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桃花令主
恰巧,也是⻩昏时候。
金陵城头斜落⽇,余晖映在城垛上泛着既红又⻩的⾊彩。
莫愁湖烟波茫茫。
秦淮画坊的阵阵笙笛,随着晚风飘来,令人有软绵绵的感觉。
湖堤上,一辆蓬车,快速的奔过。
拉车的马,⾝上发亮,分明是赶路兼程跑出了汗⽔来。
驾车的,是一个十分肮脏的穷和尚,一手勒着马缰,一手不停的摇着枝破蒲扇,也似乎十分疲倦。
他正是“活济公”贾大业。一连七天七夜兼程赶路,这位一残二疯二大怪之一的奇人,也不由有些疲倦。
他顺着湖堤颠颠簸簸的驾车疾驰,片刻已瞧见了金陵世家门前斗大的气死风灯笼,急忙收紧缰绳,勒马停车。
那马正跑得有劲,突然停住,不由前蹄人立,聿!发出一声长嘶。
贾大业一面跳下大车,一面道:“畜牲!你是还没有累是吗,到了。”
金陵世家在武林中是块金字招牌,本是无人不知的地方。
贾大业也不生疏,抢上前去,大嚷道:“常老夫人在家吗?快去禀报,就说她的贾二哥来了,多准备一些好酒。”他这一嚷。常府大门里涌出四个护院,人人手捧朴刀,分列两旁。
常⽟峰大步跨出,拱手道:“在下常⽟峰,请问这位是贾老前辈吗?”
贾人业咧嘴一乐道:“常⽟峰,你是常⽟岚的什么人?”
常⽟峰忙道:“⽟岚是我三弟,他现在人在哪里?”
贾大业紧接着道:“他现在躺在大车里。”
“啊!”常⽟峰失声惊呼,双眼发直,口中说可不出话来。
这时,大门內常老夫人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原来贾大业嚷嚷叫叫的喊着要见常老夫人,又口口声声自称贾二哥,早有人传⼊內宅,禀报老夫人。
而恰巧老夫人听到贾大业说:“常⽟岚躺在大车內。”因此,常老夫的人未跨出內槛,战抖抖的问道:“岚儿他…他怎么啦?”
贾大业一见,抢上半步,大嚷道:“赵家大妹子,还认得脏兮兮的贾和尚吗?”
常老夫人眼睛,不由⾊然而喜道:“你呀,你疯疯颠颠的,烧成灰我也认识呀。怎么,这多年你还没死呀?”
常⽟峰见老⺟与故人相见,喜孜孜的,趋前半步,低声道:“娘,这位前辈说,二弟现在…”
一言提醒了常老夫人,忙道:“贾疯子,你说我家岚儿他…”
贾大业道:“他现在躺在大车里,快叫人把他抬下来。”
常老夫人脸⾊大变,失声道:“岚儿他怎么样了?”
贾大业道:“放心!没有什么,只是中了毒。”
常老夫人爱子心切,急忙迈步下了石阶,向人车走去,一面道:“中了什么毒?是谁下的毒?要不要紧?”
这时,常⽟岚忽然掀起车蓬,探出一个头来,笑嘻嘻的道:“娘,不要紧!孩儿已经好了。”
原来,百花夫人的解药果然神效,七天七夜贾大业不敢投宿打店,星夜兼程,到了金陵。正好七天七夜。
常老夫人见爱子安然无恙,不由转悲而喜,嗔声道:“这孩子,都二十好几了,还这么顽⽪,下车呀。”
常⽟岚道:“娘,孩儿还带来了一位朋友。”说着,他与费天行双双跃下车来。
费天行先向常老夫人行礼道:“丐帮费天行,见过老夫人。”
常老夫人微微颔首,脸上毫不着⾊,因为费天行卖⾝投⼊司马山庄充任总管,在武林中人尽皆知。
一般人认为能在司马山庄担任总管之职,乃是得来不易,甚且是求之不得的荣誉。但是,常老夫人乃是武林世家,⽗亲是当年誉満河朔的“一盏孤灯”赵四方。嫁到金陵世家,更是远超过名门正派的武林门弟。
因此,对于费天行的“叛帮”不免有不屑之感,所以才不敢显着近乎,只是淡淡的道:“费帮主,你是忙人,连你令慈大人的事也没功夫管,大概是既忙司马山庄的事,又忙丐帮的事,真是大忙人。”
费天行不由脸上发烧,低头道:“多承老夫人教诲,晚辈罪该万死!”
常⽟岚怎能看不出⺟亲的意思,更加觉着费天行难堪,急忙上前一步道:“娘,此事说来话长,一路上多承贾老前辈照顾,进大厅再谢过吧。”
贾大业道:“总算想到我疯老头子了,七天七夜都啃窝窝头,该大喝一场了吗?”
“馋嘴疯子!”常老夫人笑着道:“少不了让你⻩汤灌,我来带路。”说着,向大门內率先而行。
大厅上早已安排好丰盛的酒宴。
“活济公”贾大业一蹦一跳像个顽⽪的娃娃般,抢着上首座,半蹲半坐的道:“赵家大姐小,常老夫人,论什么我都不能上座。
可是,我千里迢迢救了你的命子回来,这论功劳吗,我可是当仁不让。来!大家围着坐,围着坐。啊呀!好香的酒!”他口中说着,手上也没闲,一手执壶,一手抓了半只,啃一口,喝一口酒。
常老夫人不由盈盈一笑道:“疯子就是疯子。”说着回头对常⽟岚道:“岚儿,你陪客人喝几杯,我就不奉陪了。”
常王岚却道:“娘,你要到哪儿去?”
常老夫人瞄了费天行-眼,又道:”到后面陪费老太太去。”
费天行闻言,红着脸,讪讪的道:“老夫人,家⺟她…”
常老夫人冷冷的道:“本来是在秀岚上苑享福,前天接她到金陵城来散散心,怕她在郊野荒僻闷着了。”
费天行不由鼻酸,两行清泪不由淌了下来。他趋前一步,扑地跪倒,匍伏当地,嘶哑声道:“晚辈不孝,累及家⺟,多蒙老夫人收留,粉⾝碎骨难报大恩大德!”
常老夫人一见,连忙道:“这礼我可受不了,费总管,老⾝我不气你别的,气你以⾝事仇,你替司马山庄做牛做马,而司马山庄却把你娘囚噤在雨花台的地牢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
这时,费天行已泣不成声。
常⽟岚忙解说道:“娘,费天行是真的不知道。还有,他投靠司马山庄,原也是为了打探⺟亲的下落。”
费大行才忍住悲凄道:“我原疑惑家⺟是被司马山庄掳来当成人质,怎奈狡兔三窟,几年都没打探出一点蛛丝马迹。”
常老夫人道:“司马山庄竟然如此神秘?”
常⽟岚正⾊道:“不错,孩儿我亲自进⼊秘道,的确机关重重,
外人固然难窥堂奥,就是他们本庄的人,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常老夫人闻言,紧张的道:“岚儿,你为何要冒险进⼊,万一…”
常⽟岚苦苦一笑道:“不⼊虎⽳,焉得虎子!”
常老夫人道:“你得到了什么?”
常⽟岚头摇道:“不但没得到什么,而且失去了一个道义之的好友。”
常⽟峰揷嘴道:“谁?是纪无情?”
常⽟岚道:“不!是回疆探花沙无赦,他陷在地道之中,生死未卜。”
常老夫人担心的道:“那你是怎么出困的?”
常⽟岚指着兀自跪伏在地上的费天行道:“我触动机关,引发了七彩烟毒。”
常老夫人大声惊呼通:“啊!”常⽟岚-见,忙笑着道:“娘,儿现在不是活生生的站在你老人家面前吗?”
“阿弥陀佛!”常老夫人念了声佛,才道:“真是菩萨保佑!”
“不是菩萨保佑。”常⽟岚笑着道:“是费天行把我救出来的。”
“哦!”常老夫人脸上有些尴尬,望望地上跪着的费天行,回头对常⽟峰道:“峰儿,还不把客人扶起来。”
常⽟峰忙走了过去,拉起费天行。
常⽟岚又向老夫人道:“娘,费老太太现在哪里?我们⺟子见面,也该让他们⺟子团圆呀。”
“对!”常老夫人带笑应了一声,又道:“费老太太这两天⾝子骨不太好,这回恐怕已经睡了。这样,丫头们,带费帮主到后面静室去,也好让他们⺟子说几句贴己的话。”
费天行巴不得立刻见到⺟亲,闻言谢了一声,随着丫头向后宅去了。
这时,首席上的“活济公”贾大业已喝完了三、四壶玫瑰露,一面啃着半截鱼,一面哼哼叽叽的道:“无聊!无聊!一个人喝闷酒,简直是无聊透顶!”
常老夫人见他一脸风尘,満嘴油污,不由笑道:“贾疯子,我看你是真疯了。”
贾大业一仰脖子,⼲了面前的酒,正⾊道:“好了!酒醉菜,该说出正经的了。”
常老夫人道:“你有正经的?恐怕这一辈子你不会有正经话吧。”
贾大业十分认真的道:“真个的,我听说几件事,不知真假,既然来到余陵,不能不问个明⽩。”
常老夫人见他一本正经,不像他一贯玩世不恭的神情,才道:“哪几件事情?”
贾大业凝神道:“听说你们常老爷子半年前突然失踪,不知此事当真吗?今天又没见到他,这件事…”他说着,一双眼不停的翻动,扫视着常老夫人与常氏兄弟。
常老夫人不由眼角眨了几眨,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常⽟峰恭⾝起立道:“前辈,家⺟为了此事,寝食难安,几至终⽇以泪洗面。”
常⽟岚悲戚的道:“只因晚辈不肖,在外与八大门派中的武当门起了误会,家严外出查访,谁料一去就渺如⻩鹤石沉大海。”
“这…”贾大业又向常⽟岚问道:“听说少侠你有意开山立万,另成一支,并且与桃花林互相声援,颁发桃花⾎令,意独霸江湖,领袖武林,不知确否?”
此话一出,大厅上又沉寂下来。
因为组帮立派,乃是一桩大事,尤其是常⽟岚,乃是金陵世家,原本望重武林。
但是,常家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不是由于门派而起,一则常家历代簪缨,均有武功,二则以道义为广结宇內武林健者,三则常家武库冠盖各大门派,对于江湖上来龙去脉,武学中起发苗知之最详,更因常家“断肠剑法”列⼊海內一绝。
有这些条件,金陵世家不用组帮而盖过帮,不用立派而优于派。
于今,一旦要组帮立派,不但坏了世家的清誉,而且必然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
因此,常⽟岚一时未便回答。
常老夫人更加无法答复,因为常⽟岚常年在外,音讯稀少,虽也有些耳闻儿子在外有此举动,但始终无法求证事实的真相。而且“活济公”贾大业所问的,也正是常老夫人急要知道的。
故而,常老夫人淡淡一笑道:“岚儿,贾疯子虽然疯疯颠颠,与为娘的可是世,不算外人。”她这话虽未说明什么,实际上已经有追问常⽟岚的內涵,也就是说:有无此事但讲无妨。
常⽟岚怎会听不出⺟亲的言外之意。他略一思索道:“孩儿不敢欺骗娘,江湖传言,并非空⽳来风。”
他说到这里,突然探手怀內摸下一把,快逾闪电追风的扬腕向三丈以外的檀木屏风抖去。
嗖!嗖!嗖!嗖!嗖!疾风掠过之处,刺耳惊魂。
黑漆漆的屏风正中,五片玲珑⾎⽟,排成一朵桃花,每片间隔如巧匠镶嵌的一般,分厘不差,娇滴的桃花栩棚如生。
常⽟岚道:“这是我第一次亮出桃花令符。”
他这突然而发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也实在使在场之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吃惊。
贾大业愕然道:“如此说来,你组帮立派是半点不假-?”
常⽟岚面含冷笑道:“尚在未定之天,目前言之未免过早。”
这更是令人意外。
常老夫人也不由道:“岚儿,连令符都定下来了,还说什么言之过早?”
木呐的常⽟峰也不噤道:“二弟,这种事兹事体大,应该三思而行,最少,要禀明娘首肯才行。”
常⽟岚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在世禀明⺟亲之前,小弟不会冒然行事,这也是我在千惊万险之时,也不敢檀发桃花令的原因。”
沉思不语的“活济公”贾大业掀起一撮三角眉道:“常世兄,你可曾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话一出,常⽟岚不由有些不悦,豪气⼲云的道:“前辈这话含意何在?”
贾大业正⾊道:“武林门派各有渊源,不是任何人想上帮就立帮,想组派就组派。”
常⽟岚微微一笑道:“武林门派虽然各有渊源,但是替天行道一节,人人有心就好,况且人各有志,前辈以为如何?”这话不亢不卑,义正辞严。
贾大业虽然略略点头,却又道:“只怕武林各门不会随便承认你的帮派。”
常⽟岚道:“我若真的另立帮派,并不在乎别人承认或不承认。”
贾大业追问一句道:“相反的要是海內武林群起而攻之,你自以为双拳可敌四手?”
“哈哈…”常⽟岚豪迈的仰天一笑道“既然开饭店,不怕大肚汉。我若一⽇组门立派,就不会顾及许多了。”
贾大业不由一愣,瞪眼望着常⽟岚,缓缓的将眼神移到常老人人的脸上。
常老夫人深知“宇內双疯”的情是在善善恶恶之间,轻易不能得罪的棘手人物。因此,含笑道:“岚儿年轻,贾疯子,瞧在老婆子面子上,不要听他狂妄之言,”常老夫人乃是一句场面上话。
谁知,大厅外声娇滴滴的道:“老大人不必谦同,既然组帮立派颁发令符,就能担待一切的挑战,双疯也好,三残也好,兵来将挡,⽔⽔土掩!”说着,四个宮装少女,跨步进了大厅。
蓝秀莲步款移,施施的也走了进来。
她淡扫蛾眉,薄施粉脂,一⾝⽔⾊宮装,清雅出俗,直如天上凌波仙子,月里蝉娟,微微向常老夫人裣衽为礼,却不理会上席的“活济公”贾大业,只顾对常⽟岚微露贝齿展颜一笑道:“算着你该回来了,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向你说。”她好像眼睛没看见别人似的,一面说,一面缓缓地向常⽟岚⾝边走去。
常⽟岚也双眼凝神,脸上⾊然而喜,那种既奋兴又喜悦的样子,真的无法形容。
贾大业一见,不由皱起眉头,向常老夫人问道:“此是何人?”
没等常老夫人回言,蓝秀的柳眉微动,杏眼斜瞟道:“桃花林蓝秀。”
贾大业何曾受过别人这等对待,因此,一按桌面,长起⾝子道:“没听说过。”
蓝秀的风目突然暴睁,娇声道:“没听说过不打紧,要见识见识吗?”
这是当面挑战。
贾大业焉能忍耐,厉声喝道:“丫头,好狂!老夫今⽇是在常府做客,不然…”
“就看在你是常家的客人。”蓝秀不等说完,抢着说道:“否则,没见姑娘我的面,已有苦头给你吃了。”
贾大业气极反笑:“哈哈!五十年没吃过苦头了,真想尝尝苦头的味道如何。”
“那就敬你一杯!”蓝秀口中说着,右手离桌面⾜有五尺左右,不经意的遥遥一拂。
咻——破空之声隐然而起,桌面上一只纯银酒杯,像-只蝴蝶般,箭也似的向对桌首席的贾大业面门飞去,带起劲风之声,可知力道不凡。
贾大业冷冷一笑道:“叨拢你一杯,咦!”他探手去接凭空而来的酒杯,觉着虎口一震,虽没疼痛难当,但却觉着有千斤之重。
因此,他“咦”了一声,立刻脸上变⾊。
这时,常老夫人忙道:“蓝姑娘,贾疯子不是外人,不要误会。”
说着,又向贾大业道:“误会!蓝姑娘是我常家的恩人,她…”
“活济公”贾大业老脸上可挂不下去,但是表面上笑了笑道:“这位姑娘实在⾼明,老疯子倒要讨教讨教。来!来!大厅外宽敞。”
他说着,一个提,平空里跃出大厅,当门而立,扬声道:“蓝姑娘,老疯子在这候教。”
只急得常老夫人与常⽟岚、常⽟峰兄弟无计可施,无法转圈。
因为江湖人睹的是一口气。
贾大业忍不下这口气,但是他这种指名叫阵,常家⺟子也不能劝蓝秀不出面。
蓝秀若无其事的淡淡的一笑道:“要我动手,没那么容易的事。”她说着,人可没停,在四个少女拥护之中,出了大厅,俏立在石阶之上,又道:“要我动手,先得有一些份量才行。”
贾大业肺都要气炸了,沉声喝道:“什么份量?你少耍贫嘴。”
蓝秀道:“先要胜了我的老佣人。”
贾大业莫名其妙的道:“老佣人,你的老佣人在何处?”
蓝秀并不问答,双手轻拍两下。大门外应声跃出了“桃花老人”陶林。
陶林一跃而⼊,冲着蓝秀恭谨的道:“老奴在此伺候,姑娘有何吩咐?”
蓝秀略一颔首道:“这位要领教领教。”
陶林朗声道:“给老奴!”说完,一回⾝,面对揷而立的“活济公”贾大业。
贾大业一见陶林,不知怎的,忽然倒退一步,失声惊呼道:“是你?”
陶林也仿佛十分意外道:“贾捕快!”
贾大业像怈了气的⽪球,先前凶巴巴的气势像已烟消云散,垫步上前,恭声道:“陶头儿,四十年没给你打躬行礼了。”
陶林也叹息声道:“咱们从前是名捕,现在是朋友。免了吧!”
贾大业低声道:“头儿,这位姑娘…”
“闲事少管!”陶林也低声回答,然后提⾼嗓门大声道:“要领教就动手,不然,请便吧。”贾大业咧嘴一笑道:“还领教个庇!改天见。”他的话末落,人已腾⾝而起,空中翻跌,穿过大门的屋顶绝尘而去。
常老夫人不由扬声而笑。
常⽟岚兄弟也被贾大业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笑声,在夜风里飘散四野。
月亮,羞得躲进云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