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夕夜
定滔宮自未时风王、息王及两国大将⼊內后即关闭宮门,所有宮人、待者一概不得⼊內,直到酉时才再次开启。
冬⽇的天黑得早,宮中早已灯火通明,宮门开启,鱼贯走出徐渊、任穿雨、端木文声、贺弃殊,四人皆是面⾊沉静,眉峰禀然。
“宮宴快准备好了吧,一起去吧?”端木文声问道,目光却是望向一旁的徐渊。
徐渊看一眼他,双眉隐隐一簇,但最后还是无声点头。
当下四人一齐往庆华宮而去。
今夜的庆华宮是整个皇宮中最热闹的。大殿中显然经过一番装饰,殿顶之上⾼⾼挂起琉璃宮灯,灯光如⽔银泻下,殿內亮如⽩昼,红的纱幔沿着璧柱垂下,拂撩起,轻曼如烟,铺着锦垫的杞木凳,摆着莲花盏的楠木几,整齐有致的列于大殿,殿首正中的王座在灯光下金辉灿灿,宮人轻盈穿梭,待者匆忙奔走,为着即将开始的晚宴而准备着。
而忙得最起劲的便是丰苇了,但见他一下吆喝着宮人别碰坏那枝珊瑚樱,一下指挥着侍者摆正那盆紫⽟竹,一下嫌王座旁的屏风太素得换那张碧湖红梅,一下又说那青叶兰生必得配那雾山的云梦⽟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时末,终于一切忙妥。
“王驾到!”
当殿外侍者的唱呼响起时,殿內恭候的文臣武将齐齐转⾝,躬⾝接。
殿外,两王并肩缓缓行来,在这样的大⽇,两人皆着正式的王服,头上也端正的戴着八龙擎珠冠,长长的珍珠流苏垂落,随着两人的步伐,珠光若流⽔般轻轻晃动,华贵雍容。不同的是,一个依是⽩⾊为主,但围红⽟九孔玲珑带,仿如横贯⽩云的一抹霞,臂挽粉⾊长披帛,如飘于⾝后的轻烟,端是容光雅,气度⾼华。而另一个则是玄⾊王袍,间的⽩⽟九孔玲珑带,如流星环空,前、袍角皆以金线绣有腾云飞龙,越发的尊贵不凡。
“臣等参见王!”
“平⾝!”
君臣就坐,华宴开始,举杯共饮,贺一堂,佳肴如珍,美酒如露,丝竹如籁,舞者如花。
仁已十八年的最后一天,风王、息王与两国、帝都朝臣于庆华宮共进夕宴。
⽇后有朝臣回忆起那一次庆宴,总如雾中看花,无法将当⽇的一切情景忆个清楚明⽩,却偏因其蒙缥缈,而更让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会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会并不见得如何的奢华,昔⽇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过之,也并不见得如何的热闹,只是一殿君臣,妃嫔王姬一人未有,可也并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亲切随和,座下的臣子谈笑对饮,一切都是那么的谐和…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么便是…—平静!
皇家的宴会不是奢绮喧哗,也不是肃严沉寂,而是平静如深广的湖⽔,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起伏,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
从宴会的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平静而自然的渡过,品御厨做出的珍肴,互敬百年的佳酿、听宮庭乐师的绝妙佳曲,赏如花宮人的曼妙舞姿…当子时临近之时,君臣前往南华门城楼,与百姓共度这一年的最后时刻。
南华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几乎已全聚集于此,顶着刺骨的寒风翘首以待,只为着见一见风王、息王,那仿如传说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终于,当百官拥簇的两王登上城楼,那一刻,楼下原本喧哗如沸的百姓全都静寂下来,仰首而望,城上雍容⾼贵的两王含笑向百姓挥手致意,剎时山呼声起,城下万民跪拜,不顾膝下是寒冰还是泥浆。
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爱与感恩。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只知道风、息王将他们自⽩军的残害中解救出来,帮他们疗治伤痛,帮他们重建家园,帮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他们感、崇爱…他们以最朴实的动作表达!
当两王温柔的慰抚、励与祝福轻轻的、清晰的传⼊每一个人耳中,那一刻,寒风忽化舂风,拂去所有的寒意,⾝心皆暖,那一刻,万民倾拜,那一刻“万岁”之声响彻九天,那已不只是感,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于那仁德兼备、品貌无双的王的脚下!
当烟花升起之时,所有的人都抬首,看着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绽开,绚丽的点亮整个夜空,然后化为璀灿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那一刻,全城振奋…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抚额,为这世中难得的盛会。
凤栖梧的目光从绚烂的烟花移向城楼之顶、城楼最前的两王⾝上。
城上朝臣们都隔着一定的距离立于他们⾝后、左右,然后是宮人待者,然后是护卫的侍卫,城下则有万千百姓,那么多的人拥簇着,围绕着…但他们却似脫离了人群,一个隔离了所有人的立独空间中,他们并肩而立,仰首看着天幕上的花开花灭,脸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虽无数璀灿烟花,却无法遮掩那两人个的光芒,那种淡雅却⾼于一切的风华!
朝臣、百姓、喧哗、笑语忽然全都消失,城楼之上只剩那两人,衬着⾝后那満天烟花,那两个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视,是如此超脫绝伦…他们是如此相配的人,可为什么他们却是如此的疏离?!虽百官环绕,虽万民拥,可为何那两人流露出如此孤绝的气息?!
在烟花似海、在声如沸中,⾼⾼在上的两个人心头忽然同时涌上空寂孤绝之感。
无论人如何的多,无论周围的气氛多么的热闹,却是远远在这之外!
移首相视,却只是看到对方模糊的笑脸。
他们并肩而立,他们只有一拳之距,他们靠得如此的近,他们又离得是如此的远,仿佛隔着一面透明的镜墙,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的人,触手…—却是无法逾越的冰凉!
“今天其实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从来没有庆祝过。”
⾝后传来端木文声的喃喃轻叹,凤栖梧一震,心头蔓起一片无法言喻的酸楚。
子时近尾,宮中的灯火也一盏盏熄灭,庆已过,所有人都进⼊安睡。
极天宮的寝殿中,钟离、钟园侍候着兰息就寝,一切弄妥后,两人退下,合上门之时,看见他们的王正斜倚上窗边的软榻上,手中雪⾊的⽟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门轻轻开启一角,寒冷的夜风吹进,拂起那墨⾊的发丝,飘飘扬扬,披泻了一⾝,也掩起了容颜。
唉!两人心头同时长叹,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转⾝,却见一名內侍有些匆忙的跑来。
“什么事?”钟离出声问道,并示意放缓脚步,不要惊扰了王。
那內侍赶忙停步,轻声答道:“凤…凤姑娘在外求见?”
“嗯?”钟离、钟园两人相视一眼,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也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她这么晚了来⼲什么?”
“王已经休息了,请她明⽇再来。”钟园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复,只是…只是凤姑娘…”內侍有些呑呑吐吐,小心的看了眼前这一模一样的面孔,到现在他依然分不清这两个人,只知道这是息王⾝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凤姑娘…似乎…她好象…一定要见王的样子,所以…”
钟离、钟园闻言再次相视一眼,然后一齐走回门前,钟离轻轻敲门:“王,凤姑娘求见。”
房中的兰息正凝视着杯中红的美酒出神,闻言也不由一怔,有什么事能让那个冷情的美人在这种时刻求见?淡淡的扯起一抹笑:“请她至暖兰阁稍候。”
“是。”
钟离前往转达,而钟园则推门⼊內,侍候兰息着⾐,当要为他束起发时,兰息却挥挥手,就这样披着发走出去。
暖兰阁中,凤栖梧静静的看着璧上的一幅雪兰图,雪似的瓣花中,却有点点嫣红,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鲜⾎。这是兰息今晨画就的。
阁门推开,冷风贯进,回首,似要融⼊⾝后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转⾝行礼,却是无声无语。
“凤姑娘这么晚找本王何事?”兰息浅浅笑问,⾝后,钟离、钟园合上门退去。
凤栖梧看着面前的人,依是平⽇所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颜,优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双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无底…却正是那一片无人能懂的深幽让她的心隐隐作痛!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么?那些喜与怒,那些悲与忧,那些累与愁,他全都蔵于那一片漆黑的深渊之中,不与任何人倾诉,只是那深渊中的东西沉得多了也会有満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会有无法负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圆桌上,以平淡的语气道:“栖梧幼时顽劣,不喜女红厨事,后又以卖歌为生,一直未能好好学习,今⽇做了点东西,想请息王尝尝。”
“嗯?”兰息闻言眉头一挑,有些讶异的看着珠灯下光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请他品尝一下她的厨艺?
凤栖梧走过去,将桌上食盒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布层层剥开,然后打开盒盖,盒中露出一碗面。
看到面条的那一瞬间,兰息脸上那似永不会消失雍容浅笑终于慢慢褪去。
“虽然晚了,但这是栖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赏脸尝尝吗?”凤栖梧端出面条,轻轻的放在桌上。
这一刻的兰息目光似有些恍惚的看着桌上的面条,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淡。
“还是热的。”凤栖梧将筷子搁在碗上,抬眼看着他。
缓缓移步,走近桌旁,看着那碗面,实在很普通,而且单看便知,那味道绝不可能是“美味”面显然煮得太久了,都粘糊在一起,上面罩着一层青菜,但因闷得太久,菜叶已有些发⻩,青菜上搁着两个⽔煮的蛋,但剥壳的人显然⽔平不佳,表面上坑洼一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的是热的,在这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缕缕上腾的热气!
“那个…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来…嗯…虽然…这个…”注意到兰息审视面条的目光,凤栖梧不由呑吐的解释起来,只是支吾了半天,却无法将话语连贯起来,纤指紧紧绞在一块,目光看看兰息,又看看面条,雪⽩的容颜上涌上一层红云,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般道“这个…应该…可以吃吧?”连自己似也都不能确定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的说着:“息儿,你要记住,我们东朝的习俗在生辰这天,⺟亲与子女都会亲手煮一碗面给对方吃。息儿现在太小,所以先吃⺟后煮的,等息儿长大后,可要多煮几碗补偿⺟后哦…”柔软温暖的手轻轻的抚着他的头顶,那温馨的气息包围着他…
生辰…面条…
⺟后死后已再无人为自己煮过面条,便是生辰,自那一个⾎⾊的夕夜开始,已再无人提起,也决不允许有人提起。遗忘每年的今⽇是一个什么⽇子,记住每年的今⽇曾发生过什么…天长⽇久,似乎都已远了,似乎都已沉⼊骨髓深处,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上,这个平⽇冷情得可说是目中无人的人儿,此时却为着这一碗面而脸红耳⾚,而忐忑不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所有人都带着盛会的余庆疲倦⼊梦的夕夜,她却走进厨房,独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说什么贺言吉语,不说什么温言慰语,只说请尝尝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面…
一丝温暖的感觉就这样淡淡浮上心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暖,此刻却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这样浮起,那笑实真而清晰,温柔如⽔。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这碗温热的面条。
绞着的手终于松开,低垂的头终于抬起,轻轻坐下,静静的看着那个人吃面,看着那个人吃青菜,看着那个人吃蛋,看着那个人喝面汤…这暖兰阁是如此的温暖馨香,这一刻是如此的静谧悠长,仿佛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仿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这些微的幸福、些微的酸楚之刻!
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终于吃完了。
凤栖梧伸手,默默的收拾着。
兰息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看着那碗筷收进盒內,看着那盒盖轻轻笼上,微微闭目:“这些年,除了从钟离、钟园手中递过的东西,几乎未吃过别人的。”际浮起一丝浅笑,那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凄凉。
凤栖梧闻言手一颤,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却如一枚细针,轻轻的、极慢的揷⼊心脏,那痛也是隐隐的、长长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试食的都死了…后来便只吃钟离、钟园做的,那时才没死人了。”平淡的近乎无温的语气,冷然得近乎无情的神⾊,兰息微微转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兰图“⺟后死后,寝食无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么从脸上流过,冰凉凉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后,却是一阵窒息的痛!低头,抬手,颤颤的、机械的将锦布一层一层包回食盒,有什么滴落在布上,晕开一圈一圈的⽔印。
“暗箭周蔵,举步唯艰…”目光紧紧的盯着雪兰中的点点殷红,墨黑的发丝泻下肩膀,遮住了容颜,看不清神情,模糊了声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着我…只是…这样的面却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温柔的看着对面垂首的人“栖梧,这是⺟后死后的第一碗面!”
对面的人抬头,容颜如雪,眸中却闪着温热的⽔光,际扯出一抹极浅绝的笑容:“栖梧很幸运!”
“栖梧…”
长长叹息,伸手,轻触眼前的人儿,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寒夜中炙热如火。
“栖梧…”轻轻的唤着她,无限感慨的唤着她。
他自知她对他有情,却不知她用情至此!这个外表冷情,骨子里却极度自尊⾼傲的女子,却愿意跟随着他。召唤时为他弹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无唤之时便静静的站在她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怨悔…这一生啊,第一次有这样对他的人!便是她…也不会如此!这一刻,任是寡情如兰息也是深深感动。
那一双墨黑无底的眼眸中,此时真真切切的是温柔,那样怜惜的柔光是从未曾见过的!这是为我…这是给我凤栖梧的!闭目,颊边有他温热的手,一颗空酸痛的心,此刻无限的満⾜与快乐!无须论前因后果,无须有前情后事,只是此刻,便已⾜已!
“栖梧…”那样的神情令兰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软,轻轻握起她的手,那从未曾有过的念头便这样轻轻道出:“栖梧愿不愿意成为…”
那一语即要脫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那一瞬间皆以为是幻觉,但马上,兰息霍然起⾝,急步走至窗前,迅速开窗,然后那琴音便清晰的传⼊。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兰息的双眸猛然睁大,墨黑如静海的眼眸剎时风起云涌,目光灼灼的看着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声音微微发颤的轻轻溢出,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疑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能让他有如此反应?凤栖梧看着窗边矗立的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各种复杂得无法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作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优劣,自能知弹者技艺⾼低,这一曲清平调并非旷世名曲,曲调十分的简单,任何一个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弹出,只是此刻弹曲的人技艺显然十分⾼超,这样简单平常的曲子,却弹得悠然清畅,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旷神怡。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那一语似从心底的最深处吐出,叹息一般悠长绵远,余音缭缭,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的飘向远方。
那一刻,忽然明⽩了,这世间能让他至此的人,除了她还能是谁!那张俊雅无双的脸上,此刻茫、忧伤、欣喜、无奈…一一显现!这样的他,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提起食盒,躬⾝告退。
窗边的人转⾝,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清晰的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
“栖梧,这碗面,兰息终⾝不忘!”
“嗯。”微笑的移步,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的跨步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里明亮,温暖如舂,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门里的人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着微光,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于,绽开一抹浅笑,微涩而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人抬手遮目,却是全⾝心的放松,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宮窗前矗立的人,凤影宮琴旁坐静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那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最初的画面,那个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树下,那堆篝火旁边,那个俊雅沉静的少年,那个清俊爱笑的少女,那夜一他们相依取暖,那夜一他们相谈甚…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那时候他们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那时候他博学温雅,实真无欺,那时候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后的分岐,没有今⽇的利害得失,那时候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宮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的?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的蔵起,却无法蔵按住心底涌出的深沉悲哀!
昔⽇无论多么的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精心雕刻而成,修长洁凈,散发着柔和温润的⽟泽,完美却不实真!
“终于完成了。”⽟无缘长舒一口气。
起⾝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温暖的室內,但也注⼊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昅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慡,抬首睁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会即始…”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结束?”边浮起一丝缥缈难捉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雕像,静静矗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
低而沉稳的嗓音就在近旁响起,转首,却是皇朝。
“怎么还没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是才从上起来的。
“伤又发作了?”⽟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极重,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至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简洁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的帛卷昅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尔也想想自己的⾝体。”⽟无缘忧心的看着他。
但显然,对于他的劝告皇朝未曾⼊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卷墨之中。
⽟无缘无声的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那世事变幻,尽在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胜越天定吗?
王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陨飞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一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家人,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手不沾⾎的修罗?救生创世的圣人?这些都只是命定的吗?
命定?那张永远无波无绪的脸上首次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的闭上,任⾝心都沉⼊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家人求解的吗,而⽟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运啊…那却是他们⽟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永远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的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的⽟家人’果然是慧绝天下!若⽟家的人要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便可公告天下。”淡淡的开口,转⾝走回桌前,将卷帛仔细收好“新王朝成建时你可照典而行…”说至此忽微微一顿,然后又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
“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的更完美,即便是那风、息两王!”皇朝接过⽟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的道。
⽟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无缘的声音低低的洒⼊风中,轻不可闻“或许留为残局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