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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脚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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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飞忽用肩膀碰了碰王小石,沉声道:“看。”

  王小石随他目光望去,只见近街口青石板地上,有两方脚印,⼊地约二分深,奇怪的是,脚印周围的砖石全无裂痕碎迹,简直似是工匠镌刻上去一般。

  王小石当然知道不是。

  他一向就住在这里,这儿从来没有这种脚印。

  他一见,脸⾊也凝住了。

  ⽩愁飞波澜不惊地道:“你看呢?”

  王小石暗菗了一口凉气“好厉害。”

  “怎么说?”

  “这人一来到就选了这个位置,这方位看来毫无特别之处,但却是这方圆十丈之內面对強敌时最有利的位置,这人无疑是个⾼手。你说呢?”

  “来人不但选了个有利的位置,而且还有个轻功极佳的好帮手。”

  王小石目光移转,就看到在那一双印在石板地的⾜迹之后,又有一对浅浅的⾜印。

  这是当街大道,行人路过,脚印综错,本就难以一一辨析,王小石能一眼看到原先的脚印,那是因为那对脚印已深陷在石板上。

  另外一对,却不然。

  那只是一对平凡的⾜印。

  王小石一时不解“嗯?”

  然后他就发现那右边的鞋印上有一朵花。

  小小的风车花。

  风车花来自这街角围墙里的一棵大风车花树,树正值开花的时节,其中有些枝桠蔓延出墙外来,风吹过的时候,‮瓣花‬转呀转地便落了下来。

  ‮瓣花‬落地的时候,纯⽩的花朵还未开始凋谢。

  ⽩愁飞道:“看到那朵花没有?”

  王小石点点头。

  “那朵花正好落在右⾜印上,那人⾜踏在花上,竟能不损‮瓣花‬分毫,只往这儿一站,既未炫示轻功,也未显露內力,但下盘功夫之好,只怕当世不出三人。”

  王小石心下一悚。“会不会这朵花是来人走了后才落下来的呢?”

  “不会。”⽩愁飞双眉深锁。

  “那人的脚踩上去了,虽全不损花朵,但鞋下的泥尘仍沾了些在‮瓣花‬上。”

  “试问,如果没有绝世的轻功,谁能踏在花上沾了泥尘却仍不踩坏了‮瓣花‬?”

  温柔好奇,随王小石的目光望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问:“你们在看什么?”

  ⽩愁飞道:“脚印。”

  “脚印有什么好看的?”温柔问。

  “脚印不但能看,还能听。”

  “什么?脚印也会说话?”她感到好奇,又问。

  “这世上一风一花一雪一月一事一物都会说话,不过只有有心人才听得到。”⽩愁飞生怕温柔纠下去,忙问方恨少“你偷了册什么书?”

  方恨少讪讪然道:“《呑鱼集》。”

  ⽩愁飞一怔“《呑鱼集》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道:“这是本参悟命相的奇书,传为唐李虚中所著,以天⼲地支配为八字,专取财官印绶,论人事得失,并以飞星易理,论运势变化,与《列眉宝鉴》、《拦江网》并称于世,唯传此书已无真本,不知…”

  方恨少听得王小石这般一说,吐了吐⾆头道:

  “我可不懂这么多渊源。今儿个大伙起了个大早,到汴河去钓鱼…”

  “钓鱼?”⽩愁飞眉⽑一扬“你们可真闲空!”

  “他们在比赛,”方恨少解释道“唐宝牛力气大,要跟我们比扛石担子;张炭胃口佳,要跟我们比吃饭;温柔会猜谜儿,要跟我们比猜灯谜;我呢,我轻功好,要比登山越岭。各有所长,谁都不服谁,只好想出个玩意儿来:比赛钓鱼!”

  “这怎么说呢,”方恨少还是说个分明“比赛钓鱼,谁都不在行,全靠碰运气,这不就公平得多了吗?”

  “你们真有闲,”这次连王小石也不得不说这一句话“结果谁赢了?”

  方恨少道:“这一钓,却钓出个大头佛来了。”

  温柔揷嘴道:“还说呢!要不是你生事,钓鱼才不会钓出祸事来呢!”

  王小石也笑道:“对了,钓鱼跟书有什么关系?”

  王小石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在⽩愁飞的心里,大是佩服。

  王小石刚才接到了一个重任:这重任是杀死名动朝野的诸葛先生。

  以王小石的武功,去杀别的人,并不是件难事,可是要杀的是诸葛先生,换作是苏梦枕,也不一定能有把握,何况,⽩愁飞从来就没有见过王小石杀过什么人来着,就算王小石能够杀得了诸葛先生,是不是能在“四大名捕”手下逃生,天下虽大能否容⾝,傅宗书等人会不会履行诺言让他晋升,处处都是极不易解决的疑问。

  当一个人惹上这种事端,就算解决得了,一辈子也难免沾上⿇烦,这才是棘手之处。

  可是王小石居然还能像没事的人儿一般。看他轻松自然,跟平时没啥两样。

  观察一个人物⽇后是否能成大器,要看他‮意失‬之时能否持志不懈;观察一个人是否能担当重任,则要看他平时在处理小事的时候是何种态度。⽩愁飞见王小石面临危艰而无忧⾊,不管行刺是否能成事,但这人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人物。

  这厢方恨少正呱啦呱啦地说:“有关,关系还大着呢!大⽔牛最没耐心,说不钓就不钓了,我和黑炭头都没斩获,唯独是温柔──”

  温柔唬他:“温柔可是你叫的?我是你什么人,少来跟本姑娘攀亲!”

  方恨少吓得忙说:“是,是,温姑娘却钓着了一尾鱼,可怪,只有一只眼睛,温姑娘说她从前在家里吃过,可就不知道是什么鱼。于是大家都说,谁先弄懂这鱼的名字,便算是第一名──”

  温柔又揷上一句:“谁说!鱼是我钓获的,查着了鱼名,也只是第二名。”

  王小石微笑道:“后来查着了没有?”

  方恨少颓然道:“到现在还没查着。”

  王小石道:“这大概是鲽鱼吧!其实就是俗称的比目鱼。晋时刘渊林曾说过,鲽鱼分左右,只有一目,云须两鱼并合乃能游。否则,单行时易落魄着物,为人所得,故曰两鲽。”

  方恨少羡慕地道:“啊,你真有学问,几乎跟我可以相比。”

  王小石谦道:“过奖,过奖,我哪能跟方公子相比。”

  方恨少倒是眼也不眨“说得也是,可见你还有自知之明,他⽇有暇,咱们不妨切磋切磋。”

  王小石忙道:“哪敢切磋,只有向你请教的份。”

  方恨少坦然道:“对,我有教无类,你可别跟我客气。”

  王小石笑道:“不客气不客气,只是这鲽鱼又跟偷书扯上什么关系?”

  “说着,我倒忘了,哪,关系马上就来了,”方恨少赶忙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几个人,拎着尾鱼上了孔雀楼,想给厨子烹而食之,偏是温姑娘舍不得,不过,那条鱼也没了气,不吃⽩不吃。”

  温柔兀自忿忿地道:“还好说呢!都是你们把我那条鱼给弄死了!”

  这次大家都没理她,方恨少径自说了下去:“正在讨论的时候,忽然有两名汉子,上得楼来,我们一看,便知道是会家子──”

  ⽩愁飞忽道:“慢着。”

  方恨少奇道:“怎么着?”

  ⽩愁飞问:“这两人是不是后来抓张炭的人?”

  方恨少愕然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王小石见⽩愁飞望望地上的脚印,陷⼊了沉思之中,便道:“你且说说看这两人的形貌。”

  方恨少用手搔搔后脑,又扶正了头巾,寻思地道:“也没啥特别,都是青年汉子,一个样貌很是落拓,系葫芦,眼里尽是沧桑的样子。另一个相貌堂堂,两只手特别耝壮,很有气派的模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处…对了,那潦倒的汉子,手里还挽了一只包袱。”

  ⽩愁飞忽“呀”了一声。

  王小石知道他必是想起什么人来了,他也没有问,反而怔了一怔“包袱?”

  “对!”方恨少道“包袱里,最上面的一本书,就是《呑鱼集》。”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看这书名,以为是跟鱼有关,想查个清楚,便去偷来看了!”

  方恨少一拍‮腿大‬“瞧呀!就是这样!”

  王小石道:“你可以向人借呀!何必要偷?”

  “这…”方恨少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我也想借,温姑娘说──”

  温柔倒是慡快“我听小方说有本《呑鱼集》,名字好好玩,就说,快把它偷过来,说不准里面有记载烹鱼的秘法,咱们把鱼带回‘金风细雨楼’里烹去,自己钓的自己煮,更是有味儿!”

  方恨少接道:“所以,黑炭头就自告奋勇地去了。”

  “张炭确是妙手空空,若论盗技,的确是京城里第一把好手,”王小石道“只是,那两人把书放在外边吗?要不然,你怎能一眼望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的目力特别好,在全黑里亦能视物,人看飞蝇,只见一小黑点飞过,但我能将其爪子羽翼纹路均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用一层蓝布裹着,凭我的眼力,孔雀楼里光充⾜,要看透那层布帛,看见书册的题名,绝不是件难事…”他笑笑,这一笑充満了自信“譬如,我现在就看得出你右襟內蔵有三颗硬块,像是石子之类的事物,是也不是?”

  “佩服,佩服。”这次王小石说得十分由衷。

  ⽩愁飞冷哼道:“难得一对电目,却不学好…”方恨少气得耳朵一动,王小石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哦,原来那人把书包好,但仍给你神目如电,瞧破了,所以张炭就过去偷书?”

  方恨少颔首,道:“黑炭头这回又说:‘看我的。’然后吩咐了老唐几句话,便走了过去,故意跟那两名汉子搭讪…”

  温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颤。

  王小石问:“什么事?这般好笑。”

  温柔仍忍不住笑,边笑边说:“哎呀,笑死我了,你知道那块炭怎么个好逗法?”

  王小石以不变应万变“请说。”

  “他跑了过去,跟那两名汉子打了个揖,说这儿桌子都让人占了,可否搭个位子?那两人自是让他坐了下来。黑炭头又向他们介绍说孔雀楼有哪道好吃的菜肴,就跟他们攀谈起来,还请教他们姓什么…”说到这里,温柔又乐不可支,忍俊不噤,笑了起来。

  方恨少替她把话题接了下去:“那风霜的汉子道:‘我姓商。’相貌威皇的汉子望了望商姓汉子一眼,说:‘我姓夏。’黑炭头笑道:‘竟有这样子巧法,要是多来一位姓周的,岂不是夏商周朝的国姓都齐全了?’夏姓汉子抱拳问:‘未请教兄台⾼姓?’你道黑炭头儿怎么说?”

  王小石只好问道:“怎么说?”

  方恨少忍着笑道:“黑炭头儿说:‘我不敢讲,怕给你们吃了。’姓商的说:‘你姓⾼吗?’黑炭头当然‮头摇‬。姓夏的猜:‘你姓范吧?’黑炭头说不。姓商的汉子又猜:‘一定是姓蔡了。’黑炭头只说:‘都不对。’”

  方恨少又说:“姓夏的汉子奇道:‘既然都不是,又何必怕给我们吃了呢?’黑炭头这才优哉游哉地说:‘看你们着急成这个样子,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姓史呢!’”

  这句话一出,王小石也不噤好笑,连一向冷着脸的⽩愁飞也几乎笑出了声,只道:“张炭好生促狭。”

  王小石笑着道:“不过,这一说可得罪了人。”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这两人倒是好涵养、好脾气,只互觑一眼,那姓商的说:‘好小子,倒给你耍了。’夏姓汉子却举杯敬黑炭头,还说:‘史兄伶牙俐齿,咱哥儿俩倒失敬了,给你逗着了,也心服口服,没二话说。’黑炭头笑着敬了一杯…”

  王小石道:“这两人好气度,人家这般忍让,张五哥也不好太过得寸进尺了吧?”

  ⽩愁飞却沉昑道:“他们忍而不发,必有隐衷,绝非寻常人等。”

  方恨少毫不在意地道:“不玩下去怎么行,咱们原先约好的了,要是黑炭偷不着,便算是兔崽子,他说什么也得到手…就在这时候,大⽔牛就在酒楼下面,大叫三声:‘救命’。”

  ⽩愁飞这可一时没听懂“怎么?”

  王小石也问:“他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街心去叫救命?”

  方恨少慢条斯理地道:“这是黑炭原先约好的,要老唐在下面大声呼救,就在那两名汉子往楼下瞥的刹那,张炭已把书偷盗得手,揣在怀里,借故告辞,回到我们的桌上,再付了账,到楼下与大⽔牛会合。反正,当街叫几声救命,又不犯法的。”

  王小石叹道:“可是你们偷东西,却是犯法的。”

  “我们原只想借一阵子就还给他,不料翻开来一看,这算什么《呑鱼集》嘛!內容与鱼虾蟹全无关系。”

  “只有一列列、一行行的人名,”方恨少悻悻然地道“古里古怪的,还不知是用来做啥的!”

  王小石失声道:“不好。”

  ⽩愁飞也道:“这册子里大概会有文章。”

  王小石道:“至少也是要件。”

  ⽩愁飞道:“他们这就闯祸了。”

  稿于一九八六年十月:⽗亲病逝期间伤痛时。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三⽇(农历十一月廿六⽇):生辰庆祝聚/获联合报极短篇小说奖/仰和医院探马荣成/友好聚于canton/同赴沙田车公庙/中时晚报刊出《不胜寂寥的小花》/《自立晚报》发表《酷刑》/《‮华中‬⽇报》连载《刹那芳华》。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六⽇:重大申请终于再次顺利呈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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