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地藏王庙
第一颗星星已经在东边亮了起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继之,十颗、二十颗,终于是満天星斗。
月船也慢慢划上来了,虽然它被隐去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是银光普泻,努力的、尽责的照耀着大地…
麦小云的心情异常沉重,为追寻自己的⾝世,经年来夙兴夜寐,南北奔波,仍然是一无所获。
最近,江湖中冒出了一个麦无名,他们姓氏相同,他们年岁相若,最最令他感到奋兴的是,他们二人的面貌竟然会长得十分神似,这是他寄望所托,这是他梦魂萦系,但是,但是,结果,结果是一盆冷⽔当头泼下,淋得他遍体打颤、混⾝发抖,他一厢情愿,麦无名一无兄弟又无叔伯,唉!
麦小云转⼊去桑头渚的石板路,忽然,一丝灵光在他的心头烁了起来,麦无户怎会同石家庄之人在这里遭遇?只是巧合?抑或麦无名就住在这个桑头渚小渔村之中?
麦小云不由速加了步伐,没多久,就已经停立在麦家老屋之前了。他再次感觉到奇怪:据陆续的探听所得,麦家自当年出事以后即就零落厂,那二十年无人居住的房屋怎会打扫得千⼲净净?莫非是有人看房屋空着可惜而借住了进去?不然,必定是麦无名住在这里无误了,果真如此,那对方该是麦家的后人了。
“不对呀!”
另一个思维在麦小云的脑海中飘浮了起来:麦无名曾经亲口告诉他说,家住普陀,这…他狐疑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既然是为此事专程而来,好歹也得进去探它一个究竟。主意已定,他就轻轻地掠过了围墙,游⽇四顾,院子里花是花、草是草,整理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他缓步走过了正中铺设的一条石径,踏上了屋槽下面的石阶,小心的、谨慎的、推开了堂屋的大门。
不错,果然有人在,祭柜之上油灯如⾖,一方崭新的长生牌位正正地安放在中间,上面写着:“麦先生万寿!”
这会是准?村中渔民所立?麦家后人奠祀?麦小云心中陡地又是一动,对!一定就是麦无名!
是奋兴?是失望?他自己也分不出所以然来,要有,他是为麦无名奋兴,却是自己感到了意失,麦无名还有家,麦无名还有亲人,而他自己呢?脸上黯然了,心头沉郁了…
无意识地迈了进去,每一个房间的门都开启着,里面也是打扫得-尘不染,但是,却渺无人踪!
麦小云倒了出来,忽然,有一些图案昅引住他的视线,藉着门外的月⾊,凭着祭柜的灯光,檫得光可鉴人的八仙桌上却布有几个不寻常的花纹。
麦小云微微俯下⾝子,凝目注视起来。
“地狱门!”
“地狱门?”
麦小云二眼不由神光暴,他震动了,这不正是当年金泉元处所听到的话?但是,他对这地狱门三字至今仍然讳莫如深,百思而不得其解,只有快快地退了出来,隐⼊在夜的怀抱中。
武林中又大大地轰动起来了,江湖上竟然会有两个麦小云同时出现,而这两个麦小云的容貌非但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他们的功力也皆是⾼深莫测、浩瀚似海!
因此,人们是訾议纷纭,有人说他们是兄弟,有人说他们是同门;更有人说他们既是兄弟、也是同门,活灵活现,百真不假,反正说是说的人之事,听是听的人之事,没有人确切地知晓,当然也没有人出来提异议了。
难怪呵,难怪有人在北国看见过麦小云,而同时的,也有人在南方曾看见过麦小云,彼此相互谈,那一个说是对方的眼睛蒙下油,这-个则说另一个糊失了魂,如今双方恍然大悟了,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呵!
无可否队的,这话一定是传话石子材的口中,或者是石家庄的庄丁遵照石子材的授意散摇出去的。因为,廖不一他不会,潘松秋他也不会,麦小云他们二人呢?当然是更不会了。
这原是石家庄筹谋的策略,他们想恃藉武林群荚的力量来搅扰麦小云二人,来牵制麦小云二人,此起彼落,无休无止,使麦小云他们难以立锥,叫麦小云他们寝食难安,而石家庄得以渔翁得利,坐享其成!
但是,人都有自知之明,他们毕竟不是傻瓜、不是⽩痴,对付-个麦小云已经是在靠运气、碰机缘,两个麦小云,嘿!⽟如意不要了,武林秘藉也不要了,还是回家抱老婆、逗孩子,多吃几年饭,生命到底是重于-切!
这里是一座庄院,一座很大、很大的庄院。
庄院的门口两侧,各安放着一只⾼与人齐的大石鼓,从石鼓中间步上级三石阶,就是-扇黑漆漆的大门了。
大门上,正正的、斜斜的,钉着好多好多棱形的铜钉,像是満天繁星,犹如海滩贝壳,点点滴滴、闪闪烁烁,耀眩着人的眼睛!
拾起头…啊!不说了,这不是沈家庄院吗?
这个时候,沈家庄院的门前来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迅捷的、利落的踏上了沈家庄院的石阶上,然后,抬手举起钢环“乒乒乓乓”敲打了几下。
过没多久,黑涤大门豁然开了,一个年轻的庄丁由里面走了出来,当他一见来人,顿时雀跃三尺。
“哦!麦少侠,你终于来了,沈家一家大小,上至庄主,下至…”这个庄丁憨然地笑了一笑说:“嘻!下的是我,我们都盼着你、念着你,尤其是二姐小!”
他嘴巴似乎成了爆米锅“劈劈啪啪”说了一大准而意犹未尽呢!
姓麦的少年只是微微笑了-笑,未置一辞,那个庄丁才感觉到不大好意思了。
“嘻!你请等等,我这就进去通报。”
看那个庄丁的脸⾊,听那个庄丁的语声,这位被称为麦少侠的少年人必定就是麦无名了,因为,麦小云他并不认识,而麦无名却曾经在沈家庄盘桓过几天的时光。
一阵风吹了进去,霎时就飘得无影无踪。
隔不多久,纷沓混杂的脚步声从里面响了出来,大门口立时出现了四个人,他们正是沈家庄院的四位兄弟“沈氏四雄”!
沈逸尘満面怡地说:“哦!麦少侠,真是一⽇不见如隔三秋…”
“麦无名”谦和地层着笑意,揖恭地抱着双拳。
“四位前辈好!”“好,大家好,快请、快请!”
沈逸尘⾝子微微一让,左手轻轻一摆,他肃客了,延请这位心目中的“娇客”未来时的“东”
“晚辈焉敢有僭?庄主先请。”
“哈哈!”沈逸尘慡朗地笑了二声,然后转朝他的兄弟说:“既然如此,老三、老四,你们领头先行。”
“是,大哥。”
沈逸川和沈逸裕同声地应了一声,欣然的双双回⾝向庄中走了进去。
他们像是众星拱月般地把“麦无名”拥在中间。
沈如婉原是沈家庄院內的百灵鸟、风响铃,但是,自这次她们姐妹俩回来了之后,沈如婉的脸上也失去了笑容,这还得了?百灵鸟哑了喉,风响钤断了簧,偌大的沈家庄院內顿时就岑寂了起来、沉闷了起来。
沈大爷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经常的背着手,他经常的踱着步,沈家庄名列宇內二庄一帮之一,沈大爷武功技艺天下莫敌,但是,如今他竟然唉声叹气,一愁莫展,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二爷,他整⽇隐蔵在后院之中,浇浇花、莳莳草,依旧像个没事人,因为这件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老三、老四年纪轻、火气旺,他们今⽇埋怨麦小云,明天数落麦无名,沈家何幸?沈家何不幸!却会连续碰上了姓麦的人!
沈如婉的情在转变,打从慈溪六福客栈最后一个夜晚的时候就开始转变了,虽然,围绕在她四周的人并未减少,她的⽗亲、她的叔叔、她的姐姐以及那个随⾝小婢女翠翠都在,他们都在呀!
但是,她的心扉中却有一份孤寂的感觉、落寞的感觉,这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他、是他,麦无名!光只是照耀她的眼睛、她的脸庞,而麦无名却深探地照耀着她的心田、她的灵魂!
这要人命的影子总是在她的芳心中明灭着、在她灵魂中闪烁着,挥之不去,忘之不掉,其实,她哪里敢忘、哪里敢挥?而且还经常在晨曦中、⻩昏里,对着朝、向着晚霞,有时醒目远眺,有时低首沉思,祝祷着、祈求着…
奈何⽩云传不了她的心声,月娘寄不去她的音讯,和风也吹不散她的相思;细雨呢?当然更洗不掉她脸上的忧伤、凄苦!
沈如婉只是默默的等、痴痴的等。等着“他”的诺言,守着“他”的誓约,苦等着心上人的来临!
有人说爱情是女人的生命,这句话或许有些过了份,但是,它至少有一半却是确切的、实真的,情困痴心女!
沈家庄院后间西楼的闺房里,本来只有离人一个,如今却是愁花一对;沈如娴的情原是庄淑的、漫婉的,她的沉默、她的寡言倒也感觉不出什么,而沈如婉却是沈家的开心果,唉!如今连西楼上也是冷清一片!
沈如婉也爱上了诗词,诗词中有优美的词句,诗词中有真切的语意和情感,它,能表达人的心意,它也能慰抚人的落寞。
“别来舂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拂了-⾝还満。燕子音汛无凭,子规啼月楼西。离愁却如舂草,更行更远还生。”
她特别喜爱李后主这一篇“清平乐”因为这是她的心境、这是她的写照!
忽然间,又是这个丫头!翠翠“叮叮咚咚”跑了上来,她心中透着欣,她脸上漾着喜悦…
“好消息,二姐小,好消息畦!”
“丫头!有什么好消息?”
沈如婉听了芳心不噤“怦”然而动,她満心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満怀希冀的也就是能有这么一个好消息,但是“死鸭子嘴喙硬”却口不对心的、有意无意的反问着。
“麦公子…麦公子…”
“知主莫若婢”俏丫头翠翠焉不知道二姐小的脾气?她们⾝形不离,她们情同姐妹,使坏了,放刁了,她美目流转,她娇吁吁,也就有意的延宕起来了。
沈如婉情急了,沈如婉原形毕露了,她哪里会受得了这个慢郞中?
“麦公子怎么啦?你快说呀!”
沈如娴秋⽔浏镜、撄桃绽破,她不由暗暗地笑了起来。
“麦公子…麦公子他来了。”
“你是说‘无名’?”
这多余的一问,沈如婉乃是脫口而出。
“是的,就是上次来的那一位。”翠翠终于加上了一句。
喜上眉梢,笑在跟里,花朵又在沈如婉脸上开放了。
“姐,无名真是信人,约定的⽇子还长得很呢!他就赶着来了。走,我们下去探探可曾也捎来小云的消息。”
她拉起了沈如娴的⾐袖,哪里还管三七二十-,就迫不及待的直往楼梯冲!
翠翠撇着嘴、弯下,却不住地站在后面偷笑着。
沈如娴姐妹双双的由屏风后面转出了大厅“麦无名”瞥见心头陡地一震,伊人憔悴,瘦若⻩花,他不噤眼酸、他不噤心痛,随之缓缓地站子起来。
“如娴、如婉,你们…”
他连寒喧之词也说不出来了。
喜悦竟然也会飞错了对象,找错了目标,沈如娴的眸子中异光闪烁,芳心中麋鹿撞,她,一阵震惊,一阵迟疑。
“是你?小云,真的是你呵!”
一只⽩蝴蝶翩然扑了过去,⽔晶霎时檬上了她的美目,旋即又化成了珍珠,而珍珠的串线却是不胜负荷,它折断了…
一颗、二颗、又是-颗,珍珠直往下滚。
沈如娴也颐不得有这许多人在场了,她柔荑紧紧地握住了麦小云的双手,二只眼睛望着心上的人不稍-瞬,一颗⾚心,照着意中的人不稍-动!
这位麦少侠当然不是麦无名,他是麦小云。
麦小云心中痛惜万分,歉疚万分,一棵深⾕中的幽兰,一株温室里的⽔仙,为了他,竟然消瘦如斯!为了他,竟然萎靡若此!
他不避嫌疑,他大胆放肆,当着沈氏四雄的面,轻轻地抹去了沈如娴粉颊上的泪珠。
沈如婉怔住了,她瞪着一只大大的美目,心中有着一股谈淡的意失,不过,纵然来人乃是麦小云,那也是好事一件,就低头,静静地坐在一旁了。
沈氏兄弟傻了眼、红了眼,这个麦少侠并非那个麦少侠,他们又把冯京当马凉了,沈逸尘想起刚才对人家热切的样子,真像骤然遇上了数十年的老朋友,结果,结果他们是素昧平生、互不相识,汗颜呀汗颜!
但是,他还是暗自庆幸着,幸好他的一对掌珠及时走了山来,尚未闹出更大的笑话,不然,一问一答,牛头不对马嘴,那才尴尬呢!
“是我不好,是我没给你捎个信息。”
麦小云虚心地抱愧地说着。
沈如娴啜泣了,这虽是喜极而泣,但眼泪却还是照样往下掉,不过,那表示宽慰、那表示珍惜。
“这阵子你到哪里去了?我揪心呢!”
燕子温声呢喃,⻩莺软语啁啾,依人的小鸟,人怜的花朵…
“我去了岭南,事关我⾝世之谜,不得不紧急赶着去。”
“可有佳音?”
麦小云苦笑一声说:“仍在摸索中。”
沈如娴芳心中倏然一动,她亮起了二颗大眼睛说:“你可曾遇见一个叫麦无名的人?”
一提到麦无名的名字,沈如婉心房就吊了起来,耳朵也竖了起来,聚精会神的、专心一意的在倾听着了。
“我们见过了。”麦小云不安地说:“就是他告诉我你的近况,我立即急急赶了来。”
“你们的而貌?”
麦小云了解对方询问的意思,他不由随口说:“相似。”
“你们的年岁?”
“相若。”
“那你怎么不向麦无名追追看?或许他就是你的影子。”
麦小云黯然摇头摇,他说:“我原先也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他就是我的兄弟,但是…”
“但是他说一脉单传?”
麦小云戚戚地说:“是的。”
“我们也曾这么问过麦无名,麦无名也是这么回答着。”沈如娴款款地说:“但是,说不定他自己也知之不详,你可找他的师⽗、他的⺟亲,好好问上一问。”
“到时候我会的。”
“麦无名现今⾝在何处?”
“我们是在太湖遇见的,也在太湖分的手,他似乎也是在探查一件事情。”
“不错,他是在探访⽗踪,由一柄⽟如意的⾝上追寻他⽗亲的行踪,而至今也是音讯渺茫。”沈如娴说:“你得到的那一柄可曾经给他看过?”
“他倒是问了,只是我已经将那支⽟如意送还了原主。”麦小云眸子中突然神光一闪,他跌⾜了:“哎呀!糟糕,是我耝心,怪我大意,经过追查,我所得到的那一柄⽟如意就是当年由太湖捞起来的那一柄,这么说麦无名就是太湖麦家的弟子喽?”
“是的,他曾经告诉过我们姐妹关于他的⾝世,并⽇说要去太湖看看故居。”沈如娴飞眼瞟了她的他一眼,柔声地、善意地埋怨起来了:“你怎么会这样糊涂?”
麦小云歉然地说:“我本来也是想从那柄⽟如意追寻我的⾝世,因为那柄⽟如意看起来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悉,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牵我去岭南,冥冥中好像这柄⽟如意有我⾝世之渊源,结果,却追到了太湖。”
“就这样你遇见了麦无名?就这样也发现那柄⽟如意只是关系着麦无名而不是你?从此放弃?从此罢手?”
沈如娴终于质问起来了,这是阃令?抑或道义?大概是两者具备吧!
麦小云生硬地笑了-笑,他说:“不,我还要追查下去,不为自己,就算为麦无名也应如此。”
沈如娴释然笑了起来,这-笑犹如皓月当空,一似牡丹盛放,麦小云心里不由陶醉了,不由漾了…
“凡事但凭我心,笑骂任由他人。”麦小云和忱如娴旁若无人,卿卿我我,就这么着谈个没完。
沈逸峰他们虽都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但数对精光灼灼的眼睛却骨碌碌的在他们二人⾝上转来转去,未曾或离呢!
沈如娴秋⽔回流,她及时的警觉了,少女矜持,不由羞赧的挣开了麦小云的双掌,含着浅笑垂下了螓首。
“哈!”沈逸尘看在眼內,乐在心中,武林人豁达,江湖人开通,如能有婿若此,他夫复何求呢?
“吩咐下去,叫厨下准备洒筵,为麦少侠洗尘。”
他这次所指的麦少侠,乃是麦小云而非麦无名了。
是⻩梅季节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雨,像牛⽑;雨,像纤针。落得人们心里难受,落得人们⾜下叫苦…
官道上,小路中,都是泥泞一片,行不得。
青山茫,云雾卷曲,林树苍翠,草蒿蓬。
在九华山东边的山脉下,在径县老树霸的一条小路旁,搭有一个小茶棚,这个小茶棚搭得十分简陋,它只是用木于随意的扎一扎,它只是用茅草随意的盖一盖,里面的桌椅耝糙得很,也是主人自己找木板拼成的。
理所当然嘛!因为它不是杏花村里的酒家,田为它只是山脉下小路旁的一个野店,一个小菜棚!
茶棚中有二位客人在饮茶,可能这二位客人都有事在⾝,非得急急的赶着路不可,不然的话.谁会在这种倒霉的季节朝外跑?
出奇的是其中的一位客人年纪轻轻,呸!年纪轻轻有什么稀奇?有,稀奇的是,他斯斯文文,称奇的是,他秀秀气气,更有稀奇的,在这种气候里,他⾝上穿的却是一袭⽩⾊长衫,-无雨具,而少年人⾝上却滴⽔未沾呢!
也许是山区里的关系吧,五六天以来,雨滴滴答答的始终下个不停,从未间歇,从未中断,下得人们心中好烦、好闷,也好慌。
这个时候,有一个黑⾐大汉倏然冲进了小茶棚,他的头上没戴斗笠,他的⾝上没披风楼,満头満脸都是雨,満⾝満⾐皆是⽔,脚上、鞋袜止全是泥浆,真是一塌糊涂。
这个大汉双目无神,步履踉跄,脖子边、肩胳上有一处三寸长的刀创,虽然不断地经雨⽔冲洗,但是,鲜红的⾎依旧在汩汩地渗、汩汩地流。
也许是他长途奔驰,可能是他受伤过重,踏进茶棚,就近在-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上⾝一倾,动也不动地瘫痪在桌子上了。
卖茶的一见就紧张起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快步赶了过来,轻轻拍着伏在桌子上那个人的肩膀、未曾受伤的另一个肩膀说:“客人醒醒,客人醒醒。”
那个大汉却-无反应,依旧一动不动地瘫伏在桌上,象是过份的疲乏,也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件突发的事故。当然,耽在这里面的二位茶客全都转头注意起来了,尤其是那⾝穿⽩⾊长衫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就是麦无名,因为,旧居八仙桌子上的“地狱门”三字叫他煞费猜疑。地狱门,江湖中既然未曾听说有这么一个帮派,而又没人知道有叫地狱门的地方,是以,他就朝与地狱门有关的方向寻找了。
四川酆都,据传就是之门,安徽九华,也有不少主管曹地府的地蔵王菩萨的庙宇林立在这里。麦无名略一衡量,太湖距九华较近,因此自然而然的他就跑到这里来了。
卖茶的正在皱着眉头着手,他莫知所措,他束手无策,麦无名不噤就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想先过去看看那个黑⾐大汉创伤的轻重,然后才能设法救治。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外又陆续闯进了三个壮汉,这三个人的装束也是一⾝黑⾐劲服,与伏在桌子上的那-个完全-样,这就是说,他们乃是一帮之人了。
他们一眼瞥见了他们的同伙、他们的弟兄,立即相继走过来下,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说:“架回去!”
“是。”
另外两个同声应了一声,他们就一边一个,七手八脚地抬起了那个受伤的汉子,一转方向,迈步就朝门口走去。
受伤的汉子似乎意识模糊不清,他勾垂着脑袋,口中喃喃的呓语连连。
“地狱门…俺不要再去地狱门…”
麦无名是有心人,而他又本耳聪目灵,那个大汉的的呓语声音虽然很轻,但字字清晰的钻⼊他的耳鼓,敲着他的心头!
“等一等。”
他原本已站立在桌子之旁了,如今把⾝子也回了过来。
发话的壮汉朝他看了一看,随即抱起了双拳说:“阁下有何见教?”
“哦!”麦无名见机转变了话题,他说:“外面下着细雨,而这个人又是受伤非浅,你们何不先替他裹伤再走?”
“我们必须赶着回去。”那个黑⾐壮议说:“这个人乃是敝庄庄丁,因为犯了过错,乘隙潜逃了出来,我等三人奉命追他回去。”
“不管他是否犯了滔天大罪,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你们将他治疗一下,赶起路不也方便?”
说话的汉子略一疑,他竟然从善如流,随即转向怔忡不安、一自站在旁边卖茶的人说:“好吧!那就⿇烦老板,可否借一用?”
“可以,可以,你们请跟我来。”
卖茶的领先走向一个隔间而去,挟着受伤同伙的两个壮汉跟之而上,说话的那一个也就随在后面。
麦无名又回坐在他原先的座位之上,脑海中不住的萦绕着地狱门、地狱门…
过了一会,这-行人怎么的进去,又怎么的出来下,只是把形式给倒反了一下,先进去的后出来,后进去的先出来,而中间的还是夹在中间!
那个受伤汉子的头上已经被擦净了雨⽔、被扭⼲了⾐衫,也给洗清了肩膀上的⾎污,当然,伤口敷上了伤药,颈肩处扎了⽩纱布,他的精神、他的体力也就恢复了不少。
江湖人的生涯原是刀头⾎的生涯,是以,止⾎接骨,是他们武学必修之课程,伤痛药品,也是他们随⾝必备的东西,有些人还谨慎的加倍的带上內服之剂呢!
说话的壮汉又朝麦无名一抱拳头,他含着笑意说:“多谢阁下关怀与指正,在下就在这里致谢了。”
“仁兄客气了,出门在外,相互照应,乃是人之本分,认识的如此,不认识的也该如此。”麦无名欠一欠⾝,他也含着笑意说:“来,各位,这里坐,吃点东西再走还不迟,就让在下做个小东吧!”
这个黑⾐壮议也豪迈得很,他并不推辞地说:“这不叫阁下破费了吗?”
“哪里的话?吃点喝点能花多少。”麦无名回头⾼叫了:“店家,请沽四斤老洒、三份牛⾁、二十个包子。”
“好,马上来。”
这家小茶棚还兼卖烈酒、卤菜和面食,因为凡到这里的客人不是来作乐、不是来享受,他们大都是歇⾜解渴填肚子,然后拍扪庇股走路。
说话的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阁厂盛情,我们领了。”他转朝同行的弟兄说:“过去,我们就叨扰这位兄台一顿。”
另两个壮汉扶持受伤的-个坐下了,然后他们各坐一旁以作照顾、以作监视。
麦无名随即探手搭了受伤汉子的腕脉,因为他想澄清心头的疑云,那汉子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异。
“你们这位同伴脫了虚?”
说话的汉子脸⾊顿时微微的一变,他犹豫了一会,矜持地说:“他患有病。”
麦无名对医学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对人⾝⽳道以及⾎脉之运行却是了然于,他感到那个人脉博正常,他觉得那个人⾎路通顺…
“有病?你是说他⾝上有病?”
“哦!”那个壮汉解释说:“他心理上有病。”
“哦!”麦无名释然了,但心中疑念依旧不减。
“那他的伤痕…”
“就因为他心理上有病,所以无端的与同事作意气之斗。”
“阁下贵姓?”
“,曹地府的。”
麦无名听了又是一震,他追诘下去了。
“贵庄是…”
姓壮汉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他沉昑一下说:“敝庄深居山坳,僻在荒⾕,一向鲜为人知,不说也罢!”
人有难言之隐,麦无名也就不便再续究下去,只有将疑念暂埋在心中。
江湖人豪迈.既然接受了别人的招待,哪里还会有客气?风卷残云,狼呑虎咽,他们喝⾜了洒,他们也塞了肚子。
“承蒙招待,谨志谢忱。”
“乡酿山肴,难尽敬意。”
“还未转教兄台尊姓?”
“在下姓麦。”
“我们这就告辞,麦公子,后会有期。”
姓壮汉站起了⾝.抱起了拳,另两个也跟着扶起了中间受伤的那个人,脚下缓缓的动了。
“后会有期。”
细雨靡靡,似雾如烟,虽然已经小了不少,但仍然是下个不停,恼人的天气!
地狱门具体的线索出现在这几个黑⾐壮汉的⾝上,麦无名焉能轻易将它放过?但是,为免打草惊蛇、投影吓鱼,他只有暗中注意着这些人进行的方向,待喝完一蛊热茶的时候,就结清了账款,也循路踏上了他们的行程。
悠而闹之、不即不离的盯在姓壮汉他们⾝后一二十丈之处!
两个黑⾐劲服汉子虽然架了一个受伤的人,但他们走得也并不太慢,照道理讲,姓壮汉口中所说的庄院相距应该不致很远,不然,一个受丁刀伤的汉子,一个了心神的汉子,一口气岂能跑得那么久?
可是,他们却行行复行行,前进复前进,显然是在绕道兜圈子,并且,姓的壮汉还有意落后了好几丈,左右顾盼,前后环视,唯恐为人所跟踪,结果,他们还是被人给跟踪了。
经过了“中村”的地方,已经进⼊了九华山的山区之內,翻上了一个弧形的山岗,就看见有一座巍峨的建筑物矗立在山岗的后方了。
这座建筑物⻩墙红门,这座建筑物飞檐琉瓦,看形并不像是一个庄院,似古刹、若庙宇,麦无名在朦朦霪雨之中,在遥隔三数十丈距离之处,看不真切,望不分明,本拟继续缀蹑过去,转而一想,-来有失风度,二来也急不在一时,知道了地点,知道了目标,何不到夜里再来探它一个详细,探它一个究竟。他主意既定,顿时回头转向,直朝中村的镇上奔去。
夜、雨夜,是诗人灵感的泉源,什么风窗轻叩,什么蕉雨淋漓…
夜、雨夜,是乐人谱词的境地,什么小丝幽悠,什么大弦滂沱…
其实,雨夜倒是一个引人进⼊梦乡的良好催眠曲调!
一个黑⾊人影,快逾箭矢、疾如弹刃的在九华山东边山坡上飞驰着、飘掠着。
这个黑⾊人影的速度不光是快与疾,倘若能稍为留意一些的话,那就会发现-桩奇事、一幕奇景呈映人的眼帘,这奇事叫人心头震撼,这奇果使人终生难忘!
因为,这个黑⾊人影的⾝体四周好像被一层东西所包裹着、所隔绝着,而这层东西却无体无形,是以那人影的脚底离地盈寸,是以那牛⽑细雨离他头顶,飘到周遭,也在盈寸之处不是转了向,就是化为乌有了。
他是准?不说大概全都知道,也就省略不说了。
麦无名⾝蕴佛门中万乘的神功禅学,所以他在雨天不用雨具而雨⽔沾不上他的⾝,所以他在雨天仍然⾐着⽩⾊长衫而泥泞污不到他的脚,更遑论⾐衫了。
麦无名飞向山林,麦无名飘上⾼岗,两个箭步,他就已经停立在一座庞然的建筑物面前了。
下雨天星月无光,下雨天漆黑一片,麦无名此时运⾜了目力,二道绿中透⻩的光,似猫眼、如闪电,直由他的眸子中*了出来。
抬头凝望,建筑物大门的上面有块黑漆匾额,烫金的字体,清清晰晰地印⼊他的眼里。
“地蔵王庙。”
麦无名剑眉微挑、嘴角含笑,顿时斜退三尺,像是一门大巨的炮仗,霍地涌⾝而起,越过了围墙,飘进了天井,竟然是一无声息。
他举步走⼊神殿之內,蒲团前面是跪凳,跪凳前面是祭桌,祭桌上去则是神龛下,冷戚戚、空洞洞,使人有不寒而粟的感觉。
麦无名游目四顾,祭桌的两个角落,各点有一盏火花如⾖的长明灯、永生灯,闪烁、摇曳,微弱的光茫照着这广大的神殿,显得黝暗异常。
神龛內坐的是头戴莲花僧帽、⾝披大红袈裟的地蔵王菩萨,双眼闭阖,一手上抬,庄严、肃穆而安详。
抬起头,瞟起目,神龛上面,栋梁之间也有一块贴金的匾额,上书“幽冥教主”四个大字,被烟薰得黑嘟嘟,被尘封得灰土土,这是岁月的脚步,这是历史的轨迹。
麦无名心中又是微微的一动,他暗想这应该不会再差差错了。幽冥教主,乃是统率十殴阎罗之神柢,当然职司治理曹地府,那地狱门必定就在这里无误了。
他来回地走动,他任意地走动,竟无一警兆,是对方以为地处深山野岭而大意了?抑因雨连绵而好睡呢?
麦无名举步踏⼊了右侧偏门外的走廊中,这一排房屋黑沉沉的了无生气,是膳房,是厨房,是贮蔵室…
他倒回了脚步,转⾝朝左偏门而去,探首略一观望,见外面-个房间中果然隐隐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定安一下躁烦的心情,虽然事情仍旧不如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样。
但是,也许对方不喜在深更半夜掌太多的灯,也可能值夜的人在休憩打瞳睡讨厌有耀眼的光芒。
麦无名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这些都是厢房、都是客房,但冷清清的空旷着没有人住,他嘀咕了,他怔忡了,这哪里像是一个帮会落脚之地、聚集之所?
他不由速加了脚步,逐一巡视,仔细观察,只有一个房间,也即是亮着灯的房间之中躺卧有三个人,而那三个人却都不是⽩天所进来的三个黑⾐人中任何一个。
麦无名恐慌了,麦无名紧张了,他研判、他思虑,然后霍然窜⼊了后面的一个月洞內,月洞內外乃是院子,里面野草滋生,林木萧萧,一点也看不出有异常的地方。
再次巡视,再次搜寻,包括右边膳堂部分的每-个地方,但依旧是-无所获。
懊悔、自责、难过,-齐涌上了他的心房,懊悔自己的疏忽,⽩责自己的大意,难过的乃是⽩天没有立即跟着进来,以致中断了这个具体的线索。
三个庙祝或者香火工人好梦正甜、沉睡如故,这也不是武林巾应有的情况。麦无名无策了,明天吧!明天假装进香拜拂的善男信女,何用假装,他原是一名善男,大大方方的来拜拜菩萨烧烧香,顺便探看、顺便询问,孝应该能感动天的,木莲曾经由地狱里救出了他的⺟亲!
第二天卯时不到,麦无名就匆匆地赶来了地蔵王庙,他虔诚地敬上了清香,祷祝着表明了心意,然后四处游览、四处溜,还是-无所见。
他找庙祝闲话家常,他向香火工人探套口气,而他们也都说了,异口同声地说;“不错,昨天的确有四个黑⾐壮汉一同来过这里,但休息一会他们又-同走了。”
麦无名瞪眼了,麦无名结⾆了,麦无名怈气了…
麦无名岂会甘心?哪肯舍得就此放弃?但既然在庙祝他们的口中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也只有自力更生了。
他缓步踱出了地蔵王庙,左右前后略一观望,前面是辽阔的坡地,后面是峻峭的山岭,左右二旁却各有一条曲折婉蜒的羊肠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