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序
古今之载籍繁矣。求其快人心者,历数代止一二人。就此一二人之⾝,求其快人心者,终一生止一二事。甚哉,快心之人与快心之事不可多得,有如此也。盖必我快我心,而后可以快人心。我生平有所郁郁不得志于初,深望异⽇之云蒸龙变,得大伸其志。而或遭时不偶,赍志以没,则不快即稍稍得一伸而不尽伸,则终不快。且我将有所报于人,而不克报;人或有所托于我,而不克如其托,则又不快。以我自揣,不快我心之事凡几,而及⾝不能快,至待之后人;今生不能快,至需之来世,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此志士所为仰天推心而泣⾎者也。予尝缅想古今以来,策如苏秦,而不获雪敝裘之聇者何限;智如张仪,而不获报盗壁之冤者何限;膑脚如孙子而不获制庞涓之命者何限;折肋如范睢,而不获取魏齐之头者何限。韩信无萧何之荐,则一饭之德曷酬;季布无朱家之蔵,则千金之诺莫显;长卿不逢汉帝,则题桥适见笑于王孙;班超不勒燕然,则投笔只受嗤于俗辈;使儿孤早殒于屠氏,则程婴存赵之念空怀;使⾼祖见杀于鸿门,则张良为韩之情徒结。彼偶邀天幸,而得送厥衷,声施后世,亦极难耳。其他嗟命途之多舛,悲遂命之无时,不可胜数。虽怀瑾握瑜,含诟忍辱,而其人既厄,则名亦弗传。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假当-世,而有人焉,有愿必成,有忿必怈,矢己必表之⽇星,救人必出之汤火,慷慨淋漓,不留遗憾,斯其快我心而并快人心为何如者!余爱之慕之,乐得而称述之,因目之⽇快士,而为之传云。
五⾊石主人题
第一卷富家翁百计磨豪杰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诗句
夜雨滴残俄见月,秋虫昑罢忽闻雷。
快人相遇穷愁里,绝处逢生笑脸开。
说平话的,要使听者快心。虽云平话,却是平常不得。若说佳人才子,已成套语;若说神仙鬼怪,亦属虚谈。其他说道学太腐,说富贵太俗,说勋戚将帅、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又不免太杂。今只说一个快人,⼲几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尝不道学,未尝不富贵,所遇未尝无佳人,又未尝无神仙鬼怪、勋戚将帅、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纷然并出于其间,却偏能大快人意,与别的平话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于恩怨分明,又莫快于财⾊不染。有恩不报,诚为负恩;有怨不报,亦为负怨,故恩当明,怨亦当明。使酒尚气,不失为英雄;贪财好⾊,便不成豪杰。故酒与气不必论,财与⾊决当轻。然报恩报怨,各有两样报法;轻财轻⾊,亦有两样轻法。大恩大报,小恩小报,彼如此来,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为报。投者木李,报者琼瑶,一饭之惠,酬以千金;绨袍之赠;敖其死罪,是以过于所施为报。怨之大者,不共⽇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眦。是以必报为报。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兄之仇,不过是我穷困时奚落我、辱凌我的。我一旦得志,狭路相逢,特加宽宥,羞之愧之,胜于打之骂之,是以不报为报。赋狷介,守己洁⾝,却贿赂,辞婚姻,如杨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纳花前之约。这样轻财⾊,是以不近财⾊为轻。救人之贫,恤人之寡,有金可挥,有爱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亲戚之贫者;虬髯客将家资奴仆,吐手付与李靖;越公不追红拂,令公不问红绡,这样轻财⾊,是以善用财⾊为轻。分而言之,报如其所施,与那必报为报的,是⾎丈夫。报过于所施,与那不报为报的,是大度长者;不近财⾊的,是清⾼介士;善用财⾊的,是慷慨达人。合而言之,无⾎做不出大度,不清⾼做不出慷慨。如何无⾎做不出大度?大凡报恩过于所施的,非是他没轻重,他只为看得己重于人,⾝重于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至若不报小怨的人,他看得豢养我的,不是我知己,-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发我志气,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动心忍,⾜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报怨,正当以德报怨。这岂非大度中的⾎,如何?不清⾼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见可,与心不,立⾝财⾊之外,不为所染,还未⾜为奇。惟终⽇与有财有⾊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丝毫,方是真正好汉。如关公初不却曹躁馈遗,而于临去时封金挂印,一无所取;又如赵大郞千里送京娘,并不为自己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财⾊为善用财⾊,这岂非慷慨中的清⾼?如此快人快事,尽道求之前代则有,求之近代则无。如今在下却偏于近代中表出一个恩怨分明、财⾊不染,有⾎又有大度,能清⾼又能慷慨的奇男子与列位听。
话说前朝宣德年间,河南开封府城中有一书生,姓董,名闻,字声孟。他曾祖董时荣,洪武中曾举进士,但虽系簪缨遗胄,却是儒素传家。到他⽗亲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渐落。⺟亲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闻小十岁。兄妹二人,皆为⽗⺟珍爱。那董闻生的眉宇轩昂,情豁达,自幼倜傥不凡。只是有一件异相,不独志大言大,食肠也大,饮啖兼数人之食。自十二岁时,⽗亲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个新发财主柴昊泉之女为配。谁想联姻以后,柴家⽇富,董家⽇贫。柴昊泉是极欺贫重富的,便有赖婚之意。原来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唤⽩珩,字晋问,甚是愚蠢。女儿乃正钟氏所生,名唤淑姿,甚是贤慧,与董闻同庚。不意联姻过了二年,⺟亲钟氏病亡,昊泉立艾氏为正室,掌管家政。当下,昊泉要把个婢子充做女儿,搪塞董家,另为淑姿择配,却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问他主意,淑姿听说,面红颜⾚低头挥泪。艾氏探问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将我许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岂有别配之理?”艾氏把这话述与昊泉听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转劝他。淑姿坚执不听,倒把艾氏伤触了几句。艾氏大怒,对昊泉道:“他若听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与他些房奁。今既不从⽗命,要嫁这穷鬼,是他命里该穷。我一些房奁也没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爱于⽗⺟。昊泉与艾氏只将儿子⽩珩受如珍宝。正是:只为炎凉一念异,致将儿女两般看。
这边董起麟不知其故,还道儿子有个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钞,要把住⾝的房子卖了,迁到清溪村,倚傍着柴家,另买小屋居住。余下些房价来用度。特托个帮闲路小五寻觅售主。那路小五是惯会贩卖假古董的,原是个极不正路的人。因他头上生几个癞疮,人都叫他做路癞头。当初本系董家的门客,只因董家与柴氏联姻,牵引他到柴家走动。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卖房。他故意寻几个买主,沦落了价线,然后让吴泉用价买这屋。起麟一来急于求售,二来亲家面上不好计论。原价五百两,只卖得三百金。将百金买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还了些旧欠的柴银米银,及迁居匠工木石之费,所余已无几。况坐吃山空,不上两年,把余下的银子用得⼲⼲净净了。柴昊泉自买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开起典铺,托人管守,做个别业。自己往来其间,算帐收利,家事倍长。此时董家既与柴家邻近,凡家中没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发懊悔联姻,心中正自不乐。起麟却不达时务,自念儿子无力读书,闻昊泉家中延师教子,便要将董闻附去就学。昊泉那里肯应承。亏得那所延之师,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虽是个告⾐巾的老秀才,却也中学,为人忠厚。因劝昊泉道:“女婿是骨⾁至亲,怎好却他?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争他一个吃口?”昊泉灭不过公论,只得勉強允了。董闻择了吉⽇到柴家来,先拜了丈人,然后拜了先生,并与舅子⽩珩相见了。是年董闻夫已皆十六岁,⽩珩虽是庶出,倒长淑姿三年,呼董闻为妹夫。两个同学读书,董闻食肠大,饮啖兼人,昊泉最鄙吝,见女婿这般食量,愈加厌恶。⽩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听说,大凡人不可穷,穷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肠细,饮啖少,富贵人如此,尽道是君子略尝滋味,生成这般贵相;穷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没有食禄,生成这般寒相。若食肠大,饮啖多,富贵人如此,尽道是龙餐虎啖,是贵人相;福厚禄也厚,天生与他吃的;穷人如此,便道猪⾝狗肚,是个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穷?一般的相,两样评品,只为人分穷富,遂使相公贵。董闻不合做了穷人,左难右难。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时,便笑他道:“好像饿了几年的!你在家中几时不曾吃饭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气!在家里便忍饿,在这里不消忍饿。”董闻只为饮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诗为证:
龙游浅⽔遭虾戏,凤落荒林被鸟欺。
杰士方尝贫困⽇,无穷⾎泪有谁知。
常言道:贫者士之常,以贫见笑,犹是可耐。更有一件难耐处。那柴⽩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见他満纸放庇,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换。董闻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处,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对他说道:“你处了这般境界,正当动心忍,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儿子的假文去请教别人,都道:“令郞学业大进。”及把女婿的真笔来比较,都道:“不如令郞的好。”又有一些阿谀奉承的,故意把董闻的文字贬驳几句,昊泉便信儿子是大器,将来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终⾝没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闻那里受得这般气!熬过了一年,只得辞别而归。你道家中薪⽔尚难,安得有读书之本?此时董闻已是十七岁了,起麟与郝氏计议,要替儿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妆奁田分授女儿,那时薪⽔稍给,孩儿便可安意读书。谁知昊泉不喜女婿,连女儿也怪了。到出嫁之时,奁具甚薄,妆奁田分毫没有。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继富。
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闻见吴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终⾝无用,故这般相待。我若进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几,正值学道行牌府县,考校生童。董闻欣然应考。且喜县案已得⾼标,争奈府取甚难。宗师限数少,荐书之数,反多于正额。有荐的尚恐遗落,况没荐的?董闻单靠着两篇文字,没有荐书,竟不能取。及到宗师门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闲把一场道试错过了。正是:
漫夸文字锦中锦,终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珩却因府县俱确荐,得与道试。吴泉只道儿子文字⾼,可以真才⼊学,不肯替他营谋。⽩珩瞒着⽗亲,私去谋⼲,央一个光秀才杜龙文,寻了个确门路,又自料笔下来不得,要弄个传递法儿,都是杜龙文一力包揽,做得停当。案发时,⽩珩俨然⼊泮,吴泉益信儿子⾼才,女婿没用。董闻相形之下,无颜到柴家来。却无奈送学之⽇,恰值昊泉五十寿诞,贺客満堂,董闻只得也备些薄礼,到门贺寿。时当十月下旬,天气骤冷。董闻⾐服单薄,面上颇有寒⾊。昊泉见他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后房去,胡与他些酒食吃了,打发他从后门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没⾐服穿着,不回来也罢,休要在众亲戚面前削我面⽪。”淑姿闻言,呑声饮位。董闻劝道:“娘子休烦恼。只为我时乖运蹇,连累着你。少不得有⽇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目下且着脊梁耐将去。”正是:
強将慷慨他年事,勉尔支吾此⽇愁。
这边董闻夫妇凄凉相对,那边昊泉家里张乐设宴,连⽇热闹。殊不知钟在寺里,声在外头,人都晓得⽩珩中不济,一向原有个绰号:把珩字去了些笔画,叫他做柴⽩丁。又因吴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并着⽩丁。
⼲支颜⾊,配合天成。
⽩丁做了秀才,那个不知是买来的?清溪村中有轻薄少年,便编成几句笑话嘲他道:“乞儿牵着猢狲,猢狲不善跳踯。人道猢狲没用,乞儿有话告述:‘这是新取的狲(生)猿(员),刚才用价买得。虽然街市招摇,本事一些未习。’”
“人告秀才窝盗,赃物两件是实。却是一领蓝衫,和着一部书籍。秀才大叫冤枉,开口辨明心迹:‘蓝衫是我买的,书籍从未目击’”
“⽩丁做了秀才,也学置买书籍。书籍载在船中,忽然船漏⽔⼊。慌忙搬书上岸,其书奇怪之极。虽然浸(进)了一浸(进),原来一字不(识)。”
这几句笑话,传遍了村坊。自珩闻知,疑是董闻捏造,十分忿怒。过了几⽇,那杜龙文为索谢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学师面前说出他传递之弊。学师正因贽礼送少了,心中不乐,闻知这话,便唤⽩珩来,出题面试。⽩珩那里做得出?一时出尽了丑。学师声言要申文学道,黜退前程。⽩珩着了急,只得又央杜龙文从中打点,费了好些钞,才得没事。事完之后,学役辈对⽩珩说道:“此非⼲我们老爷之故,有怪你的来放了风,以至如此。”⽩珩一发猜是董家⽗子所为,愈加恼恨,要算计奈何董闻,送与路小五商量出一条恶计来。
常言明易躲,暗箭难防。一⽇董起麟拿起件小东西往米铺上抵米去了,董闻独坐在家纳闷,忽见路小五来探望。董闻与他叙坐了,笑问道:“你一向只在热闹处走,今⽇甚风吹到这里?”路小五道:“说那里话?我是你家旧相识。近见令岳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闻叹气道:“只为我不能进学,故见弃于丈人。”路小五道:“那在于进学不进学?只要你有银子做本钱,营运得几贯浮财到手,令岳便不是这般相待了。”董闻道:“我读书人,那晓得营运?就要营运,那里讨本钱?”路小五沉昑了一回,说道:“你若真个要本钱时,包在我⾝上,有处去借。”董闻道:“何处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个新迁来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纬。本是广州人,近⽇移住此间。他⽗亲列应星虽是异路功名,倒也挣得家资巨万。现今公子专一放债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门下走动,颇为厮,今就替你做个保人何如?”董闻道:“放债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债不难还债难。”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银来,你若不会营运,我替你塌货,包你有五分钱。”董闻道:“多承美意。容与家⽗商量奉复。”路小五作别去了。董闻等⽗亲回来,把上项话说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学者以治生为急。目下当一件,吃一件,苦无活计。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钱,还了列家利银之外,落下三分来过用,可知好哩。况托人营运,更不碍你读书工夫。”当晚计议已定,次⽇起麟同着董闻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债。路小五道:“贤乔梓不须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罢。”起麟道:“我⽗子总是一般的,就是小儿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许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两便好,少也不济事。”董闻便依他说,写了二百两一张借契。路小五先别过了起麟,袖着借契,领了董闻,同到列家来。董闻见那列家门首开着典铺,十分热闹。里面厅堂⾼耸,果是豪家气象。路小五先自⼊去,教董闻在前厅少等。董闻等了多时,只见路小五同着一个青⾐管家出来。那管家看着董闻拱拱手,回头问路小五道:“这就是借银的主顾吗?”路小五道:“正是!”因指着那管家对董闻道:“这位是钱大叔。凡列大爷放银收银,都是他掌管。适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应允。借契儿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內边厢房里去,当面兑银子。”当下三人便一齐到后厅厢房里,驾起平马。管家取出银子来,估定银⾊是九七,兑准一百九十两。管家道:“我家放银的规矩,每百两要除五两使用。银⾊是⾜九七,明⽇还时,须要实平实⾊。”正说话间,又有人来催他去算帐,管家便对董闻道:“银子请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说罢走⼊里面去了。路小五把银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闻道:“却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间解下个小搭膊,把银子都装在內,缚好了,递与董闻拿着。因对董闻道:“别的借债,不但管家每百两要除五两,保人也要除五两。我今却不除你的。”董闻道:“既是规矩该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与贤乔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闻再三称谢。两个一同出门行走,董闻道:“左右这银子要烦你代我营运,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虽代劳,将来置货脫货,银子出⼊,仍要贤乔梓亲自经手,我断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这银子回去,等我打听有甚该置的货,当来相闻也。”董闻道:“如此最好。”两个走到分路之处,路小五道:“我今⽇还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来会罢。”临别,又低声嘱咐道:“宅上墙卑室浅,银子不可露人眼目,须收蔵好了。”董闻道:“我夜间把来蔵放枕边,料也没事。”路小五点头道:“这却好!”言讫,作别而去。
董闻回家,将银子与⽗亲看看。⽗子两个计议:只把一百八十两去盘利,扣除十两还些欠帐,赎些零碎当头,还要买些福物赛神;请路小五吃杯酒。计议已定,是夜董闻真个把银子做一堆儿放在枕边。睡到三更时分,只听得屋上飒飒有声。董闻醒唤子问道:“你听是什么响?”淑姿道:“想是猫儿走响。”说罢,睡着去了。董闻心中猜疑,却睡不着。少顷,又闻顶上戛戛的响,因又推醒子问道:“你听顶上什么响?”淑姿未及回言,只听得顶上老鼠叫,淑姿便道:“两⽇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镜匣也咬坏了。”说罢又睡去了。董闻只是心疑,在上翻来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听得近窗的书橱上作响,好像老鼠咬橱板之声。董闻拍着栏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响了。董闻耐不住,披⾐下,从黑暗里步到橱边,把橱四面摸到,并不见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关在橱里,在里面咬么?”再把橱门开了,伸手摸那里面,又不见有咬伤之处。自言自语道:“却又作怪,不知适才老鼠在那里响?”一头说,一头闭上橱门,转⾝回至上,顺手摸到枕边。阿呀!那累累之物,却已不见了。董闻吃了一惊,忙问子道:“枕边的东西,可是你拿过了?”淑姿在梦中惊醒道:“我不曾拿。”董闻连声叫苦道:“不好了!银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门,却又紧紧闭着。再去摸那窗钮,也都紧紧绊着。再遍摸四边壁上,又没有壁洞。董闻叫道:“门不开,户不开,这银子从何而去?”淑姿听说没了银子,便在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起麟与郝氏听得儿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反目,一齐起来,走到房门首来问,方知为失银之故。起麟跌⾜道:“这那里说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家里又没火种,此时何处去追贼?”郝氏道:“既是门户不开,只怕这贼还未出门。我们如今大家守着门户,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时已是四更天气,大家了一回,看看东方发⽩,只见顶上一片光亮。董闻定睛看时,屋上一个大窟袕,瓦儿都被揭开,椽子也拔去两了。原来这贼先知董闻的银子在枕边,故从屋上而下,伏于顶,听得董闻不曾睡着,却到橱边假作鼠咬之声,哄得董闻下,即便盗了枕边银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俩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诀,得吾来也的真传。似蛋和尚的弹子,梁间下地;如孙行者的筋斗,顶上升天。仿佛张丞相府中挂⽟带的刺客,依稀田节度头窃金盒的婵娟。若非孟尝门下狗盗,定是梁山泊里时迁。
当下董闻举家惊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赶。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贼,先须与他酒钱、路费,这却一时无措。莫如你与路小五同去对你丈人说,求他暂应此项费用,待追得赃来,一一算还他便了。”董闻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五失惊道:“这怎么处?如今没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处求他去。”二个一齐奔到柴家,却见⽩珩立在门首问道:“你们为何来的恁地慌张?”路小五诉说董闻失银之事,⽩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银子别用了?这贼偷恐是假的。”董闻见他说得可笑,也不与他辩,一径进去见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项事细细陈诉,昊泉才听毕便变了脸,指着董闻对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这畜生可是掌财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债?今这银子既失去,知道追得来追不来?却要我替他出捕贼使费。一⾝做事一⾝当,由他自去算计,我不管!”说罢,竟自踱进去了。董闻见这般光景,只得含着眼泪,同路小五走出门来。路小五道:“依我愚见,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银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贼追赃,却不是好?”董闻此时慌得没些主意,点头道:“也说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闻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话告知⽗亲。正是相对欷-,只听得门前一片声喧闹。董闻趋出看时,见路小五同着几个青⾐人,说是列家使者,抢将⼊来。內中一人把董闻劈揪住,说道:“你好大胆!才借了我家银子去,过得夜一,就说贼偷了。你敢要赖债么?拿你去见我家大爷。”路小五上前劝住道:“不要-唣,有话好好说。”因对董闻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连我也一场没体面。如今遣几个管家来讨银子,却是怎处?”一个管家便接口道:“没甚难处!他丈人富在那里,只教他丈人来担当了就是。”又一个道:“我们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来收拾。”起麟听得外面-唣,走出来说道:“烦列位大叔回复公子,十⽇內必来停当。”众人都道:“我们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见面,⽩⽩的要我们去回话,好不晓事!十⽇之限,断然等不得。”起麟道:“十⽇等不得,就是五⽇罢。”众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对众人道:“董家本该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时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众人道:“既如此,限他三⽇回话。若三⽇没回音,第四⽇来时,休怪-唣。”说罢,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骇神偷能鼠窃,又见狂奴假虎威。
董闻气得面如土⾊。起麟道:“且休烦恼!我前⽇卖与柴亲家的房屋,尚余二百金原价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对他说,要他向列家担当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绝,料也无得而辞。你一面往亲戚故旧人家求他相助。那些亲友,昔年多曾受过我家恩惠的,今⽇求他必不见拒。”董闻依着⽗命,是⽇先在附近几个亲友处走了一遍,竟没一个肯相助的。次⽇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闻自往城中亲友处求助。谁知这些亲友,也是没一个肯应承。董闻空自奔走这一番。有西江月为证:
冷暖世情一律,⾼低人面相侔。盛时胡哄败时休,说甚亲如旧友。开口告人非易,可怜有急谁周?望门求援⾜频投,几度惟垂空袖。
董闻叹息而归,见了⽗亲,说道:“亲友处竟无可那移。未知我丈人处所云如何?”起麟叹口气道:“不要说起!方才路小五来,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听。他说:这房屋我已费过若⼲修理,即使加绝,所余无几。列公子处债负,我若担当一句,这两百两银子,便都在我⾝上了。如何使得?况我当初请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缮,女婿来趁现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赛过两年、三年。我不与他算帐罢了,他怎倒要与我算房价?”你道柴昊泉这般说话可不好笑么?董闻听罢,气得两泪流,对⽗亲道:“翁婿至戚,且有房价如此,何况别的亲友没帐头的?要他相助,一发不能勾了。”因追悔前⽇轻听路小五之言,无端借这一宗狠债。若不欠债,虽穷还是⼲净穷,如今却穷得不⼲净了。正是:
贷银指望为活计,借债那知是祸。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门。
董家⽗子相对愁叹,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列家限期将満,好不着急。忽然想起邻村一个亲戚,是平⽇最相好的,家颇殷富,何不去求他?当下董闻起个清早,赶到那边。谁想这亲戚已不知迁往那里去了。董闻又访了空,只得奔回旧路。他因连⽇不茶不饭,是⽇又空心走了许多路,腹中饥饿异常。⽇已晌午,算到家中还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没奈何,只见路傍有个草庵,庵门开着,门额上大书“大力庵”三字。董闻想道:“我且进去,权学古人投斋之事,少救饥肠。”便走进庵中。见一个胖大和尚,⾚着⾝子,在⽇头里捉虱。董闻叫声:“老师⽗!失路之人求赐一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头把董生一看,见他像个读书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饭食原系十方所赐,岂有投斋不肯之理?”一头说,一头披上衲⾐,引董闻到庵堂里坐下,说道:“我们正待用午饭。”便叫道人取过饭来,与董闻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闻已吃过五六碗,把和尚惊得呆了。顷刻间,桌上饭已告竭。和尚道:“官人也未?”董闻道:“若要时,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请益了。”和尚笑道:“不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锅中饭都取将来。那道人喃喃呐呐的道:“从不见这般会吃饭的,将我们的晚饭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请这位官人,须得他吃才好,你休胡讲。”董闻也不谦让,一霎时又吃了个倾尽,方才住手。对和尚称谢道:“难得师傅这般慷慨。”和尚问了董闻姓名,说道:“官人饮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气宇,定是非常之人。”董闻道:“乞将法号示下。他⽇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和尚笑道:“当时漂⺟说得好: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恒。不瞒官人说,其实是挂名出家的,并不靠着念经、拜忏、抄化、募缘,只爱使些,习些弓马。有那些学武艺的要我指教,因得他们送些钱米来过用。我又自制些內伤膏药来发卖度⽇,与别的和尚不同。”董闻道:“原来如此!怪道师⽗略不涉和尚们的套。从来和尚们的东西,是极难吃的。只饮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缘簿来求写,何况饮食?那有师⽗这般大雅。”和尚指着壁上贴的一张字儿说道:“你看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难为赠。量一饭何⾜道哉?”董闻起⾝看那壁上贴的,原来是一首五言绝句的唐诗,道是:
故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脫相赠,平生一片心。
董闻看罢,正自咨嗟,只见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饭。”因对董闻道:“小僧要往前村去买些药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请少坐。”董闻道:“多谢厚意!在下就要告别了。”和尚道:“若尊府尚远,今⽇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说罢,出庵去了。董闻想道:“难得此僧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亲也把我厌恶。他萍⽔相逢,倒留我一,胜似亲戚。且不但留饭,又肯留宿,十分难得。他说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饭便吃了,银子却那里去讨?今晚空手回去,明⽇列家人来,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这和尚留我过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过,反累⽗亲在家受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偶见案头有笔砚,因磨墨染笔,去那壁上所贴唐诗之后,题诗四句云:
或供一饭或千金,总是平生一片心。
一饭已能逢漂⺟,千金若个赠淮陰。
写刚刚刚掷笔在案,只见一人自外而⼊,头戴方巾,⾝穿一领酱⾊道袍,脚穿一双云履,口中叫道:“沙师⽗在庵么?”里面道人慌忙出来接应道:“师⽗暂出,就回来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这里等一等。”一头说,一头看着董闻,意与他叙礼。董闻却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头走出庵去。到得庵门外,踱去踱来,踌躇半晌,没计奈何,不觉又转⾝再走进庵来。只见方才壁上所题诗句之后,又有数行草字,墨迹未⼲。董闻近前看时,原来也是一首绝句,道是:
侠平生独迈轮,季心剧孟是前⾝。
千金未始难为赠,何事男儿不识人?
董闻看罢,知是适来那人所题。便转⾝看那人时,只见那人笔尚拿在手中,看着董闻,微微冷笑。董闻忙向前恭⾝施礼道:“在下有眼不识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动问先生⾼姓大名?”那人放下笔连忙答礼。只因那人说出姓名来有分教:衲子之外,过遇一个异人;穷途之中,得免两番灾患。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