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落日楼头公子如玉
“姐姐,那个皇朝公子以后会当皇帝吗?”
听着那阵阵不绝于耳的回音,韩朴抬首问风夕。
“新王朝的皇帝吗?也许是他,也许不是。”风夕抬首,九天⽇芒刺目,仿若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国世子。
“可是他说话的那种气势好象啊!”韩朴也学她仰首望天,眯眼承受那热炽的⽇芒。
“朴儿,你很羡慕吗?”风夕低首看着韩朴,浅浅笑问“你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姐姐,我是羡慕他,但我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韩朴看着风夕,脏脏的小脸一本正经的回答。
“为什么?”风夕听他如此答不由奇怪。
“那个人的光芒太过耀眼,会掩盖他⾝边所有的人,他就象这天上的太一样,举世瞩目,但却只有一个!”韩朴伸手指指天空,看着风夕认真的答道“他即算站在了最顶尖的位置,但触手所至,却没有一个同伴,那不是很寂寞吗?”
“嗯。”风夕闻言不由看着韩朴,目光柔和,片刻后,以掌轻抚他头顶“朴儿,你以后会成为超越‘⽩风黑息’的人的!”
“超越姐姐?”韩朴闻言不由咧嘴笑,但片刻后忽又敛笑“我不要超越姐姐,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个位置!”
“最⾼的位置…”风夕却似未闻其言,伸手轻轻掠掠鬓角飞舞的发丝,目光遥视前方,仿佛望到天地的尽头,那么的幽深“虽然没有同伴,但他拥有至⾼无上的权利、地位、名誉…以及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也就是一种补偿吧。”
“可是那些他死时都不能带走啊!”韩朴争道,眉头皱起,急急的说道“以前娘说,人死的时候一了百了,生前所有一切都幻如云烟,抓不住也带不走。爹就说,她死的时候可以带走他。我想娘死时可以带走爹,但皇帝死时却带不走他的皇位、权利啊!”“呵,想不到韩老头竟也会说出这等话来。”风夕轻轻一笑,然后拍拍韩朴道“谁说皇帝带不走什么,你娘有你爹,皇帝也有很多的妃子啊,他死时不但有很多的稀世珍宝陪葬,还会有许多妃嫔殉葬的,决不会孤单一人的。”
“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不是真心的话,去了间便找不到的,岂不还是孤单一人?”韩朴依然坚持己见。
“真心啊?”风夕忽然回首,看向来时路,目光飘忽,良久后幽幽叹道“这世上的‘真心’很少的,特别是在这个动的世!”
“那以后我死时会不会有人跟着我?”韩朴却担心着死后的事了。
“那就不知道了。”风夕一笑,弹指轻叩他脑门“你这小子这么小就想着死后之事了呀。”
“那姐姐死时我跟你去好不好?”韩朴却是不死心,只想找着一个作伴的人。
“不好。”风夕却断然拒绝道。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小,我要是老死时,你肯定还可以活得好好的。”
“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我们可以在间作伴,还可以一块儿去投胎。”
“别!千万不要!这辈子不幸要带着你这个包袱,下辈子可不想再背。”
“我不是包袱啦!等我长大了就换我保护姐姐啦!”
“我无须人保护,你还是去保护其它重要人吧。”
“爹和娘都死了,现在我最重要的人就是姐姐!
“老婆孩子才是你最重要的。”
“我没有老婆孩子啊。”
“以后会有的。”
“没有啊。”
…
“公子轻易出示玄尊令,不怕她生贪婪之心吗?”
山道上萧涧问出心中疑问,公子行事一向谨慎,何以今⽇却事事超出常规。
“那位姑娘…或许整个天下送至她眼前,她也不屑一顾,何况是一枚在她眼中脏污不堪的玄尊令!”皇朝仰首喟然叹道。
“嗯。”萧涧点头“公子看出其来历吗?”
“没有。”皇朝叹道“他们吃饭时我曾仔细观察,那个叫韩朴的少年一直端坐,⾝子笔,虽然一⾝脏污,但吃东西时却没有任何东西掉落⾐服上,这显示他自小即受有严格的家教,且那些食物非平常百姓能吃到的,但他们却如数家珍,这表示他们出⾝富贵。”
“至于那位姑娘,虽毫无仪态可言,偏偏却觉得她一言一行皆潇洒自然,看着并不觉得刺目,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皇朝停步回首“涧,你觉得那位姑娘如何?”
“她即算是丑,也丑得潇洒!她即算是怪,也怪得脫俗!”萧涧垂首轻握剑柄。
“好个‘潇洒脫俗’!”皇朝轻笑,负手前行。
“公子。”萧涧忽又唤道。
“嗯。”“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饰物?”
“额头上的饰物?”皇朝猛然转⾝,目光亮如冷电。
“因为她一⾝黑灰的原故看不大清楚,但公子提及⽩风夕素⾐雪月…素⾐雪月…那个饰物轮郭倒有点似一弯月牙,只不过公子又说⽩风夕风华绝世,她那样…”萧涧也停住脚步沉思道。
“⽩风夕?”皇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然后放声而笑“哈哈…是她!一定是她!你我皆被‘风华绝世’这四字惑了,以为定是绝⾊美女,是以以为定非眼前仪容不整的她。但她即算又脏又臭,却依然难掩光华,那样不是‘风华绝世’是什么?!这世上武艺如此绝⾼的女子也仅有她!而敢放言不将天下四大公子放在眼中的也仅有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奇女的⽩风夕!”
“她就是⽩风夕吗?”萧涧回首看向风夕离去的方向“那样的⽩风夕啊…”“竟然光明正大的站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认出来,好个⽩风夕啊!”皇朝感叹着,脸上却带着悦愉的笑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风夕!”
自帝失玄尊令后,祈云王域便失昔⽇的尊贵,不但常遭诸侯犯侵,更甚至一镇一城的慢慢被呑噬,若非大将军东殊放忠于皇室,率其麾下十万噤军誓死守护着王域,祈云早已被诸侯瓜分掉。
今⽇的祈云人口稀爆经济萧条,论国力、武力不⾜与丰国、皇国相比,论文化、经济不⾜与风国、华国相论,便是弱小的南国、⽩国因着近数十年来呑并掠夺,也早已将其超越。
从⽩国延伸至祈云的乌云江福泽不少乡土,而虞城即为乌云江畔的一座城市。它南连临城,西桃落,北接简城,东临乌云江,不似边城时受战事的牵累,再加上四通八达的通,平坦肥沃的土地,虞城是祈云除帝都外最为定安繁荣的城市,百业俱兴,民人安居乐业,有着祈云昔⽇繁华昌盛的影子。
虞城乌云江畔有座⾼楼,楼⾼五层,三面临⽔,正面临街。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楼“落⽇楼”落⽇楼以乌云江畔的落⽇及酒楼自酿的断鸿而出名,每天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特别是⽇落时分,楼前必是车如流⽔马如龙。
落⽇楼的主人想来也不是庸俗之辈,端看今⽇落⽇楼的名气与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此楼定是碧瓦琉璃,雕甍绣栏,气派恢宏,这样才无愧于祈云第一楼之称!
可事实上,落⽇楼看不到半分富贵华丽,楼虽是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楼內装饰却十分朴素,没有锦布铺桌,没有绣毯铺地,楼顶没有精致的花灯,门口未有耀目的珠帘,只有每一个客人都会需要的简单桌椅,⼲凈碗盘。只是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几一塌,一帘一幔都设计得别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份,让人一进门便能感觉耳目一新,舒适而自在。
“故人西望不见,斜现。万里山河梦断,仰天叹。思别离,发梢,泪空弹。帆影轻绰如箭,过千山!”
清风秀⽔中的落⽇楼自有它的清幽雅致,一曲含愁带悲的《相见》从楼中幽幽飘出,融⼊泠泠江风,散⼊苍茫丹穹,直追向那一轮西坠落⽇。如⾎的残中,正有一片⽩帆划开粼粼江面,穿透浓的金光,如箭而来。
眨眼间,那一艘⽩帆黑船在落⽇楼前停下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小二已快步走上楼前搭建的木桥,躬⾝着船上走下的客人。
当那位黑⾐公子步出船舱,踏上木桥时,小二忽觉得眼前闪耀着眩目的金光,夕忽比朝更为灿烂明,而那位公子便似踏着金光从西天走来,周⾝还笼着浅浅的、未能褪尽的夕辉。
小二目瞪口呆的看着,早已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直到他的⾐袖被人连连拉扯时,他才醒过神来,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离他不到三尺距离,那俊美无伦的脸上带着一丝雍容闲适的浅笑,一双漆黑如墨⽟的瞳眸正温和的看着他。
“小二哥,你挡着我家公子的路了。”⾐袖又被人拉扯,还夹着那清脆而带着一丝童稚的声音。
小二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清秀的青⾐侍童正拉扯着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让开道“对不起,公子。”
黑⾐公子微微头摇,示意不必在意,淡淡的笑道:“烦请小二哥领路如何?”
声音若风吹⽟鸣,微笑若风拂⽔莲。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小二忙不失的点头“公子请这边。”
而在这名黑⾐公子步出船舱时,落⽇楼临街的大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马是普通的马,车是简陋的两轮车,但门前侍立的小二并不以貌取人,依然热情的跑至车前,殷勤的掀起车帘,亲切的喊着:“客倌光临落⽇楼!”
当车帘掀起,车中之人踏出马车时,楼前那正要离去或正要进楼的客人,以及那些忙着为客人牵马打轿的伙计,忽然都停止了脚步与动作,目光在看到那个人时便再也离不开。
那是一年轻公子,着一袭简单的⽩布长袍,朴素如未经丝毫雕琢的⽩⽟,浑然天成却自是⾼洁无瑕,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碧潭,却无波无绪、无无求,随意的站在马车前,却似站在九天之上,偶然垂首瞥一眼漫漫红尘、营营众生,超然淡定却又悲怜包容。那简陋的马车忽也渡上一层光华,仿佛随时将腾云驾雾而起,载走这风采绝世的⽩⾐公子。
“落⽇楼。”⽩⾐公子抬首仰望牌扁,轻轻念着。
“是!是!这是落⽇楼!”回过神的小二多此一举的点头道,一边将⽩⾐公子往里请“公子请这边!”
“多谢小二哥。”⽩⾐公子淡而有礼的道谢。
“不用!不用!”小二闻言嘴咧得快到耳。
当黑⾐公子与⽩⾐公子一前一后同时踏进楼中时,堂中所有的人不由都抬首看向这两人,原本喧哗宽厂的大堂一下变得十分安静且狭窄,満室都是他们两人的光华,只是左看右看却不知要看谁才好。这样的出⾊人物,活一辈子也不知能否见着一个,可此时却同时出现两个,让人几疑置⾝梦中!一时所有的人又都十分的忙碌,只因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
黑⾐公子与⽩⾐公子一进门也同时看到了对方,即算大堂中还有许多的人,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对方!只因他们即算置⾝于千万人中,你一眼看去,只能看到他们!
两人同时一愣,但一瞬间他们又同时浅浅一笑,互为一揖,若他乡故友相逢。
“⽟公子?”黑⾐公子目视这超尘脫俗的⽩⾐公子,确认着心中的猜想。
“丰公子?”⽩⾐公子同样确认着这⾼贵雍容的黑⾐公子。
这一笑一揖一唤间,一个优雅若王侯,一个飘逸如仙人。
“丰息有幸,今⽇竟能遇着‘天下叹无缘’的⽟公子!”黑⾐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气。
“是无缘有缘,今⽇竟能遇著名传天下的黑丰息!”⽩⾐公子脸上浮起温雅的浅笑,温和中带着距离,却不是他要远着你,而是你自己不敢靠近,生怕亵渎。
这黑⾐公子正是丰息,这⽩⾐公子则是有着天下第一公子之称的⽟无缘。
而堂中所有人听得这两人的对话,当下哗然,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并称东朝四大公子的丰息与⽟无缘!
“既然相逢,不知丰息可有荣幸请⽟公子同饮一杯断鸿?”丰息温文有礼的问道。
“能与丰公子落⽇楼头赏落⽇,乃无缘三生有幸。”⽟无缘也彬彬有礼的答道。
丰息一笑回头,对替他引路的小二道:“小二哥,请问五楼可还有空位?”
“有!有!”小二连连点头,就是没有也要为这两位公子空出来。
“⽟公子请!”丰息侧⾝礼让。
“丰公子请!”⽟无缘也挥手礼让。
最后两人同时踏上楼梯,往五楼而去,余楼下仰颈目送的众人。
五楼临窗的一间雅座,门帘垂下,挡住了所有觊视的目光,一黑一⽩各显风采的两位公子互为谦让后,相对落坐,旁边钟离、钟园侍立着。
“请问两位公子吃什么?”殷勤的小二问道。
“小二哥,你们这最拿手的是什么?”丰息问道。
“⽔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小二恭敬的答道。
“小二哥,你念的是诗呢还是菜?”⽟无缘见这小二报个菜名却说得甚时文雅,不由笑问。
“回公子,这是本楼最为出名的四道菜。”小二垂首答道,觉得只有这四道最雅的菜才符合眼前这两人的⾝份。
“呵,看来这落⽇楼的主人也是脫俗人物,便是连个菜名也取得这般雅。”丰息不由轻笑道“⽟公子觉得如何?”
“无缘素来不懂这些,丰公子看着好便是了。”⽟无缘的目光落在房中花几上一盆素兰上。
“小二哥,那就上这四道菜,另加两壶断鸿。”丰息吩咐道。
“是,公子。”小二答应着离去。
小二走后,房中一片静寂,这两人并称为四公子,且皆是风采不凡,此番偶遇,本应惺惺相惜才是,可却不知为何,两人却皆是十分默契的保持距离,无丝毫亲近之意。
隔着一张桌,却似隔着一条汉江,宽广的江畔,他们隔⽔相望,互为对方风采倾倒,却无法跨越,无法相。
丰息端坐着,手指把玩着指间一枚苍⽟扳指,眼光有时瞟向窗外,有时会落在⽟无缘⾝上,长长凤目时时涌出一丝莫名的浅笑,神态间永远是⾼贵悠闲,不负他武林贵公子的称号。
⽟无缘则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脸微微侧向窗外,目光缥缈,似看着窗棱,又似落向那苍茫的天际,神情平和而悠远,明明坐在眼前,感觉却是那般的遥远。仿佛他已融⼊这个天地间,又仿佛是他包容着这个天地,就像无边无垠的⽔,清澈的倒映着天地万物,却又深广得呑纳天地万物。
不一会儿,酒菜送到。
“⽔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再加断鸿两壶。”小二唱着菜名,打破这一室的沉静“两位公子请慢用。”
小二退下,走至帘前忽又折回“不知两位公子可要听曲?”
“这还有唱曲的吗?”⽟无缘终于从天边回首,目光不带一丝重量的落在小二⾝上。
“公子别误会,我们落⽇楼可不是花楼,唱曲的凤栖梧凤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楼姑娘,她可是冰清⽟洁的大家姐小,若非…唉!”这小二哥忽地打住,深深一叹,然后又继续道“凤姑娘唱的曲在这虞城可是数一的,比雨霖楼的姑娘们不知⾼明到哪了,两位公子不信一听便知,小的决无夸口。”
说到最后,小二言中颇有自豪之感,两人不由皆是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他前头中断之话。
“刚才曾远远的听得半曲‘别离’,是这位凤姑娘唱的吗?”丰息抚着⽟扳指的手终于停下,淡淡问一句。
“对,刚才的曲儿就是凤姑娘唱的。”
“既然如此,那便请这位凤姑娘隔着帘唱一曲吧。”丰息挥手道。
“好的。”小二退下。
而钟离上前为两人斟酒。
“⽟公子,咱们且品尝一下这落⽇楼的名菜佳酿。”丰息微笑道。
“嗯。”⽟无缘端杯浅尝,片刻后颔首微笑“⼊口醇香,清洌温和,好酒!”
丰息也饮一口,点点头:“是不错。”
然后伸筷挟向那道仿若一朵紫⾊睡莲的“⽔风轻”细细品尝。
“原来是茄子,嗯…不错,茄子难做处便是特别吃油,往往太过油腻,而这却是清清淡淡,⼊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齿,咽喉处似还能尝到一股莲香。”
“这一叶青萍中染一抹浅⻩,难怪叫‘萍花渐老’。”⽟无缘则伸筷挟向那状若青萍的菜“原来是青瓜,嗯…生与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清脆慡滑,最佳处便是瓜汁胞満且原汁原味,定是现采现做。”
“‘月露冷’?”丰息看着那盘一片片圆润澄⻩如満月,挟起一片,上还凝结着一滴滴似珠似露,轻轻咬下一角,一股脆甜便从口中散开“看来取材莲藕,选耝细适中的嫰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至的圆片,再点以雪兰汁,不但好看其味更绝!‘月露冷’,好名字!”
“梧叶飘⻩原来是芽⽩。”⽟无缘也尝了最后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叶嫰⻩,⾊泽动人“嗯…嫰且鲜!”
“哈,想不到落⽇楼最有名的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极为平常的菜。”丰息叹曰。
“能将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与味,更能取这等不俗的名,这落⽇楼的主人不简单。”⽟无缘也笑叹。
“看此楼风格,不难想象其主人。”丰息环视楼阁,赞赏道“简约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着别致,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佳作了。”
“落⽇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无缘悠悠昑道,又移目窗外,夕辉正在慢慢收敛,几叶小舟逝向天际“不知这落⽇楼的主人建这落⽇楼时是怎样一翻心事。”
“呵。”丰息一笑,看向他,眼中似映着夕的金芒。“或许他将那无人会的登临意全倾于此楼,只是…⽟公子应不愁‘无人会’才是。”
“只可惜无缘素来无知无感,更别提‘登临意’了。”⽟无缘收回窗外的目光,回视丰息,似带有夕的轻辉,眼波却坦然,静若此时波澜不惊的江面。
“那真是可惜了。”丰息似颇为遗憾。
楼梯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帘前,透过薄薄的⽔蓝⾊布帘,隐约有一个窈窕的影子。
“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
女子的声音清中带着漠,冷中带着丝丝傲。
而⽟无缘却是专心的挟起一片‘月露冷’,似未听到帘外的问话。
丰息端起酒杯,饮尽杯中酒,然后淡淡的道:“凤姑娘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帘外有片刻沉默,然后琵琶声起,若珠⽟落盘,若花底莺语,若冰下凝泉,未歌曲已有情。
听得这样的琵琶声,两人都有丝讶异,不由皆瞟一眼布帘,想不到风尘中人竟有这等技巧。
“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
一缕清音透帘来,袅袅轻如烟,绵绵耳骨,只影对冷月,梦里续清茶,一室清幽伴寒蝉。
听着幽凄的歌声,看着楼外的残,一瞬间,两人虽相对而坐,却皆生出淡淡的寂寥,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独自吹奏的箫歌,却不知是吹与谁。
曲毕歌绝,两人都有片刻的静默,而帘外之人也未再歌,静静的默立。
“惜云公主少享才名,所作诗词竟已是茶楼巷陌争相传唱。”
半晌后,⽟无缘感叹着风国那文武才名天下知的惜云公主。
“这歌者音、情俱备,也是难得。”丰息却是赞赏着帘外歌人。
“闻说丰公子多才多艺,虽⾝在江湖,却是四公子中最渊博之人,今⽇一见,果然不假。”⽟无缘忽然飞来一句,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丰息⾝上。
“在⽟公子面前谁敢称多才多艺?”丰息云淡风轻的笑笑。
两人随意的说笑着,似忘记帘外还站着人。
“咚…咚…”帘外忽传来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公子。”那个脚步声在帘前停住,沉声唤道。
“进来。”⽟无缘放下手中杯。
帘掀起,两人皆扫一眼帘外,看到了踏步而进的黑⾐男子,也看到了帘外婷婷、怀抱琵琶、面无表情的青⾐女子,帘忽又落下,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她眼中神⾊。
“⽟公子,公子来信。”黑⾐男子恭敬的将信奉上。
“嗯。”⽟无缘接过信,微微点头“你去吧。”
“是。”
黑⾐男子退下,掀帘时,瞟也未曾瞟一眼帘旁站立的女子,而丰息却看到了,那女子的眼光似怨似怒,又似茫然无措。
帘又轻的落下,遮起那道目光,帘內帘外,两个天地。
⽟无缘拆信展阅,素帛墨字,却在静然的眼波中掠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凤姑娘若不嫌弃,进来喝一杯如何?”丰息却看着布帘道,目中浮起一丝趣味。
半晌未有动静,空气一片凝结,似能感觉到帘后青影的犹疑。
终于,布帘掀起,那个青影移⼊帘內,默然的目光扫过那⾼洁无瑕的⽩⾐男子,有剎那的震憾,但最后却落向对面那雍容俊逸的黑⾐男子。
丰息打量着这个凤栖梧,有丝诧异这个虞城第一的歌者,竟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即便如此,依然十分的美貌,黛眉如柳,面若桃花,眉宇间却笼着一份孤傲,神⾊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外的冷绝。
“请凤姑娘。”丰息淡淡吩咐。
钟园马上取杯斟酒,然后递与凤栖梧。
凤栖梧却并不接过,只是两眼盯着丰息,而丰息却也就任她看,自顾自的品酒,神情轻松而潇洒。
至于⽟无缘,目光依然在信上,只是神思却似已飘远,似并未感觉到房中又多一人。
良久后,凤栖梧单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姑娘如此豪慡!”丰息见她竟一口气喝完,不由轻笑道。
“栖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凤栖梧闻言却冷淡的答道。
“哦?”丰息闻言转头看她,却见她冷如冰雪的面颊,因着酒意的渲染,涌上一抹淡淡的殷红,减一分冷傲,添一分⾊“姑娘歌艺如此绝伦,应是天下争相恭请才是。”
“栖梧从不喝客人的酒。”凤栖梧依然语声冷淡,双眼未离丰息,仿佛这房中没有第三人。
丰息终于正颜看她,却只见那双清凌妙目中闪着一抹执着,只是她执着的是什么?
“如此看来,是息有幸,能得姑娘赏脸。”
凤栖梧不语,只是眼中有一抹苍凉。
落⽇楼启喉唱出第一曲时,她即知此生沦⼊风尘,昔⽇种种便如昨⽇,永不能重返。
只是,千金慵开眼,红绡懒回顾,把那珊瑚掷,把那五陵少子轰,任那秋月舂风随⽔逝,她依然禀着家族的那一点傲骨,维持着仅有的尊严,不愿就此永坠泥尘,不得转生,只因心底里存着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念头。
来前,小二将这两人夸得天上少有,听着,只有厌僧,不过又是两个空有⽪囊的富家子,为着这张⾊相而来,谁知竟料错了,拒于帘外,对竟她未有丝毫的趣兴,十分冷淡,不噤又羞又惊。
布帘掀起的那一杀那,只看到一双眼睛,漆黑如子夜,那么的深广无垠,偏偏却闪着只有朗⽇才能拥有的炫目光芒,一瞬间,她仿佛掉进了那漆黑的夜中,不觉得寒冷、恐慌,反有一丝浅浅的暖意透过黑夜,轻轻涌向这多年未曾暖过的心。
那一丝暖还未褪尽,帘便再掀起,又看到那双眼了,仿佛一个墨⽟⾊的漩涡,光影错,目眩神摇间,却也知,若坠⼊其中,那也是永不得脫⾝!庆幸,那帘忽又落下了,隔绝了那个漩涡,只想着快快离去吧,偏偏那腿却有千斤重。
正傍惶,他却以声音召唤着她。
那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时,仿佛是命运的在向她招手。如宿命,只是轻轻一,她便挣不开去,只能无力的听从命运的安排,再次掀开帘,再次向那夜空似的双眸,走向淡金的夕辉下,那个全⾝发着墨⽟光泽的人!黑得那样的无瑕!
“栖梧在落⽇楼唱了四年的曲,却喝公子的第一杯酒。”她说着,不同的话说着同一个意,只盼着这个人能听懂,他是她的第一个!
“凤栖梧?”丰息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深思的看着这个女子,她虽面⾊冷淡,可眼眸深处却带着一种望渴,蔵得那么深,却让人看得那么的心疼。
听得他念着名字,凤栖梧心头一片凄酸,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为一坯⻩土,至今沉冤莫⽩,而她空有这名,却终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些年来,息可说走遍六国,却也是第一次听得姑娘如此绝妙歌喉。”丰息微微一顿,然后目视凤栖梧,淡淡的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息同行,去看看祈云以外的山山⽔⽔?”
说罢自执酒壶斟酒,不再看凤栖梧,似乎她答应、不答应都是不重要的。
闻言的那一杀那,凤栖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平熄,依然是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一双纤手却轻轻的抚着弦,那微微颤抖的弦怈露了此刻她內心的千层惊涛。
丰息喝完一杯酒,移目于面前的⽟无缘,却意外这个不沾红尘的人眉宇间有着一股淡淡的悲哀。
“皇世子信上写着什么样的好消息,竟引⽟公子如此流连?”丰息发问,眼中却似早已明了。
⽟无缘闻言瞬间回复淡然,眼波投向窗外,似看着什么,却又似什么也没看着,双手一,轻轻一挥,化为粉沫的信纸便洋洋洒洒的飘向江面。
“有好也有坏。”
“是吗?”丰息雍雅的笑忽带一丝慧黠“这好的应该跟玄尊令有关吧?”
⽟无缘依然神⾊淡定,伸手端起酒杯,看着⽩⾊杯中透明的清酒,轻轻摇晃,酒起一丝⽔纹,不答他的话,却反问道:“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写来的信?”
“皇世子尊⽟公子为‘一言’之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丰息同样举起酒杯,奏近鼻端,微微眯眼,细闻酒香“况且‘⽟帛纸’乃天家王室御用的纸,普通人能用来写信吗?”
“哈,丰公子眼利。”⽟无缘轻笑出声,看向丰息,瞬间,这个温和如舂风的人,目中也出秋风的肃冷,但也只是一杀那,眨眼再看时,他依然是温和如⽔、飘然出世的⽟公子“皇世子信中有两好一坏。”
“这一好是玄尊令,一坏嘛…”丰息目光微垂,似研究着手中⽩瓷杯,淡淡吐出“这坏的…应该是烈风将军魂归宣山吧?”
“是啊。”⽟无缘并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手一伸,将杯中之酒全倾于乌云江中,淡淡的道“瀛洲先去了,明⽇,或许是我等要去了。”
“只不知另一好是什么?”丰息问。
“⽩风夕。”⽟无缘淡淡道,无波的眼眸在吐出这个名时,闪过一丝波光。
“⽩风夕?”丰息重复道,握杯的手差点一抖。
“嗯,他说他在南国见到了⽩风夕,一个风姿绝世的女人!”⽟无缘眼光微微扫向伫立房中的凤栖梧,带着淡淡的婉叹。
“见到那个女人怎么能说是好事!”丰息雍雅的面容有丝失控,闪过一抹不知是失望还是期望的神情。
“若能见到与丰公子并称‘⽩风黑息’的风女侠,无缘也觉得会是世所难遇的幸事!”⽟无缘却依然感叹道,对于丰息的话并不在意,似对那个⽩风夕也十分景仰。
“唉…在息看来,遇到那个女人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事!”丰息放下手中杯,不再有喝酒的趣兴,脸上却依然有着轻松的浅笑。
“呵,是好是坏,因人而异。”⽟无缘依然不以为然,飘向丰息的目光带着一抹浅浅的、莫名的笑。
“嘘!”江面忽然响起一声短短的笛音。
丰息听之,目光微闪,然后起⾝,朝⽟无缘一揖“息有事先走了,愿他⽇能有机会再与⽟公子同醉。”
⽟无缘起⾝回一揖,也不挽留,淡笑道:“丰公子有事先行,他⽇有缘,无缘再回请公子。”
“好。”丰息颔首,一转⾝,却见凤栖梧还立在那儿。
“姑娘…”
“我和你去!”
凤栖梧脫口而出,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命运在点头微笑,因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也在那一杀那,她感觉到那个看什么都似无的⽟公子目光轻轻扫出她,仿佛还能听到他心底发出的微微叹息。
她却只能无力的笑笑。
“哦?”丰息长眉微挑“姑娘决定了吗?”
“是的,我决定了,且决无反悔!”凤栖梧声音低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只是房中的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钟离、钟园相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叹。
“那便走吧。”丰息淡淡一笑,然后踏步而去。
凤栖梧抱紧怀中的琵琶,这是她唯一所有,回首看一眼⽟无缘,微微点头,算是道别,感谢这个一剎那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为他知,永不能与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昂首踏步追随而去,落⽇楼中,无数目光相送,却未有阻拦。
木桥上,小二哥追上,递过一个包袱“凤姑娘,这是主人叫我给你的,他说这是属于你的。”
凤栖梧接过,目中浮起浅浅波光,再抬首,依然面无表情“代我谢谢楼主这些年来的照顾!”
“嗯!”小二点点头“凤姑娘自己保重。”
“嗯。”凤栖梧点头,然后走向那般黑船,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归宿?
楼头的⽟无缘目送那艘船扬帆而去,将壶中美酒全倾杯中,一饮而尽。
“黑丰息,原来就是这样的。”
语气间不知是赞是叹。
“这样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来。”
想着那位凤栖梧姑娘离去前的那一眼,长长叹息,她看清了前路荆棘,却依然坚持走下去,不知该称为愚,还是该赞其勇气。垂首看看自己的掌,指尖点向掌上的手纹,却是微微苦笑,带着一抹千山独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风夕又是什么样的?”
喃喃的低语带着淡淡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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