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不必再进去。小李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奔了来,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再看到他的神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庒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到一半举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鼓太沉,缩手不及,庒伤了右手食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烦了。皇帝还想瞒着两宮太后,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蒙古医士”凡是內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上的隐疾暗伤,两宮太后面前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去面奏两宮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舂宮!正当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舂宮,慈禧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奉命来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宮,便觉得⽑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宮女在窗前,其中有⽟子和长舂宮的宮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恐惧之⾊,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地。⽟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久,只见安德海走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子呢?”
“在这儿!”⽟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子什么相⼲?小李心头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么问?慈安太后是何态度?⽟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手。他疾趋数步,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间兴风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相助,教自己见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望,只见两宮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着安德海,东边站着⽟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声报告:“奴才李⽟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宮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宮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宮,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李⽟明是万岁爷喜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喜的人,我就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鼠狼给拜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因而转脸说道:“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亏,多打的算是⽩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慡利,慢呑呑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有?饶你少打几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宮女在窗外听窃。小李一看,独独还留着一个⽟子,显见得要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怈,但慈禧太后却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而她,只尽自菗着烟,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去看⽟子,她却比他要镇静些,还报眼⾊,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意要把事情冲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了,心里真是感慈安太后,这句话问得太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边,就是偶尔奉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桂连除了在⺟后皇太后宮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驳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坏了,不过他也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头,表示接受训斥。
⽟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间丝毫不露,只定下心来在想,这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子啊,你说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越坏事,所以决定照实陈奏。
“跟圣⺟皇太后回话,”⽟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对她中意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问出来,换了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庠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懂事的,你可不能瞒我!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皇帝和桂连辩⽩:“万岁爷喜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子治服了,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子点点头,表示満意:“你起来吧!”
等⽟子站起⾝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太监、宮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宮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止疼活⾎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小李。最后追究出事的责任,平⽇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然。从上年年底,皇帝经常逗留在长舂宮,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宮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她本人来说,无关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李鸿藻回奏,启沃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宮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贤传,不甚措意,对于昑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姐姐,有句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安不由得有些皱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戒指,你知道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头摇,显得不以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刚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
“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异常不愉“前些⽇子让他念个奏折,结结巴巴,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转⾝来,扶着椅背沉昑。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子问她。”
“问明⽩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烦。照规矩来说,宮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宮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噤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有个宮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宮里的⽇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不过,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慈安太后回到长舂宮,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子找来,屏人密询。问起宝石戒指的事,⽟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満:“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这…。”⽟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非弄明⽩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你,皇上赏的那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话说不出口,只这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不能不想一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然而这些话,跟⽟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明是骗不过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一会儿轻轻咬着嘴,一会儿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子心里在想: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子却又于心不忍,摇头摇说:“跟你不相⼲。你不必多问,只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宮女,尤其是这个宮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子来商量这件事。
⽟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
“起来,起来!”慈安太后很快地说“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指婚”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但商量好了,要挑这样一个人:年轻有出息,家世相当而有钱,婆婆脾气好,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同时最好不在京城里,嫁得远远地,省得有人知道了,当作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令人难堪。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但还有皇帝这一面,让他知道了怎么办?他一定会寻问底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那时又何词以答?慈安太后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当然得瞒着万岁爷。”⽟子答道“就怕瞒不住。”
“瞒是瞒得住的。谁要走漏了消息,我决不轻饶!看谁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说“可是,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得编一套说词,能教皇帝相信,不怎么伤心才好。”
“伤心是免不了的。”⽟子接口“就说桂连得了急病,死了!万岁爷伤心也就是这一回。”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第二天朝罢,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当时召见敬事房总管太监,秘密地作了指示,让他到內务府传旨明善,为桂连找适当的婆家,密奏取旨。
“这件事,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得先把桂连挪出去。”慈禧太后问道:“你跟內务府商量,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
“这样,”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很快地说“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诉他,我说的,桂连是他家的贵客,好好儿接待。”
“是!奉懿旨下去的人,明大臣决不敢疏忽。”敬事房总管又说:“奴才请旨,桂连那儿,是不是让⽟子去传谕,比较合适?”
“可以。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传旨各处,不准提这件事!谁要是说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所以敬事房总管,懔然领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宮首领太监,很郑重地代了下去。但要太监宮女守口如瓶,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样地难,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说她要被“撵出去了”!
这是为了什么?桂连不能相信,却不能置之度外,她心里在想,果有此事,⽟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
“嗨,你来得正好!”⽟子显得特别亲热,也特别客气,从来当她小妹妹看待,总是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这时却破例站起⾝接。
这就是不妙的征兆!桂连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红了。
“咦!怎么啦?莫非谁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谁欺侮我,”桂连劲使咬着嘴,不让眼泪掉下来“⽟子姐姐,你得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太后要撵我?”
一听这话,⽟子就气了“谁在那儿嚼⾆头?”她神⾊严肃地问。
“你甭管。你只说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子省悟到自己错了,如果自己先就发脾气,又如何能平心静气来劝桂连?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么撵出去。两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过去称心如意。”
桂连以先⼊之见,认定了是被撵,所以一听她的话,就觉得膈之间有股气直往上冲,顾不得害羞,红了脸问:
“这又怎么想起来的呢?总有个原因在那儿。”
“咦!男大不当婚,女大不当嫁吗?”
桂连心想:若说女大当嫁,你二十多了,怎么不嫁?但虽在气头上,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就不用再打算谈下去了。
因而换了句话说:“我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不能嫁吗?”
这话強词夺理,桂连越发不服:“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叫偏偏挑上你?”
尽是这样不着边际,叫人听不进,却又驳不倒的话,桂连又受屈、又生气,真的要掉眼泪了!
“那怕让我死,总也得跟我说个缘故。现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么多人,偏偏两位太后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一句重一句地说:“为什么?”
“嗨!”⽟子正⾊答道“你说这话,就算没有良心。西边的不说,光说咱们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连原有些自悔失言,听得⽟子这一番指责,更觉无话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郁难宣之感,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横下心来,起⾝就走。
“你怎么走了呢?”⽟子一把拉住她“我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呐!”
“你也不用说了。反正我就知道,总有人看我不顺眼,我让他们顺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残泪荧然,容颜惨淡,语言中又隐隐含着决绝的意味,⽟子顿时会意,同时大吃一惊,立刻放下脸来,神⾊严重地训斥。
“你心里可放明⽩一点儿!你自己死不⾜惜,别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对了桂连的心思。气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过凭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现在让⽟子头一拦,想想不错,宮女在宮中杀自,⽗⺟一定会被治罪。这一下,立刻就怈了气了。
“天底下就有那种蠢人,好好的⽇子不想过,自己作死!”⽟子也有些生气,切齿骂道:“你倒说说,嫁出去,一夫一过⽇子,有那些儿不好?你就愿意一辈子守在那儿,”她用手往东一指,指清冷寂寞的“东六宮”“跟那些个老妃子一样,捡些零绸子什么的,绣个荷包做双鞋,叫老太监偷偷儿的拿到外面去换零用钱?你怎么这么喜自己找罪受啊?”
说也奇怪,这一骂反倒把桂连骂得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响。
⽟子发怈过了,气也平了“我跟你说的可是好话。”她说“我在宮里十年,什么惨样儿没有见过?”
看桂连此时已有受教的模样,⽟子不肯放过解劝的机会,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为她细说后妃的苦楚,虚荣一时,哀怨无穷!什么天家富贵,都是骗人的话,只是受了骗的人,还要自己骗自己,不肯说破,以致于他人又受了骗。
“你看,丽太妃就是一个榜样!你没有见过咸丰爷在⽇,她是怎么个样子?我见过。”⽟子摇着头说“想想从前,看看今天,简直不能比了。”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桂连觉得她有些无的放矢“我可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她说“你这些话跟我说不上。”
“不存这些妄想最好。”⽟子很欣慰地“既然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么说?这些都是桂连想知道的,但无法开口向⽟子探问。
“好了,话也说明⽩了。你这下总该知道,不是给撵了出去,简直就是超生了。”⽟子又动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说,你家大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喜得会掉眼泪。再说,两位太后一再吩咐,务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这是‘指婚’,比平常说的媒又不同,你嫁了过去,婆家决不敢亏负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连不答,但神⾊间明⽩表示出来,心神飞越,在向往家人团圆,乐叙天伦的光景了。
“我在想,”⽟子又款款深情地说“明年我就出去了。从此只怕再没有进宮的⽇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梦里见面。现在总算还有你一个,而且还是你先出去。将来有了女婿,可别忘了姐姐,好歹也捎个信儿给我。”
这番话把桂连说得脸红了。原是带着些戏谑,不便一本正经地谈论,只是这样用埋怨的语气问道:“倒是往那儿给你捎信啊?谁知道你在那儿?”
“我有家啊!”⽟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时候,我写个字给你。”
“明天就走?”桂连失声问说。
“是这样,”⽟子很婉转地说“咱们太后特别代了,说你是內务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贵客…。”
“⽟子姐姐!”桂连用很冷静,但也很固执的声音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桂连已接受劝告,话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问往那里给自己捎信,就是一个明证,所以⽟子决定跟她说实话。
“那么,我跟你说真的吧!是要让你避开万岁爷,趁万岁爷这两天伤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连到此时才算真正明⽩,顿时脸⾊大变,原来皇帝对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于必须把自己出宮的事瞒着他!这夜一思前想后,总觉得于心不甘,皇后、贵妃的尊荣,虽不敢妄想,妃嫔的⾝分,将来是一定会有的。但一出宮什么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还可挽回,无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么才能见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泪,整整夜一不曾睡着。
她终于发现,这完全是枉费工夫的妄想。见不着面,只有想想别后的光景,等皇帝手伤好了,他自然会到长舂宮,那时替她端茶的,也许是⽟子,也许是别人,反正不会是自己。于是他会问:“桂连呢?”这话不知怎么回答他,想是编一套说词骗他。而他会不会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断定的,皇帝会伤心!想起他那⽩皙的额头下,那双重重庒着的,难得舒展的浓眉,桂连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难得有开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书房、要“坐朝”、要到这里、那里去行礼、来回到两宮太后那里问安侍膳,象个木头人儿一样,为御前大臣和太监布摆来、布摆去,还有许多礼节束缚着,象个小老头儿似的,那些好几个大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庒在他一个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庒得弯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为什么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象个孩子?同时她也明⽩了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时,她总愿意让他多看一会?这不是求荣希宠,只是可怜他而已。
以后呢?桂连流着眼泪在想,巴望再能有个人让皇帝喜,可以象自己这样伺候他。然而,那个人可千万不要象自己这样,又被遣出宮去,让皇帝又伤一回心。
“桂连、桂连!”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时竟听不清楚是谁?她惘地朝外一望,才发觉已经大天⽩亮了。回想一下门外的声音,才辨出是⽟子。急忙掀开帐子,趿着鞋去打开了门。
“睡到这会儿!”一句话未完,⽟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你的样儿好怕人!一定是夜一没有睡,你看你,眼睛都洼下去了。”
桂连不响,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坐下来扶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来,别这个样子!”⽟子带些感叹和羡慕的声音说:“红墙绿瓦黑沟,你算是放出去了。”
这句话使桂连想到宮墙外面的天地。平时在家总说京城里是如何繁华热闹?一到了那里,必得舒舒畅畅逛几天,等一进宮,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来。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无限的向往之情,顿时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车快来了。桂连,”⽟子又说:“上头特别代,不用上去磕头了,免得伤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里,上头自然还有恩典。喏,这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从⾝上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桂连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子最心爱的一样首饰,一朵珠花,另外有张纸条,写着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子姐姐!”桂连不知道怎么说,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去擦拭,让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吗这个样?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到最后一个字,⽟子声音也哽咽了,急忙转过脸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泪,也警告桂连不能哭,在宮里这是犯忌讳的,桂连当然知道。同时她也是一副争強好胜,不愿以眼泪示人的格,所以心里尽管悲苦,也还能听从⽟子的劝言,匆匆擦了把脸,让⽟子帮她打好辫子,换上⾐服,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赶来慰问,其实倒还是羡慕的多。当然也有人失望,打算着桂连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好靠她提携的这个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她整理箱笼什物时,小李也赶了来凑热闹,男人的力气大,恰好为⽟子抓差,让他帮着捆铺盖卷。小李一面劲使拿绳子勒紧,一面说道:“桂连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心里可要有个数!”
一句话未完,为⽟子喝住:“死东西,你又来胡说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样儿了!”
“你也别骂小李。”桂连在一旁接口“我心里有数。”
“你别听他的,听他的话惹是非。”⽟子又转⾝向那些宮女说:“都散散吧!该⼲什么的⼲什么去!”
⽟子跟总管一样,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宮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桂连真想问一问皇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时,⽟子又在训小李了。
“桂连好好儿出宮,有了归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来多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当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声:“走着瞧吧!”
“对了,走着瞧,少开口。”
“⽟子姐姐!”桂连拦着她说:“别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于是把安德海丢开,谈到皇帝,小李说他手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上书房,对师傅们说是皇帝受了外感发烧。桂连默默地听着,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说一句:“如果万岁爷问到我,就说我得了急病死了,来生做⽝做马,报答万岁爷!”但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大概车来了,”⽟子指着远远走了来的敬事房总管说“你走吧!”
说到“走”字,彼此都觉心酸,桂连拉着⽟子的手,恋恋不舍,直到敬事房总管催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们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连忽然站住脚,朝慈安太后住的绥寿殿跪下,碰了个响头。
慈安太后这天没有上朝,因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肠软,几次想把桂连找了来,安慰她几句,终以怕桂连会淌眼泪,不忍相见,只是在殿里走来走去,等⽟子来回话。
“走了?”一见⽟子,她这样问。
“走了!”⽟子低声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叹口气说:“她真的‘伺候’过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主子的意思。”
“那样子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原来是慈安太后舍不得桂连离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桂连呢?还是她疼爱皇帝,觉得撵走了他喜的一个人而心怀疚歉?或者两种心思都有?在⽟子看来,桂连这样子走了最好,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觉得慈安太后连一个宮女都庇护不了,得听“西边”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怜。
由这个念头,想到慈安太后处处退让,固然有些事是她办不了,或者秉谦和,情愿让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庒到头上来的回数也不少。一时感触,又是快要辞宮的人,觉得此时不说,将来或许有失悔的一天,所以决定要谏劝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萨,好说话!”她用喟叹的声音说“有些事儿,奴才看在眼里,实在不服,不过主子心软量大,情愿吃亏,奴才又怎么敢说?说真个的,让人一步,能叫人见情,吃亏也还值得,自己这面总是让,人家那面得寸进尺,一步不饶,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久,叹口气说:“不让又怎么办?跟人家争吗?”
“该争的时候自然要争。”
“你倒说说,那些事该争?”
“名分要争!现在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争气。”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这个念头。万岁爷虽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再说,宮里谁不是这么在想,万岁爷孝顺主子,倒比亲生的还亲。”
“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说。
“话又说回来,”⽟子趁势说道“万岁爷孝顺主子,主子也得多护着万岁爷一点儿!”
慈安太后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子,仿佛要发怒的神气,这神气一年难得见一两回,⽟子倒有些害怕了。谁知她不但没有发怒,而且颇为嘉许“你说得不错,”她深深点头“我要多护看他一点儿。”
但桂连出宮这件事,总是无可挽回的了,唯有谨慎应付。所以第二天看见皇帝到长舂宮来问安,⽟子便亲自递茶,同时很小心地窥伺皇帝的脸⾊。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见桂连来伺候?但也没有开口问,不断注意着窗外往来的人影,坐了一会,起⾝辞去。
坐在软轿上,他就问扶轿杠的小李:“怎么不见桂连的影子?”
“桂连?”小李很轻松地说:“死了!”
皇帝大惊,但三、四岁就开始学的规矩,把他拘束住了,不会张皇失措,只是在心里怀疑,急着要回到宮里,好好问一问小李。
“桂连怎么死的?”到了养心殿,他问。
“是急病。奴才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也不去打听打听!而且也不告诉我,真正混帐,⽩养了你们这班废物!”
一看皇帝又气急,又伤心的样子,小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都只为万岁爷手疼,怕万岁爷心里烦,不敢奏报。”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况”来回奏,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怈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岂是好玩的事?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说“怎么啦?你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一定死得很惨,所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说是欺罔,奴才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第二,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內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的命。只要能够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
“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宮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要的一点改变是,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出关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中吐出声音来“圣⺟皇太后怎么会知道,我给了桂连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
“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宮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说得桂连如何绝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后皇太后叫⽟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得她心有不忍。然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布摆?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中消不掉,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宮,可是这个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強好胜的情,走的时候,不肯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
“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了,牙齿掉了,儿孙満堂,心坎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也一下子懂了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好过?只觉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睛勾直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想偏了心思,着⼊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小李跪下说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诗也是做功课,不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课”倭仁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合《史记》上的“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无不欣然⾊喜,走告传观,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李鸿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分,读书确是有长进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天子”的诗,已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诗中还要⾼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最好做两首七律,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月,旑旎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宮词,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之谈,腹稿中只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音节倒还浏亮,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把整句都勾掉了。
“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曾做完,只见张文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诗,于是,一手抓着诗稿往菗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后皇太后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上摊开,然后跟着张文亮出殿接。
西一长街,两行宮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了上去,对着软轿请了个安,然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在⼲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宮,找了张文亮和坐更的太监来问皇帝的起居,也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退了出去,宮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皇帝,与其等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慰抚。⽟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声,皇帝为顾虑小李会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问。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却又不能平静,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说闲话,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要不要趁今天这个机会,告安德海一状,如果要告,该怎么样才能说动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愿来处治安德海?
盘算好了,等闲话告一段落,他突然问道:“皇额娘,当皇上到底⼲点儿什么?”
一句话把慈安太后问得发愣“真是!”她大感不悦“你的书都念到那儿去了?师傅没有教过你?”
“教过。师傅们说,当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是靠谁来治呢?外面靠督抚,里头靠军机、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额娘,是不是这样子?”
“怎么不是?你不全都明⽩了吗?”
“有一点儿不明⽩。”皇帝问道:“是不是六叔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严重,因而板着脸问:“你听了什么话来着?你六叔是贤王,这几年全亏他!你没有接手办事,就在听小人的话了。是谁在背后挑拨?断断不容!”
皇帝听出慈安太后误会了,这个误会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头上,那无妄之灾能害他掉脑袋,所以心里着慌,急忙分辩:“没有人挑拨,我也不是说六叔不好,正好倒个过儿,六叔太好了,心太软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你今天尽说些教我听不懂的话。”
看见慈安太后神⾊趋于缓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说,皇额娘就明⽩了。师傅们说,治天下最要紧的是用人,要亲贤远佞,可是谁该用,谁不该用,得要六叔请旨。有那不该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说话,那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也还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问道:“你倒是说谁啊?”
“皇额娘,您甭管是谁。就算有那么个人吧,连六叔都有点儿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坏,不敢动他…。”
慈安太后蓦地里会意,轻声喝道:“你别往下说了!”
“皇额娘明⽩了!”皇帝着问:“该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亦不能说。同时她也希望皇帝少谈此事,但这样的告诫,必不能为皇帝所乐从,因而她只是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励。不但慈⺟手中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心头,而且也让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对安德海如有什么严厉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这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