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大行皇帝大殓之后,由光绪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随即由永和宮迁⼊慈宁宮。永和宮位居东六宮偏东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內宮之一,曾为崇祯宠妃田贵妃所居。自从慈禧太后挪到宁寿宮以后,光绪皇后为了晨昏定省方便,迁居永和宮。一切布置,自然与众不同,尤其是药房的设备最好。
瑾妃消息灵通,故而捷⾜先得,紧接着占了永和宮。
一到慈宁宮,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见监国摄政王。她已经打算好了,由此刻开始,便得给载沣一个下马威,好确立自己作为皇太后的地位与权柄,所以见了面,行了礼,不叫他站起来,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哭又闹的。”
载沣一听愣了,不过还未感觉到事态严重,只说:“得皇太后管教!”
“当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边说一声:“把那两张单子拿来!”
“喳!”小德张的声音又亮又脆,随即呈上两张素笺。
“给摄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给我听听。”
跪着的载沣,从小德张手里接过素笺一看,才知道是两张治丧大臣的名单。于是先念恭办大行皇帝丧礼的那一张:“礼亲王世铎,睿亲王魁斌,喀尔喀亲王那彦图,奉恩镇国公度支部尚书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外务部尚书袁世凯,礼部尚书溥良,內务府大臣继禄、增崇。”
“你再念老佛爷的那张。”
于是载沣又念:“肃亲王善耆,顺承郡王讷赫勒,都统喀尔沁公博迪苏,协办大学士荣庆、鹿传霖,吏部尚书陆润庠,內务府大臣奎俊,礼部左侍郞景厚。”
“你看看,给大行皇帝治丧的是十一个人,给老佛爷治丧的是九个人!不但人数少了,⾝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爷?载沣!”太后直呼其名,脸⾊铁青地呵斥:“老佛爷那一点亏待你了?你这样子报答她,天良何在!”
载沣没想到⾝为皇⽗,职居监国,有此开国以来亲藩未有之尊荣,头一天就受这么一顿申斥,气得脸上⽩中带青,青中带红,恨不得把那顶宝石顶子的暖帽取下来,当面摔在她面前,说一声:“我不⼲了!”
可是,不⼲行吗?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气馁,而太后却又开口了,这一次语气缓和得多。
“不是我特意要责备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谁维持下来的?你不尊敬老佛爷,有谁瞧得起你?你监国就跟老佛爷训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你能比得上老佛爷吗?如果你不是处处打着老佛爷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多久,大权就落到老庆的手里了!”
想想太后的话也不错。载沣虽非心悦诚服,但气是平得多了“如今头一道上谕已经发了。”他说:“太皇太后的治丧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伟那班人,挂个名儿,不能办事。
倘或再胡出主意,更为不妙!皇太后看怎么办?”
“这件事就算了!另外丧仪上,能够有给老佛爷尽孝心的地方,再别忽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载沣神⾊灰败地回到军机处。由于大丧连连,大家的神气都不好,所以没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钉子。只把该发的上谕,拿给他看。
上谕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不过不到时候不能发,这天一大早已发了一批,现在要发的一批,共计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殓成服;二是议监国的礼节;三是重大事件由摄政王面奏皇太后请旨;四是议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礼节;五是外官不必奔丧;六是避讳之例,溥字不避,仪字缺一撇。载沣毫无意见,看过照发。
“如今有几件事,要请摄政王定夺。第一件是定年号。今上⼊承大统,为穆宗之子,兼祧大行,这个统绪,必得宣明。
我想不如就用宣统二字。”
“宣统,宣统!”载沣念了几声:“很响亮嘛!就是他。”
别无异议,张之洞说第二件:“大行的陵寝,至今尚未择定。应该赶快派人驰往东西陵查勘地势,绘图诸旨。”“提到这件事,我有点难过…。”载沣突然顿住不说了。
历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择陵寝,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方弱冠,不急于此,谁知祸起不测,另当别论。大行皇帝早露衰象,应该让他自己选一块中意的长眠之地,只为慈禧太后从来不提,亦没有人敢请懿旨,以致到今天尚无葬⾝之处,载沣不免难过。但话刚出口,想起慈宁宮中所受的训斥,就不敢往下说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缩口是为了不便批评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没有人追问。话归正传,只请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选。
“这得懂风⽔的才行。”奕劻答说。
鹿传霖恰好又听见了这句话,深怕会派他这个苦差,因而赶紧接口:“还得年纪轻一点的,才能翻山越岭,细细去找。”
“我举荐两个人。”世续说道:“一位是伦贝子,一位是陈雨苍。”
陈雨苍便是邮传部尚书陈璧。工部裁撤,一部分营造事业归邮传部接管,派他去是很适当的人选。至于溥伦,方在壮年,又略知风⽔,这个差使亦能胜任。这件事便又算有了着落了。“第三,”张之洞未说之前,先表示意见:“这件事是照例文章,请摄政王从宽处置,就是各省所荐的医生,跟太医院的人如何处分?”
“你们看呢?”
“处分该有轻重!”张之洞说:“太医院的重一点,各省来的轻一点。”
“不管轻重,反正照样做官当差。”奕劻说道:“一⾰留,一降留就是了。”
⾰是⾰职,降是降级,但都留任,并无大碍,这件事又算定了。
“至于谁该穿孝,派谁奠酒,应由治丧大臣会议请旨。”
“不,不!”载沣接着张之洞的话说:“大行太皇太后⺟家应该穿孝百⽇,在大行太后梓宮前奠酒的,要多派亲王、贝勒。”载沣接下来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上尊谥是怎么个规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个字,不得再加。”张之洞说:“列后加至十六个字,不得再加。这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定制。”
“那么,大行太皇太后,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字了?”
“摄政王是问大行太皇太后的徽号?”张之洞念了一遍,失声说道:“糟了!已经有了十六个字!”
“不能再加了吗?”
“再加就超过字数了。”
“照这么说,莫非就没有尊谥了?”载沣大不以为然:“这不象话吧?”
一句话将张之洞问住了。袁世凯便替他解围地说:“这礼部议奏好了!”
慈禧太后尊谥字数多寡的难题,由于一道上谕,刃而解。这道上谕是据载沣的建议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帘训政,四十余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丧典礼,允宜格外优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着礼部将一切礼节,另行敬谨改拟具奏。”礼部议奏,比照皇帝的丧礼,斟酌改拟。皇帝的尊谥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个字正好。
原来谥法有一定的规矩。后谥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贤德贞淑的字样,末四字的偶数,则必用“天”、“圣”二字。这样加起来,不多不少,恰好六个。
只是会典所载,适用于后谥的字样,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过,竟找不出来,于是又下一道上谕:“着于会典帝谥字样內参酌选择,敬谨恭拟,以重巨典,而伸显扬。”
这件事有人看得极重,有人看得极轻。看得极轻的是一班少年亲贵,见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数跟皇上一样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细琢磨,还能用个丑字眼吗?”
看得极重的,自然是一班词臣。说帝谥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文宗显皇帝,这章、仁、宪、显之谥,无不确切不移,一字可以尽其一生。⾼宗纯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纯、睿、成、毅等谥,亦有因时论势,或者有所讳言,出以曲笔的苦心在內。至于后谥,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帘四十年,盖棺论定,用一字涵盖,能不格外慎重?
这样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谕中亦指示“着內阁各部院衙门,会同敬谨拟奏以闻”即是付廷议,理当由大学士主持。不过廷议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还须靠一班通人。所以张之洞跟孙家鼐商量,开了一张名单,汉人是协办大学士鹿传霖、陆润庠,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吴士鉴、郑沅、袁励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以及翰林出⾝的丞参、唐文治、汪荣宝等人,旗人只邀了三个:大学士世续,协办大学士学部尚书荣庆、礼部尚书溥良。
由于国有大丧,噤止筵宴,张之洞命会贤堂备了两桌素饭,亦不设酒,草草餐毕,喝茶开议。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册罕睹。”张之洞说:“自古垂帘的贤后,莫过于宋朝元祐年间宣仁太后,然而临朝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大忧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谆谆以后人‘说公道话’见嘱。我辈今⽇所议虽只一字,关系重大,总要勿为千秋史评所讥才好。”
沉默片刻,礼部尚书溥良职责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见:“上谕虽说在帝谥字样中选用,其实合于皇太后⾝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圣,至大中正等等字样,似乎都不合适。”
“那么合适的呢?”荣庆接口:“不妨先列出来,逐字斟酌。”
“这话不错!”孙家鼐附议:“这样虽费点事,倒是最妥当的办法。”
“其实,”鹿传霖突如其来地说:“圣字很可用。宋朝垂帘的太后,谥必用圣,只有章肃明献刘后例外,那是因为李宸妃的缘故,另当别论。”
“滋轩此议甚是!”世续正好卖弄他肚子里那点墨⽔:“我记得《贵耳集》中谈过,议论甚正。”
“是,议论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圣宪皇后何?”
原来据说是⾼宗生⺟的钮钴禄氏,谥法便是“孝圣”唐文治的声音不⾼,鹿传霖不曾听见,世续却大为扫兴,紧闭着嘴不作声。
“如何?”鹿传霖不明究竟,还在得意洋洋地⾼声问道:
“孝圣之圣,亦犹圣祖之圣。雍正初元…。”
他的议论还刚开端,坐在他⾝旁的陆润庠歪过⾝子去,凑在他耳朵边,大声提醒,苏州人撇京腔,除非象说书的用虚飘的假嗓子,不然就说不响,所以陆润庠拿手掌遮在上,用苏州话说道:“有过格哉!喏,乾隆的亲娘、孝圣宪皇后!”
鹿传霖做过江苏巡抚,庚子年自苏州勤王北上,所以吴侬软语,亦能解意,听得陆润庠的话,脸⾊也就跟世续一样了。
于是取来一本会典,翻到叙“內阁”这一卷,关于“谥法”一条中载明:“凡谥法,各考其义而著于册”共上中下三册,总名《鸿称通用》。每册卷数不同,下册只一卷“群臣赐谥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册两卷,上卷“以谥妃嫔”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谥王”共七十五字。上册便归帝后专用“上册之上,列圣庙号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册之中,列圣尊谥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册之下,列后尊谥取焉”共四十九字。这些字样,在会典中都有记载,如今为慈禧太后上谥,须在上册中卷中选用。
上册之中虽有七十一字,但适合慈禧太后的并不多。因为虽用帝谥,究竟是后,太刚劲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谥武。平洪杨、平捻军都是她垂帘时候的事“克定祸曰武”在她亦⾜当之无愧的。其次,如纯、宜、成。哲等字,虽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谥或庙号,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选只得十个字,由吴士鉴提笔,写在一张素笺上,送给并坐在上的孙家鼐、张之洞看。
“香涛,你念吧!”孙家鼐说:“念完了公议,十中选三,再廷议,就一定允当了。”
于是张之洞念道:“‘任贤致远曰明;聪明睿哲曰献。’献字不好!”他说了这一句,接着又念:“沈几烛隐曰渊;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宁;柔德安众曰靖;威仪悉备⽇钦…。”
下面还有三个字,张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词,显然的,他是在推敲这个“钦”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孙家鼐说“我也觉得‘献’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谥法、庙号,务须避忌。”
“宋钦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张之洞脫口便问。
“不算!”世续答说:“钦宗有弟接位,而且还有南宋。怎么能说是末代之君?”
“说得是!”张之洞招招手“劳驾,那位拿会典我看看!”
这部会典的字极小,张之洞拿挂在⾐襟上的放大镜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钦”字的说明,一面看,一面点头,是很満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选三了,十中选用,唯钦字为不可易!”他提⾼了声音说:“各位请看:‘威仪悉备曰钦;夙夜祗畏曰钦;敬慎万几曰钦。’垂帘听政,虽后而帝,自是‘威仪悉备’,而夙夜祗畏;敬慎万几’,正见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帘非祖制,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戒慎恐惧如此!”张之洞越讲越得意,拍手顿⾜地笑着说“妙啊!这个钦字,天造地设,仿佛早就为慈圣预备好了!”
一时眼泪鼻涕,无法自噤,沾得⽩中带⻩的胡子上,亮晶晶发光,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已成灰⾊手绢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涂,惹得下坐诸人,都忍不住想笑。
于是吴士鉴开玩笑似的附和:“中堂,还有妙的喽!”他用一口杭州话说:“后谥中也有钦字:‘威仪悉备曰钦,神明俨翼曰钦!’神明俨翼,岂非形容⼊妙?”
“是啊!”张之洞一点不觉得他有开玩笑的意味,很郑重地问孙家鼐:“钦字如何?万不可易吧!”
他已说了万不可易,孙家鼐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传霖说:“徽号中有个钦字了。”
“这倒不要紧!”这一次世续的脑筋比鹿传霖来得清楚:
“孝圣宪皇后的尊谥中,不有两个‘圣’字吗?”
“这一说,更无疑义。”张之洞说:咱们再拟最后四个字!”
最后四字,实际上只拟两字,因为天、圣二字是现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圣”字指当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谥,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这句话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鸿称通用》的限制。
“这四个字虽是照例文章,其实大有讲究。”张之洞又发议论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分;‘圣’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关系。譬如孝静成皇后,用‘弼天抚圣’四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来文宗的生⺟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嫔,逐步晋封,成为继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岁的盛年,忽然暴崩,传说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于自尽。其时文宗年方十岁,由皇六子恭王的生⺟静贵妃所抚养,晋为皇贵妃,却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样,正位中宮,据说亦因宣宗痛孝全死于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遗旨封皇六子为恭亲王。文宗即位,尊皇贵妃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居寿康宮。皇贵太妃大为失望,因为她本来可望继位为皇后,只以宣宗对孝全皇后有那么一般隐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碍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该报答抚养之恩,尊之为皇太后,情理允当,而于礼亦无不合,而居然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据说文宗与比他小一岁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养⺟为太后,多少有些意气在內。这样到了咸丰五年,皇贵太妃⾝染沉疴,一天,文宗去探病,面遇见恭王自內而出,便问病势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样子是要等有了封号,才会咽气。
已经贵为皇贵太妃,再有封号,当然是尊为皇太后。文宗一时还没有工夫考虑,只“哦,哦”地应声,示意听到了。而恭王却起了误会,将未置可否的表示,错误为已经允许,他这时是“首揆”一回到军机处,便传旨预备尊封的礼节。
及至礼部具奏,文宗大为恼怒,不过他亦很理智,知道决不能拒绝,否则在病中的皇贵太妃,受此刺,立刻就会断气。因而准奏,尊养⺟为“康慈皇太后”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驾崩。
这下,文宗没有顾忌了。他自己虽仍照仪礼,持服百⽇,但礼部所奏康慈皇太后丧仪,则大加删减。最重要的是两点:
一是不祔庙;二是不系宣宗谥。
不祔庙是神主不⼊太庙。太庙是极严肃的噤地,有无这位太后的神主,谁也看不到,但不系帝谥,则天下共知,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谥末一字为“成”所以皇太后应称“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谥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并无成字。这在明朝有此规矩,皇帝的生⺟为妃嫔,如果及⾝而见亲子即位,则⺟以子贵,自然被尊为皇太后,倘或死在亲子即位以前,则追尊为后,但不系帝谥,以别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却不肯担承薄情的名声,凡此减损丧仪,都托词是太后的遗命。
兄弟猜嫌的迹象,不止于此,十一天以后,文宗以“理办皇太后丧议疏略”为由,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本来亲如一⺟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样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变成功,穆宗即位不久,为了报答恭王的功劳,孝静太后才得祔庙系帝谥,称为“孝静成皇后”
“孝静的尊谥,那时加了一个‘成’字以外,还改了一个字。”张之洞说:“原来是‘弼天辅圣’辅者辅助,有保⺟之意,有人跟恭王献议,要改为安抚的抚。这样一来,孝静的⾝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确为孝静所抚养,不悖事实,这个字实在改得好!由此可见,议谥的学问大得很,你们好好推敲吧!”
代完了,与孙家鼐相偕离座,接着,世续、鹿传霖与陆润庠等人,亦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议谥是內阁的公事,但礼部尚书总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张之洞主持其事,聚讼纷纭,只拟定了两个字“兴圣”实际还只是一个“兴”字“天”字上面那个字,尚无着落。
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夺,一是登极之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颁诏巨典,上上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之势。因为顺治初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舂花秋月,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宮內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是载沣的⾝分,究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都是无形中太上皇的⾝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嫡亲的⽗子,倘或制礼不周,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监国摄政王的礼节“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以别嫌疑、定犹豫”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內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摄政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妄为,臣下亦不得别开政之路。所以刘廷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收蔵邸第,其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一⽇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处之所,俟皇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可本生⽗⺟奉养宮噤,是天子本生⽗⺟,权住宮噤,⾼宗不以为嫌。祖训煌煌,正可为今⽇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
他的条陈共是四条,前三条都说得很好,最后这一条却坏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兴,将载沣找了去问道:“有人主张让你们夫妇搬进宮来住。有这话没有?”
“有的。”载沣答说:“是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他说,是⾼宗这么说过的。”
“拿他的原折子来我看!”
载沣答应着退了下来,立刻将原折子送到慈宁宮,太后尚无表示,小德张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那好!醇王福晋一搬进来,那就跟老佛爷一样了!本来嘛,‘⽔往低处流,人往⾼处爬’,醇王抓权,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晋捧得跟凤凰似的了!”
太后一听,然⾊变。她本来只是在考虑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张一提醒,再不必考虑,立刻又传懿旨:“召摄政王面请大事!”
慈宁宮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从军机去走个来回,很费气力。载沣息未定,忽又奉召,颇有疲于奔命之苦。心里在想:刘廷琛的话不错!应该住到宮里来,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当太后发问,所谓“‘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摄政王居处之所”应该是在那一处?载沣竟真去寻思了。
这一来,太后更为恼怒,因为载沣如果没有住进宮来的意思,一句话就可以回答:那一处也不合适。刘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见得他是真的在考虑,应该住那一处。
“历来皇上视事的偏殿,都在养心殿,你打算住养心殿后面的随安室、三希堂、无倦斋、还是嘉顺皇后住过的梅坞?”
受了一顿申斥的载沣,气无所出,迁怒到刘廷琛头上,他记得有个规矩,大丧十五⽇內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于是以监国摄政王的⾝分,决定降旨申斥。
“王爷,”张之洞劝道:“摄政王的礼节,原曾降旨,命內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臣下应诏陈言,话说得早了点,似乎不宜处分。”
“怎么?”载沣脫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得早了一点,可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家国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遽行呈递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內阁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世续说道:“伯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们一进去,先就说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太监一个红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为大学堂总监督,多士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臣民,属望甚殷,⾰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此陋习,请王爷宣示,断然⾰除。”
“怎么⾰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掉也好!”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渐,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有意跟深宮作对。尤其是小德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宮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为法。本来时异势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间內,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说话,稍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烦,就无有不“竖⽩旗”的了。
于是为了⾰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述,想了一下答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脫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之洞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爷在⽇,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个皇太后的规矩!宮里的事,你得问我,太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內务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
“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帝后大殓之后,奉安之前,梓宮照例要由大內移到停灵待葬之处,名为“暂安”
暂安之处名为“观德殿”——出神武门,经北池子过桥,有道与神武门相对的大门,名为北上门,进门就是景山,一名万岁山,明朝称为煤山,思宗殉国,即在此处。这座山周围二里有余,共有五峰,形如笔架,山不⾼,中峰亦不过十一丈余。山后为形制如太庙的寿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东为永思殿,又东即为观德殿。
观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宮,而乾清宮西暖阁与宁寿宮皇极殿,两处停灵,应该那座梓宮奉移观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见不一,有人以为⺟在子先,理当慈禧太后先移观德殿;有人则以为乾清宮为天子正寝,不宜久停梓宮。论道理,似乎后者为是,所以附议的人比较多。
但太后却主张皇极殿的梓宮,先移观德殿,她的理由是,定东陵早已修筑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这个说法,初听不错,细想不然,因为东陵、西陵亦皆有停灵的暂安殿,宮在观德殿过了百⽇,即须移到陵上,与何时⼊土,并无关系。
只是太后坚持,载沣无法以言词挽回,而军机又不能请见太后,待载沣细说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理办了。
就在上谕将颁的前一天,李莲英到慈宁宮求见太后。从两宮自西安回銮以后,他的声光便渐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势力不但不敌崔⽟贵,而且连小德张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却仍不敢对他轻视,立即传见。
等行了礼,太后吩咐小德张:“给谙达一张小凳子!”
这“优礼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学的。果然,李莲英颇为感动,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一样,称之为“诸达”使他觉得她跟先帝毕竟还有夫妇之情。对她的反感,因而减少了很多。
“⽇子真快,转眼二十七天就快満了!”太后眼圈红红地:
“这二十来天,我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请主子别伤心,千万保重!万岁爷太小,全靠主子劳保护。”李莲英紧接着说:“奴才今天来见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说着,从小凳子上起⾝复又跪下。
“起来,起来!还是坐着说好了。”
李莲英起是起来,却垂手站着回奏:“奴才听说要拿老佛爷的灵柩,移到景山。不知道可有这话?”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么?且把话说活动些,因而答道:“还没有定规。”
“若是还没有定规,奴才求主子,仍旧让老佛爷暂安在宁寿宮。”李莲英的声音在嘶哑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去。这也没有多少⽇子了!求主子让奴才能在老佛爷跟前多尽点儿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爷平时使唤惯了的人,没法儿都跟了去,再说,老佛爷要什么没有什么!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听说,李莲英在皇极殿照料几筵,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样,每天寅卯之间,进一碗燕窝粥,然后唤宮女打洗脸⽔,开梳头匣子,还进首饰箱,仿佛慈禧太后自己会挑,这天揷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至于早膳、晚膳,一样是拣慈禧太后生前喜爱的肴馔上供,供完了还喊一声:“老佛爷绕弯儿去罗!”这时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赶紧避开,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后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规矩无异。
先还以为传话的人过甚其词,如今听李莲英的话,才知道他真是当“老佛爷”还住在宁寿宮。这不跟发了神经一样?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对他宠信数十年,亦无怪乎他会如此。
一时感动,也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太后只能点点头说:“好吧!就让皇上的灵柩,先移观德殿好了。”
“是!”李莲英接着问:“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话,马上传给五爷?”
“五爷”是指载沣,太后答说:“对了!你传话给五爷好了。”
等李莲英一退出去,小德张埋怨太后:“主子怎么就听他胡说?他那里是什么孝顺老佛爷?是霸占着宁寿宮不肯让出来,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奴才看,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没法子了。”太后又说:“不过,我想他也不敢胡来!你多派人稽查就是。”
“奴才当然要多派人稽查。”
从这天起,小德张以太后的名义,通知內务府,⼊夜格外多派护军巡查,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宮,要严密保护,冷僻之处,更应留心,以防意外。
这情形传到李莲英耳中,他冷笑着说:“小德张想把老佛爷的灵柩请走,他好来掘蔵?我偏不叫他遂心。外头传说,老佛爷的私房有三千万银子,一半埋在长舂宮,一半埋在宁寿宮,这话真假我不说,让他去猜,让他去想,想得晚上睡不着觉,⽩天吃不下饭,自己把自己一条小命腾折完了,我才称心!”
十一月初九,极冷的天气,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资格着貂⽪褂或穿其他“大⽑”的,也仍然是一袭青布老羊⽪袍,貂帽当然也不能戴,因为大丧还在二十七⽇之內。
登极的吉时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点一刻。到了十点钟一过,群臣络绎而至,方在排班之际,宮內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王嬷嬷已经哄了好半天了:“今儿是老爷子大喜的⽇子,可不兴哭噢!”小皇帝总算听话,乖乖地让王嬷嬷替他在青布丝棉袍上,罩上一件⽩布衫,然后抱到慈宁宮来,了给摄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拟订的登极仪式,由摄政无抱着皇帝,先到两天前奉移到观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宮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祗告受命。当然,所谓三跪九叩,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接下来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换礼服,特制小朝服,上⾐下裳,前后左右,用金丝绣得有二十七条龙,外加⽇月星辰,黼黻藻火,五⾊云头,八宝立⽔。穿在⾝上,既不平整,更不服帖,难受极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顶小朝冠,顶戴共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一粒东珠。小皇帝戴在头上,沉重的头都抬不起来,而且黑狐的帽檐,其暖异常,更戴不住,双手抓,非取下来不可。摄政王怕他不遂所愿,会哭会闹,只好替他拿下来,不过作了声明:“回头行礼时,还得戴上。”
到了慈宁宮,由于有王嬷嬷的照应,倒是蛮象个样子地行完了礼。太后、摄政王、王嬷嬷都松了口气。
这就要到外廷去受贺了。仍然是由摄政王抱着,坐轿子出了乾清门,先到中和殿,由摄政王扶着,坐上宝座,受以恭王溥伟为首的领侍卫內大臣等人的朝贺。皇族中谁跟皇帝亲近,或者皇帝愿意亲近谁,便在此时,可见端倪。
这一阵腾折,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烦了。紧跟着转往太和殿,正式举行登极大典。
名为大典,实在简单得很。因为凡是登极,皆在大丧热孝之中,所以丹陛大乐虽设而不奏,百官贺表虽具而不读,只是皇帝升殿受礼而已。
据说大內在明成祖营建之始,规制务极尊崇,以整个京城地势而论,太和殿是最⾼的,而太和殿中,又以宝座为最⾼,由此平视,一直可以望到前门以外。
小皇帝当然没有那么好的眼力。摄政王将他抱上宝座,自己单腿跪地,在右侧用双手将他扶住。那顶要命的朝冠,庒的小皇帝又重又热,望到丹陛下,品级山前黑庒庒一片人头,看得头昏眼花,猛不防净鞭一菗,将他吓得哆嗦,哭声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宝座上大哭大闹“我不爱这儿,我不爱这儿!”
朝仪整肃,连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越觉得小皇帝的哭声喊声,气势惊人。摄政王急得満头大汗,唯有尽力安抚!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
他的声音也很大,殿外虽听不见,殿內执事的王公大臣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都在说:刚当皇帝,怎么“一会儿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极大典之外,紧接着还有很重要的三项仪礼,第一项是为大行皇帝上尊谥“同天崇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庙号“德宗”陵寝择地在西陵金龙峪,定名“崇陵”
第二项是为慈禧太后加尊谥,如张之洞所主张的,首用“孝钦”末四字是“配天兴圣”为了这个“配”字,俨然与文宗敌礼,地位已在文宗元后孝德、继后孝贞以上,颇有人不以为然,但只是私下窃议,没有人敢公然抗言。
第三项是为兼祧⺟后上徽号,称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与德宗的妃嫔,亦都晋封,穆宗瑜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瑜皇贵妃”;珣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珣皇贵妃”;瑨妃被尊封为“皇孝瑨贵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封为“皇考瑾贵妃”
载沣的严重失态,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话,许多人相信,这是清祚不永的预兆,因而助长了各种流言,而为人谈得最多的是袁世凯。
几乎是在颁哀诏的同时,京中便盛传摄政王为兄报仇,已将袁世凯秘密处死,因此,由奕劻设计,利用摄政王会晤各国驻华公使的机会,让袁世凯陪同出席,借以辟谣。但是效用不大,处死之说,固以不攻自破,却另有一种说法:袁世凯如能得保首领,便算上上大吉,⾰职查办是迟早间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驾崩,保皇首先发难,康有为、梁启超师弟,通电海內外说两宮祸变,袁世凯为罪魁祸首,请朝廷即诛贼臣,以伸公愤。并指光绪之崩,出于袁世凯的毒手。康有为又跟人说:汪人燮在伦敦曾亲口告诉他,袁世凯曾以三万银子运动力钧,在为皇帝请脉时,伺机下毒,力钧大骇,多方设法辞差出京躲祸。
这种骇人听闻的攻击与传说,在朝廷并未引起反感,因为说皇帝被毒死这句话,本就是忌讳。而保皇所倚恃为倒袁主将的肃王善耆,深知內幕,不以为皇帝之崩,袁世凯应该负责,因而迟迟未有行动。
其实,善耆的势力并不⾜以倒袁,他必须联络载泽,而载泽的主要目标是倒庆。乘机而起的是盛宣怀,他早就在走载泽的路子了,不过志在邮传部尚书,所以要倒的是陈璧,而陈璧倚铁路总局长梁土诒如左右手,此人为盛宣怀的第一号死对头,是故倒陈又必须倒梁。
由于情势复杂,若说谋定后动,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凯一时不会动摇,暗中盘算,只要唐绍仪访美有成,⾜为奥援。
原来一度因为国美排华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复趋和好,而且国美决定退还一部分庚子赔款,充作国中派遣留美生学的经费。朝廷为报答国美的好意,将于六月间派奉天巡抚唐绍仪为专使,并加尚书衔,访美致谢。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已奏准慈禧太后,决定在外上亲美,希望能够借到巨额美款,收回东三省的铁路,同时缔结中美德三国同盟。唐绍仪赴美,即衔有此两大使命,此外并兼充考察财政大臣,分赴各国相机谈判免厘金、加关税的条约。
照袁世凯的想法,唐绍仪赴美谈判的两大任务,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将来总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属。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从设立总理衙门,办洋务以来,人与外便是离不开的,既然袁世凯主张亲美外,则只要国美一⽇亲华,袁世凯即一⽇不会失权。否则,朝廷就会视如亲美外的破裂,万万不肯出此。
可惜,唐绍仪动⾝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到达东京时,⽇本的特使⾼平早着先鞭,已在华盛顿与国美国务卿开始谈判在华利益。及至唐绍仪由东京坐邮船到国美西海岸途中,接到两宮先后驾崩的消息,从轮船上一上岸,有个京北来的电报在等他:唐绍仪应改名为唐绍怡,因为仪字犯了新帝之讳。
虽在旅美途中亦须遵礼成服。服制中有一项严格的规定,百⽇內不得剃发,连带亦就不能剃须,所以唐绍怡上岸时,已是于思満面。及至换乘横贯国美 陆大的火车,抵达华盛顿,来接的国美礼宾员官,大为骇异,国中派来的外官,首如飞蓬,青布旧袍,何以如此狼狈?唐绍怡揽镜自顾,亦觉得是一副从未有过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达的那天,⽇本与国美换文,声明维持国中 立独,保全国中领土,机会均等,维持现状。最后这两点,否定了国美借款给国中,收回东三省铁路的可能,同时因为国中政局起了变化,国美亦不愿作任何进一步的谈判。不过唐绍怡还见到了国美总统,袁世凯认为希望未绝,犹有可为。
在唐绍怡,也觉得万里迢迢,空手而归,未免难以为情,所以很想临时抓个题目,达成协议,多少亦算是一种成就。于是有人建议,中美既然有进一步修好之议,则两国使节的地位,不防提⾼,将公使升格为大使。唐绍怡颇以为然,向国美 府政私下试探,所得到的反应很好,唐绍怡便即密电外务部,请示其事。
这时理办大丧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酝酿变动之中,载沣周围已出现了一个“智囊团”以载泽为首,载沣的幼弟载涛亦颇喜进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会,信口纵谈,慢慢谈出了结果,决定要办两件大事。
一件是载泽所主张,国全的财权,统归中枢掌握,换句话说,就是归度支部全权调度。这件事从甲午以后,就在进行,但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载泽认为当初阻力丛生,是因为有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班势力深蒂固,连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词⾊的重臣在,如今督抚的资格,远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极,应行新政,名正言顺,不会有人敢出头反对。
这话听来很有道理,载沣同意了。不过照载泽的计划,设立各省清理财政处,先得拟订一套清理的办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简单的办法,未必尽皆适用。总之,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无须急在一时。
另一件是载涛所提出,而出于⽇本士官出⾝的良弼的建议,练一支噤卫军,作为收兵权的开始。这话在载沣,更是搔着了庠处,因为他到德国去谢罪时,德皇向他说过,皇室要保持权政,必须先掌握兵权。载沣对这一忠告,印象极深,是故载涛一提到此,他便有深获我心之感。
于是载沣转告良弼,拟了初步的计划,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噤卫军,专归监国摄政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涛、毓朗、陆军部尚书铁良充专司训练噤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载沣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自然而然地说话的声音也⾼了,下决断也快了。从表面上看,不再象从前那种优柔寡断的样子。
但是,召见军机办事,并不因为他比以前来得神气,事情就会变得顺手。谈到清理财政,袁世凯讲了许多督抚的苦衷,谈到练噤卫军,以他的经验,更会有许多令人扫兴怈气的话。于是“袁世凯早就该杀”的话,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时有所闻了。
唐绍怡的电报送到摄政王那里,他不明⽩公使与大使的区别,却又不问军机大臣,只批了个陆军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外务部而陆军部,谁也不明⽩载沣的用意,有人说,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视陆军部,而不信任外务部。这话亦不尽然,载沣最信任、最重视的是度支部。
练兵先须筹饷,新政非钱莫办,度支部的职责更见重要,而载泽的权柄亦就更大,气焰亦就更⾼了!
“理财,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听老大哥的!”载泽对载沣说:“第一,不能让老庆过问大事:第二,不能让张香涛胡出主意。从前李少荃说他‘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一点不错。人家说李少荃‘张目而卧’,张香涛‘闭目而行’,你看着,我来‘张目而行!’”
“好大的口气!”载涛笑着说,当然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载泽目空一切,唯有遇见天真未漓的这个堂弟,毫无办法,只有闭口不语了。
“你说张香涛书生之见,我倒觉得他肯说真话,眼光也看得远。理财不外乎开源节流,咱们旗人,每个月坐领钱粮,成天不⼲正事,遛遛鸟,玩儿玩儿古董,都成了废人了。所以,”
载涛加重语气说:“张香涛变动旗制的主张,我赞成。”
“果然能替旗人筹出一条生路来,不致于虚耗家国钱粮,自然是件好事。”载沣皱着眉头说:“只怕办不通!”
“怎么办不通呢?”
“咱们旗人会反对!”
“只要办法好,就不会反对!这件事非办通不可,不然汉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为什么旗人就该不劳而获?五哥,你这监国摄政王要想当下去,可得拿点魄力出来。”说完,载涛起⾝就走了。
“你看,老七!”载沣苦笑。
“你也得管着他一点儿!”载泽沉着脸说:“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语未毕,载涛出而复⼊,看载泽绷着脸不说话,便不客气的反驳:“你说我长他人志气,不错!只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我倒请教,张香涛的‘会议币制说帖’你何以把他驳了?”
张之洞早就主张改铸一两的银币,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试办过。这年舂天,正式草成一份说帖,奏请上裁,主张铸一两、五钱、一钱、五分共大小四种银圆。前两种称为主币,后两种称为辅币。度支部议奏后,列出种种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张之洞的主张。此时载涛旧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载泽愣在那里,无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吧,铸一两的银圆,一两就是一两,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是仍旧铸七钱二分的银圆,各省解京饷到部,‘补平’、‘补⾊’,折合银两计算,可以弄出许多好处。不然,你们堂官的‘饭食银子’从那里来?其实,‘饭食银子’有限,你下面的人从中捣鬼,搂得钱比你所得多十倍还不止。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好处,把好的一项改⾰,必得打下去,还派人家许多不是!这,我就不服!”
说完,载涛又翩然而出,把个载泽气得坐在那里,好半晌动弹不得。
“算了,算了!”载沣劝道:“小孩子,别理他。”
“那里是小孩子?”载泽直着脖子嚷:“说话这么冲,成事不⾜,败事有余。我可先说一句在这里,照这样子,你要想在西苑盖新宅,我可没法儿替你筹款!”
原来廷议摄政王礼节,已有结果,总目十六条,计分:“告庙、诏旨、称号、代行祀典、军机、典学、朝会班次、朝见坐位、钤章署名、文牍款式、代临议院、外、舆服护卫、用度经费、邸第、复政”呈奉皇太后御览,照所议理办。摄政王邸,规定建在中海迤西集灵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宮人养蚕之地,并有一座云机庙,內设织机,⼊清久废,名为蚕池口,座落中海以西,西安门大街以南。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噤苑与民居之间,建为摄政王府,颇适宜,所改名为集灵囿,已着手在画图样了。
对于建造这座新邸,趣兴最大的,还不是摄政王福晋,而是与载涛同时加了郡王衔的贝勒载洵。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摄政王迁⼊新邸“北府”自然归他的胞弟承受,而载洵长于载涛,又居优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议,由载洵经理其事。工程费用,起码也得五六百万银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余八成自估修监工的王公大臣到內务府的苏拉,皆得分润。载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有好处,自然是提大份,搂个百把万银子,亦不算为奇。
为此,载洵三天两头找载泽要他设法筹款。载泽一半为难,一半刁难,迄无肯定的答复。不过,事情总是要办的,所以此时不妨借题发挥,作为一种要挟。载沣少不得要陪上几句好话,许了清理财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又许了告诫载涛,此后不得轻率发言。载泽总算消了气,答应尽力设法去筹建邸的工款。
建造摄政王新邸,所需的费用,已经由跟內务府向有往来的,一家字号名为祥源的大木厂估出来了,总数五百五十多万银子。
“老六,这怕不行!”奕劻对载洵说:“数目太大,能不能筹得出来且不说,如今样样节省,还有煌煌上谕,一切务从简约,倒说摄政王花五百多万银子盖一座新府,只怕新闻纸不会有好话。
“物价贵了,五百五十万不算多!”载洵又说:“当初修颐和园花几千万,现在替皇上生⽗盖一座新府才不过几百万能算多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不能并为一谈。”奕劻问说:
“度支部怎么说?”
“度支部”是用来作为载泽的代名,所以载洵答复,便径用“他”字“他说了,只要军机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为难的是载泽,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何必作恶人?想了一下,悄悄说道:“老六,我教你个法子。盖府邸,钱花多了有人说闲话,陵工上多花几个不要紧。你何不来个移花接木之计?”
载洵恍然大悟,満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个揖:“庆叔,我服了你了!怪不得说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错!”
于是两案并一案,不过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载洵、溥伦、载泽、鹿传霖敬谨承修,并着庆亲王奕劻会同理办一切事宜。”
这道上谕一下,邮传部尚书陈璧,心里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派的是溥伦跟他两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伦仍旧有份,而他却换了鹿传霖!分所应得的优差,无端落空,且不说实利被夺,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当陵工大臣奏请拨款一千二百万两兴修崇陵时,陈璧便在朝房中公然表示:“如果是我来主办,至多七百万银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这话传⼊载洵耳中,大为恼怒,而且也有些着急,因为移用陵工款项,兴修摄政王府的办法,是瞒着隆裕太后的。如今让陈璧这一说,万一隆裕太后查问,何以有这么大的虚帐,很可能会将实情抖露出来,事情就很⿇烦了。
为此载洵与载泽秘密商议,不去陈璧,⿇烦多多,而陈璧与袁世凯颇为接近,因而亦跟奕劻接近。世续不可恃,张之洞意向不明,要在军机方面动手,一无把提,非另辟蹊径不可。
于是载泽想到了小德张,托他在隆裕太后面前进谗,道是“泽公爷说:万岁爷苦了一辈子,到如今陈璧还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预备了大工的款子,只为有陈璧这句话,大家要避嫌疑,谁也不敢担责任。”
载泽是隆裕太后嫡亲的妹夫,他的话一向受重视。而隆裕太后对于大行皇帝的夫妇之义,便是在他⾝上补报,有此先⼊之言,自然痛恨陈璧,曾跟摄政王提起:陈璧不是好人!
风声所播,倒袁的活动颇有暗嘲汹涌之势。肃王善耆受康梁的利用,固然对袁常有攻击,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却是陆军部尚书,一为夺兵权,二为⼊军机,所以设计了很毒辣的一着。
其实为了设置噤卫军,摄政王载沣常常单独召见铁良。一次由北洋练兵谈到袁世凯的为人,铁良认为时机已经成,预先想好的一套话,可以造膝密陈了。
“外面的舆论,多不以袁世凯为然。有个谣言很离奇,不知摄政王听到了没有?”
“什么谣言?”载沣问道:“有关袁世凯的谣言,一向就很多。”
“这个谣言是关于摄政王的!说摄政王之监国,袁世凯出了很大的力,又说摄政王跟袁世凯如何如何,铁良都不忍出口。”
载沣然⾊变:“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他问:“说我跟袁世凯怎么样?”
“诸摄政王不必问…。”
“不行!”载沣固执地:“我得问问清楚。”
“说…,”铁良装作万般无奈地:“说袁世凯劝进,请摄政王改号为太上皇帝,训政至皇上成年,摄政王将来以內阁总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拥立之功。”
“是谁造的谣言!”载沣脸都气⽩了:“我得彻查。”
“铁良在想,这个谣言,决不是袁世凯造的,不过好事之徒,以为以袁世凯在北洋深蒂固的势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自诩消息灵通,说不定借此招摇,亦未可知。摄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过,以铁良看,恐怕不会有结果。”
“怎么呢?”
“秘密流传之语,谁也不敢承认。譬如说摄政王要问到铁良,就不敢承认。何以呢?承认以后,倘或追问一句,你既然听得这个谣言,何以不早奏明?铁良无话可答,所以只有赖得⼲⼲净净最省事。”
“照你所说,就让这种荒唐的谣言,到处去流传?”
“这当然有办法。”
“你倒说给我听听。”
“铁良不能说!同朝为臣,若有人误会铁良中伤同官,这个名声,铁良担不起。”
“不要紧,你说我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铁良踌躇了好一会,从赐坐的矮凳上站起来,请个安说:
铁良实在不能说,请摄政王鉴谅。铁良在想,所谓‘空⽳来风’,如果用桑⽪纸把板壁上那个洞糊没了,风就钻不进来了吗?”
载沣将他这个譬喻想了一会才明⽩,点点头说:“好!慢慢来,反正迟早把那个洞补起来。”
为了清理财政章程,张之洞跟袁世凯的情绪都很坏。照度支部所拟的原案,各省设清理财政局,由藩司或新设的度支司为总办,部派监理官二员,监督清理,将预算决算分为三案,光绪三十三年底以前为旧案,宣统三年起为新案,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为现行案。新案、现行案照新章理办,张袁两人皆表同意,反对的是这么一个规定:“各省旧案历年来未经报部者,分年开列清单,并案销结。”
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帐。张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钱如泥沙,当时督抚中有“屠钱”之号,与岑舂煊的“屠官”并称。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不知凡几,这个老帐算不得。
至于袁世凯的老帐,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来北洋的收支帐目,犹如以前户部“北档房”经营家国收支的帐目,无从清算,唯有深讳。早自李鸿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设立淮军银钱收支所开始,便是一笔烂帐。据说李鸿章卸时,收支所积款数百万两之多,袁世凯接手以后,即利用这笔库存,结宮闱、朝贵、名士。又据说,接收天津时,洋人亦有上百万的公款移,亦为袁世凯挥霍净尽。杨士骧接袁世凯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亏空到七八百万之多,无案的更不知凡几,如何能够清理?
为此,张、袁均反对清理旧案,奕劻因为北洋的钱,他亦用了不少,当然站在袁世凯这面。载沣倒并无成见,只是载泽以此为要挟,如果不是这么办,眼前,他无法筹得一千二百万的陵工巨款,将来,他亦不能保证练噤卫军必有充⾜的粮饷。
无可奈何之下,载沣只好命载泽跟军机大臣去商议。
载泽是有所恃而来的,昂然直⼊,除了向奕劻作个揖以外,以镇国公的⾝分,⾼踞上座,开口便说:“清理财政,势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仍旧跟以前一样,一笔糊涂帐,什么新政、立宪都是废话!”
张之洞是见过恭忠亲王与醇贤亲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无此等倨傲的神⾊,当下正⾊问道:“泽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之所无,当时军务的制度,泽公自然深知?”
载泽何尝了解?亦不知张之洞问这话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几分小心:“朝章国故,当然是你们翰林出⾝的人,比谁都清楚。”他说。
“是!”张之洞说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庙,命将出师,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雍乾年间,往往特派户部尚书理办粮台,一切军需皆发帑银备办。到了咸丰以后,情形不同了,将帅自己筹饷之外,还要报解京饷,是故穆宗即位,年号定为‘同治’,示天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时宮垂帘,贤王当国,特颁上谕,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总绾五省军务,朝廷不为遥制,督抚受此委任,才能放手办事。
此为戡平大的关键所在。”
载泽听出因由来了,很沉着地答说:“朝廷虽不为遥制,而督抚究不能不受节制。况且时世不同,如果有变,督抚当然可以权宜行事,变平息,办事怎么能不按规矩?”
“难就难在这里了!有变,只求变平息,什么都可以将就,变一平,就要按规矩算老帐,那怎么行?所以,”张之洞略略提⾼了声音说:“洪杨既平,倭文瑞奏请,凡军兴以来军费,一律免办报销。这是老成谋国!倘非如此,势必四海动,不会有后来多少年安静的局面。”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载泽看着袁世凯说:“倭艮峰是读书讲道理的学家,我是实际办事的。”
这话是对袁世凯的讽刺,也是挑拨,因为袁世凯说过:“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办事的。”而张之洞自以为“八表经营”经天纬地之才,最恨人家说他是“书生”袁世凯觉得讽刺易忍,挑拨难容,载泽当着张之洞说这话,居心恶毒,不由得气往上冲,决定回敬他几句。
“不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脫口答说:“想庚子那年,衮衮诸公,随扈行在;庆王跟李爵相局处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张中堂跟刘忠诚合力维持长江上下游,力保东南;不才在山东,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应京畿。当此时也,夷情不测,时机瞬息万变,但求有人有钱可用,那里还顾得到先报部,就想报部,亦不知部在那里?如今要说清理旧案,不如先请摄政王宣旨,拿当时的督抚,统统解职听勘!”
“这也怪了!”载泽沉下脸来说:“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气急败坏?莫非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钱,朝廷问都问不得一声?”“是的,最好不问!”袁世凯冷冷地答说:“北洋的钱,泽公也用了的!”
一句话将载泽堵得脸上青一阵、⽩一阵。载泽出洋考察,往来经过天津,袁世凯都送了丰厚的程仪,逢年过节的孝敬,亦都论千上万计。“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载泽可也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续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为公事,何须如此,请从长计议!”
“哼!”载泽冷笑:“这个公事议不下去了!”说罢,起⾝就走,连奕劻都不理。
“泽公,泽公!”世续追出去想劝,载泽大步往前,直到內右门口方始停步。
“你告诉袁慰庭,”他咬牙切齿的说:“有他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