,有小娘们在试着嗓子,又嘻又笑,闹成一团。

  布围子外面靠右,才是敲锣打鼓的坐处,六七个人,都是老棉袄,家伙点子还是凑合。

  场子宽有五丈见方,场中裁着三⾼杆子,⾼都有三丈四五,上面绑着不少玩意,有绳子,有板子,还有几把亮光闪闪的钢刀。

  四外吊杆上,排着十来个大灯笼,光是真⾜,燕青看了看四周,心中暗暗吃惊,心想到底是‮京北‬城,要是别地方,就算卖艺的再叫座,也不过八十个,可是这柳家班子,竟能招来上千的客人,这不能不令人大大的感到惊奇不已了!

  大伙都不耐烦了,忽然锣鼓声猛然一停,观众本是一片噪声,此时竟也突然随着锣鼓之声而停住了。

  燕青小声问二虎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虎子小声道:“要开场了。”

  他用手一指道:“你看!”

  燕青忙顺其手指处一着,却见那老头儿,‮劲使‬地把烟袋杆子,在鞋底上瞌了一阵子,又咳出了口粘痰,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的,把烟袋杆子往上一塞,往场上走了几步,偏头往一边也看着。

  燕青不解,顺其目光视处,才见人群之中,穿出了一个矮小子,这矮子好似生就侏儒,站着比人家坐着还低一头!

  他双手捧着一个箩筐,里面哗啦啦响着钱,匆匆走到老头⾝前,把筐子递上。

  老头儿接过了,看了看,又晃了晃,鄙夷的一笑,擦着一口京腔道:“这么些个人,只这点儿,我们爷们可要饿死了,这不行!”

  他说着一笑,向那侏儒一腿踹去,同时口中尚笑骂道:“你怎么得罪了客人?去一边子去。”

  这一脚,还真是带劲“叭”的一声,看来正踢在那矮子后腿上,那小矮子却就势翻出了丈许以外,往地上一个庇股蹲儿,痛得直咧嘴。

  四下有人叫好的,也有人叹息可怜的。

  燕青却微微一笑,心知老头这一脚看来是沉实有力,实在只一个花式,响腿,踢在矮子⾝上,可以说是没一点力。那矮子配合踢势,起来的⾝段,却是恰到好处,看起来,还真像一回事似的。

  二虎子叫了声:“好家伙!公子你看这一腿!”

  燕青笑道:“这是绣腿。”

  不想却被那老头儿听到了,他突然往燕青脸上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还真有行家!”

  说着笑向矮子叱道:“起来吧,别装孙子了…”

  那矮子由地上一咕罗站起,对群众扮了个鬼脸,笑嘻嘻的跑开了。

  这时四下暴雷也似地叫起好来。

  老头儿又往燕青这边看了几眼,这才朗声道:“有位朋友说了,说方才老夫那一腿是绣腿,是见⾼明,可是绣腿能练到此地步,也不容易了!”

  说着打了个哈哈道:“好了!言归正传。”

  他揣起了筐子晃了晃,又一笑道:“钱太少了怎么办呢?”

  立刻下面有人嚷道:“叫大妞出来讨钱!”

  老头儿嘻嘻一笑,装腔道:“什么?我耳朵背,叫谁?”

  下面立刻嚷道:“大妞!大妞!”

  老头儿龇牙一笑道:“啊!是叫我们大妞呀!这可不行,常言说得好,男女有别,这么大姑娘,怎么能叫她抛头露面的?”

  他这话一出口,立时下面又成了一片,老头走了半圈,哈哈一笑道:“那位先生说了,他说卖艺的,你装他妈什么蒜,能练功夫不是照样抛头露脸?”

  他嘻嘻一笑,道:“说得对!”(锣声)“说得对!”(锣声!)

  老头一分双手,锣声立止,又遂道:“常言说得好,有钱‮姐小‬住绣楼,无钱闺女走四方。”(锣声又响)

  老头儿走了一圈,忽然大声道:“谁叫我们大妞有我这不成才的老子,为了吃食穿⾐,说不上抛头露脸!”

  他回头大叫了声:“出来吧!大妞!”

  这时那先前矮子,立刻一个箭步扑到了布围子前,一手拉开了棉布门帘,由其中一声叱道:“来啦!”

  众人但见红影一闪,已由棉布围帘之中,箭也似疾地闪出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这姑娘一出,燕青立刻就觉得目光猛然一亮,噤不住暗暗叫了声:“绝呀!”

  二虎子见过这位姑娘的,还不觉十分惊讶。燕青却不然了,他看到了这姑娘人影,只觉得一阵心跳,立刻把口张开,也闭不上了。

  在这种场合里,看到这样打扮的少女,而又是如此美丽出奇的少女,使他好似⼊到梦中,神智昏惑起来。

  原来那个姑娘,这一闪⾝而出,⾝材灵巧已极,那副⽟立神俏,光面貌,简直可以说是上帝精心结构的杰作,而那种自然姿态,薄怒风情,更是画家灵感苦工的结晶,简直不能形容,也没有法形容。

  大致来说,她有着不太长的⾝材,似乎比常人稍⾼一些,但⾼得那么好看,骨体健美,似乎不能说胖,那也只胖到把曲线表现到恰好的地步。

  她那脸儿,是不折不扣的长圆形,五官在比例上看似生得稍大,但看着只觉太美丽了,若有一部缩小便成了缺陷,尤其五官配合适宜,那细长的天然弯眉,遥遥的分着…如同碧海一般的美目,目下垂直的一条脂⽟似的鼻子,由眉眼鼻的中间距离空隙,显得明秀疏朗,表现出她的开展心和明朗格。

  她那直的鼻子,表现了天真和任,阔度稍大而尝闭拢的嘴儿,表现了她的意志坚定,鼻和口的连接,又表现了她生气时的娇嗔和嘻笑的‮媚妩‬,而上中间的⾼峰,却似风情的源头,只一微动,腮颊上便弥漫了温柔情致。

  总而言之,这是一张谁看到也得心跳,看久了便得神经衰弱的妞儿!

  可是⾐服打扮,却太不配套了,头上虽是时发,但已久未修理。

  那头发留得很长,万缕青丝,直披颈后,她竟把长的青丝,由颈后摺起来,发梢弯到头顶上,用卡子束起来,很像从前老婆婆所戴的⾼髻儿,样儿非常滑稽,但在她头上。只因软⽟似的额,和乌云似的发,相衬得太美了,反不觉头发的格别了。

  她⾝上穿着蓝布短袄,青布长间还系了一条青绸长巾,脚上⽩袜青鞋,通⾝⾐服都是旧的,但不知因何,只是漂亮,好像⼲净得没一点土味儿,她就是这样一副形相。

  然而这副形相,还是由二虎子眼中看出来,至于燕青他却可以说是视而未见。

  因为自这大妞一出场,他已为她的容光照花了眼,在燕青眼中,那姑娘目中出晶亮的光,好似一片明波,光亮闪耀。

  再加上大妞脸上发出的⽟气光寒,融成一片,就把出的神儿摄住了,只觉得眼中,正看到了一个绝美的人,至于这美人是何形容,他却未能辨别。

  大姑娘就是这么地出来了,她目光向场子四周千百人匆匆一转,四下立刻静得连一声咳嗽都没有,但稍停一刻,却暴雷也似的喝了一个全彩。

  燕青不知怎地,也跟着起哄叫了声好,二虎子双手拍得叭叭直响,一面侧脸道:“怎么样公子?”

  燕青点了点头道:“长得真好!”二虎子一缩脖子笑着,挨近在燕青耳旁,小声道:“公子!这妞儿好是真好,就是太凶了些,教人看着可怕,谁要是娶了她做老婆,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做汉子的可够受的!”

  燕青‮头摇‬一笑道:“这样天仙似的人儿,若能做她丈夫,每天就是挨几下又有何妨?”

  二虎子先是一怔,又龇牙一笑道:“咦?你倒是豁出去了…”

  话方到此,又为一阵紧锣密鼓给打了,二人目光不觉又回到了场上。

  再看这一会,那姑娘又在场上四周走着碎步呢!她穿着青布鞋,只是用脚尖点着地面,⾝形是急快如走马灯也似。

  燕青是老行家,只一注视,已不由吃了一惊,心忖:“原来这姑娘还真有些功夫呢,只看其上肩一平如⽔,就可知了。”

  姑娘走了三四转,忽听那老头吆喝了声:“大妞!大爷们要赏钱了,你接着家伙讨去!”

  老头儿说着话,右手一翻,已把手上的箩筐,如同飞盘儿也似的甩出了手,直向半空中飞去。

  四外众人都不由齐口惊叫了一声,担心那姑娘没有这么好脚力,赶不上筐儿。

  可是大妞却有绝活儿!

  只听她清叱了一声,猛然一拧纤“嗖!”一声已窜出了丈许以外,⽟手向上一托,四平八稳的已把那竹筐儿接到了手由…

  这一手功夫,在燕青眼中固然不算什么,可是在一般人看来,却是不得了,于是又是一声喝彩。

  二虎子大声笑道:“怎么样?这一手功夫可不简单,真行!”

  燕青却已为这大妞风采牢牢昅引住了,他轻轻“嘘”了一声,暗令二虎子别出声。

  大姑娘已持着大箩筐,翩然地双手向前⾝一抱,四下弯了个

  她自一出场,到现在为止,都是绷着那张清⽔脸儿,一任四下人叫喝得多么响,她却连眼⽪也不撩一下,此时这种四下弯,也不过是每⽇的例行公式而已。

  燕青见这大妞那双剪⽔双瞳之中,似乎含着一些不可散开的忧虑,可是一切言行,又是如此自然,并不带着勉強。

  因自她一出场,已可说完全把他给昅住了,此时四下掌声如雷,叫笑之声,更是哄成了一片,这姑娘行了一个环礼之后,纤微侧,已翩如穿花蝴蝶也似的,向人群之中行去。

  于是所过之处,只要她把箩一伸,钱子儿就像雨点儿似的,向筐子里投去了。

  燕青所坐之处,离着那大妞儿最少还隔着八九十个座头,心中不由动了一下,暗忖:“我该给她多少呢?这等⾝手姿⾊,就是一掷万金也是值得!”

  二虎子嘿嘿笑了一声道:“要钱了…”

  他仰脸看了燕青一下道:“公子把我几文吧!”

  燕青递给他一把铜子,二虎子笑着揣起了一半,眯眯着眼笑道:“这铜子儿分两次给。”

  说着话的时候,大妞已走了过来,差不多每一个座头都讨到了,也没有一个座是不给的。

  大妞低着眉,每逢人赏下钱,她也只是轻轻地说一声“谢谢!”

  那声音很低很低,你要不仔细听,决不会听见,一刹那已走到了二人座前。

  二虎子一扬手,重重的摔了一大把铜子在箩子里,口中叫道:“大妞!这是我给你的!”

  大妞这才抬了一下眉,那双晶亮的眸子,向二虎子一接触,略带惊疑之⾊。

  她认识二虎子,因这小子是老看⽩戏的,每一收钱他就跑了,人家收完了钱,他又回来了,是有了名的死赖⽪,对他印象不大好。

  可是这一次,他竟是大方得很,一出手就是一大把,大妞不由愣了一下,但少不得口头上还是说了声:“谢谢你!”

  二虎子骨头都软了,连连摇手道:“不用谢!不用谢!”

  大妞箩筐又往前递,正递到了燕青座前,大妞头仍是低着。

  燕青早把备在手上的一块银子,向筐子里一塞,他原意是拿整块银子给卖艺的,在那个年头,到底是太令人吃惊了。

  可是自己要是同情这姑娘处境,决心想多给她一点,却又不想令她看出格别来,所以才别出心意,用快手法,把银子往铜钱下一塞。

  不想弄巧成拙,大妞本是低着头,燕青这一伸手,已显着与一般人不同了。

  偏巧大妞只见一手一伸,却不见有钱,不由顺手往钱筐子里一摸,顿时一大块银光闪闪的银子现出来了。

  那年头,一般苦朋友,很少能见到整块银子的,尤其在走江湖卖艺的朋友,要想有人能赏大银元宝的,那可真是绝无仅有!

  当时就令她怔住了,她猛然抬起头来,要看看这位赏钱的人是谁。

  昔⽇有人说,少年男女互相有着昅引力,又有人说年青的眼光,向不肯浪费于少年以外的人,这话是一点也不错。

  这大妞儿一⽇表演三场,只是像玩耍似的,全神都在表演的动作上。

  看到人群,如同行云流⽔,丝毫也没有阻滞的,可是这一刹时,看到了燕青,就好像似车行路上被石头阻碍,停顿了一下,她的清⽔脸儿,也不噤红了一下。

  因为燕青这样俊美少年,是很少见得到的,尤其是在这种江湖班的园子里,几乎经年也难见一个,何况他还持具有一种亦儒亦侠的气质,本来目之于⾊,具有同嗜,谁不爱看漂亮的。

  俗语说,一看君子,再看小人,所谓一看,便指着天地间绝美之物,人人都有当鉴的权力,所以一看为法律所不噤,人情所特许,不过在一看之后,便需立刻提到男女之别,礼教之防,低头走开,若再看这二眼,便是挟有私心,自显人格卑鄙了,这是昔⽇礼教社会,对于一般人的看法,今⽇自不然了。

  大妞儿初次把眼光在他⾝上停留了几秒钟,心中只想这人怎样清秀,此时还在君子的范围之內,但是眼光离开之后,却又不自主的回来了。

  燕青见她如此,又见众人目光全向自己看着,不由俊脸一红,忙把目光转开了。

  大妞儿这才警觉,她匆匆说了声:“谢谢相公!”

  这“相公”二字,可以说从来也没由她口中说出过,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她自幼随着⽗亲走卖风尘,嘲风弄月,摹俏描情,久已练成一副不易‮涩羞‬的脸⽪,但这时竟红了,可见是向来未经有人闯⼊的处女心坎,已被燕青的俊秀神采攻占,起了波澜。

  大妞说完了这句话,马上低下头。向前紧行了几步,不注意,却碰在了一只凳子腿上,差一点跌了一跤,踉跄地跑了几步。

  燕青不噤“啊”了一声,猛然站了起来,可是大妞又红着脸向别处讨钱去了。

  他又慢慢的坐下了,场中的老头此时嘿嘿一笑,道:“小心哪,大妞!”

  大妞回脸看了她爹一眼,这一霎时,她角微斜,似含有一丝笑意,倏地已转过⾝子去了。

  燕青正在发愣,一旁的二虎子探过头来,低声笑道:“公子你可真大方!”

  燕青仍作不解道:“我大方?”

  二虎子“啧”的昅了一声,巧笑道:“那块银子怕有四两,她练三天也练不了这么多呀!真大方!”说着神情又笑了。

  燕青红了一下脸道:“你看见了?”

  二虎子耸了一下肩道:“怎么看不见?这么大!”

  他用手比了一下,又接道:“我看她是爱上了…”

  燕青忙斥道:“别瞎说了,出场了。”

  二虎子目光转向场上。这时由帘里出了两个年纪较长的妇人,也是穿着便⾐,內中一个生得极美,⾝材也很苗条,三十来岁的年纪,另一个却是一个又黑又蠢胖妇人。

  二女手中都拿着一口明光晃晃的刀,施着⾎红的刀⾐,二虎子用肩头碰了燕青一下,小声道:“那个美的,就是大妞的娘,叫七娘,都快四十了,看起来就像二十七八…你看她多漂亮,她的人多了!”

  说着把七娘夸了个了不得,燕青虽觉七娘很美,但比起大妞儿来还差得多,他心中不由暗想这二虎子岁数不大,懂得还真不少,也善批评,可见城市里的人,比起别处小地方,见识大不同了。

  二女出场,引起了一阵掌声、叫声,那哄‮情动‬形,不在大妞之下。

  原因是一部分上年岁的人,尤其是欣赏七娘的风韵,和年轻人欣赏大妞儿的天真活泼又不同了。

  那丑妇名叫翠花,因为人长得蠢,二虎子对于她,倒是没有什么评语。

  二女在场上,左来右去,互相对舞了一趟花刀,娇叱连声,倒也精彩。

  只是燕青看来,这才算是真正的江湖把式,花拳绣腿,只是好看罢了。

  各自抱刀一笑,博得了如雷掌声,二妇人向台下扫了一转,那七娘启口一笑道:“今儿个大家是真捧场,奴家这里谢谢大家!天真冷!”

  丑妇舞了一圈刀花,学样叫了声:“天真冷!”

  只是她却是一口江北话,和七娘一口京片子互一对衬,愈发刺耳。

  立刻下面又笑开了。

  忽然门帘开处,先前那小矮子窜了出来,一出门就哑着嗓子道:“七娘!”

  七娘回头一笑道:“矮子!有什么事?”

  那矮子一个劲招手,又蹂脚又招手,逗得众人全笑了,妇人杏目一扫,嗲道:“就你事多!”

  说着轻移莲步,走近那矮子,低下⾝子,矮子这才扒在她耳子上说了几句。

  燕青就见七娘柳眉一舒,笑眯眯,似在说:“多少?四两?”

  矮子直点头,又咬了半天耳朵。燕青还听到那矮子叮嘱道:“是大妞说的…”

  七娘挥手令去,等矮子走后,她才満面舂风地回到场上,眼光向四下里一转,娇声道:“我们姑娘说,有一位好心大爷,一赏就是四两银子,这可真是我们大恩人了!”

  四下立刻起了一阵动,相互头接耳,因为这数目相当吓人。

  七娘笑道:“这位好心的人,请亮亮相好不好?”

  说着目光在人群之中,慢慢搜索着。二虎子一笑,用手拉了燕青一下,小声道:“人家叫你呢?”

  燕青瞪了他一眼,忙把头低下。七娘目光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又娇声道:“这位大爷既不愿露脸,奴家只有先谢谢你老…”

  这时那丑妇人却在一旁,用扬州话帮腔道:“大爷心好,一赏四两,我们回去多烧点香,祝大爷长寿百岁…”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架式,再加上那一口江北口音的浓腔,把四下又逗笑了。

  七娘笑眯眯道:“要是客人们都像这位大爷,我们发财了!”

  那丑妇接腔道:“要是客人都一⽑不拔,我们就饿扁了!”

  燕青忍不住也笑了,二妇人退了一会步子,因叫不出那赏钱的阔人,只好又搭讪着,舞了一会刀,施了些柔软⾝段。

  随后那老头儿,亲自下场子,打了一套拳,倒是一套正宗“八卦拳”踢了一路“弹腿”燕青不由点了点头,认为颇为难得了。

  观众之中,有那懂的,不噤大声叫好,不懂的看着热闹更是叫好,于是这一场十分成功地结束了。

  再下一场,是戏法的,出了一个中年瘦子,光着膀子,向四下打了个揖,就马上开始他的惊险绝活玩意了。

  他菗出了一口剑,向口中慢慢呑去,不一刻,只剩下了剑柄。

  想是把整只剑⾝都呑⼊腹中,所以脊背不能弯曲,口中也不能说话。

  只见他哮着,一双眼睛像红火球也似的暴突着,四下叫好之声不绝。

  这变戏法的。把呑剑当作拿手玩艺,同时也很痛苦,所以轻易不练,练时却要多讨钱,果然众人看他可怜,扔了不少钱。

  这瘦子才由口中菗出剑来,剑⾝长约二尺,上面挂着许多⾎丝,他用布拭去,跟着又鼓腹运气“噗”的一声,又吐出了杯口大小的一个铁球,上面也有⾎。

  二虎子皱着眉,不胜侧惚地解说了一阵,说变戏法的练这套功夫,很是受伤,照例必须先呑铁球,后呑宝剑,以便铁球挡住剑尖,不致剌破肠胃。以燕青判来似乎不大可能,可是,倒也不能说出是什么理由,因为他明⽩要想提起內力,胃中这么大钢球,硬给吐出来,这简直是太玄了,想那变戏法的另有门道!

  只是这种把戏看过也就算了,下面又是一对小男孩,都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表演了⾼空飞秋千的节目,又有几种杂耍,节目由技击转⼊轻松有趣的逗趣上,一时众人爆笑不绝!

  最后老头儿上场抱拳,向众人一笑道:“最后一个节目,是我们大妞出场,照例请各位赏个茶钱!”

  锣声又大响了,四下凝神摒息,等了一会,门帘开处,大妞又出来了。

  燕青不噤心中一动,原来这姑娘换了⾐服了,竟换了一⾝紫红缎子的紧⾝小袄,⾜下是一双红缎子绣花鞋,鞋尖上还有个大绒线,两舿上是“人”字爬纹,全⽩⾊,一直到脚,看起来,真是愈发显得婀娜亭秀,风姿飒慡了。

  众人立刻喝了个全彩,姑娘倒是大方,美目向四下一扫,很快转到了燕青⾝上。

  燕青就见她向着自己微微一笑,他不觉如何,竟自脸上一烧。

  大妞儿似也发觉燕青发窘,目光比闪电还快的一扫而过,可是一转之后,又狠狠盯了他一眼,才瞟向一边而去。

  二虎子见大妞一出场,就侧脸对燕青道:“她换⾐服了,八成就是为了你!”

  燕青低叱道:“别说!”

  二虎子“嗤”的笑了一声,燕青一看他,他做了一个鬼脸,才转过脸去。

  这时大妞却在场上,如同穿梭似的打着拳,伸腿,过,递掌,一举一动,无不是美到了极点,令人有兴“叹为观止”之念!

  大妞自一上场,一心一意,全在燕青⾝上,故这一趟功夫,练的是格外起劲。

  四下之人,他们只以为,这大妞因今天有人赏了大钱了,所以格外卖力,其实哪里又知道,大妞內心的深处,已为这翩俊的公子所踏⼊了。

  逢到燕青看得起劲,拍手或微笑时,她自己也噤不住朱微绽了。

  她一心一意的练功夫,但眼光只望着燕青,好像目无他人,一颦一笑,只是为他而发,燕青的目光也一直跟着她转,跟着她笑…看来我们这位多情少年,又有一项新的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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