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两天解放⽇报內部很混,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菗调了一批⼲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品质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线上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刘荃拆开了一封信,是检举陈毅长市的,署名“一个忠实员”信里说一九四六年陈毅率领新四军改编的华东野战军,被困在鲁南中一带的山区。延安派了人送来大批的假法币,供给他们在国民统治区域采购必需品。陈毅就派⼲部化装商人混⼊济南青岛,替伤员购买医药。但是这笔款子只用半数买了医药器材与药品,其余都买了⽪大⾐、鸭绒被、⽪靴、⽪手套。此外还买了许多罐头食品给伤兵吃“营养餐”但是“忠实员”说:“我那时候正负了重伤,睡在篷帐里,连一条被子都没得盖。我听见说有这些食品,但是并没有看见过。后来我发现全堆在陈司令的总部里,我们退出鲁南中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
他又控诉陈毅历次贻误军机,不听忠谏,损失士兵,放走敌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击金门岛,又是一个惨重的失败。措词非常严重,刘荃看了,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理,只有马上拿了去请示上级。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不是外人,正是抗援总会华东分会的崔平同志。刘荃过去和崔平很少接触,只知道这人架子很大。现在⾼级⼲部穿西装的很多,他论地位还够不上穿西装,因此总是穿著一套剪裁合体熨烫精的黑呢民人装,更加衬出他那一张⽩净平整的长长的脸,大大的嘴。只是他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不愉快的疙瘩神气。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有赖秀英这样一个爱人,但是他这样一个疙瘩人,怎么会爱上她的,始终是一个谜。
刘荃把这封信送到他办公室里,他正拿着一枚⾎石图章,细心地用一牙签剔着印纹里的红泥。刘荃记得他去年刚来那时候,赵楚崔平这⼲人都还是因陋就简,用着木头戳子,现在却是每人都有好多只精美的⽟石象牙图章,都是人家送的。他们虽然不经管财务,不免也接触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对他们“有点表示”照例送⼲部较轻的礼,总是国美货的自来⽔笔与手表,但是后来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头雕刻的图章,既⾼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贿的痕迹。所以竟成为一时风尚,⼲部们都讲究起此道来。
“崔同志,”刘荃说:“这一封信我想请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归档。”
崔平皱着眉接过那一叠信笺来。然而才看了两行,他那不耐烦的神气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后一页去,看是什么人具名。然后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页,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这材料让我来处理吧,”他抬起头来向刘荃说。
刘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声“刘同志”他向刘荃微笑“在这三反战役里,我们尤其要強调组织。你经手的这些资料,除了对我公开之外,要绝对保密的。”
“我知道,”刘荃说。
崔平略略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
刘荃走了出来,不免有种种的猜测。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对于军中的內幕知道得这样详细,执笔的人至少是个营级以上的⼲部。他曾经听见说崔平赵楚从前都是陈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刚才那副紧张的神气,不见得仅只是因为这封信胆子太大“反”到了陈毅头上。他似乎是为写信的人害怕。──难道是赵楚写的么?那笔迹歪歪斜斜,似乎是经过矫饰的,但是说穿了也确是有点像赵楚的笔迹。
陈毅的地位决不会因此起动摇的,刘荃想,除非这封信刚巧被他的政敌抓到手里,聪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趋势看来,这三反运动表面上虽然雷厉风行,一般⾼级⼲部还是很少受到影响。主持三反的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饶漱石与民人监察委员会主任刘晓,已经因为搞得太过火了而获罪。他们求功心切,大批开⾰了內的一批⾼级导领⼲部“削弱了的战斗力量”这次召开三反工作⼲部大会”主席台上不看见他们俩,而另换了两张陌生的脸。此后也没有在别处露面过,从此就失踪了。大家暗地里都觉得奇怪,后来渐渐听见说,饶漱石是被调到京北马列学院去学习了,刘晓也被⾰去了“海上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副主任”的兼职,不再导领三反了。
这告密的人以卵击石,倒实在是有点危险。总算是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里。刚才崔平那样特地提出来叮嘱他保守秘密,也许是想销毁那封信。
这一天晚上刘荃回到宿舍里来,却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着他。张励已经被释放了。这也是府政对于“自己人”的宽大政策的又一证据。在这一点上,共产似乎还保存着旧式的帮会作风。对于员,总是“反”的时候特别大吹大擂,事后却是从轻发落。前一向把张励关了起来当作老虎打,一连十二夜,小组夜夜开检讨会。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后来终于痛哭流涕地供认出来“到了海上以后,思想上起了质变,”除了和戈珊发生暧昧关系,有一个时期还常到舞场去“批判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终于被一个舞女所惑。他的经济来源是向印刷所与纸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贪污的数目也不大。支部把他的坦⽩书公开了,下了断语:“在共产的教育下,终于拯救了他。”同时因为他坦⽩彻底,还把他升了一级,说:“我们要在工作锻炼中考验他。”
张励因祸得福,这次回到宿舍里来,也可以算是⾐锦荣归,只是瘦了许多。刘荃慰问了他几句,自己觉得很窘,因为现在他知道张励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秘密。张励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于二罪俱发。眼看着刘荃倒始终安然无事“逍遥法外”戈珊明明是袒护着他,拿别人来开刀。张励岂不要恨他?
张励的态度倒像是坦然,完全若无其事。刘荃向他自己说:“共产员的确是不把男女关系放在心上的。”但是他究竟认识张励相当久了,从其它方面知道他决不是一个大量的人。
那天晚上两人同睡在一间房里,刘荃总觉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着,天不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来得特别早。出来得也早,到了增产节约委员会大门还没有开,只好在街道上徘徊着。那是一个寒雨霏霏的早晨,这条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只看见一两个女佣买了菜回来,篮子里倚着大棵的青菜,菜叶上満是冰花。偶尔听见一声铃响,静静地滑过一辆三轮车,车夫披着蓑⾐式的橙⻩油布斗篷。附近没有门洞子可以避雨,刘荃扶起了雨⾐的领子,顺着一带漆成黑⾊的竹篱踱了过去,又踱了回来。
增产节约委员会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刚才看见那汽车夫缩着腿横躺在前座觉睡,这时候却坐了起来,打开了车门,从嗓子眼里大声呼出一口痰来,向街沿上吐。
“早,刘同志!”那人打着呵欠向他招呼。刘荃认出他是崔平的司机,就也向他点头笑着说:“我今天来早了,门还没开。”
“上车上来坐会儿吧──下雨。”
“不用了,”刘荃说,但是那司机已经替他推开了后座的车门,情不可却,也就跨了进去。里面的空气非常混浊,含着一种浓睡的气息。
“昨天夜一没回去,没办法,就在车上对付了一晚上,脖子都睡酸了。”那司机又打了个呵欠,把背脊牵动着在棉制服上擦摩了两下,代替搔庠。
“怎么没回去?”那司机略略把脸向着办公处的方向扬了一扬,大约是指崔平。“办了夜一的公,这会儿还在楼上呢。”
刘荃想到车主人可能随时走出来,他很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坐在他车上。“我上那边去买包香烟。”他推开了车门。
“我也得去买点什么吃的。咳,苦差使!”那司机笑着回过头来向他说:“一样当司机当勤务,在长市那儿当差横是不见得像我们这样啃大饼。昨天上陈长市家去,人家那是真阔──听见勤务在那儿骂燕云楼的伙计:『天天送烤鸭子来,鸭子一天比一天瘦,一点味儿都没有!』”他推门跳下车来,锁上了车门,向路角的大饼摊走去。
刘荃站在人行道上,却怔住了。崔平昨天到陈毅那里去过?是不是和那封告密信有关?照理这封信关系重大,是应当请示上级处理的,上级就是陈毅──他是三反总司令。但是…
刘荃又顺着那竹篱缓缓走了开去。这封信一定不是赵楚写的,不然崔平和他这样的好朋友,难道会出卖他么?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看见办公处的一个工役站在汽车旁边狂揿着喇叭,那司机已经从路角奔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把一副大饼油条向嘴里塞。同时崔平已经一阵风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大约因为一宿没睡,脸⾊惨⽩,眼睛里満是红丝,胡子没来得及剃,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渣,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脸的杀气。刘荃正望着他发呆,汽车已经呜的一声开走了。
“上陈长市那儿,”崔平向司机耝声说,然后他沉重地向后面车垫上一靠。
雨⽔在车窗上亮晶晶地流着。汽车里面依旧充満了那浓浊的睡眠的气味,又加上了冷油条的油腥气。
昨天那封信送了去,到了陈毅手里,赵楚反正是死定了。再写一份检举书检举他,也不算落井下石。石头是无法伤害死尸的。崔平向他自己说,这不过是像在场战上,以死人的⾝体作为掩蔽物。
费了夜一工夫写成的检举书,厚墩墩的,装在口袋里,他可以感觉到那口袋庒在他舿骨上,那块地方一片⿇木。
检举书里列举的赵楚的罪状也并不完全正确。只有他派他属下的解放军走私贩毒,那是确有其事,但是这件事谁没⼲过?赵楚还是最胆小的一个,在军队里生活得久了,也不大会适应当前的环境,索贿舞弊都不甚在行。但是陈毅关于三反的训话里曾经说过:“检举只要有百分之五正确就行了。”
检举书里也提到他和赵楚以往的情,说:“过去屡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互相援救,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报恩思想,以温情主义动机为出发点,而不以⾰命的利益为重。”但是虽然把过去加以否定,仍旧不厌其详地叙述着他们怎样一次次救了彼此的命。因为他们的感情越是深厚,当然他的牺牲越大。三反中他虽然没有⽗⺟兄弟可检举,至少可以牺牲这样一个心腹朋友,作为最崇⾼的奉献。
这大概总可以稳度三反的难关了,他想,而且可以升级。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检举陈毅的信给陈毅送了去,也实在是不得已。本来想把它隐匿起来的,但是怎么瞒得住,等到一一怈漏出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赵楚的情,当然他们是同谋,势必同归于尽。
他不是怕死,他对自己说。在场战上倒下去是光荣的,但是在三反战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个的⾰命历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够在火线上再救赵楚一次,明明心迹。
汽车前面玻璃上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来扫去“阁──阁──阁──阁──”响着。他的思想也跟着摆动。赵楚写这封告密信始终瞒着他,大概还是出于好意。怕他被株连,闯了祸预备“一⾝做事一⾝当”唉,这傻子!崔平其实比他小一岁,但是总觉得自己年纪比他大,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欺负了他。在延安那时候,同爱一个女人,当然崔平求爱的手腕比较⾼明,有一天约她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吻了她,心里就很抱愧,觉得是叛友的行为。那时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带着轻微的怅惘。
“阁──阁──阁──阁──”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但是似乎永远擦不⼲玻璃上纵横的泪痕。如果有人在流泪,那是死去多年的一个男孩子。
到了陈毅的住宅里,崔平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见到了陈毅。但是陈对他很亲热,还留他吃饭。
他吃到了燕云楼的烤鸭子。他从陈公馆出来,坐到汽车上,摸了摸脸颊非常耝糙,想起早上没剃胡子,就吩咐司机弯到发馆去,从容地剃头修面,然后再回到增产节约委员会来。
“刚才有一位周⽟宝同志来过,”办公处的勤务向他报告:“说有要紧的事见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刚走。”
原来事情已经发动了,实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赖秀英一看见他就抢着告诉他赵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诉他周⽟宝出去讨救兵去了。崔平也不愿意和她多说,只推⾝体疲倦,昨天开了夜一的会,没有觉睡,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上,周⽟宝却仓皇地冲了进来,嚷着“崔同志回来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颓然坐在沿上,把一只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横抹过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也刚听见说。”
他一向不大喜周⽟宝。也许因为她太逞能。也许因为她女的气息很強,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就会对她有轻微的反感。不管他是为什么缘故不喜她,反正她对他永远含着敌意,那也是事实。但是今天她一看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刻两泪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赖秀英在旁边说:“明天让崔平去想法子打听打听。他昨天晚上开会,一宿没睡,现在可得让他休息休息了──”
“别着急,别着急,”崔平也安慰着她:“向来是只要有人检举,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抓起来当老虎打,不然就是不主民,怕减低群众检举的积极。你不知道么,这是三反的一个原则。”
⽟宝呜咽半晌,终于说了一声:“临走什么也没说,就叫我赶紧找你想办法。”
崔平听见这话,就像心上扎了一针,不由得脸⾊动了一动。他低下头去,疲乏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前,在两只眼睛上横抹过去。“来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问。
“是安公局的人,配合了解放军。”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了,也没打听出来。”
崔平倒有点担忧起来。“你去找过些什么人?”
“民人监察委员会的曾同志,不是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有安公部的老费,也是人。”
崔平急起来。“我劝你还是少东跑西跑,”他皱着眉说:“这时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这样随便请托是违犯纪律的,反而对他有妨碍。”
⽟宝一听这话,不噤心头火起,心里想他自己不热心帮忙,倒又不许找别人帮忙。她冷笑了一声,说:“对!是你说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见得肯帮忙。所以赵楚这人就是傻──为起朋友来,真连老婆孩子连自己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旧皱着眉说:“这不是发牢的时候,你还是冷静一点,自己站稳立场,一切静等府政处置。府政是最英明的,决不会冤枉处罚一个人。相信府政就是相信自己。”
⽟宝听他这口吻越来越不对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赵楚的罪名非常严重,怪不得他这样冷淡,极力避着嫌疑,躲得远远的。“崔同志,”她突然颤声说:“要是连你都…连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要活着了,⼲脆把两个孩子摔死了,我一头碰死给你看!”
“这是什么话?”崔平不耐烦地站起⾝来。
“讹上人了!”赖秀英说:“得了得了,崔平昨天开了夜一的会没觉睡,今天忙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你这会儿马上死他也没用。”
“周同志,你冷静一点,”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别这么紧张,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只得借此下台,回到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夜一也没阖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处奔走营救。仗着他们夫妇的⾰命历史长,认识的人多,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有人上门,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见面之情”⽟宝接连奔走了几天,也探出了一点消息。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案情严重,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绝对不许家属探望,或是送⾐服与棉被。⽟宝到处喊冤,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情事,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撒泼哭闹,遍地打滚,那些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谁都见了她头痛。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双方都说得⾆敝焦,毫无结果。
⽟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她连碰了几个钉子,心灰意懒地回来,一到家,勤务就上来告诉她:“安公局来过人,说今天早上已经毙了,叫家属去收尸,还有点遗物,叫领回来。”
那天天气很好,暖洋洋的⽇光从楼梯口的窗口里进来,一个工役骑在窗口擦玻璃窗,那灰⾊的抹布发出一股子嘲的气味。⽟宝在楼梯上走着,清晰地听见外面电车行驶的声音和学校的上课铃。这世界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她痛恨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门口茫然观望着。这两天这保姆也和她一样被孤立起来,谁都离得她远远地。⽟宝跑进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倒在上放声大哭。但是那哭声在她听来,似乎异常微弱而遥远,像隔了垫着厚绒的沉重的门,生与死之间的门。他是听不见她了。
下午的光照在那沉寂的钢琴上,也照在那两只电话上,一只黑⾊的,一只⽩⾊的。许久没有人打电话来了,在光中可以看见那光滑的电话上罩着一层浮尘。
那沉默的电话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庒。她的菗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她用力抓着单捶,像在那垫着厚绒的沉默的生死门上捶打着。
“罪大恶极抗拒三反的贪污犯赵楚已在前天执行决。”
刘荃在报上看见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急忙再看下去,还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赵被检举贪污浪费,纵容违法纪,走私漏税,经调查证据确凿,而该犯一贯品质恶劣作风,目无组织,蔑视纪律,对抗导领,拒不坦⽩。业经开除出,逮捕法办,于前⽇清晨执行决。”
刘荃心里想,所谓“拒不坦⽩”也不过是那么句话。不管他坦⽩了没有,反正要判死刑的时候就把“拒不坦⽩”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刘荃计算,自从他拆开那封检举陈毅的信,到赵楚处决,一共才不到一个星期。陈毅真是辣手。刘荃想到他是赵楚的下属,周⽟宝仗着她是上司太太,又老是差他做这样做那样,被人看着还以为他是他们夫妇的亲信,实在使他有点栗栗自危。
这一天晚饭后,宿舍的工役忽然来叫他,说“有一个女同志找你。”
刘荃以为是⻩绢。她说她今天如果有空就来看他。但是走到会客室里一看,再也想不到,竟是周⽟宝。越是怕被株连,越是投到他头上来。⽟宝从来没到他们下级⼲部的宿舍来过,被大家看在眼里,不免要觉得奇怪。
“嗳,周同志,请坐请坐。”他觉得很窘,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关于赵楚的死。
周⽟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没等他开口,就微笑着问:“吃过饭没有?我有点事想⿇烦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
“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报去登。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写得实在见不得人,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行,”刘荃笑着说。
“你客气,我就当作是看不起我了,不肯帮忙。”她突然眼圈一红,言外显然是说世态炎凉。
刘荃不能让她想着他也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过来看。
她实在很有文艺天才。一看那标题就很醒目“叛徒赵楚毒害了我”下面署着周⽟宝的名字。內容虽然有时候不大通顺,但是简洁扼要,共产的词汇她也能灵活运用。
“搁在这儿你慢慢地改吧,我过天来拿,”⽟宝说。
“马上就好了,没什么要改的,”刘荃连忙说。他实在怕她再来。
他略微改正了两个地方,自己又从头看了一遍,心里却有很多感触。那篇文章上说:“我出⾝于一个中农的家庭。我十二岁那一年,共产解放了我的家乡,山东掖县仓上村。工作同志们动员我们加⼊少年团,我在少年团里很活跃,学习也很努力,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准许⼊。此后我一直搞民众工作。
我遇见了叛徒赵楚,当时认为他虽然是小资产阶级出⾝,但是历史清⽩,在大学读书时代就上延安参加⾰命,而且为⾰命流过⾎。我们政治⽔平接近,工作上也能互相帮助,因此我们结合了。
全面胜利后我们一同调到海上来工作,我们分配到美好舒适的房间,还有冰箱电炉,和一架精致的钢琴。我们的两个孩子有保姆照顾,有美丽的玩具。我常常给他们穿上漂亮的童装,带着他们和叛徒赵楚一同乘着汽车去看电影。我逐渐养成了享乐观点,走上腐化堕落的道路。
三反运动开始了。民人的叛徒,家国的蟊贼赵楚被检举贪污与叛变⾰命,但是我政冶嗅觉不灵,始终被他欺骗蒙蔽,深信他是无辜的。他被逮捕后我竟四处奔走,替他呼吁、辩护。组织上一再地企图争取我,动员我协助检举他,我仍旧执不悟,站在他那一边。我向各方面哀恳、哭求。直到最后,我还梦想着府政一定会宽大他的。
一直到我听见叛徒赵楚已经被正法的消息,我才突然地神志清醒了,醒悟了过来。因为我知道民人 府政决不会错杀一个人的。他被处死就是他犯罪的铁证。
我现在明⽩我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在意识上与贪污犯站在一起。我感谢民人 府政把我从叛徒赵楚的毒化⿇醉影响下解放了出来,及时纠正教育我,使我将来能够更好地为民人服务。”
刘荃最觉得奇怪的就是她为什么一听见他的死耗,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似乎特别強调这一点,被她说得很有实真感。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而且那样年轻。
她坐在桌子的另一方面,叉着两臂,把肘弯撑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视着,她那俊秀的微黑的脸蛋正着灯光,眼⽪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刘荃立刻谴责了自己不应当这样想。写这样一篇文字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共中统治下新创的一种政,被杀害的人的家属例必要写一篇坦⽩书,把死者痛骂一顿,并且歌颂他的刽子手,十⾜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宝这样口口声声“叛徒赵楚”不过是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全安着想罢了。
从共产的观点看来,以她这样的出⾝,不但是具有农民的⾼贵品质,而且她那除了的教育之外,与其它的文化毫无接触,该是最纯洁最理想的员,然而环境稍微舒适了一点,立刻就“蜕化变质”刘荃觉得这种看法实在有点可笑。换一种较现实的看法,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职业女,等于一个乡下女孩子由传教师花钱栽培她,给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満意,生了两个孩子,享受着大都市里中产阶级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场波动,闹得她家破人亡。刘荃对她的同情也就是基于这种观点。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安公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边吗?”
她摇了头摇。“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给他们祖⺟。”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宝又想到崔平⾝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安公 察警。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来。
那察警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察警,两个荷-的解放军。
“请你到安公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內。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
“你找刘荃吗?”张励皱着眉低声说:“刚才安公局来了人,我也去谈话,但不知为了什么事。”
⻩绢突然脸⾊惨⽩。“没说是为什么缘故?”她——地说。
“就是不知道呀!你有点线索吗?”他钉眼望着她。“你跟刘荃很吧?你们在土改的时候就很接近,是不是,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含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妒忌与快意。
⻩绢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他怎样利用职权向她进攻。刘荃被捕他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同这种人多打听也无益。刘荃自己的单位的负责人赵楚已经出了子,被决了,此外也没有人可问,他在解放⽇报做联络员的时间很久,还是到解放⽇报打听打听吧。
她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怕牵连一样。
赶到解放⽇报馆,在他们的工作人员里她只认识一个戈珊,那天在土产展览会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刘荃仿佛是极的朋友又是个老⼲部,想必门路比较宽,甚至于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明知现在这时候去找人是极不受的,因为人人都是避嫌疑还来不及,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诉她刘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随即站起来戴手套,围上围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块儿走吧,”她说。
⻩绢也明⽩她的意思,是因为在报馆里不便说话。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这时候是在夜间十点多钟,但是现在海上没有什么夜市。尤其是在这中区,都是些商店与营业的大厦,一到了晚上,完全一片死寂。若⼲年来这些房屋都是些钩心斗角的商战的堡垒,然而也只限于⽇间,夜里是毫无人烟,成为一座废弃的古城。在那淡淡的月光里,只看见那些⾼楼上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回教堂风味的⽩粉雕空门楼下,一重重的铁栅栏封闭着里面广大的黑暗。
她们沿着旧南京路走着,寒风凛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在电线杆的黑影里发现一个女人,穿著件绒线衫,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那里。现在这些秘密营业的女大都带着个孩子作为烟幕。
“要是跟赵楚的事有关,这事情就⿇烦了,”戈珊低声说。
“不过刘荃决不会贪污的,”⻩绢焦急地说:“我可以替他担保,他的事我全知道,他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戈珊听了这话特别刺耳,就像是在她面前炫示他们的亲密。“哦,他的事你全知道,”戈珊想。“我们的事你就不知道!”她一时气愤,差一点要立刻替他揭穿那秘密,叫这女人且慢得意。但是再一想,这样做似乎迹近无聊。结果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只冷冷地说了声:“现在这时候,谁还能替谁担保,自己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
⻩绢听她这口吻仿佛是拒绝帮忙的意思,刚才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变了态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把人家得罪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处去打听。”她说到这里,嗓子已经硬了起来,别过头去擦眼泪。“无论如何要请戈同志给想想办法。”
戈珊半晌没作声。然后她说:“要不然,你试试看,去找申凯夫。他虽然是搞文化宣传的,跟政保处的关系很深。”
“不知道见得着他见不着。”
“要不,我先打个电话去试试,给你约一个时候。”
“那真是…费心了,”⻩绢十分感地说:“你跟他不?”
“也谈不上,认是认识的。”⻩绢踌躇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得寸进尺,但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要是你能够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着呢,”戈珊心里想。“刘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凭什么要去钻头觅救他?将来让他知道我跟⻩绢这样双双地『联袂』四出求救,倒让他笑话,想着我就这样痴心!”她嘴里只说:“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的好。我们报社的社长给撤职查办了,这两天我们这些同事们大家都得谨慎着点,那儿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页,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给⻩绢。⻩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笔也仍旧揷到口袋上,就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绢虽然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一方面很肯热心帮忙,却又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憎恶的神气。但是她积有一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曾经接触到许多老⼲部,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在京北流行着这样的话:“五个老⼲部,倒有两个是疯子,两个是肺病患者。”她想到这里,如果不是现在心情这样沉重,几乎要微笑。
戈珊很费了点事,和申凯夫通了个电话,居然替⻩绢约了个时间去见他。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要为刘荃的事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安公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刘荃的事,据这人说:大概不碍事。有人检举刘荃是赵楚的心腹,有两件贪污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不过检举人对于赵楚的罪状本也不清楚,指控刘荃与他合作,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不过因为涉及赵楚,上头余怒未息,所以郑重其事地抓了来。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兴,皱着眉问了声“谁?”
那人没有立刻答应,却慢慢扶着铁阑⼲站起⾝来。“戈同志,是我。”是⻩绢的声音,她似乎在啜泣着。
“啊,真想不到,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
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来开门。她向自己微笑着,心里想:“申凯夫侮辱她了?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
⻩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冻僵了吧?请坐请坐。”
“戈同志!”⻩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虽然停止了,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菗噎。“刘荃完了,”她说。
“什么?”
“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毙了。”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绢无精打彩地说:“今天见到了申凯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吗?”戈珊气愤地说。
“去过好几次了。”
“回回他都接见?-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他怎么说?”
“他很热心,答应去调查一下,叫我再去听回音。去过两次,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已经內定了要处死刑。”
“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而且揿了又揿。
“你听见谁说的?”⻩绢突然奋兴起来。“靠得住吗?”
“靠是靠得住的,不过事情可能起了变化。”戈珊向空中凝视着,忽然把她那红嘴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他要⼲掉个把人还不容易。”
“他为什么──”⻩绢惊惶地问:“他顶多不帮忙,为什么反而──”
“还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没有,没有,”她发急地辩⽩着:“他也始终很客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问了许多话,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他还问起她的年纪,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送她到房门口,替她拉开门钮,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记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苍⽩浮肿的侧面,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他的手是胖墩墩的,一个温暖嘲而气闷的陷阱。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她竭力忍耐着,最后虽然挣脫了手走了,仍旧是媚妩地笑着走了的,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
“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说:“那就是上次,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让他当场问我些话,了解情况。”
“唔。”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昅着,仰着脸眯着眼睛望着那烟雾。“你没去?”她可以猜想到申凯去请吃饭一定是在一个僻静地点的公寓里,他占有好几处这样的房子,随时可以去休息,地址向不公开的。把⻩绢约了去吃饭,那位李同志当然不会出现──如果实有其人的话。
“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我觉得那样比较好,”⻩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他──他也许是有点不⾼兴,说李同志很忙,得要先问过他。”
“这还不明⽩么?”戈珊纵声笑了起来。“你一直跟他不即不离的,到了要紧关头又这样弩扭,当然他认为症结是在刘荃⾝上,只要刘荃活着一天,总不能称心。”
⻩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的,”她终于执拗地说:“在这三反的时候,凭他是谁,总得有点顾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见你这人,会一点都不觉得──我真不相信!”
⻩绢苍⽩着脸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视着。她哭得连嘴都肿红起来了。戈珊看了一眼,心里想凭她这副相貌,也不见得是什么绝⾊,老申倒真为她着了,这样小题大作起来。当然申凯夫喜年轻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介绍她去见他,本来也就是这意思:“一石杀二鸟,”牺牲了这女孩子,又救了刘荃。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刘荃的命。她一方面对自己生气,看见那⻩绢,更觉得可气,终于把満腔怨愤都移植到她⾝上。
“也许他不过是恐吓,”⻩绢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样一件小事,他不会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说。
⻩绢啜泣起来了。“我是真没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没想到,假没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刘荃,”戈珊吐出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心里也感到了某种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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