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云谱

　　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徐虚怀等人出去一趟回来，买了一大堆⼲粮之类的东西，笑着解释道：“青云谱已苦守多⽇．总得要为他们张罗点什么吃的。”

　　关贫听了，自是⾼兴，捶着自己脑袋自骂为啥没有想到。

　　⽇正当中时他们一行十人，浩浩进⼊了青云谱。哨子早已放报，只听号角吹响，⻩沙弥漫，在这清秀山村中，驰来了一彪人马，当先的正是耿奔，他一见关贫，即在急驰中弃马落地，任由马飞奔回去。

　　耿奔敞开膛，哈哈大笑，抱住关贫，喜道：“兄弟，你可来了！”

　　关贫被他搂着，只觉耿奔豪笑中一下下拍击着自己的背心，这一股亲切，也就如栓子一般钉进心坎里去。一忽儿，关贫才省起道：“…大王…我的师兄，可都来了…”

　　耿奔“哦”了一声，抬头望去，这时，徐虚怀、盖胜豪、劫飞劫三人互望一眼，劫飞劫低声道：“徐兄，请。”

　　徐虚怀疾道：“劫老大先请。”

　　两人僵持了一下，耿奔已张开双臂，表示，盖胜豪在‮央中‬。左右狠狠盯了两人一眼，突然道：“有什么好让！”

　　说着当先走去，也张开双臂，和耿奔揽个结实。耿奔微微有些错愕，向关贫问：“这位是？”

　　关贫正想回答，盖胜豪却说：“你的索命人，”耿奔一怔，突觉两胁一阵剧痛，低首一看，原来盖胜豪左右手各执牛耳尖刀，已刺⼊了他的⾝体內，直没刀柄！

　　耿奔嘶声道：“你──”

　　盖胜豪拔刀退，耿奔暴喝一声，一出手，已抓住盖胜豪门顶。睚眦裂，转头问关贫：“为什么──？”

　　这时盖胜豪已将刀自耿奔內‮子套‬“哧哧”两声，两股⾎泉迸噴而出。耿奔痛不可遏，发力一扭“格”地一声，盖胜豪的脖子便被扭断。

　　这时徐虚怀和劫飞劫双双欺到，徐虚怀一剑斩断了耿奔的手腕，扶起盖胜豪，盖胜豪四肢菗搐一下，眼见活不了。劫飞劫又自后一剑，刺进了耿奔宽厚的背心之中，耿奔晃了晃。关贫乍逢此变，骇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本来跟着耿奔马后的一骑，嘶吼一声：“大王！”人飞⾝而降，正是云天功，他一手扶住耿奔，大吼一声，一众人均为之震住，云天功也嘴角崩裂，戳指关贫，撕心裂肺地嘶叫：“你──”

　　关贫也失魂落魄，想趋⾝过去探视耿奔伤势，云天功以为这人还要来加害，匆忙间一拳击了出去，关贫心中恐慌，不知闪躲，便被一拳击个正中“篷”地仰跌出去。

　　就在这时，寿英和徐鹤龄，双剑刺至，云天功既失神于耿奔之死，又分神于应付关贫“嚓嚓”两剑，透心而过！

　　云天功惨呼倒地，关贫大吼了一声：“不──！”

　　寿英、徐鹤龄二人已狞笑着将带⾎的剑菗‮子套‬来，溅起两道⾎光。

　　那边的饶月半和秦焉横，各自唿哨一声，登时杀声四起，原来四周早已不知匿伏了多少蒙古官兵，杀将过来，这下变生肘腋“蓝巾军”群龙无首，在埋伏四起，兵力悬殊下，被杀得尸横遍地。

　　关贫被打中了一掌，咯了一口⾎，他勉力站起，挣扎到耿奔那儿，却见他已断了气。关贫的眼泪，便不住的流落下来，他看见耿奔没有瞑目，便用手给他合起了眼⽪，却觉触手微温，想起耿奔对自己情义之厚，以及适才那毫无戒备的拥抱，关贫用力抓住自己的⾐服，全⾝由于內心的痛苦而抖了起来。

　　这时场中的喊杀，惊天动地，人们凄呼、哭号声，夫唤，⺟唤子，儿女唤⽗⺟的哀声不绝，关贫中想着耿奔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而眼前所见蒙古兵大破“蓝巾军”施掳，也只觉犹如置⾝炊甑之中，天愁地惨，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当儿铁骑奔驰，⾎腥冲天，却未踏着关贫。直至“噗”地一声，地上趴倒一人，这人満⾝带⾎，吃力地爬到关贫面前，颤抖着带⾎的手指，咯⾎的口艰辛地出了几个字：“你…要不是你引狼⼊室。…杀死大王…我们也不会到这步田地…你…你这小人…万…死不赎其辜！”言尽声灭，这头系蓝巾的大汉也咽了气。

　　关贫只觉轰然一醒，正想起来，但因膛中拳，又过度伤悲，久蹲未起，⾎路筋脉，为之堵滞，忽然起⾝，但觉天旋地转。正在这时，一蒙古百夫长骑马掠过，砰地撞中了他，重又跌坐在地上，那百夫长待补上一矛，另一个百夫长急呼：“慢。这人是告密那一伙的，”

　　原先的百夫长便收矛笑道：“真不好意思，原来是有功之人，差点误伤了。”

　　另一百长夫冷哼一声道：“杀错了个汉奴也不算什么。”

　　那些蒙古人说罢便疾驰而去，关贫倒在地上，只觉比死还难受，恨不得死了的好。他奋起精神，想替蓝巾军引一条出路，却地上横七竖八，大多是额系蓝巾的勇士，其他都是无辜人们。

　　走了几步，闻笑声和女子惨呼声，关贫贴着窗口一望，只见一家农舍，一对夫妇，流⾎在地上，一个女子正被三个蒙古兵施暴。关贫看得怒火如焚，正待破门面⼊，却有人在屋角另一边哀求道：“大爷，大爷别杀小人…”

　　只见一个百夫长狞笑道：“咱们掠掳便得屠村，不屠可背了法制！”跪着这人瘸一条腿，发育不全的脑袋捣蒜似的磕头，额上已肿起了一个大包，那百夫长看也不看，刀一挥，这残缺不全的人便了了账。

　　关贫怒急攻心，押剑砍上，蒙古人以为他是报官那一伙的，自不去理他。关贫这时却见自己的师兄们．正与劫飞劫等追杀着“蓝巾军”关贫只觉⾎气翻腾，大叫了一声：“师兄──！”

　　这时一名鞑子的长上，正挑着一腹破肠流的婴儿尸⾝，疾驰而过“砰”地撞中关贫。关贫跌撞在一土墙上，一时怒恨、懊悔、忏痛齐作，仿佛看见耿奔披⾎而立，戳指道：“我跟你枉相识了一场──”怒急攻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待关贫再醒来时，他已在黝黑中。

　　他霍然而起，口一阵剧痛，触手之处，尽是软被衾枕，知是上。

　　这时房中极其幽暗。关贫隐约可以感觉到房中桌子之旁，坐有一人。

　　那人似也知关贫已苏醒过来了，却也不言语。

　　隔了好一阵子，关贫觉得自己⼲⾆焦，全⾝发烫，知自己在病中，那人这时沉声道：“你在发烧，别动。”

　　关贫听声音才知是大师兄牛重山。在杀耿奔及云天功时，牛重山一直没有出手，却听他道：“蒙古兵践蹂青云谱的事，确实做得太过火。劫飞劫和徐师兄的决定，却让二师弟打头阵，使他平⽩牺牲，未免太绝。”

　　关贫失声问：“二师兄他…”当时变起骤然，饶是关贫平⽇自己训练有素，但猝遇此事，伤心之余，却比平常人还不如。

　　牛重山沉声道：“死了。”

　　这时隐隐传来隔壁的饮酒猜拳声，关贫这才知道自己乃在燕子居中，关贫跪在上，哭道：“感谢大师兄救我回来…”

　　牛重山一挥手说道：“小意思，师兄弟一场，我总不能见你死在村里。真正扶你回来是小滕，我背的是二师弟的尸体。”

　　关贫“哦”了一声，这时忽有灯光，自外面窗棂，透⼊房內，只听寿英的声音嘻笑着问：“大师兄，牛师兄，怎不去寻作乐？”

　　牛重山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想理睬。又听一人温和地问道：“牛师兄，出去喝一杯，不要给那小种拖死了。你把他救出来，已是仁至义尽了，谁叫他去勾结贼匪呢！”

　　那正是徐虚怀的声音，只听劫飞劫也淡淡道：“牛兄，请过来从详计议。”

　　牛重山知道这三人齐出，已推辞不得，便向关贫道：“你养病吧，我出去一趟。”说罢也不待关贫答话，便已开门出去。

　　关贫见大师兄⾼大硕壮的⾝躯在门口消失后，心头一阵怅然。

　　这时人影一晃，一人闪了进来，关贫大是警惕，喝道：“是谁！”

　　那人“嘘”了一声道：“是我。”

　　关贫叫了一声：“四师兄。”原来进来的人是滕起义。只听他道“你刚才有些发烧，现在可好些么？”

　　关贫没料到这四师兄平素喜与三师兄等混在一直，到有事时，却护着自己，心下很是感，道：“四师兄，多谢你援手…”

　　滕起义在黑暗中，面对关贫坐下来，道：“快别说这些。我到这里来，是有话跟你说。”

　　关贫坐起问：“四师兄，什么事？”

　　滕起义叹道：“小，你我的出⾝，皆不很好，我在青城时，就发誓要有一天，振作起来，在武林中享得盛名，好教人不要瞧不起我含辛茹苦的老⽗亲。我想…你也是一样。”

　　关贫低首道：“是。”

　　滕起义道：“就看着我俩出⾝类似的份上，我才告诉你这几句话。学得好武艺不是一切，在江湖上，⾝不由己的事多得很，你武功⾼又怎样，一山还比一山⾼呀──所以要在江湖上成名，什么自创武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别人肯不肯捧你，你的关系做得好不好，你对别人的武艺不…”

　　最后一句话关贫听不懂，便问：“别人的武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滕起义冷笑道：“你多知晓一些别人的武功，就可以谈话间恭维他，这样别人才能对你有印象。”

　　关贫低低应了一声：“哦。”

　　滕起义道：“像你这种尊⾼自洁的态度，要想在武林中，捞出点名望来，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我就本着这点心意，来告诉你这些。你看我这等⾝份，跟那些富豪‮弟子‬，闹在一起，欺庒贫穷，心里不难受么？只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呀！”

　　关贫低首静了一会，问：“今天带蒙古兵摧毁蓝巾军的事，是谁的主意？”

　　滕起义叹道：“主意还不是劫老大和徐大哥的，寿英和徐鹤龄一力赞成，说实在的，这事也太作孽了。”

　　在青云谱一役搏杀耿奔、云天功时，滕起义跟牛重山一样，都没有出手。这点关贫是知道的。

　　滕起义又道，声音带着些微的奋悦“你可知道这次我们因告密，以及剿平寇，有多么出名！京师已贴出榜文，说我们平有功，已有成为‘功术院’中‘侠少’的资格，能不能真的成为‘侠少’，就看这几天的表现了。江西行中书省、安抚司还大大褒扬我们一番，说江湖少年兄弟，应以我们为榜样为民除害，除暴安良。徐大哥和劫老大都说，只要我们再整垮庞一霸，‘侠少’名头就垂手可得了。劫老大还笑着问大家：‘怎样，我的计划是不错吧？’大家都声拥戴劫老大。

　　…那场面真是热闹，可惜你没见着。”

　　关贫颤声问：“四师哥，为了‘侠少’…那青云谱的⾎案，难道就此算了？那些无辜贫民，难道就此⽩死了？”

　　滕起义语音一塞，即道：“唉呀！那又有什么？蒙古人惯于屠城。这次青云谱还留工匠一百三十七名，已经不错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可不能食古不化！宋朝早就灭了，有宋一代，出过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挽不回大势，何况是现在想恢复，你有多大道行？简直是荒唐奇谈！识时务者为俊杰呀…关老弟，我瞧你就是勘不破这点，所以特地赶来劝你。否则，死也是⽩死啊！”关贫只想到耿奔在青云谱教人们从事工艺的印象，此刻想来，仿佛那一场⾎案只是一袭华⾐中的蚁蝼，原不该存在的。

　　滕起义看他默然不语，又听隔壁愈渐浓的恣意笑声，夹杂着女子的狎笑声，滕起义皱了皱眉，搭一搭关贫的手，觉得好烫，心中一惊，缩了回来，心忖，敢情这小子被烧疯了。便道：“明天我们攻打庞一霸，是件大事，你最好一起去。”滕起义起⾝要走，关贫慌忙起来相送，滕起义按住他肩膀道：“你有病，不必起来，睡下。”顿了一顿，又说：“你看我的出⾝跟你差不多，可是钱有那些大少爷替我付，名又有那些世家‮弟子‬替我挣；你呢？”

　　滕起义深深地故意地叹了一口气，道：“可就惨咯！”

　　他临行出房门时还加了一句：“明天你最好也去。庞一霸是个恶霸，你也想铲除这等人吧？何况…”说到这里，滕起义已走出房门，四周张望一下，隔壁仍传来狎戏之声，肯定附近没有人，才凑近窗棂，传回来这一句低声语：“你再不去…劫老大这等人，也不是好惹的…盖师兄就不是这样死的吗！”

　　滕起义走出去后，关贫一个人在黑暗里，心里翻翻滚滚，中糟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