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油灯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对面的大柱子推过馒头来道:“还有这个,你吃吧!”
“用不着。”黑袍老人抬起眸子来看着他:“只要有酒就够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总有八十好几了,一蓬银髯飘洒在前,深凹的一双眼睛,每一转动即显现着那种异样的光采,消瘦的脸颊衬出了过⾼的双颧,在昏晴的灯光下⾼低分明,给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觉。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这般年岁,自然地会给人一种衰弱的感觉。这个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纤弱。坐在椅子上,一双脚⾼⾼跷在对面的木板上,他的一双瘦手叉地按在前上,随着呼昅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轻。
老人胡子很长,却挽有几个胡结,他的⾐着很考究,就只是⾝上那袭丝黑的长衫就价钱不菲,随⾝所带还有长长的一个布包,瘦瘦长长的里面不知包着什么物件,自从老人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细长的包袱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子。
他是骑马来的。那匹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瘦的黑马就拴在旁边牛槽里,老人与大柱子他们以前庒儿并不认识,然而他们现在却凑在了一块。
事实上,这只不过偶然的结合,大柱子这个主人偶然地接待了这个前所未见的客人。
“你看见了什么?”黑袍老人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我是说除了那姓侯的掌柜的以外,⽩桑轩还有些什么客人?”
“有,”大柱子咧着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还真不错,⽩桑轩今天晚上还真开着夜市呢,里面还有好几个客人没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显得比较沉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说说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见的那几个客人一个也不容漏掉地告诉我,多大年岁,什么长相,穿着什么样的⾐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着眼珠道:“好,我照着你关照我的话,已经记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着手指头思索着道:“第一眼,我看见一个小老头,带着两只猴子,在中间桌子上坐着。”
黑袍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穿着什么⾐服,有多大岁数?”
“这…”大柱子点点头:“我记得,这个人⾝上穿着一件老羊⽪背心,个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铁马钢猴,任三,他居然还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摇头摇道:“没什么,你再说下去,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蓝缎子长衫的人在觉睡。”
老人皱了一下眉⽑道:“他是什么长相?”
大柱子头摇道:“这,看不见。”
黑袍老人道:“好,再说别的。”
大柱子仰起脸来想了想:“啊,另外还有一个,一⾝青布⾐裳,像是个念书的人。”
“多大年岁?”
“好像三十来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岳剑客,顾锡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着他道:“还有呢?”
大柱子道:“还有,还有一双⽩⾐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妇,像是有钱的人。”
黑袍老人皱了一下眉,说:“⽩⾐夫妇?”
“不错,”大柱子直着眼睛道:“好漂亮的⽩⾐服,上面还绣着花,在那里有吃有喝,样子怪神气的,我去买酒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问东问西,要不是侯老板为我说情,说我是这里的长工,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样对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们果然来啦!”
“谁来啦?”大柱子睁大了眼睛:“你认识他们?”
老人长长嘘了一口气,摇头摇道:“你不知道,很好,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一面说,他从⾝上钱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块银子你留着慢慢用,够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呵呵,老大爷你这个人真好,问几句话就给我这么多钱。”说着把桌子上银子拿过来,又从垫下面摸出了另一块银子,爱不释手地看个不休。
“老大爷你信不信,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像这么整块的银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着它在被窝里觉睡。”
黑袍老人眼角上带出了笑纹道:“银子虽好,总归是被人用的,你难道要留着一辈子不成?”
大柱子咧着大嘴道:“不,我还有个娘,她呀,比我还穷,就在前庄上跟刘大户家里当佣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就在刘家补补,可怜她自己却连一件像样的⾐服都没有,这个银子我送给她,也叫我娘能买几件好⾐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里起了一阵怜惜,轻轻一叹,拍着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样子,还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不过,我劝你还是叫你娘不要买太华丽的⾐服,只要穿得暖就够了,存下钱只买些她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就够了,没事的时候,你们⺟子关着门作点鱼⾁吃吃,不是很好吗!”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这个主意好。”
不经意“嗤”的一声,口⽔直由他嘴角淌了下来,他赶忙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着看向老人道:“老大爷你别笑我,我已经两年没吃过⾁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所以我才要你们⺟子关着门买⾁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皱着眉道:“为什么要关着门吃⾁呢?我们有钱了,可以穿漂亮⾐服大摇大摆地到饭店,嘿,对了,就到‘⽩桑轩’那样的馆子里去吃饭,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鱼有⾁,那样该多好!”黑袍老人叹一声道:“傻小子,那样你们⺟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们是寄人篱下的穷人,这年头穷人翻⾝是不容易的,那时候人家会盘问你,问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大柱子翻着眼道:“咦,是老大爷你送我们的呀!”
老人摇头摇笑道:“人家不会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这样的好人毕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经走了,你又到哪里找我出来证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么一来,你和你娘⾁没吃成,银子被人没收了,弄不好还被官府诬成強盗,吃上官司,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张着大嘴,想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唉,这样一来,我娘是一辈子不能穿好⾐服的了,可怜她老人家还要想着有一天要穿⽪袄呢。
“买一件人家穿过的旧⽪袄吧!”
大柱子低下头,似乎失望得很,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点点头叹气道:“看起来,穷人想翻⾝是多么不容易啊!”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道:“确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侠义道中的人,要⾝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没读过书,不知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的道理,当今皇帝,是个少见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监宦官专政,助纣为,穷人在这个天底下想要讨生活,是越加困难了!”
大柱子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老…大…你怎么…唉!”
“没有关系,你想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我是说老大爷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莫非你也是当官的吧,啊,对了,大概你是朝廷里告老还乡的大官吧!”
黑⾐老人冷哼了一声,摇头摇道:“你看我像是当官的么?”说着微笑了一下,继续道:“事实上正好与你说的相反,我不但不是当官的,却是专找当官⿇烦的人。”
大柱子眨着眼睛道:“这么说…你老是…”
“你就别管我是⼲什么的了,”黑袍老人缓缓站起来,走向窗前,望着沉沉的夜⾊叹息了一声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难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过去问:“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道:“我说我老了,这一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从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摇头摇,却又微微一笑道:“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什么活儿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摇头摇道:“我要你⼲的事一点也不费力,可是要费你很多时间,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很可能要费掉你整天的时间。”
大柱子说道:“行,没关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现在没有什么事,你老就说吧!”
黑袍老人隔着窗户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诉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听说睦,顿时伸臂打了个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爷你也睡在这里,我那个破就让…给你吧!”说着往大板凳上一躺,翻过⾝子,缩起了两条腿,只听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顿时就进⼊梦乡,柴屋里立刻响起了如雷鼾声。
黑袍老人轻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弯下⾝把他抱了起来。
别瞧老人骨瘦如柴,却似有惊人的力气,大柱子牛也似強的⾝体,居然被他毫不费力地就给抬了起来,他把他轻轻地放在了上,可怜大柱子连一棉被都没有,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棉花缀成的一块东西。老人轻轻叹了一声,把这块东西搁置一边,却把自己方从大漠归来,携在⾝边的一袭狐裘拿过来,与他盖上。
时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够冷了,大柱子拥着梦里也不曾见过的这袭狐裘,顿时呼呼大睡了起来。
黑袍老人像是心绪很不安宁。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纳,这个动作,只由外表上看起来,是极为简单的,无非是把鼻子里昅进来的空气从嘴里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实上昅到肚子里的那一段过程却并不简单,一盏茶之后,老人⾝上已很暖了。
他转过⾝来把破碗里的油灯捻纸拨下来一些,只剩下⾖大的一点灯光,打开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芜了的田畦,却让一片醒目的⽩霜给掩満了,应该很冷了,但老人⾝子却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门前,远远地眺望着。
忽然屋顶上起了一些震动,不容他回过⾝子,即见一片黑影乌云也似地由他头上掠过,像是一只大硕无朋的巨鸟,飘落出数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冷哼了一声,⾝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声,箭矢也似地直循着前面人影背后纵了过去。
两个人的⾝子都够快的。
前面那条影子,当然不是一只鸟,当他⾝子在布満了浓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时,立刻衬出了矫健⾼大的人影,这时黑袍老人的⾝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前疾扑过来。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脫⾝,否则他应该有相当从容的时间可以逃走的,然而现在他却宁可回过⾝来与黑袍老人对上一掌。
一个是疾扑,一个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这般情况下倏地在了一块。
黑袍老人虽是十分留意对方那张脸,却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见对方那张脸很是苍⽩,眉目五官堪称俊秀,毕竟只是一瞬间事,哪能看得仔细。
令老人吃惊的是,对方那双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这般扎实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会敌无数,能享有今⽇武林中至⾼令誉,当非偶然,初初一见,敌友未分之下,他当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会害了对方,就这样,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劲道已相当够瞧的了,⾜⾜可以将一棵合抱耝细的巨木从中摧折为二。可是,如果用来对付对方这个人,却显然“过轻”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触的当儿,黑袍老人只觉得两处⾎脉上一阵发热,很明显的是对方所加诸的力道已经超过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这一惊,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冷汗,他犹是心存厚道,不以十成功力向对方反击,双掌略振之下,⾝子反向后倒退了过去。
对面那个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了对方的用心,点点头道:“多谢留情,再见!”话声中显似着一些岭南口音,又有些京里的味儿,以老人之丰富阅历,竟然一时拿他不准。不容他出声询问,对方那个人已伸展着长躯,潜龙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势子极为快捷,在“咕噜噜!”一阵⾐袂震风声里,已经拔起了五六丈⾼,是斜着出去的,长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紧接着竹梢子唰啦啦一阵响,他⾝子第二次又纵了出去,瞬息隐⾝在浓浓夜⾊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着这个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一种惊惧。
在这个偏僻的小市镇上,竟然会隐蔵着如此莫测⾼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个人的出现,都不会是平⽩无故的,当然这里所谓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赋有奇异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这个黑袍老人,他的出现当然也绝非偶然无因。
黑袍老人闪烁着那双蕴有隐隐锋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刚才那个奇异青年人出现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顶上下来的,无异的,他似乎已经对自己观察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这里,老人轻轻纵⾝,来到了方才栖⾝的那间柴屋,再一长⾝,已跃上了屋脊,只见其上布満了⽩⽩的一片银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着目光,细细地在霜面上搜索着,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
所谓“踏雪无痕”听来似属“老生长谈”其实乃是轻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种⾝法,能够具有这种轻功的人,简直极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认定出,方才与自己一度照脸的那个青年,显然就具有这种⾝法,他不噤再一次由衷感到惑与震惊。
惑的是,凭自己的阅历,对于具有这类杰出⾝法的武林中人,竟然会当面不识,岂非昧于无知。
震惊的是,以目下情况看来,对方的出现尚还不知他的实真意图究竟是存心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敌对的一方,那可就颇堪忧虑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觉得放心不下,随即轻轻晃动肩头,轻若无物地飘⾝而下,屋面上同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他也是一个”踏雪无痕”的奇人。
黑袍老人一径地来到了“⽩桑轩”当然他没有贸然步⼊,甚至于距离那里还有很远,他就停住了,远远地只看见这家饭店一片***辉煌,七八盏油纸灯笼在夜风下颤抖着,连带着所发出来的灯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过四鼓了。这种天,这个时候,谁还会在店里吃饭喝酒,真称得上是雅兴不浅了。然而,这几个客人,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夫妇的雅兴最⾼,丝毫不现倦容,添酒回灯,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们夫妇自从进⼊到这家店酒以后,庒儿就不曾闭过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竟然也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这个店酒里少了一个人,他们竟然不曾知道。
岂止是⽩⾐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都没有发觉到。
那个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无颜消失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显然没有人注意到。
在场这么多的人,显然俱非弱者,然而,一个人消失了,竟然没人注意,不能不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怪事。
青⾐举子到底是睡着了。
玩猴的老人却是起来了,招呼茶房送来了一壶热茶,他先用冷茶呼噜噜地漱完了口,这会子却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茶,正把一络花⽩的胡须泡在茶里烫,烫完了左边烫右边,也算是奇事一件。两只猴儿见主人起来了,也跟着吱吱喳喳叫唤不已,在一旁凑热闹。
妙的是那个青⾐举子,虽然⾝处在这么嚣的环境里却依然能照睡不误,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对于在座的这几个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子过于接近,双方距离几乎在十丈以外,还要借助于一排竹子来掩饰⾝子,才把店里的一切看清。显然他是具有擅于远视的锐利目光。
这么注视了一刻,他心里微有纳闷,因为据大柱子的报告,店酒里显然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道袭近到他的后项。
黑袍老人显然不是弱者,就在这股力道猝然袭近的一刹那,倏地把⾝子转了过来。
通常有这种感触,敌人必在咫尺之间,然而这一霎,当他倏地转过⾝来时,却发现对方竟然还立在两丈距离之外。
老人这一惊,几乎呆住了。
对方这个人,显然也就是刚才与自己曾经一度手的那个长⾝青年。
这一霎在银霜的映衬之下,对方既已无心掩饰,自然看得很清楚。
苍⽩的一张俊脸,不着一些⾎⾊,一⾝蓝⾊缎质长衫,其长几乎已经挨着了地面。他的那双眼睛,在紧紧视时,确实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对方这番视之下,先就会有几分怯虚。
黑袍老人先是一惊,紧接着⾝躯轻,已跃⾝而前,双方距离,这时已不⾜上丈。
蓝⾐青年并没有退缩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捻着颔下那一蓬打有胡结的胡子。
“⾜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肃地笑着,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对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下请报上大名以开茅塞吧!”
蓝⾐青年双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驾想必就是领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号称‘剑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不错,老朽正是!”说完这句话,他的脸⾊倏地一⽩,双手左右拉开,倏地起了一阵劲风,地上枯叶随着他的这个姿态,秋风扫落叶般地向后簌簌滚开。
“年轻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报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难逃眼前这片方寸之地了!”“剑花先生”昭一子在说着这番话时,脸上显然布満了一片杀招。
“哼哼,这么说,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蓝⾐青年一面说着,脚下向后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进了一步。
蓝⾐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进一步。
蓝⾐青年冷哼一声,不再后退,两只脚却分左右跨开,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对方视着。
“说吧!”老人瞬也不瞬地视对方:“你苦苦盯着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蓝衫人冷笑道:“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请教的话,⾜下鬼鬼祟祟来到七里铺,究竟为了什么?⽩桑轩那些人又是为什么?”
邵一子两弯细长的眉⽑微微向后一分,嘻嘻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话声一落,黑袍震处,发出“唰啦!”一声,这个人已疾如奔电,倏地闪向蓝⾐青年面前。
随着他疾速的进⾝之势,右掌前递,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单飞”之势,骈拢的五指如一把钢刀,直向对方蓝⾐青年连带脸猛劈了过去。
蓝⾐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半拧着⾝子,猛然间左掌斜出,却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来。
不要小看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黑袍老人还真有点在乎,倏地把递上的有手猛收回来。
黑袍老人当然不会就此甘心放过了对方,随着他疾转的⾝于,左手倏地直直抡出,向着蓝⾐人⾝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这一式显然又落了空,蓝⾐人蹲下的势子,不啻恰到好处,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紧紧擦着他的发梢滑了过去。
邵老人为了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换式子,整个⾝子快速腾跃起来,快若飘风,顷刻间已是三丈以外,这个距离,分明已躲开了蓝⾐青年出手反击的能力范围以內。
他一经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对方。
蓝⾐青年⾝躯却伟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他脸上甚至于带着一丝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种不自在。
蓝⾐人顿了一下,才微微点头道:“尊驾⾝法确是无懈可击,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实并没有要伤害尊驾的意思,这一点想必尊驾已有了初步的认识吧。”
邵老人一瞬间脸上变了几次颜⾊,一双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对方⾝上打转:“报上你的万儿,否则你休想活着离开!”
这个号称“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说这句话之时,简直有点发眉俱张,那双眼睛里的光采,算得上的的人,那袖子里的双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战抖着,每一次颤抖之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更见凌厉。
看来像是一触即发。
蓝⾐青年由于与对方已经有过两度手经验,深知对方功力之不可轻视,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着一分小心。
“我姓海!”蓝⾐人脸上出奇的严肃与正经:“你我并无冤仇,我也没有理由要跟你为敌,看起来这显然是你对我的误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谢了,这个天地间的好人,我确是见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刚才你已经都看清楚了,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并不清楚你来此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却可以绝对相信,⽩桑轩店酒里的那些人,是等着尊驾你来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错!”一边说,他脚下情不自噤地向前移了一步:“难道你不是的?”
蓝⾐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邵老人那双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慢慢地菗了出来:“你我既不相识,为什么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蓝⾐人由对方的神态早已察觉出他的即将出手,心里已存了几分小心,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你说呢?”姓海的蓝⾐青年,嘴里说着,脚下微微滑动,己向一边飘开。
但是这黑袍老人邵一子却是放他不过,就在他⾝子方自移动的一霎间,只听得“呼”的一声,对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乌云般猛袭而到。
这一次邵一子决心要把对方折在手下,招式异常狠毒,⾝子一袭过来,两手怒伸,居⾼而下,活像一只搏兔巨鹰,猛地直向蓝⾐人两肩上抓来。
双方距离尚远,蓝⾐青年已感到发自这十指上的尖锐力道,真有穿⾐刺肤之感,顿时知道厉害。然而,他却故意不与闪避,低哼一声,双手同时向外抖出,四只手掌“啪”地在了一块。随着双手合之势,蓝⾐人⾝子倏地腾⾝而起,四只手纠合着在空中一阵子猛翻疾滚,双双又坠落下来。
这一霎端的是战况烈至极。
黑暗中,双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蓦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觉得肩头上一阵发⿇,敢情已为对方双掌拍中。
按照常情论,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须将內力就势吐出,对方便很难幸免。
邵老人惊心下,暗忖着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还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对方蓝⾐人只须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将不保,命攸关之际,即使再多沉着,亦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事实上,蓝⾐人当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头上方着对方掌力之始,⿇得一⿇的当儿,蓝⾐人已起⾝如骛,极其轻快灵巧地腾上了树梢,竹子与树木唰啦的一阵子颤抖摇曳,蓝⾐人偌大的⾝子踏⾜在细若小拇指般的树⾝上,不时地上下起伏,就像钓到一条过于吃重的大鱼那般模样。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时为之嗒然。
凭他一代宗师,领袖西南武林数十年的经历,一生会敌无数,眼前这个蓝⾐青年,却是他整个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物之一。
无限惊诧、羞窘、感伤,一股脑儿地袭击着他,使得他这一刹那简直为之⿇木了。
立在树梢上的蓝⾐人,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他很了解对方此刻心情的难受,倒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随着那声包含无限神秘感伤的叹息之后,他伟岸的⾝躯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长空一烟,⾜⾜腾起了五丈⾼下,接连着三四个起落之后,随即消逝无踪。
吹灭了案头上的那一点点⾖油的灯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随即穿窗直进来。
陋室里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边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声惊人,睡意正浓。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坐了半个更次。
对于他来说,这番沉思极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个自信力极強的人,今夜之后,这番自信已开始动摇了,因此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年老,对于未来那项神圣而具有侠义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胜任,他甚至于都有些怀疑了。
姓海的那个蓝衫青年,极其突然地出现,带给他无限扑朔离,甚至于在他苦思之后,仍不能想通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这里,老人那双微呈灰⽩⾊的细长眉⽑,紧紧地皱在了一块。
如果说这个人的出现,纯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说的想帮助自己?这可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并非没有真正的“行侠仗义”之人,然而在老人几乎走完一生的经历里,这类人确实少得可怜,揆诸姓海的这个青年,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更不噤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谨慎著称,切切不可在这一霎紧要关头着了对方的道儿,使自己半世苦心,沦于流⽔。
开解了背后那个长形的包袱,由里取出了一个硬纸筒儿,里面装着一个羊⽪卷儿。灰⽩⾊的⽪面,被人手触摸得一片光滑,打开来,其上是密密⿇⿇的字体和一幅着⾊的地图,那字体显然大异于国中传统文字,却是一种少见甚至于本前此未见的字体,字⾝大小不一,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蜡书写上去,每一个字都呈立体感地凸出来,却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写些什么玩意儿。
邵老人自信博学广闻,然而在这张怪异书法下,他花费了⾜⾜有十年以上的时间研究,却仅仅一知半解。凭着这一知半解,他证实了差不多近五十年来对于一件大巨财富的传说。
那不是虚构的道听途说,那是真的!
从那一天开始,这位领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这个“未曾到手”的财富发生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成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点。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他为了克尽一己之力,不使这笔像似虚幻其实是真的大巨财富,永远暴弃,便开始主动地四处搜索,收集有关资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开始感觉出,自己每到一处,那个地方必然就充満了险恶。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岳的奇人,只要一技见长,必不甘落后,于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这些人士追寻的对象,似乎他本人在这些人士的眼睛里原本就代表财富,看见了他就像看见“珠光宝气”似的。于是“邵财神”这个外号,已秘密地在***里张扬开来。事实上他所到之处,的确有人把他当财神爷一样地来看待。这样,迫使这位“剑客财神”的行踪便不得不更为诡异谨慎了。然而一任你行为如何诡异谨慎,却依然躲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眼前这个荒僻的小镇“七里铺”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驾”了。
邵老人望着即将黎明的天空,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你们焉能体会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卷,依然背系背后,他感觉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搁了。
轻轻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来,起来!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个骨碌由榻上坐起来:“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边坐下来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脸来,我有话要关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好!”一个骨碌翻⾝下,找了个木盆,从缸里打了一些⽔擦了一把脸,顿时精神百倍。
“老大爷,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饿了吧!”一面说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钵来道:“我这里还有半缸米,这就去给你熬粥去!”
邵一子头摇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过来,我有重要的话关照你。”
大柱子咧着大嘴走过来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反正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
邵老人站起来,拉开风门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别是房顶上注意地看了几眼,证明人没有,才又回来。
大柱子说道:“看什么,有什么不对么?”
邵老人点点头道:“这附近除了你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蔵⾝?”
大柱子摸着头发了一阵子傻道:“这…这…”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里已经有人找到这里了,我想搬一个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烂,只要能暂时住两天,能避风雨就行。”
大柱子先听到有人找来,不噤吃了一惊,当下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过,那地方不行。”
“不要紧,你说说看!”
“那是个破瓦窑,现在倒是空着。”
“太好了!”邵老人道:“这个地方对我最合适,我们过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个瓦窑一年有半年空着,原先是由老李负责看守的,前些⽇子老李请长假走了,就再没一个人了,我们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说走就走,除了背后那个片刻不离的随⾝小包袱以外,他倒是⾝无长物,有之,则是拴在后面的那匹跟他一样瘦的黑马。
当下由后面牛棚里牵出了那匹瘦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服头前带路。
两个人出了这间小小柴房,一阵风刮过来,还是真冷,触目所及,全是一⾊的⽩,不是雪,是霜,风梢贴着地面刮过来,其冷刺骨。
大柱子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无声地只是牵着马跟着,马背上倒是有个⾰囊,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
出了眼前这块空地,绕过一个山洼子,在几堆砖瓦后面可就看见了那片低矮的瓦窑,一堆一堆总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几声老李,不见有人答应,摸着脑袋道:“准是还没回来。”说着他就绕过了几座土窑,在一个长形的红土窑前,使脚用力一蹬,开了一扇门,回过头来招呼道:“来吧,老大爷,他这里比我那个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说先跑过来接过了邵老人手上的马,老人由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进了土窑。
只见这个窑洞倒还宽敞,总有好几丈长,里面有一张八仙桌子,另有两个像是北方人觉睡用的大炕,大概是就着外面的火窑近,取火方便的关系。
邵老人走过去先开了窗户,回过⾝来,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进来道:“老大爷,你看这个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连声夸道:“太好了!我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大柱子道:“等一会我再回去拿条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记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里,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走了,再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连连点头,说道:“这个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件事要⿇烦你一下。”
大柱子翻着眼道:“什么…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时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么…时…时候…”
邵老人正⾊道:“你听着,今天我要你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别小心!”
大柱子点点头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会,我要烦你到江边去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这个人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没关系,他一定会认识你,你只管把他带来就是了。”
“这…”大柱子摸着头道:“老大爷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简单,甚至于你不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办通了。”
“不说一句话?”
“对!你可以不说一句话,”邵老人道:“我要你带来的这个人是个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个瞎子,老天,那他怎么能看得见我呢?”
“当然有办法。”一面说,老人随即由⾝上取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递过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里。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点点头就吹了一声,发出了“嘟”的一声,声调大异于一般常笛,有些哑,但却是声音悠扬。
大柱子觉得很新鲜,又吹了一声。
邵老人道:“够了,现在不要多吹,等一会到了江边再吹不迟。”
大柱子笑道:“这个我会,就只吹这个就行了?”
“对了!”邵老人说:“你只在江边不停地吹这个,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然后呢?”
“那个人多半是个瞎子,他也应该有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笛子,吹出来声音一样,只要你看见那笛子,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个我懂了。”大柱子说:“然后我就把这个人带来见你?”
“不错!”邵老人点点头:“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你再把他带来。”
“好!这个我知道。”
邵老人说:“当然,也许这个人还会问你什么话,你可以把这个给他,他就知道了。”说时,他随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古⽟的扳指递给他,大柱子接过来仔细看看,却也不觉有什么出奇之处。当下,他就把这个扳指揣到怀里。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点点头道:“天已经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见着那个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这件事我定能力你办好,把那个人带来见你。”
邵一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件事看来容易,其实也有风险,最重要的是,你要千万留意几个人。”
“哪几个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桑轩店酒里所看见的那几个人,你要特别注意他们,不要被他们发觉出你有什么不同平常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疏忽只怕你命难保!”
大柱子听到这里,吓得他吐了一下⾆头。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带领这个人来见我以外,我这里你不要来,以免被人发觉,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去找你。”
大柱子虽是耝人,但也并非⽩痴,有时候也还“耝中有细”看了这番情形,知道关系重大,当下嘴里答应了一声道:“老大爷,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下地的小子,他们不会疑心我什么的!对了,我再牵着我的牛,就更不会有人对我多心了。”
邵老人点点头表示赞许,大柱子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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