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将尽,光舒暖。悦眉蹲在院子里,将喝过的茶叶摊在竹筐上,等待⽇晒风⼲。
她请婶儿留下祝府所有泡过的茶叶,不知不觉就搜集这么多了;她以手指轻轻拨弄微卷曲的茶叶,眼眸逸出神秘难解的笑意。
“请问耿悦眉住在这儿吗?”半掩的大门传来女子询问声。
“你有事吗?”悦眉站起⾝,走向那个不敢遽然进门的年轻妇少。
“你是耿姑娘?”来人注视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问着,再以极慢、极轻的声音道:“我是董馥兰。”
悦眉认出她了。一年不见,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虽然面容依然秀雅端庄,头发梳理得整齐有致,一⾝翠蓝丝绣⾐裙亦衬出她应有的少气质,但外在的装扮却遮掩不了她某种说不来的憔悴。
她生下来的孩子应该有三、四个月大了,莫不是还没补好⾝子?
董馥兰见悦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声下气地道:“很抱歉我冒昧过来拜访,打搅你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请耿姑娘…”
“你进来吧,小心门槛。”
悦眉没有二话,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位寻常访客,就算她是云世斌还是天王老子的子,也不起她的情绪了。
九爷在书房教几个年轻伙计读书识字,叔儿婶儿在厨房忙着,她没惊动他们,将董馥兰请到客厅。
“我去端茶。”请客人坐下后,她才发现董馥兰是单独前来的。
“不用了。”董馥兰忙唤住她,开门见山地道:“耿姑娘,是这样的。去年董记布庄开始贩卖你在绛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很快就卖光了,后来世斌…呃,我家相公试着照你以前的方法教导师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可是…”
“想找我过去你家的染坊?”悦眉坐到另一张椅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别误会。”董馥兰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微微红了眼圈。“是世斌负了你,害你试凄,又做出那等诬陷的亏心事,我们绝对没有脸再面对你,今天我是私下过来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爹和世斌。”
“你没有必要代他们道歉。”悦眉分辨得很清楚。呵!这是男人的过错和劣行,为什么要由不知情的女人来承担呢?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的赔罪,因为我还有不情之请。”
“请说。”
“宮里有一位贵妃娘娘十分喜爱江南舂绿的颜⾊,打算将整间寝宮换成江南舂绿,可是世斌调染不出来!”董馥兰语气急了“织染局催得很紧,因为世斌已经允诺货了,如果做不出来,董记布庄五十年的信誉就毁了,耿姑娘,请你…”“来求我的应该是云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耿姑娘,求求你帮我们!”
董馥兰说着就要跪下去,悦眉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摇摇坠的瘦弱⾝子。
“你⾝子很虚,刚生完孩子怎能到处走吹风?”与其说悦眉染上九爷的唠叨习惯,不如说她恢复了直慡的本。她边说边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厨房泡一壶热茶。”
“孩子…”董馥兰两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个月时流掉了,是个男娃娃…”
悦眉震惊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一张哀伤的容颜。
她在董馥兰⾝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绝望、悲伤、无助…曾是⾝上的一块⾁就这样掉了,纵使可以靠葯物食补重新调理⾝子,可心头的伤口又要如何修补?
况且董记布庄业务繁忙,她的丈夫和⽗亲有空关心她吗?若云世斌疼惜她,又怎会让她烦布庄事务,甚至拉下大姐小的颜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运轮转,时过境迁,老天也无法给一个恒常不变的答案吧。
“你…”悦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说,这是报应吧?”董馥兰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悦眉按住她轻颤的手背,摇了头摇,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别想那么多,要报应也是报应到做坏事的人⾝上。”
“不,我宁可代他们承受过错。”董馥兰突然转而握紧悦眉的手,焦急地道:“他们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呵!云大,好一个哀兵政策啊。”
祝和畅踏进厅门,凉凉地勾起嘴角,门外几个伙计好奇地探头探脑。
“九爷,人家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说风凉话。”悦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样?回头帮陷害你的人?”祝和畅不觉扬⾼声音,他想帮她出口气,倒是热脸孔贴冷庇股啦。
“祝九爷,”董馥兰见了他,马上起⾝,深深地一个鞠躬。“您在正好,我们正打算拜访您,想请您再度帮董记送货。”
“你们不是有新的货行了吗?”
“他们不如祝九爷您的和记经验老到,又能顾全货物。曾有一批生丝,半路让野鼠咬了:还有一次过河时,半个马车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价当旧布卖…”董馥兰听到门外伙计极力憋住的笑声,忧愁地道:“我们决定和他们中止契约,再请祝九爷帮忙。”
“你们?你们是谁?”祝和畅摆⾜了⾼⾼在上的傲⾊。
“是世斌和我。”董馥兰低下头。“我爹生病了,卧静养,现下全由我们打理布庄。祝九爷,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嗯。”生意上门,祝和畅是不会和银子为难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计较的本⾊。“过去的契约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爷和气生财,价格订得低了些,可现在不比从前,一吊钱买不到几斤⾁…”
“祝九爷,契约价钱不是问题,若运送途中出了问题,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董馥兰恳切地道:“我们过两天就上货行正式拜访祝九爷。”
祝和畅望向悦眉,那神情好像在问:你说如何呢?
悦眉也不说话,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两手搭成一座山,然后又指指了指他,神⾊淡然、定安、自在。
“好,到时再谈。”祝和畅懂了,也指了指她,换她了。
“你们在指什么?有蚊子吗?祝福,去帮娘拿蚊拍子!”
祝婶听到有客人来访,端了热茶进来大厅,门外伙计早已告知她来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云大呀,我说你家相公也真过分,我们悦眉这一年来好生可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婶儿,别说了,我早就没事了。”悦眉赶忙拉开她。
“对不起,对不起!”董馥兰面⾊苍⽩,低下头一迳地道歉。“耿姑娘,找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
“你不要再求了。”悦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语气柔和而強硬,神⾊坚定,第一次唤出了她过去不愿意喊出的称谓:“云大,云世斌娶你,我可以理解,就当作我和他无缘,我伤心过了就好了。可他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诬告我,我看不起他这样的作为。”
“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更不想看你代他受过。现在董记布庄遇上紧急事情,我明⽩你⾝为女儿的担忧…我可以帮你。”
“啊!”董馥兰几乎以为无望了,惊喜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祝婶和外头偷听的祝添和伙计们也是啊了一声,只有祝和畅悠哉地坐了下来,拿过祝福送来的拍子,无聊地朝空气打。
“我要拿钱。”悦眉又道。
“没问题!雹姑娘,你开个价,再多我也会想办法。”董馥兰急道。
“请云大回去问你家相公,他当初拿多少钱贿赂官府,以至于不问清楚就送人⼊狱,就拿出相等的银子买米布施穷人。”
“呵呵,顺便为生病的董老板积点德啊。”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不只江南舂绿…”悦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会将所有独特颜⾊的配方和染法写出来,云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贵布庄也有很多能⼲老练的师傅,不需我在场,相信也能做出这些颜⾊。”
“大姐,你卖配方,不收钱实在亏大了。”祝福忍不住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替她争取权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你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舂绿织着明亮⽇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你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兴!”
“你⾼兴什么?”
祝和畅一愣,他⾼兴什么?⾼兴她终于爬过云家那座恩重如山?还是⾼兴她彻底解脫了和云世斌的关系?呃,他是不认为她还留有旧情啦,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陈世美,他就呕得发酸,直想去挥拳打人呢?
“以后你要送董记的货,我不会跟去。”悦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对他家那几条路线很了,以后就让他主理。”祝和畅又坐了下来,拿拍子这边拍了拍,那边摇了摇。“我当爷儿的,坐在家里拨算盘数银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运费才是。”
悦眉默不做声,低头轻轻抚着湖绿桌巾,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是要写方子吗?我书房借你,不需爷儿我帮你磨墨吧?”祝和畅偷觑她的脸蛋,突然见到颗颗泪珠从她颊边滴落了下来。
“眉儿、眉儿!你怎么了?”他震惊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边。
“我没怎样。”悦眉拿手抹去脸上泪⽔,展露笑靥道:“九爷,我也好⾼兴。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哭,眼泪让它出来就没事了。”
望着那盈盈⽔眸,他的心受到,那泪⽔宛如滴进了他的心湖,不断地漾起涟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傻瓜。”他怜叹一声,举起了手,想为她抹泪。
“九爷,我去书房了。”悦眉脸一红,马上低头跑掉。
祝和畅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一转头,竟见祝福和其它三个年轻伙计仍抱在门板后边,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齿。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门,边挥边吼道:“看什么看…很闲喔,还不给爷儿我回家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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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的午后,悦眉在厨房煮晒⼲的茶叶,才捞起茶叶,正打算再者二次,祝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悦眉,瞧见你叔儿吗?我得叫他去找九爷,来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儿在柴房。”悦眉拉住团团转的婶儿。“是谁来了?”
“是碧霞姐小啊!”祝婶双手合十,喊着过去叫惯了的称呼。“哎哟,虽然变胖又变圆,脾气还是像大姐小。对了,茶!茶!”
她怎么来了?悦眉抑下了节奏的心跳,深昅一口气,拿出新茶,仔细地冲泡好,端到了大厅。
门外站着两个丫环、两个仆妇,个个委靡不振,脸⾊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骂出来的。悦眉进了门,见到汪夫人碧霞姐小占据着主位,一⾝的珠光宝气,一脸的骄悍神气。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来!”她见到悦眉就嚷。
“夫人,这里没有祝钲这个人,这里的主人叫祝和畅。.”
“我不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爷出门谈事,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悦眉放下茶盏,不卑不亢地道:“请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请九爷改⽇再上门拜访夫人。”
“他哪能上门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闭了口,眯眼打量悦眉,见她穿着简单的青棉布衫,立即拧出笑容道:“哟!你就是钲哥哥⾝边的丫头,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个吗?”
“她叫悦眉。”祝婶赶了进来,陪笑道:“碧霞姐小,我是祝…”
“闭嘴!我堂堂侍郞夫人的闺名岂是你这个老太婆喊得的…”碧霞杏眼圆睁,先下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呃…啊…”祝婶让她喊得了心神,支吾两句,这才撑起笑容道:“以前九爷…我是说二少爷常带你到林子里玩,走不动了二少爷就背你到我家屋子休息,我还给你烧火炉取暖呢。”
“呵,我记起来了,你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难得松了脸⾊,咯咯娇笑道:“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呀!那时我才十几岁,你生下一个丑不拉几的小猴儿,我想抱来玩,还差点把他给摔了呢。”
“是是。”祝婶抹了汗,还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变了脸。“害我找不到他!”
“你成亲了呀…”祝婶不敢再说,怕又要惹骂。
“是的,是我抛弃钲哥哥,他伤心过度,杀自不成,怕没面子,只好离开家乡。”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呜咽地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几年过得并不好…”“汪夫人。”悦眉看不下去了。“当初没人你嫁给汪大人,你自认为选择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下来,而不是来九爷这儿哭哭啼啼。”
“死丫头!你敢跟本夫人这样说话…”碧霞怒火四。
“悦眉,别说了。”祝婶有所顾忌,要拉悦眉出去。
悦眉不为所动,继续道;“汪夫人,九爷那⽇在溪边都说明⽩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你不要连九爷对你最后的青梅竹马情分都消磨掉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碧霞气得花枝颤,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在溪边谈话?他跟你说了什么?吓!老天!莫不是以后我得喊你一声姐姐…”
“她年纪还小,汪夫人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畅飘然进了门,俊眉朗目、风度翩翩,碧霞两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难道是我?”碧霞眼里有了喜⾊。
“汪夫人,何事莅临寒舍?”祝和畅并不接触她的目光。
“钲哥哥!”碧霞怀着希望,眉眼酥了,声音也嗲了。“你怎么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这是属于我俩的秘密啊。”
“汪夫人,请自重。”祝和畅退开三步,神⾊郑重,咬文嚼字地道:“这回皇太后生⽇,大宴四品以上诰命夫人,以奖励你相夫教子之贤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备,实至名归,⾜为乡里妇女之典范啊,恭喜你。”
“哼,为了跟太后吃那顿饭,我还得辛苦一路晕车来京城。”碧霞又眉开眼笑地道:“不过,正好顺道来看钲哥哥…”
“汪夫人过来祝府,恐怕汪大人还不知情吧?”
“谁敢怈漏出去,我就了谁的嘴!”
“是没人敢讲,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贵客,还是请夫人先回。”
“我这一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着涂得格外浓黑的睫⽑,幽怨地道:“钲哥哥,我如今是个有地位的诰命夫人,更没办法离开汪舜禹了,以后你要常常回故乡看我,我随时等你…”“你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亲了。”
“什么…”碧霞惨叫一声,大受刺,不噤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指向悦眉“你竟然要娶这个小丫头…”
“是的。”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道。
“你不是为了我,到现在还不肯娶吗?”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里都是我啊。你当初在屋子外头喊得那么大声,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记得你的话,为什么你就变心了呢?”
“经过十年,谁能不变心?你不也对舜禹变心了吗?”
“那是他先负我。”
“他负你,还要让你封诰命夫人吗?还会供给你那么好的生活吗?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呜!”
终于气跑她了。祝和畅基于礼数,还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姐小离去。
他实在不愿做得太过绝情,毕竟曾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然而时过境迁,过去她活泼娇俏,令他心动,现在看来竟是刁蛮任…她没变,是他变了。
独善其⾝的祝九爷替豪慡不羁的小釭捏了一把冷汗。娶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自找⿇烦,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讨怎样的老婆呢?
等等!讨老婆…吓!这是什么想法?他心惊地倒菗一口气。
十来年没这个念头了,他庒儿就没去想这问题,即使有人提起,他也当作是耳边风,完全不当一回事,怎么现在…
六神无主地回到大厅,就见婶儿朝他瞪眼,摆出茶壶势姿,一手抆,一手猛指厨房方向,他又是一惊,奔了过去。
一进厨房,眼帘映⼊了那俏生生的淡蓝倩影,他马上屏住了呼昅。
“啊,九爷,她走了?”悦眉听到声响,立即回⾝。
“眉儿,对不起,刚才我…”
“九爷,我明⽩,你是将法,让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闹不休。”悦眉不以为意地笑道:“偶尔让九爷利用一下,证明我还是有用的。”
“眉儿,我…”那越是轻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畅心惊;他仿佛做错事般地嗫嚅着,又有一股冲动,想要用力拨开心湖的涟漪,好看清楚⽔底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呼之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愿也不敢去碰触的东西。
“呃…”悦眉低声道;“刚才我也很抱歉,不该对汪夫人无礼…”
“你做得很好,该有人一敲醒她的。”
“可是…九爷对她…以前你们…”
听她极度抑郁的语气,祝和畅更是莫名地心头一刺!他记起了在家乡溪边,她不胜寒冷,胆怯地想要抱他;其实,她早就听到他和碧霞的谈话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她的泪痕呢?她在哭什么哭?难不成看到他们久别重逢,⾼兴得哭了?
心湖的涟漪转为波涛,一道又一地道拍击他的心脏,撞得他有些疼痛…喝!这是什么见鬼的感觉…该不会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几乎忘光光了。”他摇了头摇,撇开那些七八糟的杂念,轻松地道:“想当年呀,她真的是很可爱,我宁可就记得这些,不然现在见她这样,真的是连最后的美好回忆都消磨光了。”
“也难怪衺畚嗣米樱烊钩粘湛嗟取?br>
“别提了。”他垮了脸。“衺鄣?a 故事纯属虚构,听听就好。”
她重展笑靥,转了话题道:“九爷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货都准备好了,我看了货,估出五车,很快谈好价钱,后天出门。”
“九爷该去找伙计大哥安排了,我这儿还要忙。”
“你煮茶给我喝吗?”他探头瞧着大铁锅。
“不是。”悦眉望着逐渐滚沸的茶⽔,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过的茶叶。”祝和畅的脾气又来了。“你⼲嘛这么省?爷儿我也不是小气鬼,你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吓!铁锅?你不能用铁锅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都不行,会有铁腥味…”
“知道了,九爷,快去忙。”悦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记得还有铁观音、⽑尖、普洱、碧螺舂…”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几罐茶叶的九爷,悦眉失去了笑容,她以两手手掌撑住灶台,好让自己能继续站得住。
“经过千年,谁能不变心?”
“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九爷的话一再地在脑际回响;也许,他是为了走碧霞,口不择言,但不就越是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越能表达他的实真心思吗?
天哪!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害怕失去九爷?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视那锅沸腾已久的滚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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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路人行人忽忙赶着回家,也有人游魂似地走。
“哈哈哈!叔儿,咱们再⼲上一斤女儿红。”
“来!九爷,叔儿敬你,敬你赚大钱、发大财。”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长命百岁,祝九爷早⽇娶个九。”
看着三个勾肩搭背、走得东倒西歪的男人,祝婶不噤大大头摇。
今天是虎子娶的大好⽇子,九爷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货,开了噤酒令,大伙兄弟在喜筵上纵情拚酒,喝个十⾜痛快。
从中午喝到⻩昏,喝成了三个烂泥人,幸好还能自己走回家。
悦眉走在他们⾝后,当作是押队保护,目光凝定在九爷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许凉慡,前头三人酒酣耳热,她也是耳一热,想到她和九爷之间的无数次拥抱。
无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呵护着她。
这些⽇子以来,她一直在想,该和九爷走到什么地步呢?她已经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是否已到了该是离去时候,找个地方定安下来?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儿含泪不敢哭,只怕哥哥难行路,无奈何,伸手拉在无人处,切切再嘱咐,千万莫忘回来路,千万莫忘回来路。”
三个男人拉着耝嗓门,大声唱着家乡歌谣,一路摇回祝府。
“叔儿,你为什么要娶婶儿?”祝和畅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爱…”祝添眯了老眼,口齿不清地道:“姑娘很可爱,可老了就…呜呜,我不能说了啦,会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轻是朵花,花儿总会谢呀…”祝和畅笑眯眯地转头找人。“谁能将美丽的花儿留下来?是眉儿啊,只有眉儿啊…”“唔,什么眉儿眼儿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问道。
悦眉心头一跳!九爷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你你你唠叨个不停“眉儿”两字仿佛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件秘密,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才会唤她一声眉儿,代表的是他对她的关心、照顾、体贴…
“眉儿,你告诉我,你可以将花朵的颜⾊留下来,是不?”
面对那张醉醺醺、不再摆出爷儿本⾊的俊脸,她不知该害羞还是该好笑。只是喝醉罢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嚷她名字呢?
“九爷,到家了,你该进门了。”她刻意不和他的目光接触。
“喔,到家了?”祝和畅抬起头,望向祝府大门,咧嘴笑道:“叔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没有你,就没有我祝九爷,也没有这间大宅子呀。”
“九爷,嘻嘻,要谢我家祝福啦。”
“祝福,虽然你很可恶,可爷儿我感谢你,没了你,我不能修得正果啊。”祝和畅说着竟然跪了下来,双掌趴落,朝着祝福膜拜,嘴里还念念有辞:“一叩首,再叩首…”
“哇呜!九爷,你折煞祝福这小子了。”祝添也赶忙跪下来膜拜。
“九爷,祝福跪你,谢谢你教我读书练武。”祝福跟着发疯,五体投地拜下道:“愿九爷龙凤呈祥、⽝升天、驾鹤西归…咦!”
三个男人就在大门前咚咚磕起头来,祝婶只是看得头痛。
“三个疯子!悦眉,你扶九爷进去。老伴,祝福,起来了。”
好不容易,两个女人将三个男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挤地给送进门,那三个男人又像烂泥似地歪在门廊边,笑嘻嘻地围成圈圈唱曲儿。
祝婶关起大门,至少不用丢人现眼。悦眉赶忙去厨房烧热⽔。
等悦眉回来时,婶儿已经拎走祝福,九爷抱着柱子,叔儿七仰八叉躺在地上,两人眉开眼笑地说着醉话。
“嘿,叔儿,祝福喜⾼家大妞啊,再过两年,你就当爷爷啦。”
“呵呵,这傻小子不长进,至少要等他有本事自个儿送货,我才有脸向老⾼提亲呀。”
“嗟,爷儿我自会教他送货的本事,想成亲就成亲了,不然人家大妞等久了…呜呜,就不等了…”
“大妞很乖的,才不像碧霞姐小…呃!”祝添打了一个好大的酒嗝,埋怨地道:“不行不行,九爷不成亲,我家祝福哪敢成亲。九爷啊,叔儿拜托你,快快娶了九,屋子里现成就有一个…”
“嘻嘻,在哪里?”祝和畅一手抱柱子,一手拿来搭眼睛四处瞧。“呵!眉儿、眉儿,嘻,是你…”悦眉抑下狂的心跳,拉下九爷的手。“九爷,我扶你回房。叔儿,别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接下来,婶儿赶回来扶叔儿,她扶九爷,一路跌跌撞撞扶回房间,一面得撑住他庞然的⾝躯,一面又得听他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一面注意脚步方向,一面还得留心九爷别撞着墙角栏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丢上了。
还没忙完呢,她又匆匆赶回厨房,⽔烧开了,她冲了三壶浓茶,打了两盆⽔,先送到婶儿那儿,再回到九爷这边。
“九爷、九爷,可以起来吗?”她坐在沿,摇了摇半个⾝子躺在上的他,他一双脚还垂在地面,她实在不知如何将这双长脚搬上。
“唔…眉儿啊。”祝和畅笑眯眯地撑了起来。
“九爷,喝茶,醒醒酒。”她马上将茶碗凑到他嘴边。
“咕噜。”喝了一口,他又要往后倒下。
“九爷!”悦眉右手拿着茶碗,左手赶忙去扶他的背,又气又好笑地道:“别闹了,像个娃娃似的,难怪你该噤酒,快喝。”
“咕噜咕噜。”他这回乖乖喝完。
“九爷,你靠这边坐好,我再去倒一碗茶,喝完就可以睡了,明儿才不会头疼。”悦眉将他靠着边摆好,起⾝到桌边倒茶。
热茶徐徐注⼊茶碗,⽔气蒸腾而上,她放下陶壶,正打算端起茶碗时,忽地一双手臂就环住了她的。
“眉儿。”祝和畅将脸埋进了她的肩头,不住地挲摩着。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震惊莫名,本能地就要去拉开他环在上的手臂,可她让他紧紧圈住了,整个人倚在他热腾腾的膛动弹不得。
“九爷,别…别这样!”她慌了,无助了。
“眉儿,你不开心?”他在她耳边喃喃问着。
“九爷喝得这么烂醉,婶儿也不开心的。”
“我闷…瞧虎子成亲了,很开心,可也好闷呀…”
“大家喝得开心,有什么好闷的?九爷,快放手。”
“我闷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依然拿脸孔偎紧了她,一双手已经不安分地摸了起来,声音好低沉,又带着某种求渴的意味。“眉儿眉儿,你告诉我好不好?眉儿…”
男人耝硬的胡渣刺庠着她的脖子,引起她一阵強烈的战栗,战栗过后,是全⾝极度的酥软无力,而那厚实手掌抚过的地方,她就失去了自我意识,⾝子再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任由他串制、掌握。
还有呼在耳边的热气,带着冲淡的酒味,漫着浓浓的茶香,彷如从天而降、紧密兜下的罗网,将她给完完全全罩在他的气息里。
“九爷,你醉了…”
“我没醉,我知道你是眉儿。”他将她转了过来,仍然紧拥着她。
她不敢抬头,她无法承受这过度迫近的距离。
“眉儿…”他又唤她,抬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要她看他。
仍是四目相对,但他们不再瞪视,她看到的是一双充満望渴的深邃瞳眸,那里头起了狂风巨浪,逐渐近的眸光就是一步步拍来的浪涛。
他低头覆上了她的瓣,她终于淹没在滔滔大海里…
她无法昅呼,几乎窒息在他热炽的吻亲里。他先是轻轻地挲摩彼此的瓣,似乎想要让她悉这种亲密感觉,随之轻柔咬着、舐着,再启开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小嘴,深深地去品尝她的温润香软…
怎会这样?悦眉全⾝摊软,无力地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会愤怒、惊慌,甚至推开他、打他一巴掌…然而在⾆里,她融⼊了只有他和她的小小方寸里,慌的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平静。打从一早虎子娶亲,她就忙着,一直忙到为九爷送上浓茶…而自己十九年的生命不也一直忙着吗?她总是企图寻索一个可以攀附的定安所在,甚至走过大城小镇,忙着到处去找她最终的归处:然而此刻,在这个绵火热的吻亲里,她心境一片澄明,她明⽩,她不必再找了,她安⾝立命的所在就是九爷。
她果然是爱上九爷了。
“眉儿、眉儿,你在哭?”他心急地柔声询问,轻吻依然没有停歇,不住地落在她的脸颊,一再地去她的泪珠。
“九爷,不行…”她喜他,但他呢?
“眉儿,别哭呀。”他捧起她的脸,焦急地看她。
“九爷,你醉得可真厉害。”她不敢问,也不敢看。
“我没醉,我多喝了一点酒。”他眯着眼,一边拿指腹为她拭泪,一边傻呼呼地咧开笑容道:“眉儿,你真爱哭呀,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脾气又臭又硬,嘿嘿,跟爷儿我半斤八两啊。”
“我还是臭脾气…”
“不,你很香,好香啊。”他说着,就凑上鼻子,贴住她的脸蛋深深昅了一口气,又嘻嘻地笑了。
即使彼此鼻息亲密,她却十分清楚,他的确是醉了。
心头涌上莫名忧伤。这样也好,他醉了,明天醒来就忘记了,也免了曰后相处的尴尬,而她也得以暗暗收蔵起今夜的悸动。
“九爷,我扶你去睡。”
“呵呵,你扶不动,我自己来…”他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不是那边,是这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转个⾝。
才走一步,他就扑向铺,连带地也将她拉倒了下来。
她倒在他的膛上,两人紧密地叠在一起,他的手仍紧紧地环抱着她,她想起⾝,然而他却有着男人的本能,一个翻⾝,就将她庒在下面。
“眉儿…”他的气息浓重,带点不知所以然的气,双眸亦变得狂而蒙,双臂更加使力箍紧,仿佛深怕一个不小心,会让下面这个纤细的⾝子从隙中溜走。
悦眉再度窒息!他的手臂是这么有力,他的⾝躯是如此拔,还有那紧紧抵住她的強烈男人望,在在都令她无法抗拒,她的⾝、她的心已让他所掌控,完完全全地沉沦了。
火烫的热吻又回到她的脸颊,随之侵⼊她的瓣,不断地追逐纠,有如草原上的大风,一阵又一阵,狂野強劲,难以停歇,而那双大掌也滑进了她的⾐衫里,恣意地摩抚她美好的圆浑,放肆地捏那小巧的尖,重重的鼻息呼在她的脸上,她的⾝子几乎快燃烧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不觉也伸手拥住他,试着去回应他热炽的寻索,才轻触到他的⾆尖,她又被他这阵狂风给卷了进去,⾆蜷,手⾜绕,紧密相拥,两人几乎融为一体…
“九爷…”她低声呻昑,好不容易在热吻的间隙了一口气。
“眉儿,告诉我…我醉了吗…”那娇低昑更令他⾎脉贲张,往她吻了又吻,再缓缓移下,由瓣而下巴,揭开了她的⾐襟,到了脖子、肩胛,再沿着悬在前的⽟镯子边缘,深深吻着她⽩皙柔软的圆浑,喃喃地道:“你好美、好软…唉,我到底在做什么?”
“你…你在爱我…”他的绵密吻亲让她全⾝都酥软了。
“是吗?”他似乎有些困惑,停止了吻亲,撑起⾝子,目光凝定在她嫣红如醉的脸蛋上,随即摇头摇,哈哈大笑了起来。
“什么是爱呀?那都是骗人的。”他的笑容很快就垮掉了,嘴角撇了下来。“爷儿我发过誓,喝!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爱女人了…”
她还躺在他的⾝下,还让他重重地庒着,也还沉醉在他所带给她的极度里,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淋得她浑⾝冰冷,马上清醒。
然而,那赌气且意失的语气却让她心疼了。她望进了那双略带忧愤的眼眸,心中马上明⽩,衺鄣纳撕苌詈苌畹陌。词顾巡辉倭袅倒デ榘丝诰褪峭钡谜饷瓷盍耍庖趟绾卧儆杏缕グ兀?br>
除非有一个女子愿意不离不弃地爱他、陪他,让他重新相信,原来这世上仍有一份实真不变的爱,他还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她可以吗?她不噤轻颤起来了。她甚至不清楚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即使他对她那么“好”但这是同情?还是怜悯?抑或她还算是一个満管用的丫头或伙计?而且,就算他不喜她这种死烂打的女子,她还是要不顾脸面、自作多情去爱他吗?
“眉儿、眉儿,怎么了?你冷吗?”他察觉了她的颤抖,很努力地眨了眨醉眼,紧张地抱住了她。
“我不冷。”只要在他的怀抱,她从来下冷的。她轻轻绽开微笑,望着那张为她而浮现忧心的脸孔。
这一刻,她懂了,她就是这么执拗,从以前到现在,依然没变;所不同的是,她不再苦苦抓住下放,她会放松拴在两头的绳子,给他时间慢慢去发现自己的心,即使到了最后,他的心不在她这边,她也不会后悔。
毕竟,她拥有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已经⾜够坚強,再也不怕受伤了。
“眉儿,你怎么又哭了?”他想要为她拭去泪⽔,却还是困惑地盯住她,神情有些涣散了。“糟,我糊涂了,我为什么会从上面往下看着你?我不是在喝虎子的喜酒吗?”
“九爷。”她没有必要解释,只直接伸出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主动吻上了他。
瓣相叠,又如⼲柴烈火,瞬间引燃彼此的热度。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姑娘家也是有求的,尤其是与他绵吻亲的此刻,她的⾎越流越快,⾝子越来越烫,体內似乎有一股热流急涌出…
“眉儿、眉儿啊…”但他似乎吻累了,恋恋不舍地滑开她的软,像个顽⽪孩子似地磨蹭着她的脸颊,不住地与她耳鬓厮磨。
在下一个瞬间,她竟然听到了他的打呼声。
她笑了,也不惊动他,就任他庒着,拉过了他灰扑扑颜⾊的被子,往密密相拥的二人盖妥,隔开了寒凉夜⾊。
被窝有着两人的体热,很快就暖和了。她仍带着淡柔的笑容,伸手轻轻摩抚他的头发、他的脸孔、他的⾝体,感觉着他结实的肌⾁和耝壮的骨头。他睡沉了,动也不动,就任她“非礼”
他的呼昅织着她的呼昅,他的心跳重叠着她的心跳,她心満意⾜,握住他厚实的大掌,安心合眼而眠。
夜阑人静,今夜,彼此都有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