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英雄珍重(九)
“就在这里分开吧!”岳城外的码头,方拓缓步走下舢板,看了看天⾊,转⾝面对后面的卢喜妍,笑道:“我该找间客栈睡一觉了!”
归乡的奋兴转化为了惊愕,卢喜妍有些不解:“不到我家里坐坐?”接着目光在她⾝上的男装扫过,立时醒悟:“你是怕我不方便吧!”
方拓的嘴角翘得更⾼了,显是默认了。她不想在这里暴露⾝份,以男人的⾝份住在即将成亲的卢喜妍家里,弄不好会给对方带来⿇烦。虽然柳长风知道自己的别,不会想歪了,但旁人的言语,也是忽略不得的!
“卢姐姐你看那是谁?”蓦地,一旁睡眼惺忪的容越来了精神,手指着不远处,叫出声来,话语里带着奋兴。
卢喜妍闻言愣了一下,抬眼望去,目光越过方拓的肩膀,也是轻呼一声,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羞赧之⾊在脸上闪现,连脖子都红了。
方拓感到奇怪,刚要转⾝,就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卢姑娘…”话到这里,声音却又颤了颤:“阿拓?”
这声音异常的悉,方拓的⾝子停顿了片刻,接着笑了起来,她终于知道卢喜妍为何会这般反应了。转过⾝,委婉的咧了下嘴角,对不远处正在走近的华服男子抱拳招呼道:“长风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那华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江南四公子的老大,青叶公子柳长风。
柳长风怔怔地望着她,眸中神情变幻,很是古怪,那样凄凉,那样飘忽,带着几分惊诧,又蕴蔵着抑制不住的狂喜。似乎一下子想起了无数的往事,竟是呆住了。
方拓回头看了眼惊疑的卢喜妍和容越,不想让这种古怪气氛继续下去,不自然地⼲咳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她闭上眼睛,朝着自己的额头重重的拍了下去,故意地说:“嗨!我这不是废话么!你当然是来接未婚的!”
柳长风猛地回神,躲开了她的目光,尴尬地垂下眼睑:“你就不要笑话我了!”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抬起头,冲卢喜妍抱拳浅笑道:“卢姑娘!”
“柳公子!”卢喜妍走前一步,敛衽施礼,她与平常女子不同,涩羞之下却并无女儿家的扭捏,但是面对自己的未婚夫,难免显得拘谨了。
方拓见他们这个样子,只觉好笑,刚待开口调侃两句,却感觉有一道辣火辣的目光投在自己的⾝上,诧异的抬眼扫去,那灼热目光源自一双深邃的眸子。而其拥有者则是一个⾝着⽩⾐的男子。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肤⾊微黑,剑眉胆鼻,⾝材⾼,很是英武。
感受到她的异样,柳长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不觉抖了抖,又笑起来。
“没想到马兄弟也在这里!”他大声地招呼,言语之中显得格外亲切。接着转头对方拓道:“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此时,那男子已经走到了跟前。不等柳长风讲话说完便接了过来:“方才听到长风对阁下的称呼,想必您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踏歌公子吧?在下华山派马泽。”目光重新放回到方拓⾝上,半晌后,嘴角却古怪地划起一道笑容来…
方拓知道柳长风是特意来接卢喜妍的,自己不好打扰,再加上那马泽看她的眼神让她有些气恼,偏偏碍于柳长风的颜面又不好发作,更觉不舒服。聊了一段时间后,便以整夜未睡⾝心疲倦的理由,推辞了柳长风喝酒叙旧的邀请,带着死活要跟她一起的容越进⼊了岳城。
进了城门,方拓朝⾝后看了眼,接着朝⾝旁的容越问道:“容越,那个马泽你认识么?”
“马泽?”容越停住了⾝形,也朝后看了看,才说道:“听说过,他自称是浪子,不过江湖上的人都在背后里骂他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据说他爹马逢辰对他失望透顶,打算将掌门的位置传给养子马秋敬呢!”
“浪子?华山…”方拓短促的呼出口气,沉思片刻,又问道:“他的未婚就是咱们见过的唐萱?”
“当然了!”容越翻了翻⽩眼:“马逢辰就他这一个儿子…”接着却又皱了下眉:“若不是出了颜飞那档事儿,我之前还真不知道他订亲了呢!”转头见方拓沉昑不语,以为她是在担心唐萱的事情,便开口劝慰道:“虽然帮助那个颜飞犯了武林的忌讳,可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阿,量来那个马泽不能将咱们怎么样!”
方拓闻言笑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觉得他真是个二世祖么?”她总算知道对方看她那怪异眼神因何而来了。可一想起那双深邃的眸子,心里却总觉异样。那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该有的眼睛么?不像阿!
“江湖上的传言,谁知道真假!”容越淡淡的回应了一句,见她仍是紧锁着眉头,有心叉开话题,便问道:“对了兰姐姐!柳大哥不是要帮你准备住的地方么?你怎的不去?”
方拓苦涩地牵起嘴角,随后又茫然地摇了头摇,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洞庭湖畔连绵着一片青翠苍郁的山峰,顺着这⾼耸的山峰望过去,可以发现有一处较为平坦的小山岗在山峰脚下,而走近一些,更可以看到那山岗子上面,一片密密⿇⿇的竹林中竟然有翘檐飞角,亭台楼阁隐在其中。
“铁掌无痕”彭大先生名气响亮,他的庄园在岳州更是无人不知,方拓找客栈定了房间后,便迫不及待地独自寻到了这里。
方拓顺着竹林小道而上走到山庄门前,向门房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没多久“咣当”一声,两扇正门忽的打开了。紧接着一位貌俊朗清奇的⽩袍书生含笑而出,对她双手拱:“贵客到临,可惜家⽗⾝体微恙,有失远,还请恕罪!”停顿一下,又说:“在下彭真,早闻方兄大名,今⽇总算得见真颜,幸会幸会!”
方拓忙回了一礼:“冒昧拜访,还望主人见谅。”
那彭真伸手引进:“请进!”-方拓欠⾝又是一揖,两人一同迈进大门。
⼊到庄內,等仆人上过茶,方拓礼仪地喝了一口,便将茶杯放下,直接进⼊主题:“在下想见一面无难神尼,不知是否方便!”
“您找无难神尼?”彭真愕然一愣,紧接着面带歉意地道:“真是不巧,无难神尼七⽇前便已离开了。”
“什么?”方拓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良久之后,意失地长叹口气:“真的来晚了!”苦涩地摇了头摇,又看向彭真:“彭兄可知无难神尼的去向?”
“这个…”彭真面带歉意:“她老人家在江湖上的行踪一向飘忽不定,在下实在不知啊!”看了眼方拓面上那失望的表情,还想说什么,这时,一个仆人跨了进来,看了方拓一眼,才行礼道:“公子,青叶公子在外求见…”
“我就知道你会先来这里!”从彭家出来,柳长风看了眼⾝旁一脸不解的方拓,庒低音量道:“所以,将卢…卢姑娘送回家便赶了过来。”
“什么消息?”方拓直截了当地问,她自然知道柳长风特意寻来不是要找自己叙旧。
“阿拓,你找无难神尼究竟有什么事?”柳长风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上下打量着她,关切道:“难道伤势还未好?”
“怎么?”方拓一愣,惊诧道:“他们没同你说么?”她以为柳长风能找到这里,是因为接到睦州的消息呢!
“他们只说要我注意无难神尼,必要的时候请她留下!”柳长风叹了口气,勉強笑道:“搞得我心里一阵紧张,以为你的⾝子又有什么不是!”接着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现在看来,似乎另有要事啊!”“害你担心了!”她歉意地笑了下,脸上闪过奇异之⾊,一瞬不见,照实回答:“是关于我的⾝世!”望着柳长风略显沧桑的面庞,眉头却细微地拧了下!
“⾝世?”柳长风怔仲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不是⾝体的原因,那我就放心了!”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早先收到消息,我便上了心。”他眼波飘动,似乎将整个心神都放在四外嫰绿的竹叶上,轻声说道:“听说彭大先生中的毒被清除了,便赶了来,好在那时离这里很近,总算在神尼未动⾝之前见了一面。”
“哦?她怎么说?”方拓神情一动,脚步也停下了。
“她说有事要北上,此事一了,在天目山等你!”柳长风收回目光看向她。
“她真这么说的?”方拓有些意外,半晌过后,长长的出了口气,喃喃道:“总算…”
光斜下来,又透过道旁竹林的枝桠投到地上,幻化出片片斑驳的影子。舂风轻柔,却似乎又什么东西,在心口化散开了…
一条小船正行驶于湖面上,四周是一片茫茫碧⽔,浩瀚烟波,一望无际。轻波调中,无数渔舟漾湖面,渔帆点点,芦叶青青,⽔天一⾊,鸥鹭翔飞,洞庭湖的舂景,岂只是一个美字能够形容的。
方拓坐在船头,眼见四周美景,不由的闭上眼睛,阵阵清风袭来,湖面上微波漾,涟漪片片,船稍有些起伏颠簸,颇具韵律的哗哗⽔声,歌昑般悦耳。
方拓睁开眼睛,只觉心里无比舒坦,长长出了口气,回头看向同船的伙伴。此时容越正手握鱼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静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一副庄重谨慎的样子,可惜方拓知道她孩子心,没过多久便会厌倦,果然,没一会儿,她便拧了拧眉,眼睛控制不住地追逐起⽔中各⾊各样的游鱼来。
她笑着摇了头摇,眼光一转,却见卢喜妍怔望着湖面发呆,脸上神⾊变幻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
愣了一下,她笑问:“怎么,邀请我们来游湖,你这做东的倒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为了怕引起不必要的⿇烦,她特意换上了女装,才同卢喜妍一起上船,谁想到,这都离开码头很久了,对方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外,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容越听到她的话,这才注意到卢喜妍的怪异,眼珠转了转,吐⾆道:“卢姐姐眼下恐怕在想着柳大哥呐!”说完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她这一捣,卢喜妍立时回神,紧张地看了看后面撑橹的船夫,羞赧地红了脸,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眼:“小丫头胡说八道!”
“嘻嘻!那姐姐在想些什么?”容越调⽪地眨眨眼。
“我只是,担心以后看不到这种情景了!”卢喜妍一呆,脸上僵住了表情,低下头,半晌,缓缓说:“京兆离这里太远!”毕竟,行走江湖和远嫁他乡完全是两码事,一想到将来,她也不免多愁善感起来。
“怎么会?”方拓失笑,心下却理解,即将成亲的女人,会胡思想也是正常。这时候,自然要帮好友说几句好话:“长风兄格温和,待人极为体贴,嫂子要回家探亲,他怎会阻拦?”她故意换了一个称呼。“就是就是!”容越接过话:“卢姐姐不必担心!”
卢喜妍眉⽑紧皱,微微头摇,抿嘴道:“可是这几⽇我总是心神不宁的,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声音却是越来越低,船上的空气似乎忽然沉重起来,令人窒息的宁静弥漫开了。
方拓看着卢喜妍,脸上闪过古怪的神情,轻轻一叹,想说些劝慰的话,却又不致该说什么。
“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容越索丢开鱼杆,站起来走到卢喜妍⾝边:“卢姐姐就要成亲了,怎么还在胡思想呢?你若不愿嫁,就退了这桩婚事吧!”接着扫了眼方拓,嘿然道:“若是看柳大哥不对眼,你也可以写一纸休书,把他休了!”
“胡闹!”火气重新烧到脸上,卢喜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就会拿我开心!”
“什么叫胡闹?”容越眉⽑一挑,将嘴巴凑到她的耳边,极小声地说:“兰姐姐就是这么做的!一纸休书,把她那小丈夫休了!”
这番话怎能瞒过方拓的耳朵?她险些栽到湖里去,⾝子晃了晃才稳住,手指着罪魁祸首,她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表嫂告诉我的!”容越掩嘴而笑,得意道:“她最疼我了!”
“哎!”脸上僵住了表情,方拓低下头,幽幽叹了声,却是不再说什么了!她没想到,容越竟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
“你?”卢喜妍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单看方拓的反应,她便对这件事情的实真再无一丝怀疑了。
“这还不算什么!”容越观察着两人的脸⾊,越想越觉快意,想了想,又对卢喜妍道:“他那个小丈夫收了休书,竟然不敢吭出声来。”说到这里,她眼里带上了极度崇拜的神采,看向方拓,口中还感叹:“真是太厉害了!”
方拓此时似乎恢复了平静,听到她这么说,脸上重新掠过云,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一抹痛苦,却又立刻蔵了起来。
与容越不同,卢喜妍知道这并不是值得羡慕的事情,她凑到方拓⾝前,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上下打量,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兰姑娘能诗会画,武功⾼強,确实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将音量控制在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到的范围。
“卢姑娘过将了!”方拓不自在的别过头,口中淡淡的回答:“不管我过去是什么人…”话到这里停顿了好长时间,才继续道:“现在,我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这语气轻飘,显得很是古怪,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世间确实无人能配得上你!但是…”卢喜妍叹息一声,用劝解的口吻道:“刚极易折啊,你的个如此好強,还是改一改吧!难道过去发生的事情还说明不了问题么?你太苦了!”她知道,有些事情旁人说了本没用,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她却不得不说这些话,
“改?”方拓冷冷地撇嘴:“恐怕改不了了!”眉头一展,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尽中的积郁:“若说辛苦,这世上的人,哪个不辛苦?我宁愿一生忙碌,也不想临死后悔。”
卢喜妍看得见她苍⽩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无奈地摇了头摇,知道再说无用。
她们在谈,那边容越则是心情惴惴,因为她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时多嘴害得方拓不开心,现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可能是觉得这样的气氛确实不好,方拓笑了一下,満面的霾完全不见了踪影:“今天不是游湖的么?就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了!”样头,正见前方⽔平线上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现了出来便开口问道:“那就是君山了吧?”
“不错!”卢喜妍站了起来,指着前方道:“这君山本叫‘洞庭山’,当年,舜帝南巡,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攀竹痛哭,眼泪滴在竹上,变成斑竹。后来两妃死于山上,后人建成有二妃墓。二人也叫湘妃、湘君,君山之名,由此而来!”接着又看了看天边即将沉下的⽇头:“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咱们便住在君山!”
似乎是为了合她的解说,蓦地,远处传来动听的歌声,那曲调婉转优美,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真好!”卢喜妍感叹一句,又看向方拓:“不过还是没你的歌好啊!”想了想,又补充道:“看在小女子即将出嫁的份上,踏歌公子能否赏脸⾼歌一首?”说着,一只手放到了后背甩了甩。
正在她⾝后的容越看到手势,反应了过来,连忙弯进了船蓬,不多时取了一张琴出来,递到了方拓的面前。
“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方拓看着那张琴,朗朗一笑:“既然你们非要我唱,我就只好献丑了!”说着,将那琴放到膝上,调好了弦,却一时想不起应该唱什么了,她抬起头,沉昑片刻,望向清澈蔚蓝的湖面,手指微抬,挑动起了琴弦…
“…什么时候天地变成江湖?每一步风起云涌。什么时候留泪不如留⾎?每个人也自称英雄。什么是黑⽩分明?是是非非谁能回头。啊什么刀光剑影,把风花雪月留在心中。
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人在江湖却潇洒自如,因为我不在乎。
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在风云之中你追我逐,恩怨由谁来结束。”
她的歌声低沉,却又带上了股一往无前的味道。此时,⽇头渐渐西沉,万道霞光给天地涂上了一层绚烂的⾊彩!⽔天相连,茫茫。风平浪静的洞庭湖在这舂⽇里,宁静又谐和。
⽔气升腾,渐渐凝聚在船头,方拓的全⾝好像笼在一层轻纱里,霞光照耀下,可见烟雾缭绕,似真似幻。掠过的风把她的头发微微吹散,⾐诀向后飘扬,紧贴着她的⾝子,湖⽔泛着鳞斑,反映在她⾝上,几如透明。她仿佛成了湖⽔的一部分,纯透明净。此时此刻,她仿佛已经不是凡间的一分子了,⾝影缥缈得几乎随时都会飘散,似乎在下一刻,她便会飘离尘世,返归天界。于人视觉感官上的震撼,实在难以形容。
方拓口中唱着,心中更是一片宁静,她想到了过去的种种,想到了可能面对的种种,想到了兰若冰那个秦王哥哥,更想到了无难神尼即将告知的秘密,也许,剩下的两块宝⽟,也有下落了!恍惚间,周围的一切又仿佛一下子与她无关了,包括她自己。她好像脫离了⾝体,飘临在湖上,俯瞰着八百里烟波。耳边可听到一切的声音,鸟声,⽔声,琴声,歌声都拂耳而过。
她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化开了,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歇,歌声也沉落。凡尘的声音穿过九天,将她自云端扯了回来。她长呼口气,站里而已,转头,却只看见呆傻的卢喜妍和容越,以及那个手中已经没了橹的船夫渔客。
这时候,船离君山更近了。可惜她们谁也没有察觉,在君山郁郁葱葱的竹林里,自始至终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