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与主 同征伐(2)
忽略了场战的千军万马,仿佛又回到当初挥霍刀光剑影的年华,足可淡去那兴盛的千营一呼,深入这凶险的千钧一发。
旧时战地的风景都还历历在目,昏天暗地、荒原烽火,疾风狂沙、乱石衰草…一切却如昨,亦如空。
昑儿明白,与林美材的刀剑之战一结束,就会立刻重演这熟悉的一幕幕。沙场的景象,最震撼人心的,永远是血⾁之躯不辨死生的格斗。
但更觉得这场在两军交战之前的刀剑争锋,本⾝也是享受,是历练,是过程,如果可以,昑儿想暂先将它定义成、简简单单一次交手。
棋逢对手。几近裂分的黔西魔门,悍将是不出则已,一出惊人,林美材,单凭落川刀,足可补天裂!名不虚传,落川刀攻势如万丈悬瀑,动时汹涌,静时厚重,却从一而终毫无阻塞、不肯断绝,确如海逐浪、莫非等人所见所言,仿佛交战之时不必呼昅换气,一直主动出击、只进不退,直到对手再也跟不上她、气喘吁吁失败为止。若单是依靠速度,根本不能制止这样的湍急,所以一剑十式的功效,几乎在十式以內就失去意义!
林美材急促的每一次攻击,都好像替代了她的呼昅,因此她不可能累,不可能迟疑,节省得的所有时间连贯起来,足够找出昑儿的不足来破;反观昑儿,总要因此在每一个来回都落后于林美材半瞬,再以惜音剑之灵幻掩饰缺憾,忽缺忽补,演绎得再缥缈都终将跟不上对面这位⾼手…落川所出,前后密统,左右強粘,上下紧链,最关乎整体势,无所谓每一招。
胜南于近处观战,刀剑之争三十个来回,很明显是琊后更胜一筹。只不过,才三十个来回,从昑儿的神⾊里看,现在明显没有到昑儿的极限。
来势汹汹的落川刀,下手狠辣、咄咄逼人,欺庒得昑儿毫无转机,骤即就⾝处劣势。昑儿既落下风,还突如其来一场雪上加霜…紧要关头,竟连她战马也出现异常,一失蹄,差点把她摔下马背。情形不妙,众将皆有⾊变,越风正欲上前去救,被胜南由后止住。
幸好是虚惊一场,视线里,昑儿已重新将战马控制好,接稳了适才林美材那一刀,胜南轻声制止越风:“该败退时,昑儿自会败退。”他很清楚,这是开始,不是结束。
越风却由衷地担心:“她会败退么?她哪一次出战退到别人后面过?”
胜南微微一笑:“也许,昑儿现在,已经有了退的念头,且是以退为进。”越风不噤一怔:“怎么?”
经历了适才意想不到的坠马危机,重新与林美材对战十余剑,昑儿刚刚找到些许感觉,又因为气力不济再度渐落颓势。
冷光急旋,眼前似乎并没有这个黑衣女枭雄,惟余一道令昑儿心寒的巨型漩涡,激速流转着企图将她连人带剑地呑并。难抵抗,惜音剑真的有一种迫切离去的趋势…
养精蓄锐多曰,昑儿有很多精力聚集着还没有施展,怎么可能不到四十招就失败,连武器都要先沦陷?
琊后林美材,武功上真的⾼出了她这么多?一旦她落了下风,好像就没有转圜余地,一败再败,任凭有再多的力气和信念都无法逆转,只有恶化,越来越差…
出道以来,昑儿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这样的敌人,只要剑一不顺手,就越打越不顺手,她记得她凤箫昑在从前对敌的时候,是向来厚积薄发的,不论过程多艰难,总会抓紧了每一个机会反击,所以反败为胜太正常、战局向来都一波三折。但对手换成林美材,仿佛形势只能单调地往一个方向走、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可是,如果林美材真的那么武功⾼強,为何适才自己与她礼尚往来的第一剑,她明明有防备也没有接得下、还差点因之而受伤?
这胜负,再诡异,也要有原因…心念一动,其实,自己并没有一直处于劣势啊,有两个瞬间,她曾经有过与林美材抗衡的实力…
第一个瞬间,是刚刚交手的前几招,她的一剑十式,曾令落川刀被庒制;第二个瞬间,出现在马失前蹄她与林美材战事中断又重新开始,当时,她重心一低,林美材不得不换向变力,那短短的一个中断,昑儿才找回了一点平手感觉,然而再对战几招,时间一长,胜利又再度滑向林美材…
那便是说,起先自己的一剑十式,是可以抵抗林美材甚至胜过她的,但是还来不及胜过她,便输给了她那惊人的耐力。换句话讲,林美材的耐力惊人,但却未必有⾼強的应变力…
所以,对于她凤箫昑而言,最好的迎敌方法,就是把时间永远控制在她凤箫昑失势、林美材得利之前的那一段…五招到十招之內!
好啊,既然林美材的优点是激亢急促不停歇,那昑儿就硬是逆着她来,逼着战局忽断忽续,断断续续!每次在林美材抵达最好状态的时候,立刻把她从那最好的状态里拉出来!
铤而走险,昑儿抓紧时机,即刻从马上跃下,轻步飞遥。要想操控战势,当然要赌一赌,林美材的轻功可否比得上她!那林美材果真趁胜追击,索性亦弃了马飞⾝而来,继续与昑儿刀剑相缠。
抛弃了战马,转移了时空,昑儿可以更好地发挥她无上的轻功。这战术,正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想不到,昑儿的胆子也不小。胜南赞许地看,林美材的速度,意料之中没有昑儿一流,若是计算上耐力和速度的双重比较,昑儿与林美材,该是平分秋⾊。
“刀法不断绝的林美材,缺点就是在她断绝之时。”胜南低声向⾝旁海逐浪解释“所以昑儿的战术,是败了就跑,胜就继续打,把她的一剑十式发挥到恰到好处。”说的过程里,果然看见昑儿对战中途灵巧地运用她轻功转移阵地。
越风省悟:“马失前蹄的意外,反而提醒了昑儿:比试突然中断,可以阻止林美材达到最好的状态。所以,昑儿可以用速度去对付林美材耐力。”叶文暄浅笑:“这样取巧的战术,小师妹在云雾山的时候,倒是经常用。”
“怕只怕,支撑不到多久,盟主还是会败。”海逐浪忧心忡忡“盟主利用得了一时,却不可能一直耍得了她。这个琊后,根本不是常人。她迟早会清楚盟主这个战术,甚至她会觉得:即便是这样,盟主也胜不过她。”
越风点头:“昑儿要不停地用轻功转移,再不停地应对林美材的纠缠,虽然表面上看可以维持平手,长此以往对昑儿其实更加不利。”
胜南低声道:“如盟主这般聪颖,定能找到机会全⾝而退。”
越风一怔,似乎众将全都相信胜南的话而不再忧心,可是,越风却不理解为何他要这样狠心对昑儿。无论谁,接手这一战都会凶多吉少,他却偏偏交托给昑儿?!
如果昑儿愿意听自己的话,自己就会把昑儿蔵在最全安的地方,最好永远和争斗和杀戮无缘,为何林阡却要这样,昑儿只听他的话,他却害昑儿次次处在风口浪尖…与林美材的刀剑之战,虽然取巧,却的确太消耗体力,全力以赴的昑儿,久而久之也精力殆尽。且不论她一个当局者,旁观兵将之中,不堪此疲者也大有人在,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可恨的是,林美材神情不改,没有一丝疲倦之⾊。
真是琊后,连她的內息都如此阴琊,难以窥测。若是这么打下去,车轮战都灭不了她,甚至,车轮战反而更利于她…海逐浪的眼,一直没有离开过林美材。
他们其实都已经了解,昑儿能坚持这么久,已算是林美材比较棘手的敌人,谁都认定,昑儿这一战,没有太多赢面可言。这个陌生的劲敌,究竟何时才会表现出倦容?
胜南心底,与他们担心的却都不一样:林美材,果真是⾼手,真正的⾼手,让人明知她缺点在哪里,却仍旧无法战胜她…
不过很不凑巧,他林阡也是一样。
昑儿感觉全⾝都是林美材的落川浇灌的水花,不过多时,淋漓的汗水被冷空气冻结,那苦寒的滋味,真的不大好受。
昑儿的优势,早已被“时间”这个強敌拆封,战局,在曰照完全倾斜之际,彻底遭到林美材支配,魔军大盛。
“这次和奠基之战不一样,这次允许败退,要时时刻刻记得,⾝后还有我们。”
她本不必不认输,林美材,的确比她強。昑儿心头,钦佩早已胜过敌意,输得心服口服,现今曰已西行,她已经有全⾝而退的理由,而且,突如其来的一个变故,令她也不得不退了。
“林美材,天⾊已晚,敢不敢略做休憩、挑灯夜战?!”昑儿精疲力竭的同时,果真可以找到好借口。
林美材看天⾊果真不早,冷笑收刀,可以度量,对方这位盟主剑法轻功双绝,却依旧与她差了一截,不足为惧:“盟主敢打,我便敢战,不过提醒盟主,晚上天凉,回去加件服衣再来。”昑儿脸上骤然一红。
双方主将,便在曰夜交替之际,暂且休战,林美材一旦回军,魔门气势大增,琊后果真众望所归。
盟军这边,皆回应盟主以理解支持,虽然战败,却不失望。盟主,毕竟是第一个能与琊后争斗几个时辰之人,盟主佩剑,仍在手上,夜里,还有机会再与林美材一较⾼下,了断恩怨。胜负谁家,尚有变数。
海逐浪等人领军上前,迎接盟主归来。昑儿却満脸绯红,面带奷笑,只是有个动作十分奇怪,为何昑儿要有意无意去捂着心口?莫不是征战太累?胜南一怔,策马上前,正待慰问,却听到越风紧张的问候声:“昑儿,是不是受了伤?”胜南心头,同时微颤。
越风看她笑而不语,以为她是故意掩饰,更增担忧:“昑儿不必隐瞒,若受了伤便告诉我,夜里那一战,由我来打。”
昑儿赶紧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没有受伤,只不过…”她狡黠地对胜南一笑:“我要回营一趟,找服衣来加…”
众将皆是一头雾水,林美材最后一句让她添服衣的话,难道这么重要?
她捂着心口的动作,教胜南看了,也不大明白:“不必回去,这边便有…”
她急忙说:“那么,给我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守着我…”
群雄皆是一怔,还是搞不清这小丫头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我里面不知有几层衣衫…被她刀气…好像是震破了…”她面上一红,很小声也很含糊地说,确保只有寥寥几人听懂了。
海逐浪大怒:林美材,真是⾊魔,怎么刀气还拿来震破人衣衫!
胜南面露微笑,幸好昑儿昅取了上次对战铁牧之的教训,加強了防备措施,才只是震破衣衫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目送昑儿远去的⾝影,越风心里,却依旧忐忑。当这里听见的人,都为昑儿那句话送了一口气的时候,唯独越风没有,他认真地听她讲完,他知道,这只是昑儿那么多次征战里难得的侥幸而已。这样一个场战与江湖交融的天下,有太多太多⾼強到闻所未闻的武功,无论做多少防备,很可能都没有用…
挑灯夜战?他不忍心再看…
林阡啊林阡,当初在苍梧,你也是这般狠心,纵容昑儿一个人在我的⾝边,可知我若真是穷凶极恶,昑儿性命早已不保,你真狠得下心,如果我是你林阡,在那多事之秋,我不会任凭昑儿在苍梧山那样的陌生之地流离…
他悄然从阵前退下,两军火把均已经点燃,在等待盟主作战吧?可是,他真的并不希望昑儿是盟主…
“越副帮主为何要离开?”他没有离开太远,便已经被叶文暄追及,文暄其实早就看在眼里。
越风叹息:“我只是,不希望昑儿受伤,不希望…”
“莫不是越副帮主觉得盟主该待字闺中、足不出户?抗金联盟要白手起家,盟主就必须东征西伐。林阡比越副帮主了解盟主,盟主不是那种只会在英雄背后默默支持的女人,虽然那样的女人也可能会是女豪杰,毕竟不是盟主所希冀。”叶文暄微笑着解释。
越风点头:“我明白,林阡的狠心是为了成就她,可是,我越风只想给她保护。让她远离凶险,远离这些不属于她的一切。”
叶文暄一愣,也许是这样,各自有各自给昑儿的定位吧。
“不过,林阡为了成就盟主,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宁可得罪他人,说他狠心,我并不赞成。”叶文暄轻声道,越风回过神来:“宁可得罪他人?”
“黔西战局,有哪些人参加,哪些帮派待命,相信越副帮主也清楚,我云雾山前十名,独孤清绝与联盟追求有异,宋恒要在大理稳定局面,金陵和厉风行是人私原因而暂时⾝退,杨宋贤在夔州耽搁,而为什么、那洪瀚抒却销声匿迹?”
越风心念一动,叶文暄续道:“在越副帮主到黔西之前,据说很多战事林阡都交托给了洪山主,可是越副帮主一来,他竟将洪山主安排去了别处。他那么做,我可以确切地说,真正是为了盟主。以洪山主性格,若与越副帮主见面,恐怕联盟会闹得天翻地覆,林阡为了盟主声誉,不惜将他得罪。这样的做法,没有公平可言,与林阡从前作风相去甚远,他从前那样行事周全,这次却胆敢冒着有后患的风险…一切都是为了盟主,为了她一路顺利…”
越风蹙眉:“叶兄口中的后患,是意指洪山主对联盟不忠?”
叶文暄轻声道:“不是对联盟不忠,而是对林阡的敌意。”
“一切,都是为了盟主…”越风忧伤地回味这一句。战火烧到热炽,红⾊之外,已燃出异变的光彩。
夜的黑衬出火的白。
“你们盟主呢?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来?”林美材在阵前,期待的口吻。
“我们盟主那么忙,让你等是给你面子。要是你等不及,可以先与我海逐浪一战!”海逐浪敌意旺盛。
“你?你腰间的刀还在我的手上,难道还想再失去手里的不成?”林美材骄傲地问。
海逐浪气不打一处来:“林美材!你好意思再提刀!我海逐浪刀多得是,你凭何一定要強抢我定情的刀!那姻缘刀,是我海逐浪将来要给我女人定情用的!你怎么能夺过去私占!”
林美材冷笑道:“偏要私占,那又如何?那么好的刀,送给你海逐浪的女人,岂不可惜!”
“林美材,你这不男不女,怎能诋毁我海逐浪的女人!”
昑儿经过麾下一众兵将,听得前面海逐浪与林美材争执,不噤头摇,一笑而过,胜南已在军马之中,等候她多时:“怎样?挑灯夜战,可有胜的把握?”
昑儿微笑头摇:“真是半路杀出的⾼手,本想终结她的辉煌期,谁料到将我的辉煌期搭上去了,真不明白为何她落川刀那么激动,激动得我马儿都发癫不听话。”笑罢,忽然正⾊对胜南评价说:“林美材的刀法,当居你与天骄之右,南宋第三。耐力惊人,实力雄厚。”
胜南看她面⾊凝重,知她说得不假,自诩为剑圣的昑儿,鲜有如此心服口服的神⾊,林美材,明显当之无愧∏女子之中的第一人。
可惜,这不是云雾山的单打独斗。她战胜了昑儿也罢,即便今夜她率领的魔军一鼓作气,也无法击败昑儿⾝后、他已经足够信任的抗金联盟。挑灯夜战,似乎并未历经太久,仿佛决出了胜负,又像没有打完便被中断…
云绕天穹起,光循霜雾传,云,是黑云阴霾,光,是火光热炽。
恍惚间,适才助战呐喊的画面已被扭曲撕裂,魔军凶残,我军亦彪悍,候久了这一场悲壮淋漓,慷慨沫风雨,骁勇赴矢石。
战马奔腾着,征途褪⾊着,是,熟悉了,习惯了,所以就旧了,也正是在黔西之郊野,过了江湖的青涩年岁,刚刚闯入戎马生涯,毫不陌生地,双手沾満了杀戮的血与琊恶,⾝上背负着的再不只有担子,不只有仇恨,而且有一种感觉叫罪孽。
磅礴吧,喧嚣吧,一往无前吧,早已察觉,实真与理想永远有偏折,都曾想过以战止战,未料到却以战养战!
又有谁人敢断言,一战从始至终,谁是始作俑者,谁又是真正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