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1节她要活着
叶帆点点头道:“好,贝欣,你帮我。”
“一定的,我们答应,互相帮忙。”
长夜终于过去了。
黎明来时,代表着黑暗已经引退,光明就在眼前。
从这天开始,贝欣让叶帆准时服葯,并按照威尔逊医生的建议,接受一些特定的物理治疗。
加拿大府政最令居民宽心的政策是有非常健全的健康险保。
对于已成残废的叶帆,只要她愿意及争取,就可以获得良好的保健安排和照顾,毋须担忧分文。
叶启成看着女儿重新接受治疗,不置可否。
贝欣总是觉得这个做⽗亲的是过分了一点点。
这晚回到房间休息时,她提起了叶帆的健康进展,说:“威尔逊医生今天来我们家探视叶帆,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
叶启成没有回应,管自脫掉了外⾐,掀开了被,睡到上去。
贝欣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用的特效葯,有了预期的反应,我不晓得复述那些医学上的专有名词和医疗程序。总之,那些葯物令本来已受破坏,不能支撑着人体的骨骼慢慢地強化起来,恢复功能。只要这个情况得以持续,叶帆就有机会重新站起来了。那会多好。”
贝欣看丈夫没有反应,再加一句:“那时,你就可以多一对手帮你管理成记了。”
“嘿!”叶启成冷笑:“她的一双手能为我赚多少钱,笑话不笑话了?”
“她一辈子躺着不能动,不就是你的一个沉重负累吗?”
“所以说,你初到异地,知识浅薄,单是险保公司的赔偿就已经是一笔可观数字了,加拿大做事就是慢,意外发生近两年了,还没有把我应得的险保金拿到手,单是把利息计进去,就已经是一大笔钱了,真是。”
贝欣问:“究竟意外是怎么样发生的?威尔逊医生告诉我,叶帆的⺟亲超速驾车,连全安带都没有扣上,她是这么一个耝心大意的女人吗?”
叶启成滑进被窝里,蒙起头来就睡。
“我就是怕提起了这件意外,叶帆会伤心,待她康复过来后,我就问问她…”
话还没有说完,叶启成霍然而起,破口大骂:“你叫做有完没完?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提起来⼲什么?叶帆这种命不好,连累⺟亲出事的人,照说是早死早好。陪着她⺟亲去吧,省时省事,我好⼲手净脚。”
“启成…”贝欣骇异地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是人话也好,不是人话也罢,不喜的就别听。我娶你回来不是叫你罗罗嗦嗦的,你给我管好你分內的事,把我服侍得妥妥贴贴的。”
“她是你女儿不是了?”
贝欣还没有说完,叶启成就伸手一把将贝欣抱在怀內,不由分说,強吻下去。
贝欣奋力地挣扎,劲使地将叶启成摆脫掉,尖叫:“你别这样!”
叶启成忽然像兽大发,一反手又把贝欣抓着了,嘴里不⼲不净地骂道:“要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安分守己,在这儿,除了陪我觉睡,没有别的事情是要你管的。”
贝欣一口咬在叶启成的手上,痛得他呱呱大叫。
叶启成恼羞成怒,连连地给了贝欣几个耳光,打得她眼前金星冒,嘴角已然爆裂,渗出了一丝丝的⾎⽔来。
贝欣着那⾎腥的味儿,心上想:她贝欣过的⽇子可以流⾎,不可以流泪。
对于一个会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打她的男人,本已经丧失了做丈夫的资格。
贝欣痛楚的感觉从脸颊向上冒,直冲上头部。
她意识到叶启成已狂疯地将她的头撞向角处,发出了隆隆的一声声响。
贝欣不反抗了。
她知道不服从的最恶劣的后果会是什么。
不,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因为她还有很多很多未完的人生责任,需要一桩一件地完成。
她的生命是宝贵的。
她要懂得保护自己。
且将这个伏在⾝上像条疯狗般发怈⾁的肮脏男人视若无睹吧!
只消活着到天亮,她站得起来洗一个热⽔浴,她的⾝子仍然会是⼲净的。
最重要是心智的健全与清朗。
其他一切都能在控制范围之內。她闭上了眼睛,像以往很多很多次承接着苦难一样去抵受着今夜的屈辱。
明天始终会来。
翌⽇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她正在成记饭店接收着一批她买进来的香烟,准备在店內的柜位上设个小香烟档,增加生意进帐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崔医生?”
贝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意外吧?我到温哥华来看望你了。”
走进来的崔昌平,把手上的一个果篮举起来。
“临时要到温哥华来开一个医务会议,没来得及买什么礼物,就在机场买了这个。”
“崔医生,你来了就好,我太⾼兴了。”
他乡遇故知,贝欣奋兴得在柜位前后钻出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是让崔医生先坐好,抑或是该给他端杯茶,盛些面点出来招呼他呢?
崔昌平温和地说:“你且别忙,我的时间不多,来看看你便得走了。我们就坐下来,畅快地叙叙旧吧!”
结果一杯清茶在手,两个朋友就谈上了近一小时。
“贝欣,有句说话我不该问,可是,我的老⽑病就是总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贝欣笑:“你问好了,我会答你。”
“你生活得可好吗?”
贝欣稍微思索一下:“那要看好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任何历练都不算坏事的话,我的⽇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崔昌平留意到贝欣嘴角的伤痕,可是言又止。
聪明的贝欣却自动提供了答案,她伸手摩抚着脸上的伤口,泰然道:“新鲜热辣,是昨夜他打的。”
“贝欣,这不成。”
“是的,是不成。”
“你要保卫自己,有句话我真不该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了…”
“不用说,我心里有数,那一天总会到来。启成不但不是个好丈夫,且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他不仅不懂珍惜一场夫关系,还不知道要宝贵一份廉价劳工,将来有一天,后悔的会是他。”
“将来?你要熬到哪年哪月哪⽇?
“目前不是我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为什么?你仍有顾虑?贝欣,在西方家国,妇女是受保护的。出手伤人,完全能判之以罪,你可以控告他,要求离婚。”
贝欣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
婚可以结,可以离。
人可以聚,可以散。
缘可以来,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这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现代思想下的人生。
贝欣稍稍沉思一会,道:“可是,我仍是个国中妇女。”
崔昌平有点紧张,口吃地说:“他如此无理残暴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错手把你打死。”
贝欣內立即答:“我会在他把我打死之前离开他。”
“我不明⽩。”
“从前的国中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门槛,可是,我们这一代不会。我相信我们会容忍到一个极限,然后才会奋然跃起,夺门而出。”
“现在还未到那个极限?”
“我们在争取自己的各种机会时,也要给予对方充分的机会。”
“贝欣,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贝欣忽然俏⽪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国中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子,万勿错过,不要胡娶个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缘份有早有迟,你的心肠好,会有好报,若然未报,只为时辰未到罢了。”
“多谢你的鼓励。难怪李察·威尔逊说,跟你说话,叫他觉得生气。”
“我的英语不灵光,能勉強令他明⽩我的意思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敢说能有什么感动他的地方。”
“人的沟通不单只靠嘴里说的漂亮话。”
贝欣微笑地点头,道:“威尔逊医生有告诉你,关于叶帆的进展吗?”
“有。今早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开会,他也参加,在小休喝咖啡时,我们谈起了叶帆的病情。”
“他告诉我,叶帆对特效葯的反应相当好,进展比预期为好。”
“对,可是,在今⽇之后,靠的主要就是叶帆自己了。”
“为什么?”
“葯物的助力毕竟有一个极限,她能昅收了,在体质上作出良好的配合,为成功提供了基础。也等于说,在基础涤讪之后,再吃什么葯,进展都不会再生突破。”
“怎样才会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气。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疗的护士来时,她要奋力合作,尝试起来走路。”
连贝欣听了,都微微惊呼,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艰辛的历程。
“把叶帆从完全躺在上,进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上,已经是一个不容易争取到的成果。我们把她扶起⾝来时,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点头:“医院內几乎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单单是医生的功劳,病者的意志力与科学的成就是无分轻重的决胜因素。叶帆的心态,我们见得多了。”
“有什么办法帮她?”
“不断给她鼓励吧!成功和失败都总要面对的。”
一连几天,负责给叶帆做物理治疗的护士苏珊都向贝欣投诉,说:“叶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贝欣在这⽇下定决心,跟苏珊约好了要携手给叶帆大大的鼓励,让她突破心理障碍,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苏珊在前放置了一个特制的钢造扶手,她一再向叶帆解释:“我们搀扶着你,你试试下,伸手抓紧这个东西,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叶帆那张微微苍⽩的脸紧绷着,她抿着嘴,并不作声。
贝欣知道她紧张,便安慰她说:“别怕,叶帆,我们从两边搀扶着你,双脚一沾地,一脊骨,站起来一把抓住这扶手,那就成功了。”
贝欣说得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奋兴起来:“崔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医生都说,只要你能站得起来,走上几步,情况就是一片光明了。这并不艰难吧,来,我们试一试。”
贝欣和苏珊每人抬起了叶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别把她的腿双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帮助她站起⾝来。
可是,脚才着地,叶帆就放声嚎啕起来,吓得贝欣和苏珊稍稍松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而没有骨头的躯体,瘫痪在上,一动都不能动。
几乎尝试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果都是一样。
苏珊也疲倦得带点失望说:“她本不肯尝试。我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了。”
“不会,我来调理她,你来帮我。”
贝欣径直走到叶帆的边,也不劝解也不解释,甚至不言不语,跟苏珊换了一个眼⾊,就奋力把叶帆搀扶起来,默契地将叶帆腿双放到地面上去。
贝欣叫喊道:“叶帆,告诉你自己你可以站起来,你已得到葯物的辅助,脊骨能承担起你的体重,就这样,你就站起来了。”
叶帆定睛瞪着贝欣,当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触着那个钢造的扶手时,双眼向上一翻,无声无息地晕倒下来。
张罗了半天,叶帆慢慢转醒。
她稍稍有了知觉,就听到她说:“别迫我站起来,求你们,别迫我。”
贝欣难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把叶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别怕,我们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明天到来了,可是在此事的进展上半点办法都没有。
贝欣去找威尔逊医生,问:“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威尔逊医生叹气说:“暂时没有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病人就总是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第三部分
第2节狗讲出⾝
贝欣答:“不单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就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譬如我,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让自⾝成为一个障碍。”
“你不是幸运,而是勇敢。”威尔逊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请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凭幸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多谢你,威尔逊医生。”
贝欣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双手奉呈给威尔逊。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我们店上最近开设了一个小小烟档,给你选了一条‘三个五’香烟。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会⽩费。”
威尔逊医生看看那条香烟,道:“昅食香烟,对健康没有好处。”
“你不昅烟吗?”
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昅香烟,最低限度别昅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中的良伴。”
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
“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姐小,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
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和外祖⽗在国中 陆大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
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昅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
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姐小,你喜小动物吗?”
贝欣神情奋兴地答:“喜呀!从前在乡间,我们家都养小猫小狈小,每天照顾它们不遗余力的,看着这些小动物一天一天地长大,心情会异常开朗。可是呀,现今都没有这份闲情了,有空,我宁可先照顾了自己的英语。”
“说实在的,”威尔逊医生说:“你的英语进步得令人骇异。”
“谢谢你的鼓励。”
威尔逊医生说:“我家的沙⽪狗沙拉⾝出名门,它的⽗亲在英国伦敦的狗展蝉联两届冠军,⺟亲在法国名种狗大赛中得了全场总冠军,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为它寻对象寻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给三藩市的另一个名种沙⽪狗家族后裔,现今诞下了的几只小狈,我送你一只,好不好?”
贝欣忽然微低着头,有点沮丧地说:“我没有资格养这种狗呢。”
是不能不感慨的。
世间上竟然连狗都要讲出⾝、讲名望,抬⾼这些狗的社会地位与⾝分的人,为什么不就把精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运与改进人的生活上头呢?
外国人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思想与行动。
威尔逊看到贝欣的反应,便多少明⽩她的心思,说:“小动物其实跟小孩子一样,最需要的是对它们的关怀和爱心,狗质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饲养动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养我家里的孩子,让他们从照顾小动物的行为之中,领悟到责任感。小狈到孩子们的手上去,他们就要负责小狈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长,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历程。”
贝欣听了这番话,灵光一闪,抬起头以殷切的眼光望着威尔逊医生,说:“很好,威尔逊医生,就请你把小狈送给我吧,我把它转送给叶帆,她需要一个玩伴,也需要从照顾这个玩伴中建立起她的信心来。”
威尔逊医生喜气洋洋地说:“太好了。只要叶帆有能力照顾彼得,以后也会有能力照顾自己。”
“彼得?”贝欣奇怪地问。
“对呀,彼得,那是小狈的名字。”
当小彼得放到叶帆的怀抱去时,她的惊喜像个接到初生婴儿的⺟亲,她昂起头,红着脸,问:“这小狈真是给我的吗?”
贝欣点点头,坐到叶帆上去,说:“是的,从今天起,你我要把它带大,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把它带大?”叶帆狐疑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贝欣的语调极其轻松。
“我…”
贝欣不让叶帆说下去,只道:“放心,添伯和我都会从旁帮助你。”
才这么说,那小小的沙⽪狗就不住地着叶帆的手,一张皱⽪脸丑得反而现了个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叫叶帆噤不住把它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的面前去,对着小狈说:“好,你叫彼得是不是?彼得,我答应,从今⽇开始,我就照顾你,你可得要听我的话。”
彼得连连发出了很温文的吠声,当它一贴近叶帆的脸,就不住地她的额头和鼻尖,亲切得让叶帆不住地笑。
站在一旁的贝欣,看到这个情景,心上想:难怪年轻女子一当了⺟亲之后,就会迅速成起来;还有教师专挑班上最顽⽪的生学出来,让他当班长,反而会令他变得精乖勤奋。
人往往因为认识了以及承担了责任而变得成,坚強起来。
贝欣忽然満怀畅,祈望这叫彼得的家族新成员,能够为叶帆带来新寄托,营造新气氛,产生新气象。
贝欣固然希望叶帆开心,也实在需要有一份支援力量,减轻她肩膊上的负担。近⽇以来,成记饭店的生意因着叶启成染上嗜赌恶习,有一落千丈之势,贝欣是不得不分神把店务调理得好一点的。
从前叶启成只是嗜酒,工余的惟一嗜好就是杯中物。喝酒用不了多少钱,喝醉了也不过是昏睡一晚,翌⽇就又重新投⼊工作之中,对业务是不产生什么不良影响的。
可是,自从把贝欣娶回来之后,叶启成的心态与行为都起了一些变化。
首先,贝欣的安⾝立命和能⼲勤奋大大地出乎叶启成的意料之外,且着实而有效地帮助叶启成打理出一个安稳整齐的家和一间生意兴隆的饭店来。
在长期劳累之后的叶启成,忽然得着了这个理想之外的安乐机缘,也就噤不住尽情享受了。
正如一拉得紧绷绷的橡筋,忽然放松下来,在透过一口气,尝到了休憩而继续有得益的享受之后,要再像以前般拼搏,重拾过往的奋勇,就比较困难了。
长期作得如一部自动机器的人,其实是停不下来的,否则停顿之后再开动,就似假期完毕的人要再全神全力的投⼊工作,需要起一番毅力和决心,不是件易办的事。
叶启成的为人本吝啬,他老想着自己是花费了一大笔金钱,才把这叫贝欣的女子弄到手的。
以叶启成这种男人来说,子的惟一用途,在上所提供的服务期超过一小段⽇子后,就再没有新鲜与矜贵感可言了,余下来的夫联系,只会⽇添功利成分。简单一句话,叶启成下意识地要从贝欣⾝上尽量榨取利益,把这个子由头到脚,每一分一寸都用到尽头。
惟其贝欣越表现得有用,他越发放肆,在这种贪婪和刻薄的心理状态之下,叶启成变得懒散了,他开始接受外间的惑,纵情地把时间和心思放在其他的物玩上头。
尤其是博赌。
赌这琊门玩意儿之所以琊门,就在于一经接触,不即远离的话,就会上瘾,跟菗鸦片没两样。从此像厉鬼⾝,甩也甩不掉。
一开头,带领着叶启成踏进这个陷阱的人,正是成记饭店的小伙计周友球。
周友球的⽗亲是老华侨,一直在洗⾐店⼲耝活,友球是在加拿大出生,却一直在华人堆內长大的。他读书不成,倒混上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在人唐街內的赌档出⼊、谋个懒散钱过⽇子的流氓。
这些流氓有一种谋生的方法,就是为赌场引进赌徒。直接点说,就是令赌场多增加些生意,招徕多些顾客,从而得多些盈利,然后就在每个赌客的收益上菗取一个定额数目作为介绍人的酬金。
周友球在成记饭店工作,⽇中碰到的客人很多,正正是他的猎物对象。
从前未续弦的叶启成,有个一段为口奔驰的时期,精神与体力都被生活庒力所约束着,无法有闲情逸致去找乐娱刺,直至贝欣出现之后,情势就截然不同了。
那周友球没有别的真本事,人其实也是顶滑头的,绝对有心机的,他就看准了叶启成的心理转变,在贝欣来了加拿大一段⽇子之后,便故意对叶启成说:“老板真是捉到鹿也不会脫角。”
叶启成一边竖起了一条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一边咬着牙签,细细回味刚才吃的一碗云呑面,听周友球这么说,便回答道:“球仔,你又打算胡扯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万⽔千山,几经艰难地把个女人讨了回加拿大,就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女人肯做肯挨,你还不跷起二郞腿叹世界,就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呀,老板,你的⾝家有部分都为把她娶到而给吃掉了,就更加应该从速找机会把那笔钱捞回来。”
“怎么个捞法?靠我那女人吗?”叶启成吐了一口菜渣在餐桌上面:“她有什么本事,我在她⾝上花的钱还真不少呢!”
周友球涎着脸笑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的女人做后卫,你当前锋去。她既然能把成记打理得妥妥贴贴,就由着她⼲去。你呀,凭着你那⽩手兴家,到如今又能把个美人儿讨回来,心甘情愿地给你⼲活的运气和本事,晚上早点收工,留点精力精神,往场里赌两手,不用几个回合就能把那份花出去的老婆本赢回来。”
叶启成一听,嗤之以鼻。道:“有这种便宜事,我还用熬到火眼金睛吗?为什么你这起小扮儿要卷起⾐袖扛汽⽔啤酒,抬面粉冰桶,却不⼲脆坐到场陛去赌自己的运气?你在骗鬼吃⾖腐不是?”
周友球也真是嘴甜⾆滑兼伶牙俐齿,他立即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板,我跟你怎么能比。听过财大气耝这句话没有,什么也要讲气势派头,若进赌馆的人口袋里有输不完的钱,胆就壮,声就大,自然押得住阵。相反,像我们这种手停口停的人,偏偏就要输尽甭寒钱。”
一番话已说得叶启成很有点心动。
周友球察貌辨⾊,便又说:“你自己环顾一下,这温哥华人唐街的埠头,有多少个人能似你的运气。别怪我小人话直,前年你家里才生巨祸,撞车死了老婆,女儿变成残废,分明是件惨绝人寰的事了,岂料你福大命好,险保公司赔偿巨额保费,往后还讨了这么个如花似⽟、又精力旺盛的女子回来。你说,这种命运,好得打着灯笼往哪里去找了?”
无疑,叶启成是被周友球一连串的巴结功夫,弄得有点飘飘然了。
周友球乘机作最后一击,道:“这年头,什么都得讲威势,押得住了,就越碰琊门越走运。你不妨找一天晚上,收了工跟我到场里逛一逛,小试牛刀。”
叶启成终于点了点头道:“这也未尝不可,反正现今店上家里都有个人在关照着,我轻松点过⽇子,找些别的事⼲也不是不可以。”
叶启成心上,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就是险保公司的赔款,很快就会到手了,这笔横财真是得来不易,让自己放纵一下,大概也花不了多少钱。
当然,这个想法是不必让周友球知道的。
可是,赌馆之地,一经踏进去,再能潇洒地逃出来,依然是清⽩人儿一名,也真太少了。
输钱皆因赢钱起,叶启成的运气却到头来为他带来霉气。自从上了当,涉⾜赌场之后,叶启成就不自觉地沉在那既能转出荣华富贵,也能转出倾家产的轮盘之上,不知道自己已向着死胡同进发。
贝欣不是看不到丈夫⽇益堕落的情景,她曾经尝试劝勉他,只是话总是⽩说,对方老是不听。
事实上,每次贝欣尝试给叶启成讲解道理,都要鼓⾜很大的勇气,先让自己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这面前要勤加鞭策的人是至亲的男人,他的长进抑或堕落,他的富与贫,生和死,都是值得贝欣去关注、去照应、去理会、去收拾的。
对于一个毫无感情,甚至无可避免地带着厌烦嫌弃的男人,要贝欣训练自己,甚至強迫自己发挥真正的关怀和爱心,是心灵上一段相当艰难的历程。
由爱而恨,抑或由恨而爱,过程都是凄苦的。
很多个夜里,因着丈夫的夜归,她反而觉着无比畅,不期然地有个叶启成不回来更好的念头钻进脑袋去。
贝欣需要不断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和想法是不对的,很不应该的,务必克服和立即纠正过来的,那才鞭策自己坐起来,在灯下坐着,等待丈夫回来。
贝欣先行规劝自己,只要一天仍然生活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之下,吃着姓叶的一口饭,睡在叶启成的上去时,就有自己正确的⾝分要正视,有自己必然的责任要肩负。
贝欣觉得人用了没有感情为借口,就可以把应尽的义务推得一⼲二净是一种可聇的行为。
她严厉地警告自己不可在这做人处事的方向上途。
贝欣相信只要她的路子走对了方向,她最终还是会很快乐的。
几乎每次等到天⾊微明,叶启成回家来时,都没有见着他有好脸⾊。
“这又何必呢?”贝欣总以这么一句话作开场⽩。
叶启成⽩她一眼,道:“你最好别罗嗦,别忘了要大清早起来⼲活的人是你。”
“启成,赌是可以失本以致倾家产的。”
还未待贝欣说下去,叶启成就一个翻⾝,捏着贝欣的颈,厉声喝道:“你诅咒我!”
“启成,我是关心你。”
“你真有我心的话,就别老是像条死鱼般躺着任人宰割似的,花了半副⾝家把你讨回来,乐趣还不如嫖。”
第三部分
第3节历年不衰
叶启成把贝欣摔开,蒙头就睡。
贝欣知道又一次失败了。
每一次她挣扎着要跟这睡在自己⾝旁的男人进一步培养感情,改善关系时,效果都只有适得其反。
她再没有办法和能耐劝导叶启成,把他重新纳⼊生活的正轨。
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只能努力替叶启成把一头家与成记饭店都打理得头头是道。
为叶家涤讪比较稳固的收⼊基,是对他们⽗女生活的一份保障。
这反而是贝欣乐于尽心竭力地去做,也比较有信心做好的一回事。
这阵子,让小沙⽪狗彼得跟叶帆成了好玩伴,贝欣心头的牵挂更少了,她就着力的去为成记饭店多想些生意出路。
苞陈添合力把成记的窗橱重新打点装修过,变成了一个附卖香烟的柜位,果然收到预期效果。
有些分明是过路的客人,看到柜位內摆放的香烟,走进来买一包后,就有半数不自觉地坐下来多光顾一碗面食,时间对上了的话,还⼲脆在店上用午餐或晚饭,这就无形中多了不少生意了。
陈添也不觉奋兴起来,跟贝欣说:“你真是香烟世家出的⾝?”
贝欣一边在点数从批发商买过来的烟包,一边说:“我婆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想到了要在这成记设小烟档。万事起头难,你看我如今连这些香烟的名字都没记得好,可是啊,可能有一天,我就能做起香烟的大生意来。”
陈添笑:“说不定啊,贝欣,你这副格是能创造明天的。”
贝欣忽然欣地跟陈添握手,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我有一天当了香烟业的巨子,你依然在我⾝边帮我。”
陈添哈哈大笑,道:“怕那时,我老得走不动了。”
“走不动不要紧,一样能对我耳提面命,就封你做顾问。”
“这名词可新鲜呀!哪儿学来的?”
贝欣指指柜台上的收音机,道:“就是它,很好很方便很有用的老师。添伯,你也来听听英文节目,听多了自然懂自然会。”
陈添皱皱眉头,狐疑地问:“真的会听多了就懂?”
“自然了,人生出来就像⽩纸,婴儿放在哪个地域里带大,他就会说当地的语言,完全是听得多,耳濡目染之故。我们年纪大了,学习的进展没有那么神速,但总是能学会的。添伯,你信我。”
陈添一边听着收音机播出来的英文歌曲,一边轻快地说:“当然信你,怎么不信你呢!一边工作,一边听听这些流行歌也是好的。现今那些后生娃仔娃女听歌听得手舞⾜蹈,⼊心⼊肺,我也试着返老还童吧!”
陈添说着,一边拿着那个地拖刷地板,一边试学着那些摇宾乐歌手般的模样,直把贝欣笑得不过气来。
贝欣并没有想到陈添这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如此活泼。
其实,人往往有轻松愉快的一面格,可能是外在的环境把它庒抑着,不得发挥罢了。只要生活上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不着意地为他解了困,就能自然地轻快起来。
陈添这个半百开外的人,过往整⽇地埋头苦⼲,面对的是那固执而略为暴躁的叶启成,目睹的又是叶帆自暴自弃,以及周友球的吊儿郞当,周围形成了一股生命不过是如此的恐惧气氛,于是更易惹陈添感怀⾝世,很觉得自己苦苦⼲活是没有意思的,反正形单影只,活着也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等待老到死罢了。
可是,贝欣的出现,令成记內的人都改变了。连静寂地躺在上不肯接光、面对世界的叶帆都有了新的人生观念。叶启成不再关注的成记饭店,又能面目一新,经营得较前更有条理更加出⾊,这使陈添心头跃动,有一种原来五十岁过外还会有新局面的信念。
他对贝欣的说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且懂得自行略加新意。
别说是贝欣没有想过陈添可以如此的手舞⾜蹈起来,连陈添自己一时间也自觉骇异,忽而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贝欣尴尬地笑道:“这年头,那个摇宾乐的歌手简直风靡全北美,历年不衰,就是如此跳舞,就看得年轻的娃仔娃女热⾎沸腾起来,觉得他们不知有多可爱。”
贝欣挚诚地笑说:“我看,添伯你就比较他们可爱得多。”
陈添听了,一时⾼兴起来,拉了贝欣,随着音乐共舞起来,正当贝欣和陈添兴⾼彩烈之际,音乐突然中止了。
他俩一看,只见叶启成已伸手把收音机扭熄了。
叶启成的脸⾊带着鄙夷与不屑,不哼一声,就把收音机扭到收听中文台的频道去。
电台正播着大锣大鼓的粤剧,叶启成正眼也没有望贝欣和陈添,管自拉起嗓门来,没命地跟着老倌唱起广东大戏来,那变腔走调听进耳內,令人浑⾝的汗⽑都要直竖。
一时间,陈添感到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很是进退两难。
叶启成那种惟我独尊的表情与行为,令陈添忽然強烈地感到自卑。
他但望自己是这饭店的老板,就可以闷声不响地一脚把叶启成踢出店外去。
可是,他不是。
而实际的情况是,他陈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叶启成的苛责:“站着⼲什么?听我唱大戏吗?我要收钱呢,还不把地扫⼲净去?真是吃屎拉饭的大笨蛋,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结错人了。”
陈添很难呑下这口气,正打算反驳,贝欣就上前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道:“别跟他争执。对你没有好处,明者自明。”
陈添生了一肚子气,发怈地把手中的扫帚扔了下来,⽩了叶启成一眼,掉头就走。
叶启成嗤之以鼻,给贝欣说:“你的⽇子过得倒真写意,霸住了我这间成记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给你摇旗呐喊,听你使唤,可真不错。”
贝欣并不理会他,埋头就管自己手上的账目去。
叶启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贝欣的手臂,整张恶脸就凑过来,⾎红的双目瞪着他的子,道:“你怎么不回应我?”
贝欣没有试图挣脫他,她只闭上了眼睛,以一贯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叶启成无可奈何兼晦气地把贝欣摔开了,继续以不⼲不净的口气骂道:“你这种女人,⽩长得三分姿⾊,谁知道躺在上像尾死鱼,站在人前也似个木乃伊,真叫人受不了。”
说罢了就一手拨开贝欣,要抢她护着的菗屉钱箱。没想到一直没有反应的贝欣,忽然反应強烈起来,⾼声尖叫:“你这是⼲什么了?钱箱你取不得。”
“什么话了?”叶启成早就把钱箱从菗屉夺了出来,抱在怀里。
“不,还给我,钱箱是我的,钱是我赚回来的,我们明天还要结很多的账。”
贝欣不顾一切地扑到叶启成的⾝上去,要把钱箱抢过来。叶启成不但用双手推开了贝欣,还顺势不留情面地拍拍赏了她两记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
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头就对叶启成说:“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你?笑不笑话了,我都不能打你?现今真打了且还打上手了,你拿我怎么办?你敢回赠我几个巴掌不成?”
叶启成站在伏于地上益显得娇小玲珑的贝欣跟前去,十⾜像个凶恶专横的巨无霸。
贝欣仰着头,看到跟前这个毫不留情地出手伤人的所谓丈夫,她一跃而起,整张脸昂起来,以极清晰的声音给他说:“你是男人的话,你且别走,给我五分钟时间回转头来就对付你。”
叶启成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当然不走,这儿是我叶启成的店,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等会儿怎样低声下气地走回家里来。别说五分钟,就给你五个钟头想办法对付我去!嘿!”
贝欣不需要五小时,果然五分钟之內,她就走回成记饭店,可不见她低声下气,却是理直气壮地跑进来,指着一脸惊骇的叶启成,对跟在她⾝后的察警说:“就是他打我。”
“什么?什么?”叶启成在察警未盘问之前,就已经冲上去自辩:“我怎么会打她呢,她是我的子呀。察警先生,请别相信內子的说话,我是迁就她惯了,以致把她惯成这副模样,连说话也不知轻重。真的,我疼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她?”
那位察警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殴者是谁,总之出手伤人就要受到检控。请你跟我回察警局录口供去。”
叶启成开始慌了手脚,他嘴里急急地说着并不流利的英语,再加添手势,对那察警说:“你不明⽩的,察警先生,我们国中人叫这种行为做‘耍花’,是夫妇闹着玩的,并不是真正的打架。”
然后叶启成转脸向着贝欣,強撑起笑脸来,说:“贝欣,你怎么跟我认真到这个地步来呢?别开这玩笑了,你把这洋鬼子惹了来,就得由你把他送走。”
贝欣看着叶启成那副可怜又可嫌的模样,不期然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应该打我。”
“是的,我不应该打你,这我知道了,你就别怪我了,把察警送走后,我再向你赔罪。就算是我求求你,这种官司最惹不得,单是跟他们回警局录口供,就很费时失事了,说不定…”叶启成苦笑:“总之,这种洋鬼子的地方最爱把小事当大事来办。”
叶启成看贝欣仍然没有打发那察警离去的样子,心上一急,整个人都在冒汗,一张脸红似关公,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究竟要我怎样赔罪,你才罢休呢?”
贝欣有着不忍,便说:“启成,我不是故意要闹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可以好好地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嫁到这儿来,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处下去的,相处是单程路的话,到头来会钻到死胡同里头,彼此也没有好处。”
“贝欣,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希望你明⽩,如果由别人来保护我的话,你的⽇子也不见得会好过。”
“是的,是的。”
贝欣轻叹了一声,回头就跟那位察警解释说:“对不起,察警先生,也许是我们夫吵架,情绪过分动,以致我…把你寻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
那位察警扬一扬眉道:“你以后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过不去了,才好呼唤我们来救你,我们⽇中的薪金是由你们纳税人来支付的,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的,对不起。”贝欣说。
“你不再投诉他殴打你了?”
贝欣头摇。
“好吧!下次别再报假案,否则反过来控告你阻差办公。”
目睹察警走后,叶启成重重地吁一口气,然后⽩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
“启成,”贝欣叫住了他:“我们可否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我跟你谈,万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动了耝,你岂不又到外头叫察警去?”
“启成,我们需要活得好好的。”
“你还不算活得好好吗?在这洋鬼子的地方,女权至上,什么都可以拿法律来庒在我们男人头上来,连这个伎俩你都学会了,自然会活得称心如意。以后,你放心,我绝不敢动你的一⽑发。”
“启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既然嫁到这儿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团结,互助互爱,你只要拿心出来跟我们合作,生活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启成,请别把我视作一个廉价劳工,当我是亲人,是与你共同进退、甘苦与共的子,不要欺负我,更不要看不起我,我会跟你携手创造出很令你愉快安乐的明天。”
叶启成装起了一副惊骇的模样,提⾼了声浪说:“啊,是这样吗?请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更不会看不起你,所谓见过鬼会怕黑,原来你不是个善男信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室,自讨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
叶启成说罢了,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记饭店。
这个下午还未到⻩昏时分,是饭店最清闲的时间。
贝欣默默地独个儿坐在饭店角落,托着腮帮傻想。
想她的⾝世,想她的际遇,想她的命运,想她的过去,也想她的将来。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贝欣想不明⽩的。
她不明⽩为什么叶启成历尽艰辛地把她娶了回来,会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
她不明⽩为什么自己肯学习不嫌弃这个新的家庭,反而让对方讨厌她?
她不明⽩人与人之间要谐和相处,关键在于哪些问题之上?
她甚至开始狐疑自己刚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头去把个察警抓回来对付丈夫,是不是明智之举?
或者从前的妇女对自己的命运与际遇是并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全部忍让,一律妥协。无所谓公平相待,对等合作,更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现今的妇女又该怎么样了?
第三部分
第4节猫捉老鼠
其实,贝欣不算是不肯对命运低头的人。
她并不认为自己嫁予叶启成是一份福气,她是很觉得委屈的。
接受了这份委屈,已经是对命定的安排作出了妥协。
但,贝欣拼命苦苦思量,妥协应有一定限度吗?如果妥协是永无止境的话,那就变成屈辱了。
人际关系之中的夫也好,朋友也好,总不能沉沦于倍受屈辱的地步,仍不图进取,不思反抗,不谋对策。
贝欣想,她可以对人、对神,也就是对际遇、对命运让一步两步,但到第三步,她就非要仔细地考虑,还应不应该再相让下去了。
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不能让命运控制自己,自己总要创造命运。
这一次的争执给叶启成和她的教训其实是对等的。
贝欣也因此而要面对一个事实。
命运并没有完全不付与人⾝自由。
贝欣可以选择不嫁到加拿大来。
她也可以选择在嫁后不适应,给夫家添很多的⿇烦,而不是带来一些期望与乐。
她甚至可以借助诸如今⽇的意外,给自己一个借口下堂去。
这就说明了她现在的际遇有起码一半的责任是握在自己手上去。往后如何争取生活上的更进一步,靠的是自我奋斗和自行努力。
不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委诸于命运。
贝欣开始冷静地分析,自己之于叶启成,就如一件美丽的瓷器,在未曾属于他的名下时,只会小心翼翼地细意欣赏,一旦真金⽩银地买了下来,感觉上就变质了,哪怕是一个不留神地把它摔个粉碎,也是权于己,自己不心痛,就与人无尤了。
要避免这种贬值的恶运,惟有自己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举。只要每天每月每年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好处,就能留得住对方的尊重与器重。
妥协是第一步,做好自己是第二步,仍不能落得一个和气收场大团圆结局的话,那第三步就是自己选择,是去还是留?
换言之,要增加自己的自由度,必须強化自己。
一念至此,贝欣就抖擞精神,站起来,重新投⼊工作。
⻩昏时分,也正好是饭店最忙碌的时间。
忙碌也真有忙碌的好,本就无暇多思多虑了。
陈添也在这个时候,赶回店上来。见着了贝欣,神情还有点腼腆。倒由贝欣来安慰他说:“别再想着下午的不愉快事了。”
“贝欣,是我连累你尴尬了,后来你跟成哥有争执吗?”
贝欣笑笑道:“会有什么争执呢?夫嘛,都是头打架尾和。”
“你真把他看成是你丈夫了?”
此言一出,陈添就额头冒汗,満脸涨红,结结巴巴地立即说:“对不起,我太不懂说话了。”
“别紧张,我们什么话不能说,说错了就忘掉它,再更正过来好了。”
“成嫂,你真好。”
“你的这句话就说对了。”
两人大笑起来。
贝欣道:“客人多了,快开工吧!”
正要转⾝投⼊工作,陈添又叫住贝欣,说:“成嫂,我给你买了件好吃的东西来,待会你收工时,作宵夜吧!”
“什么东西?”
陈添举举手上的一个纸包,道:“国美出炉的意大利薄饼,让你转转口味,这东西受的程度,这东西受程度,等于云呑面之于国中人。”
“真的?”
“真的。尝过了觉得好吃,再嘱我买来。”
“很好,谢谢你,添伯。”
这夜一收工之后,贝欣的确觉得有点肚饿,她打开了那个盛薄饼的纸袋,把薄饼拿了出来,撕掉一小片,尝了一口觉得很是好吃。正准备把薄饼吃掉,她想到了叶帆。
于是贝欣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叶帆的房间去。
她放轻了步伐,悄悄地探头进房里去,就立即听到了几声狗吠。
“彼得,别吵,是我呢!”贝欣有些发急了,怕把已经睡的叶帆吵醒。
谁知竟听到叶帆说:“我还没有⼊睡呢!”
随即伸手把房间的灯拉亮了。
只见小沙⽪狗就伏在叶帆的⾝上欣。瞪着眼看走进来的贝欣。
贝欣伸手摸了彼得的⾝子一下,嗔骂道:“你以为是谁要走进来了,连我都要吠吗?”
叶帆笑道:“你别怪它,彼得是条傻乎乎的小狈,只懂得认我。”
“什么时候你和它已联成一线了?”
“我们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是一⽇千里。”
“糟糕了,彼得把我的位置取代过来了。”贝欣煞有介事说。
叶帆笑了起来,道:“你的时间都分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你知道彼得多照顾我,它早上定时起来,便跳到上来把我弄醒,然后它懂得把窗帘拨开,透进一室的光,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一起听广播,一起念书…”
贝欣快地拍额:“真是的,我可不能相信一条狗会跟你一起念书。”
“是真的,我念书,它听,然后懂得头摇摆尾。”
贝欣哈哈大笑,道:“有了彼得,你是开心多了,是吗?”
“嗯,这是毫无疑问的。贝欣,你可知道我小时候就喜养一只小狈,可是爸爸没有许我,妈妈也是忙不过来了,她给我说:”要照顾一个小孩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多照顾一只狗。‘“
“没想到现今是小彼得来照顾你。”
“我们互相照顾吧,我跟彼得说过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真是太好了。今儿个晚上,你们先来个有福同享吧,你看我为你带来些什么?”
贝欣从纸袋里取出了那块意大利薄饼,放到叶帆手上去,说:“吃云呑面多了,改换一下口味,这是国美人顶喜吃的意大利薄饼,添伯给我买来的。”
“那么,你吃过了吗?我跟你分着吃。”
“我吃过了,很好吃,你尝尝看,这块是留给你的。”
“那么,我跟彼得分着吃吧!”
“好哇,这不就是有福同享了。”
“贝欣,”叶帆忽然有所感触,说:“很对不起。”
“什么事?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句话了?”
“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实在辜负了你,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让你的心⾎功亏一篑。”
贝欣自明所指,她安慰地轻吻在叶帆的额上,说:“别想这么多,我们广东人有句说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者到了一个地步,就什么都刃而解了。”
“真的?”
“真的。”贝欣笑着答,然后又捏了小狈头顶上松泡泡的⽪一下,问:“彼得,你说是不是?”
小彼得又连连轻吠了两声,那个傻瓜似的样子额外令人看着开心。
贝欣和叶帆都笑起来了。
贝欣退出了叶帆的睡房之后,叶帆就迫不及待地跟彼得把薄饼分吃,真是其味无穷。
薄饼吃了一半,叶帆就对彼得说:“好吃的东西别一下子就吃光它,我们留一点明天早上再吃,好不好?”
说罢就把剩下来的薄饼放在头的台上,然后拍着彼得,示意它觉睡。
彼得也真像懂人似,晓得用口衔着那个被头,把它拉上来盖在叶帆⾝上,然后自己才伏在被上,伴着叶帆睡去。
这夜一,叶帆睡得特别香甜,也许是为了这些天来,积庒在心头上的辜负了贝欣照顾的內疚,都为了贝欣轻轻松松的几句安慰话语而得到解脫吧!
从车祸意外发生,叶帆面对丧⺟的哀痛之后,她心头所承受的庒力就很沉重。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艰苦历程,把叶帆磨折得⾝体残废,心灵颓废,她以为她今生也没有指望了。
这期间,叶启成偶然带回家来过夜一的女人,和那些授命照应她的人,都把她看成怪物般,直至到贝欣出现。
贝欣把沉溺在痛不生的思嘲中的她拯救过来,让她重新感觉到大太光下的人世间温暖来,且呼昅了清新而带着希望的空气。
当贝欣把叶帆做人的信心寻回来,安然放回她手上去时,她还为叶帆做了一件连贝欣本人也意料不到的好事。
小沙⽪狗彼得不但通过贝欣的引介,成为叶帆完全孤寂的生活中的一个活泼的玩伴,且成为叶帆一个很乐意很放心很能保守秘密的聆听者。
这对叶帆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贝欣没有想过,有很多埋蔵在叶帆心底的忧伤,需要彻底清理,她才可以更有力量跟生活的种种难题拼搏。
这是叶帆的秘密。
秘密收得太紧密会令当事人感到庒抑,从而有危机,像缺氧般窒息。
叶帆为了某种原因,她连向贝欣倾诉都不敢。
直至到活泼泼的、分明是有⾎有⾁有生命有回应的小沙⽪狗彼得伴在叶帆⾝边时,她就像找到了一个无所不谈,绝对可以信任,不会产生任何恶劣效果的朋友,开始把心上的一切隐忧都倾吐净尽。
因而,小彼得知道叶帆的一切心理庒力,诸如她为什么不敢接受挑战,奋力地劲使站到地上去。叶帆告诉彼得:“你知道吗?往往就在我的手沾到那个钢架上时,我的腿双就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发软。我实在怕,怕脚一着地,我整个人就会崩溃,掉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似,那时,怕连你见着了我,也不屑走前来我的脸。失败者是很讨人厌的,不是吗?”
小彼得又一边轻吠,一边头摇摆尾,活像同意叶帆的说话似的。
然后有一天,叶帆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对彼得说:“这是个我从没有对人说过的秘密,我真不知道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如果我做对了,我是对不起我妈妈吗?又如果我做错呢,要纠正过来,我又对得起爸爸了吗?小彼得,你说呢?”
于是,叶帆把她的隐忧一古脑儿地向小彼得说了。
也许故事太长,情节太曲折,叶帆的心理状态太复杂,以至叶帆对着小彼得说了很久很久,听得小沙⽪狗都有了倦意,因而露出疲态,那层覆盖到眉眼上的⽪几乎都把眼睛盖住了,更显得一脸的茫茫然。
叶帆轻轻地抚扫着彼得的头⽪道:“对不起,彼得,连累你也不知所措了,是不是?这个结不知何年何月何⽇才能开解了?”
心结纵不能旦夕之间就能开解,但能有个可以朝夕聆听自己心声苦衷的伴侣,总能稍减心上的翳痛与烦闷。
于是小彼得在叶帆心目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
几乎每天早上,当小彼得习惯地咬住了拉开窗帘的绳子,从一边走到另外一边,引进一室的光,再跳到上去着叶帆的脸,催她起时,叶帆就会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跟她心爱的小伴侣说声:“早安!”
然后,她便兴⾼彩烈地看着小彼得跳到地上去,咕噜咕噜地喝着那盆特为它而设的清⽔,开始它早餐的第一道菜。
生活似乎是充満了温情友爱和热烈盼望的。
这天早上,情况有少许分别。
小彼得醒过来时,依然做好他的分內工作。
窗帘拉开了,外头天⾊还是有点灰蒙蒙的,原来在下着⽑⽑细雨。
温哥华冬天的天气就总是这个样子。
小彼得跳到上去,着叶帆的鼻子,叶帆还睡眼惺忪地说:“彼得,我睡得很舒服呢,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说着便又转了个⾝,继续她的好梦。
彼得知道主人不愿起,于是百无聊赖地自找节目。
它跳到头的桌子上去,用鼻子嗅着传自纸袋的香气。
对了,那是昨天晚上小主人要留待到今早才用的早点,小彼得是老实不客气,更兼迫不及待地伸出前爪要把纸袋的那块薄饼抓出来。
也许是小彼得太心急之故,过分用力了一点点,整包薄饼就给推跌到地上,还正正跌进了一盆放在桌边的清⽔里。
那盆⽔原是昨天用来洗涮叶帆房间的,要待今儿个早上贝欣或是添伯来给她送早点时,就会得带走倒掉。
薄饼掉进去了,应该是作废了,可是小彼得并不甘心,它赶忙的跳到地上去,急急地攀着盆子的边沿,要把浮游在⽔面上的那包薄饼抓着。
就活脫脫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因着薄饼连纸袋浮在⽔面,小沙⽪狗实在无法着力,一爪抓下去,反而让纸袋滑脫了,继续它载浮载沉的命运。
小彼得一下子情急了,纵⾝向前,用力地要把纸袋抓住,被抓住了的纸袋往下一沉,反而令小彼得失掉了重心,掉到⽔盆里去。
这下可危险了。
说到底小沙⽪狗还是很小,它几乎是要没顶了,只能拼命地挣扎着。要抓住⽔盆边,再跳出来,就是没有着力之处,只能微昂着头,不住发出吠声求救。
叶帆朦胧之间听到了小彼得的吠声,第一个反应还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再听下去,因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了,回转⾝来,就看到在⽔盆內苦苦挣扎的小沙⽪狗。
叶帆吓坏了,立时间坐起⾝来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第三部分
第5节突围出击
睡房內还是寂静一片,没有声援,没有救助,连人影都不见有。
叶帆瞪着眼,看着小沙⽪狗在⽔盆內拼命挣扎,快要没顶了。
她不知哪儿生来的一股力气,竟立即掀开了被,就跳到地上去,急急走前几步,伸手就把小彼得提起来,紧紧地抱在怀內,然后她听到一声惊叫,是刚冲进来的贝欣的声音:“叶帆!”
然后她才觉醒似地望着站在地上的自己,忽而腿双一软,就摔在地上。
贝欣扑过去,紧紧地抓住叶帆的双臂,说:“你看到吗?你看到自己创下的奇迹吗?啊,叶帆,你终于能站起来了。”
叶帆如在梦中被醒唤过来,犹有相当的惘,她说:“我终于站起来了吗?可是,现在我…”
贝欣摇撼着叶帆,说:“能站起来一次的人,就永远能在摔倒之后站起来了。最艰难最困苦最没有把握最缺乏信心的也不过是第一次,有过第一次,以后一切就不再是问题了。”
“贝欣,我应该相信你的话吗?”
“不,你不用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你的确有能力做到了。”
“我是为了彼得。”叶帆看着正在怀里抖索的彼得,竟然热泪盈眶起来。
“为了彼得的安危,你尚且脑扑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更何况为了你自己毕生的幸福与前途,必然做得到。”
“贝欣!”
叶帆快得与贝欣紧紧地抱在一起。
的确,以后的一段⽇子里,叶帆要克服的困难其实不算太难了。拯救小狈的一役让她重拾信心,她在接受威尔逊医生特派的物理治疗师给她循序渐进的训练时,进步得异常快速。正如威尔逊医生的预测:“病人的意志力往往是病例成功的关键。”
就因为叶帆试过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从此就肯大胆尝试了。
三个月下来,叶帆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路。
就在一个星期天,叶帆在贝欣和小彼得的陪伴与带领下,走在士丹利公园的草坪之上,享受着那种浑⾝浴沐在光之下的温暖,叫她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轻轻地搀扶着叶帆,关怀而殷切地说:“你累吗?我们可以找张椅子坐下来歇一歇。”
叶帆没有回答贝欣的问题,她只是认真诚恳得近乎凝重地说:“贝欣,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只须加把劲就能成功的事,我竟然会躺着避着而不去尝试去努力,直把很多宝贵的光都虚耗掉了。贝欣,从明天起,我到店上帮你⼲活去。”
贝欣让叶帆坐到公园树荫下的一张椅子上,小彼得老在她们的脚边团团转。
“到店上帮忙不是你第一件急于要做的事。”
“为什么?”叶帆问。
“你有你当前的责任赶紧要负。”
“那是什么呢?”
“上学去。”
这似乎是个叶帆已然遗忘了的名称,慢慢地自远而近地重现在她脑海之內。
“我没有想过我能再上学去。”叶帆道。
“你也没有想过你会从上爬起来,再自由地在地上走动,对不?不都是一步一步地恢复旧观了。所以说,叶帆,你要好好地念书,重新追赶功课。”
“可是,贝欣,你呢?”
“我?”
“对呀,我能做的事其实你就更能做了,你比我強得多。”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我不同你。”
“为什么不同?”
“我需要照顾成记饭店和我们一家。”
“以前没有你,成记饭店一样能撑得下去,不是吗?你已经尽你的所能令叶家气象一新,且挽救了一条没有用的生命,你还要为我们多做些什么呢?贝欣,你该为自己想一想。”
叶帆差点?*隹诶吹囊痪浠笆牵骸案谖野职趾笸犯苫钍遣换嵊星巴镜摹!?br>
可是,她怎么样也说不出这么一句直率话来,不是单为怕伤贝欣的心,而是伦常尤在,她是她⽗亲的女儿,这重尊卑有别、亲情至上的枷锁一直搁在叶帆的肩上,成为沉重至极的负担。
她所有的行为思想都无法解脫这个桎梏。
于是,叶帆只能解释说:“贝欣,呆在成记饭店一辈子是浪费了你的人才,你有潜质可以突围而出。”然后叶帆再加多一句解释:“那时你再回过头来关照我们也不迟。”
贝欣道:“你的这几句话真是对我至大的恭维,也实在是我很大的安慰。”
“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那么,我和你一同上学去。”
才这么说,小彼得就在贝欣的脚边吠起来,好像表示它也认同。
直把贝欣和叶帆笑弯了。
贝欣这才正经地说:“且看着办吧,我可以辛苦点,晚上腾出时间来念成人夜校,我听电台有这种学校的介绍。”
叶帆忽然醒悟地说:“很好啊,我⽇间上课,晚上回店里来替你管帐,你便可以有时间上成人夜校了。”
二人奋兴地紧紧地握手为凭,委实是太⾼兴了。
⽇子似乎在她俩逐步实现计划中度过。
当然贝欣心里明⽩,现状决不是她生命旅途上的一个一成不变的模式,在往后必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编排不断发生,影响着她的人生抉择和方向。
总算经历过不少磨难的贝欣,并不害怕变迁与逆境。
正如她对叶帆说:“能够站起来一次的人,就等于他已有了这种摔倒在地也必能翻⾝的能力了。”
前景再坎坷,前途再崎岖,贝欣还是満怀信心地把⽇子好好过下去。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脚踏实地,做好份內之事,把成记饭店管理得好了,手上多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这天下午,贝欣趁店內客人稀疏之际,挽了一大桶的⽔,到饭店外头洗刷玻璃窗。
有位穿著整齐的国中男人在店门口来回踱步,看样子是在等候车子来接载他的。
大概等了五分钟左右,对方就忍不住向贝欣说:“姑娘,这儿是人唐街的成记饭店,是不是?”
“是的。”贝欣答。
“这附近还有没有成记饭店?”
“没有了,只此一家。”
“我约了朋友来接我,总候不着他,真怕等错了地方。”
“这一连几条街都是人唐街,我们这儿是片打东街,你的朋友有没有弄清楚?”贝欣看对方斯斯文文的,故而便热心地提点他。
“这我可不知道了。”对方有点急躁起来,能借个电话用,让我问清楚吗?“
贝欣点头,道:“进店里来吧。”
贝欣从柜位后面取出了电话给那位男子,让他把等候地点跟朋友说清楚。
放下电话之后,男子瞥见了柜台下摆设的香烟档,便道:“你们也卖香烟?”
“对呀,赚外快。”
“那么,给我一包‘三个五’。”
贝欣取出了香烟,跟着,又有点犹豫:“先生,如果你不昅香烟的话,不必为了借用过电话就光顾我们。”
那男子听了贝欣的说话,有一点点的感动,再瞥了电话筒一眼,便说:“你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不贪小便宜,我恐怕你会被老板责难。”
贝欣笑,也随着对方的目光,瞥见于电话筒上贴着的张纸,是这样写的:“如非光顾,借用电话免问。”
贝欣随即会意,便答:“没关系,反正老板不在店內,做生意要细⽔长流,以后你有便经过成记,真的肚饿了,就请来尝尝我们的小菜面食,蛮不错的呢。”
对方笑道:“这才是做生意之道,难得之至。”
“谢谢你。”
“我是昅香烟的,但其实真的不需要买香烟,因为我们公司是做香烟分包销生意的。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到我们批发部,拿着这个名片说是我介绍的,就会有特惠折扣。”
贝欣接过名片一看,快地说:“那真是太好了,比光顾我买一包烟还要叫我赚得多呢,多谢你,伍先生。”
“不必客气,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好使我带发行部。”
“我叫贝欣,贝壳的贝,欣赏的欣。”
“姓氏很特别,你是哪里的人士?”
“我原籍海上,但在广东小榄出生。”贝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再看看那位伍泽晖的名片,快地说:“我跟姓伍的真有缘份呢,我外祖⺟也是姓伍的。”
“是吗?她也是海上人?可能我们有宗亲关系呢。”那位叫伍泽晖的半开玩笑说。
“对呀,她也是海上人,我外祖⺟的家也在海上经营香烟业的。”
“是吗?”伍泽晖有点狐疑:“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伍⽟荷。”
“嗯。”伍泽晖沉昑着:“伍⽟荷?”
罢于此时,成记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汽车鸣声,是来接伍泽晖的车子到了。
“车子等到了呢。”贝欣给伍泽晖说。
伍泽晖犹豫了一下,道:“在这店就能找到你,是么?”
“对的。我会先去找你,⼊货。”
“很好。”
“再见。”
这天的际遇是令贝欣欣喜的,这证明她的从商以至处世的道理是对的。
贝欣老跟叶启成说,不要执着于琐细便宜的小事,做人做事总要从大处着手,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就以借用电话为例,叶启成就是不愿意提供这种方便,坚持要把电话收到柜台之后,他老是埋怨:“走进成记来不是光顾的话,就别进来好了,借电话借厕所,一律免问。”
贝欣的意见不同,她认为:“不费分毫而帮了别人,何乐而不为,况且,店內多几个人进进出出也是热闹。”
贝欣并不单纯是为了得着一条能拿到香烟分销商折扣的门路而⾼兴,而是为着证实了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互相尊重互相帮助的道理在,以致令她对生命更加添信念,更不畏艰苦。
事实上,贝欣再明⽩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不一定是晴天,很多时刮起大风,洒下滂沱大雨,也得顶着过。哪来的力量呢,就全凭意志和信心。
贝欣完全是有备而战的。
只是她没有想过突然而来的一场狂风暴雨会是如此骇人,连素有心理准备的她都要抵挡不住。
暴风雨的前夕,额外的宁静。这夜一,碰巧贝欣要到成人夜校上课去,赶在成记饭店收铺之前回来,帮叶帆点数收银及打点一切。
很意外地,贝欣回到成记去时,竟见着叶启成在动手炒面。
这些⽇子来,一到⼊夜,叶启成就走个没影儿,一般不在赌馆留连到天亮,是不会回家来的。
贝欣望望饭店,已无其他客人,因而问叶帆:“还有人要外卖粉面吗?”
“没有。爸爸说给我炒个面做宵夜。”叶帆的语调是轻快的。
“嗯。”贝欣回应了一声。
看着叶启成摆出了一桌子的小菜,贝欣心上就有着些微的不安。
凡事过分的反常,未必是好事。
“来,来,我们一家人吃顿好吃的宵夜,试试我的拿手好戏。这⼲炒牛河可真是讲功夫,成记饭店初开张时,靠的就是这味招牌货,那些住在大温哥华的华侨,哪怕是开半⽇的车,也要来吃我的云呑面和⼲炒牛河。”
叶帆倒是很开胃的,満満地盛了一碗,低着头有点狼呑虎咽地吃着。
“是饿了吧?”叶启成吃吃笑着问。
“我今晚⼲了耝活,把贮物房的罐头杂物归了类,以便盘点清货,于是肚子都饿扁了,很能吃。”叶帆答。
叶启成忽然抬头向叶帆问:“就你自己一个人把贮物房做了盘点吗?”
“对呀,其他人都在忙着别的事,今儿个晚上的生意还不差呢。”
“叶帆,”叶启成带点紧张地说:“你会不会完全康复过来,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以后不用拐杖就能如常人般走路?”
叶帆摇头摇,道:“我能恢复这个状态已经非常的満意,是喜出望外了。”
“可不是这样说了。”叶启成很有点言又止,没有再解释下去。
贝欣和叶帆都注意到叶启成这个反应,叶帆立即联想到别的一件事上去,稍稍变了脸⾊,道:“爸爸,你放心,不论我是否完全康复,险保公司的赔偿早晚会放到你口袋里去的。”
叶启成一听,脸⾊大变,拍的一声放下了碗筷,一手扫掉桌子上的杯盆,就破口大骂道:“狗口长不出象牙,臭坛出的是臭草。你那该死的妈养下你这种货来,真想多卖几个钱也不成。开口闭口就提那笔险保费,活脫脫将来我拿了那笔钱就是你对我莫大的孝敬似。告诉你,为什么你不当场就跟你妈一起死掉,让我赚得更多呢,用不着现在这副样子,逐个子儿跟人家讨价还价。”
第三部分
第6节大发雷霆
叶启成骂完,回头就走进后屋去。
叶帆整个人呆住了。
贝欣拍拍她的手,问:“每次你提起车祸,提起那笔险保赔偿,他就不⾼兴,甚至大发雷霆,你就以后不要再提好了,免他伤心。”
叶帆噤不住说:“他伤心?他会伤心吗?”
贝欣呆住了,原本她以为每次叶帆提起曾有过的车祸,叶启成就暴躁,就发脾气,是因为触着了他亡的哀痛,现在听叶帆这么一说了,就知道可能有些內情,是她并不知道的。
“叶帆…”
贝欣试图跟叶帆说下去,可是,叶帆站起来,抓回她的拐杖,说:“对不起,我是累了,明天早上,再收拾这儿的东西吧。”
说罢了,就撑着拐杖走回后屋去。
贝欣重新把刚才发生的情景想了一遍,就径自走回房里去。叶启成正跷起腿双,把袜子脫掉。
贝欣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叶启成⽩她一眼,道:“我不明⽩你说什么。”
“你明⽩的,为什么早晚要让我知道的事,不可以早点告诉我?”
“事情发生了,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心急些什么?”
“不,我要知道,你打算⼲什么?把叶帆怎样处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了打算,”叶启成道:“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呢,不必替你担心,哪怕是掉进鳄鱼潭內,也能活下去。”
“启成,你的每一句话都有特别意思的,是不?你究竟打算⼲什么?”
“什么也不打算⼲,你少噜苏了。让我好好地在这儿睡一觉,睡醒了自然知道我的打算了。”
叶启成的说话没有错。翌⽇,一切就真相大⽩了。
天还发着鱼肚⽩,各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就有烈猛的敲门声。
贝欣紧张地走出来,一开门就走进了几名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周友球。
“球仔,究竟什么事?”贝欣惊问。
“成哥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对了,对了,正好成哥出来了,由他来向你代吧!”周友球这么一说,贝欣往后望,只见叶启成挽了件简单的行李,走出来,背后还跟着了面带慌张的叶帆。
“启成…”
“成哥,我们来接收成记了,你自己给贝欣和叶帆解释几句吧,免得我们⽇后难做。”
叶启成无可无不可地抓抓那头短短的头发,对贝欣说:“人有三衰六旺,这阵子我输了点钱,一时间没法子偿还,把成记抵押给大档的镖哥了,你和叶帆跟着我当然不管用,就跟着镖哥⼲活去,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我和叶帆跟着大档的人⼲活?”贝欣惊问。
周友球乘机揷嘴说:“我和这班兄弟一早来,就是既接收成记,也带你们两位去跟镖哥正式见过面,说不定镖哥喜了,不用你们替他继续经营饭店,另派些既舒服又钱赚的差事给你们也说不定。长得标致的女人总会有着便宜讨的。”
周友球说罢了,跟他一同来的几个都恻恻地笑起来。
贝欣对周友球说:“他赌输了钱是他个人的事,跟我和叶帆无关,我们不会跟你去见什么镖哥。”
周友球轻蔑地说:“真是个小辣椒,不是说⽗债子还,你们⾝为女,当然有一定的责任替成哥清还这盘赌债。”
“他欠你们多少?”
“比成记饭店的价值还要多,故而把你俩押进去就差不多了。”
贝欣冲到叶启成的跟前去,说:“你怎么闷声不响了,就这样以为可以把我和叶帆跟成记一起卖掉了吗?你休想!”
话才说完,叶启成就左右开弓,连连掌掴贝欣。
叶帆忍不住,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挡在她⽗亲与贝欣中间去,喊道:“你不能打贝欣,要打就打我。”
“打你就打你,生得你出,自然可以打你,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
叶启成一连几个巴掌打得叶帆金星冒,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
叶启成还向前多踏叶帆一脚,骂道:“就因为你是个跛子,卖不了多少价钱,人家要你算是你有个归宿了,以你的这副样子,难道还以为会有什么正经人家将来照顾你一生一世?不自量,笑话不笑话了?”
贝欣⾼声叫喊:“叶启成,你是太过分了。”
“说得对了,是我过分了,你拿我怎么办?”
叶启成一把抓住贝欣,把她拉到跟前来,对她说:“你呀,这么有本事,就一脚踏出去,随便在街上抓个察警进来,把这一⼲人等都抓起来审问吧,找察警保护你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看察警能不能帮到你逃出生天。”
周友球侧着面,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来,说:“没想到成哥也能看得这么透。好极了,贝欣,你想清楚停当了,就跟我们回去,拜见镖哥,三口六面将以后的合作问题说清楚。我们这班兄弟就在这儿点收成记。”
贝欣愤怒至极,赶忙把摔在地上的叶帆扶起来,然后对周友球说:“你们别真是目无法纪了,成记你要拿便拿,反正这店不是我的,叶启成要败掉自己的一副⾝家,他尽管败吧,反正他有这副资格。
“可是他的⾝家并不包括我们在內,我并不属于他的,我可以申请离婚。”
贝欣搀扶起叶帆,转⾝就打算走出大门去。
几个彪形汉子立即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叶启成冲上前捉住了贝欣的手臂,说:“你要到哪儿去?你不可以走。”
“为什么不可以走?你不是说我最拿手的把戏就是警报吗?从这儿走十分钟就是警署了,我警报去。”
其中一名面⾁很有点横生的彪形大汉对牢贝欣,哈哈大笑。
贝欣呵叱他,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
对方随即答说:“谁说你不敢了?你去吧,尽管去吧,不过走出这成记大门之前,你先想清楚,要不要带着察警来收他们姓叶⽗女尸骸。”
贝欣吓得怔住了。
连叶启成的脸⾊也刹那变得苍⽩,惊叫:“贝欣,你不能出去,不能。”
周友球油腔滑调地走到贝欣跟前说:“你想一想,如果有察警就等于没有地方恶势力的话,这人唐街的地头怎么还有我们一路上的人?你不是顶爱听广播读报纸看新闻的吗?怎么没有听到去年在西雅图有家国中人全家被缚起来,每人都在天灵盖上赏了一呢,到现在还破不了案,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原因,就是欠了赌债,不肯还钱之故。
“成嫂,只怕你有勇气走出去,十分钟后没有勇气走回来。
“婚结错了可以离,人杀错了不可以复生。”
那彪形大汉从间取出了手来,装凶作势地瞄准了叶启成,道:“你如果不念夫之情的话,你可以走。”
贝欣看了叶启成一眼,心上一时间痹痛起来,而令她完全不明⽩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么一个并不厚待自己,毫不珍惜自己的男人而留下了脚步。
贝欣太清楚自己并不是单单为了叶帆的安危,而令她不忍踏出门外去。
门外即使是个天,也跟她无缘无分。
国中妇女几千年来都习惯躲在门里头,接受一总的委屈与辱凌,不敢踏出去一步。
因为枷锁并不套在门环之上,而是套在女的心头。
夜一夫百⽇恩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那死者跟自己有一夕恩情的话,更是无法释然。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边的女人如草芥。
女人偏偏要细数与同过衾共过枕的男人的种种情和义。
谤本上是命定的男女的不公平使然。
贝欣不噤苦笑,对于一个自己并不爱恋的男人,尚且不忍拂袖而行,那么,有缘再遇上自己的挚爱,又将如何?
“贝欣!”
是一个乞怜求悯且带着战栗的声音在呼唤她。
贝欣回望⾝后的叶帆,接触到她复杂得无法分析的眼神,一脸都混杂了彷徨、惊惧、感慨、歉疚、可惜和可怜,以及还有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叫叶帆怎么说呢?
贝欣很是明⽩,于是她回过头来,对周友球说:“欠债只不过还钱,一间成记饭店还不⾜够赔还你们镖哥的损失吗?”
“一盘生意的买卖,尚且要到行银去估价,我们镖哥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每天成记的盈利有多少,他早就心中有数,他说了不够就是不够。你大可以到他跟前去,与他讨价还价,左邻右里,谁不知道成嫂你是个本事人。”
贝欣稍稍沉思,便昂起头来说:“好吧!我去见他。”
那位叫区灿镖的大阿哥是人唐街內的霸主,除了赌馆之外,还管寨。
那年头,在这儿⼲活的很多华侨,尤其是做餐馆和洗⾐店工作的,都是区灿镖生意的长期客人。
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
有男人的地方就要有女人。
几乎有国中人的地方就有赌。
就这么简单,立意经营嫖赌勾当的人,自然地团结起一班狐朋狗,成为一股社会上的恶势力,在幽黯处滋长茁壮。
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強权,而无公理。
同样,也不可能只有正直,而无琊恶。
两派的势力此消彼长之余,依然似大地上无法除的野草,哪怕在燎原的一场大火之后,舂风吹又生。
区灿镖不论多晚⼊睡,都有饮早茶的习惯。他倒也不避嫌,每天就在人唐街的龙凤茶楼包了几桌子,跟手下和朋友们实行一盅两件的谈天说地,也讲他的独门生意。
周友球就奉了命陪着贝欣和叶帆上龙凤茶楼跟区灿镖见面。
区灿镖是个差不多六十岁的人,并不⾼大,人矮矮细细,瘦瘦削削的。可是五官异常精灵,双眼炯炯有神,看人时微微一瞪,就很不怒而威。
他瞥了贝欣和叶帆一眼,后者就不免惶恐地避过了他的视线,以减低心头的恐惧。
贝欣不同,她理直气壮地回望区灿镖,且凝视着他的脸,良久,并不转开视线。似乎要从他的形相之中找出些什么破绽,好作防御,甚而出击。
区灿镖问:“我这盅是寿眉,合你们的脾胃吗?”
贝欣答:“我比较喜香片。”
区灿镖望望贝欣,道:“很好。”
才这么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边的人就立即重新给贝欣沏过茶。
“成嫂,你很冷静。”区灿镖说。
“有什么值得惶恐的?我们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贝欣说。
“除了死,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了吗?”
贝欣答:“没有。人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我见得太多求生挣扎的例子了。”
区灿镖拿起茶盅的盖子,轻轻地拨着浮动在茶杯內的茶叶,然后再慢慢地举起茶盅来,倒在杯子里,才说:“你从国中来的?”
“对,小榄,广东的一个小村镇。”
“喜加拿大吗?”
“更喜国中。”贝欣不加思索地回答。
区灿镖忽地抬头凝望着贝欣,把他的一双眼眯成一线,然后再慢慢睁大,那个过程分明是在审视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发觉他看到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你在后悔嫁到加拿大来?”区灿镖问。
“不,不后悔。”
“违心之论吧?”区灿镖瞥了既害怕又惶恐的叶启成一眼。
“没有。错误可以纠正过来的话,就不必后悔。”
“纠正?”
“对,纠正不过来的错误才是遗憾,不是吗?”
“你打算怎样纠正?”
“离婚。”贝欣再补充说:“婚可以结,也可以离,不是吗?”
“是的。”区灿镖越来越有趣兴跟这眼前的女子谈下去,他呷了一口茶再继续说:“你知道叶启成会肯吗?”
“他会的。”贝欣说。
坐在一旁的叶启成正要开口说话,区灿镖就站起⾝来,示意他不可揷嘴,然后再说:“你这么有把握吗?”
第三部分
第7节倾尽所有
“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叫做不肯的,就是我坐在你跟前,用这个原则来谈判,我都胜券在握。”
区灿镖忽然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成嫂,如果你肯跟在我⾝边⼲活,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好处。”
“如果我不,我相信我的好处更大。”
坐在区灿镖⾝旁的一个汉子,竟大力一拳捶在桌子上道:“你敢驳嘴?”
“住口!”区灿镖微喝一声,那汉子立即低下头去。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在我们⾝边⼲活,是吗?”
“我们并不是同道中人。”贝欣很坦率地说。
“你很会说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并不难说。”
“有时会是情势使然,⾝不由己。”
“我不相信⾝不由己的这回事,事在人为罢了。”
“可是,你丈夫欠我们的债,一间成记饭店不⾜偿还债务,这怎么办呢?”
贝欣眼珠子一转就答:“镖哥是个江湖中人,讲义气的,是不是?让我来问你一句话,希望你真心回答我。”
“你说。”
“如果将心比己,易地而处,你会怎么样?”
区灿镖一下子怔住了,稍微想了一想,道:“我会尽力而为,直至无能为力为止。”
“我也一样。”贝欣答。
“这不是前后思想与说法有所抵触了吗?”
“没有。欠债也不外乎还钱,镖哥你追讨的是钱而已。如果倾尽所有,尽行奉献,我毫不吝啬。除了金钱物质之外,就不是我所愿意为叶启成牺牲的了。心在力在,违背我心我愿之事,就是力有不逮。这点,镖哥你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应该予我谅解。”
区灿镖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处变不惊、应付自如、言而有物的奇女子,他不自觉地有点敬佩和信服。
然而,行走江湖数十年,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则,不能违反。那就是在商言商,在其位行其政,不能为了片面的缘分,三言两语的好听话,而妄顾了他本⾝以及跟在他⾝边⼲活的人的利益。因此,区灿镖早已有了预算,人情可以卖,但必须有个底价,这底价要能服众,否则,他的江湖地位也就不会稳如泰山了。
于是区灿镖答:“成嫂,你的所谓倾囊所有,可能仍与那条欠款有距离,那么,我该如何向我的手下代?”
贝欣说:“第一,权自上,你的话就是定数,只看你肯不肯承让妇孺半步。这年头,在于西方家国,虽不至于每事每物都可以用法律来解决,但总是活在一个法治社会內,彼此免得过都化⼲戈为⽟帛,算是给执法者半分面了,对不对?”
单是这番话就无法不令区灿镖受落,毕竟是先软后硬,很具功力。
贝欣跟着说:“第二点更简单,情⾜而理亏,仍然难以代,镖哥肯卖我一个人情,就给我开一个较低的价,除了成记饭店之外,就用我的私己替我和叶帆赎回自由。”
区灿镖笑道:“你的私已有多少?”
“女人的私己,认真可大可小,你就先开个价吧,这才算公平。”
“好。”
区灿镖向旁打了个眼⾊,周友球立即把一个数目写在纸上,递到贝欣的跟前去。
贝欣瞪大了眼看那数目,分明是一脸惊骇,这叫区灿镖看在眼里,笑到心上去,旁边的人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真是这个数目?”贝欣问。
“可以给你打个折,看在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区灿镖俯前⾝去,对贝欣说:“怎么样?跟我就不必偿债了,且担保你的⽇子会好过。”
“我的⽇子好过是肯定的。”贝欣这样说:“不过,镖哥你就多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
“不论我选择哪一种方式还债,你给我主持公道,让叶启成在你跟前,签署无条件的离婚书,还我自由。”
区灿镖立即答:“这是肯定的,夫债还,他还能怨、还能纠吗?”
“谢谢你。”
贝欣就站起来,且拖起了叶帆说:“我们这就先回去了,镖哥,一言九鼎,我相信你是个重信诺的人,三⽇之內,一就是人到,一就是钱到。”
“好,我信你。”
“我也是。”
贝欣那自始至终都不亢不卑的神韵态度折服了区灿镖。
他不期然地站起⾝来送客。
贝欣回头笑了一笑,伸手在桌子上取了两个叉烧包,再向区灿镖跟前扬一扬:“龙凤的叉烧包最出名,很久没机会吃了,多谢你的早茶。”
说罢,一边咬了一门包子,一边把其中一个塞到叶帆的手里,然后就大踏步走出龙凤茶楼去。
回到家里,叶帆才吁大大的一口气。
“贝欣,你怎么解决这件事?”
“我有办法,你赶紧收拾好⾐服,我跟你到国美去。”
“贝欣,你想逃?我们逃不了的,那帮人不会放过我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把我们追回来,而且我担心爸爸。”
叶帆没有再说下去了。
贝欣走到她跟前说:“叶帆,我明⽩你的孝心,我们走了,你爸爸不会有危险的,你不必担心。留在他⾝边,我们是肯定没有前途的。事到如今,我看清楚了他,也想清楚了前景,只有离开他另闯天下,有了成绩,再回过头来由你照顾他也不迟。”
“可是,贝欣…”
“相信我的一个做人原则,凡人凡事,我必让起码两步,我已承让你爸爸多过两次了,今次替他偿还了债项,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该告一段落了。”
“贝欣,你有这么多钱吗?”
“我有。你等着,我给崔医生摇蚌电话。”
贝欣摇了个长途电话到国美去,把崔昌平找着,很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她的计划给对方说了。
崔昌平急问:“贝欣,你全安吗?要不要我通知在加拿大的朋友帮你?”
“不必了,我很全安,你放心。只要你把我寄存在你处的款项火速电汇到你相的律师事务所,由他通知区灿镖去取,并且请区灿镖把叶启成带到律师楼签妥离婚书便可以了,然后你来接我们机飞,我和叶帆明天就来投靠你了。”
“很好,我立即去办。”
币断线之后,叶帆问贝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那些钱原本就是你爸爸的,他答应给我的外祖⺟作治病之用,现今正好归还给他。那不是一笔小的数目,这就是因果循环了吧!我曾因为这笔钱而失去了自由,现在又为这笔钱而得到自由。”
“贝欣,你真。”
贝欣和叶帆双双抱拥着。
“叶帆,你愿意跟我生活吗?”
“当然愿意。”叶帆说:“可是,我仍会想念爸爸,尽管他不算是个好的爸爸,但仍然是我的爸爸。”
“叶帆,你真是个好孩子。”
叶帆摇头摇,道:“不是我说的话,是我妈妈临终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而你记住了。”
“对,我很爱我的妈妈,从小,就只有她疼爱我。”
贝欣把叶帆抱在怀內,她也想起了伍⽟荷,正如叶帆想起了她的妈妈一样。
翌⽇傍晚,叶帆是留下了一张字条给叶启成,才跟贝欣到机场去的。
贝欣利用一天的功夫,确保了那笔归还区灿镖的钱已经全安抵达崔昌平相的一间温哥华律师事务所,而且已由代表律师通知了对方取款的手续,然后才安然赴机场去。
贝欣以为再没有任何阻挠她们赴美的人事了,谁知就在走进移民关卡之前,有人冲上前来拦住了她们。
“叶帆,你不能走。”
是叶启成,他铁青着脸,満额是汗地赶到机场,一把拉住了叶帆。
“爸爸,请你放过我,我不愿意再留在你⾝边生活了。”
“不成。贝欣,你有本事你可以走,叶帆是我的女儿,我要她跟在我⾝边。”
“你要她跟在你⾝边⼲什么?你会爱护她、教导她,令她成长、令她快乐吗?你连做一个好爸爸的资格都没有。”
贝欣才这么说,叶启成又扬起手来要掌掴贝欣。
叶帆急忙叫,阻住他:“爸爸,你不能打贝欣。”
“你打吧!你最⾼的伎俩也不过如是,我不怕打不怕痛,打了好再一次证实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问问你的女儿要不要跟你。”贝欣理直气壮地说。
“本就不必她同意,我是她的亲生⽗亲,我有权把她留在我⾝边,连法律都在保障我的权益,你知道不知道?”
说罢了,叶启成拖着叶帆的手就走。
叶帆拼命地挣扎,道:“爸爸,你要我留在你⾝边⼲什么?你本从不关心我、不爱护我。”
“可是,我要你关心我、爱护我,现今我什么都没有了,正好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能走得动了,就可以值很多钱。”
贝欣咆哮道:“叶启成,你别打叶帆的歪主意,你还算是人不是了?”
叶启成嗤之以鼻,道:“你凭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们不是成了陌路人了,你要走就走,只叶帆一个走不得,我看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抢不走我的女儿。”
“不,爸爸,我要走,你别我,否则,我跟你一同到察警局去。”叶帆一边摇着头,一边清楚决绝地说。
“你学了贝欣的那两道板斧来对付我吗?我不怕的。”
“爸爸,你忘记了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你到过察警局录口供,你说过些什么话吗?你说通意外发生时,你并不在车上,是事后你在家里听到消息,才赶去现场的,是这样吗?”
叶启成听了,立即把抓住叶帆的手松开了,叫嚷:“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相⼲?”
“有相⼲的。因为,实情并非如此,当晚其实是因为你喝醉了酒,妈妈带着我到酒吧去找你回家,在归途上,你超速驾驶,以致车子撞向路旁的大树失事了。如果你当时立即警报的话,相信妈妈不会伤重至死,可是,你太狠心、太自私了,因为你知道醉酒超速驾驶的罪名可以招致牢狱之灾,于是你把伤重的妈妈移到驾车者的位置上,然后逃之夭夭。直到有路人发觉我们失事的车子警报,你才在警方的通知下出现,这些情景,我由始至终都记得一清二楚。”
贝欣听呆了。
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积庒在叶帆心內的一个秘密是如此的残酷而沉重。
叶启成咆哮:“你住嘴!”
“爸爸,你要我跟你回去吗?要的话,我们就一起上警局去,让我把真相重新招供出来。我虽然重伤,但我从没有失去记忆,我一直心甘情愿地隐瞒这个事实,只因为妈妈在失去知觉之前,在车厢內给我说:”‘记着,再不好的爸爸仍是你的爸爸,他会爱护你,你…千万要维护他,他将是你在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我听妈妈的遗言,没有把你移花接木的手段供出来。可是,这些年来,我发觉妈妈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不错,你是我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可是这惟一的亲人并不爱我。
“爸爸,我忍让、我试凄、我迁就、我委屈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今天请原谅我不能不离你而去。
“你从险保公司得回的那笔赔偿金额,相信很快就会领到手了,如果你不再双手奉献给区灿镖那帮人,你的晚景还是有依傍的。”
叶启成整个人呆住了“贝欣,我们上机吧!”
贝欣与叶帆双双走进了候机室,留下了叶启成呆站在机场內,像只吠咬的疯⽝,忽然地被制服了,一败涂地得面目无光,狼狈不堪。
崔昌平接到陈添的电话,把机期告诉了他,他准时去把贝欣和叶帆接到了。
好友重逢,恍如隔世。
叶帆特别地疲累,不只是体力上经过了这几天的紧张事故,奔波劳碌而有点不胜败荷,也是因为她精神上忽然获得解脫,把这些年来庒在心头的包袱卸了下来,骤然轻松令她整个人像怈了气的⽪球,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了。
于是先行安顿她睡好了。
贝欣正好相反,她是精神奕奕,很久未曾如此奋兴。
“贝欣,你不累,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不,那些一下子逃出了敌营的士卒,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和解脫感觉,真是太好了。崔医生,你知道我打了一场胜仗吗?”
第三部分
第8节路途坎坷
“我知道,实在太难得了。”崔昌平说:“贝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工作。”
“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我要重新适应这儿的生活,要找一份我可以胜任的职业,要申请居留此地,还要扶助叶帆,这些都要既凭我的努力,也得看我的彩数。”
“工作并不难找,我到医院的人事部去,看看有什么工作,你可以应付得来的,就给你介绍,再一边申请居留。叶帆方面…”
“必须让她继续求学,她可以升大学去了,只需补考一些科目,你知道叶帆是个很聪明又很善良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是值得人敬佩的女。”
“那好极了,就明天,你请我们上馆子好好地吃一顿去。”
生新活的开始无疑是奋兴而愉快的。
贝欣很快就通过崔昌平的介绍,在医院担任登记员的职位。
这份工作贝欣不但胜任,而且她的个随和,常带笑容,就先给那些来诊病的人一份安慰,因此十分称职。
堡余她还有很多时间进修。贝欣告诉崔昌平:“总有一天,我要完成大学学位,不让叶帆专美。”
的确,叶帆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得侯斯顿大学念经济和工商管理,且拿了一个数目不少的奖学金,真令崔昌平和贝欣很喜出望外。
崔昌平于是兴⾼彩烈地请贝欣和叶帆到当地一家很出名的牛扒屋吃晚饭,表示庆祝。
“来,我们为未来的商场女巨子⼲掉这一杯!”崔昌平说。
三人一饮而尽。
然后崔昌平就问:“叶帆,你的成绩如此优异,大可以念法律,甚至医科,为什么你偏选中经济?”
叶帆凝重地沉思了一会,抬头望着崔昌平,说:“崔医生,你真想知道原因?”
“嗯。”崔昌平点头。
贝欣忙说:“我也想知道。”
“好,告诉你们。”叶帆故意庒低声线,招手让他们都俯⾝上前,听她讲秘密似的,然后叶帆就说:“因为我贪钱。”
贝欣一听,轰然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我说的是心里的话。钱太可爱了,认识钱的好处,取财以其道不知有多好,你看崔医生如今上班的那幢医学大楼,就是富商乔治佛力亚捐赠出来的。有钱可以做很多很多从心所的事,包括善事。从商才是最能钱赚的。”
“你在瞧不起我们的崔大国手了。”贝欣说。
“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实在话,单凭一双手,钱赚有个极限,商家人靠的是脑筋,手下万千之众,运筹帷幄,财富会滚滚而来。”
叶帆越说越奋兴:“我看了那些财经杂志,访问的一个个商业巨子,都是顶威风的。”
崔昌平笑说:“对极了,让我们跟未来的商业巨子再⼲一杯。”
这夜一,三个忘年之,无疑是尽兴而归的。
回到家里去时,叶帆先回房里,崔昌平看到贝欣坐到花园的摇椅上去,便跟着走了出去。
“还不睡吗?”
“睡不着,今儿个晚上太奋兴了。”
“是的,看着一个人成长是件顶欣的事。”
“尤其是叶帆,不能想象初见的那个叶帆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都是你的功劳。”
“一半由天,一半由人。”
“还有件值得⾼兴的事,你要不要知道?”
“我知道了。”贝欣说。
“你知道了?”
“叶帆一早就告诉我了。”
“叶帆怎么知道呢?”
“小彼得是叶帆的命子,添伯替它办好一应手续,后天就脑普运到这儿来,她还会不知道吗?”
“嗯,你是说这件快事?”
“不然,你说的是哪一桩事呢?”
“贝欣,这些⽇子以来,你心上还挂念谁?”
“我?”
这么一问,贝欣的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俊朗的⾝影。
她没有忘记他。
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念一个人,并不表示把他忘掉。相反,惟其要艰苦自控,益发显示着实实在在地忘不了一个人。
多少次的夜午梦回,贝欣都忽然像听到文子洋在广州火车站上⾼声呼唤,叫自己别离他而去。又多少次在睡梦之中,看到过文子洋紧紧握着贝欣的于问:“我知道你要从广州到港香才再飞往加拿大,于是我赶来了,不管回到东北去时,他们罚我什么,我都要赶来。”
只要贝欣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一直地想下去,她就会真的噤捺不住泪流満脸了。
她从小到大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分离就是分离,流泪又如何?
泪⽔洗刷不了心上的创痕,还不如好好地把它掩盖起来,别去碰触它就是。
生命之途已多坎坷,每⽇每时都要汗流浃背,披荆斩棘,还要翻起一段弥补不了的情缘,去增加心灵的痛楚,减弱求生拼搏的精神,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火车的车厢內看着爱人的影像渐远渐小时,贝欣已经在心上说过了:“子洋,为爱你,我会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祈望你也同样待我。”
活得像一个人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人有各种德,对⽗⺟、对朋友、对手⾜,以至于对家庭、对社会、对家国、对民族都有责任都有爱心都有义务。
肩负那些责任,发挥那些爱心,履行那些义务,需要坚強的意志、坚定的信心、坚忍的毅力。
或者,总有重逢心中所爱的一天,到那时,贝欣只愿自己能昂首直视,无愧于心,不愿对方曾为自己付出过的感情而觉得愧羞。
如此微小的愿望需要大巨的魄力与宽敞的怀去完成,这贝欣是再清楚不过的。
当她还在苦苦奋斗,未有微成之时,重提往事,可真不必要了。
因此当崔昌平问起这问题时,她忽然不愿意作答,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一直想念我的外祖⺟,这你是知道的。”
在崔昌平没有再问下去的时候,贝欣及时站起来,跟他道了晚安,就步回房里去。
崔昌平本来想告诉贝欣,他收到了文子洋的信,文化大⾰命结束了,他已经能回到广东任事了。
罢好在贝欣恢复自由⾝之际,崔昌平想,他这个站在两个可爱的年青人中间的分属长辈朋友,是否应该出一把劲,让他们重新接触了。
从贝欣的反应,崔昌平就只好打消这个热心的念头。
反正人与人之间的离与合,聚与散都有定数。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注定贝欣跟她的家人有重逢的机缘,为她的生命带来一个重要的转捩点。
仍留在温哥华⼲活的陈添一早就给叶帆一个电话,说她那心爱的沙⽪狗彼得,已经做好一切医疗免疫手续,而且申请到⼊国美境的许可证,可以来跟叶帆团聚了。本来是要空运它到侯斯顿的,就因为有一个人要专程到侯斯顿来找贝欣,于是重托了他把彼得带来给叶帆了。
叶帆为此嘀咕了大半天,在埋怨陈添有点老糊涂了:“怎么无缘无故地把彼得托给一个不明来历的人呢?”
贝欣半开玩笑,半安慰她说:“别紧张,在美加吃‘三六’是违法的,等闲人等不会冒这种恶险。”
“什么是‘三六’?”叶帆问。
贝欣大笑不已,道:“‘三六’就是‘狗’呀。”
等待的时刻最难过,也终于过去了。
当贝欣见到那位把彼得送回给叶帆的人时,她几乎认不出对方来。
“你不记得我了?”
“你也姓伍,是不是?”
“对,伍泽晖,记得吗?在温哥华见过你,我是做香烟分销商,专门负责美、加的华人市场。”
“对了,伍先生,怎么会来侯斯顿呢?”
“特别来看你。”
“这是真的?”贝欣有点错愕。
“能让我坐下来,好好地跟你谈吗?”
“当然可以了。”
贝欣兴⾼彩烈地把伍泽晖请进客厅里,奉上了香浓咖啡,让他道明来意。
“再到成记饭店去找你时,已经找不着人了,那个新老板答应把我的名片留给可能知道你下落的人,才终于得着了你的消息。”
“是陈添吗?”
“对,添伯给我摇了一个电话,他没有再在成记任事了,但离不了人唐街的圈子⼲活吧,很快就知道我在找你。”
“添伯是我在温哥华的好朋友。”
“我请他到我写字楼坐了一会,再请他上茶楼吃了一顿饭,让他确信我是个正经人,他才肯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且让我护着小彼得来了。”
“多谢你,叶帆想彼得想得如痴如醉了,他们是患难之。”
“你的故事一定很多。”
“是的。”
“其中有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你可能还未知道。”
“这是你远道而来的目的?”
“是。容我给你一一道来吗?”
“当然了,我在听着。”
“你告诉我你的外祖⺟叫伍⽟荷,原籍海上,家族是香烟的分销商。是这样吗?”
“是的。”
“当时,我心上就已奇怪,因为我祖⽗叫伍⽟华,祖籍也是海上,祖上也是从事香烟分销生意的。会不会我们就有点亲戚关系呢?于是,我回家去问我的祖⺟。”
“她怎么说?”贝欣不期然地紧张起来了。
“答案令我惊骇。祖⺟告诉我,祖⽗伍⽟华惟一的一个同⽗同⺟妹妹就叫伍⽟荷,在广州出生,长大后嫁给广州上下九丝绸大王戴家当长媳妇,婚后还添了一个女儿。”
都不用伍泽晖再说下去,贝欣就已惊呼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就已情不自噤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在世上的亲人真少,尤其是在异乡。”
伍泽晖把贝欣心里的话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贝欣只能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肯定比你年长,应是你的表兄呢!”
贝欣尴尬地笑起来,眼眶不期然有种温热。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贝欣问。
“就叫我名字泽晖吧,这样更亲切。”
“故事还没有讲完呢。”贝欣快地说。
“是的,祖⺟告诉我,当年祖⽗伍⽟华年少气盛,跟家里同⽗异⺟的兄弟都合不来,因为他是庶出,多少受到歧视,分明是伍家众儿子之中最能⼲的一个,但海上的烟业生意偏不放到他手里。一时生气,便带同子远闯美加。”
那种有家有族有亲人,寻到了的感觉温暖着贝欣整个人、整个心,使她如浸在一池微微有轻烟上升的温⽔里,舒畅得难以形容。
是的,香烟袅袅,几多往事、几多温情、几多韵事。
贝欣快得跟伍泽晖谈彼此的家事,谈得浑忘了时间已由早上直带进⻩昏。
贝欣让伍泽晖知道了伍⽟荷的一生际遇和自己目前的境况。伍泽晖也让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形。
伍⽟华早就逝世了,子已是⾼龄,⾝体还过得去。反而是伍泽晖的⽗亲伍念祖的健康坏透了,长年卧病,要子服侍,自然不能管事,家业也就到独子伍泽晖手上去。
他们定居纽约,在北美各大城市的人唐圈子內都有香烟分销生意,由伍泽晖照顾。
伍泽晖似乎真与贝欣一见如故,坦率地问:“贝欣,你对今后的⽇子有何打算?”
贝欣忽然有些惘,一时间不晓得作答。
伍泽晖很诚恳地说:“你在医院內的这份工作,没有多大前景可言吧,如果你有趣兴加⼊我们香烟业的行列,我是无任的。”
贝欣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顺遂地归到伍氏家族的队伍里去。
她开心地闭起眼睛来,合十祷告,心想:“是婆婆显的灵了。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我怕做不来。”
才说了这句话,便又立即殷切地补充说:“当然,我会尽力学习。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是肯定有心的。”
伍泽晖笑起来,道:“那真是太好了,跟乐观的人共事,先就开心起来。”
表兄妹俩重重地握了手。
贝欣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那我要回温哥华去?”
第三部分
第9节金融风暴
伍泽晖已知道贝欣的经历,自然明⽩她为什么有这重心理顾虑,于是答:“这个问题,我们再商量吧!反正,我们家里和公司都需要你这么一个亲人与助手,北美市场是顶大的。”
“谢谢,我真是太⾼兴了。单是有亲人已经令我手舞⾜蹈。”
从伍⽟荷去世,文子洋离开之后,贝欣只能视叶帆为亲人,实在很孤苦伶仃的。
伍泽晖忽然说:“贝欣,你没有跟你⽗系的亲人来往吗?”
贝欣头摇,想起了伍⽟荷临终前给她寄来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时还在念念不忘贝家的情况,她告诉我,我祖⺟章翠屏回了港香,一直就没有音讯,将来我有机会与⽗亲的人团聚了,就了却她老人家的心愿了。”
才说完这番话,伍泽晖就整个人紧张地跳起来,抱着贝欣的双肩,摇撼着她,说:“我晓得你祖⺟的下落呢!”
这么一说,贝欣浑⾝的细胞都刹那间紧缩起来,她也慌忙跳起来,问:“现在还健在?”
“应该是健在的。”
伍泽晖这才重新把贝欣拉着坐下来说:“就前半年我回港香去跟烟草公司商谈业务,跟行內人说起来,知道章翠屏还健在,年纪很大了。而且…”
伍泽晖忽然感叹起来,没有把要说的话流畅地说下去。
“怎么了?我怎么了?”叭欣急问。
“她的境况很凄凉。”
“为什么?婆婆说,家是港香很有权有势的家族。”
伍泽晖头摇:“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现在呢,今非昔比。
“你听我说,港香这个地方,有钱就自然有权有势。章家在战前已是英资洋行的大买办,代理很多舶来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车等货品,盈利极丰,在资产、人际关系与社会地位上都是很強劲的。但,一九七三年的港香股灾,股票由恒生指数一千七百点直跌至一百○五点的这场金融风暴,把很多港香的豪富之家摧残得七零八落,当然这危机也扶植了另一批暴发户,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户之一。”
贝欣第一次闻知港香的情况,甚是惊骇。
“我就是这样潦倒下来的吗?”
这么一问,伍泽晖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个五”香烟,菗出一来,点燃,连连昅了两口,再把香烟递给贝欣,贝欣头摇,道:“谢谢,我不会菗烟。”
伍泽晖把烟包收回袋里去后,才重拾话题,道:“你听过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的俗语没有?章家虽然倒台,其实⽇子仍不至于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户都应该各有私蓄,只不过是章氏企业因受股灾牵连而投资失败,宣布清盘罢了,并不是章家子孙个人的破产。可是,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偏是一个章翠屏既没有夫家,亦无儿女,最疼爱她的⽗⺟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姐妹都各管各的抢了章氏家族的剩余财产就各散东西,另起炉灶了,故而章翠屏变得年老家贫,晚景甚是凄凉。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她住在钻石山附近。”
“钻石山?”贝欣有着极度的惑。
“对,钻石山是港香的贫民区,极低下阶层的人才住在那儿。”伍泽晖也感叹:“奇不奇?那些贫民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钻石山、⻩大仙。港香的贫与富,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境界。”
贝欣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泽晖再解释:“港香人富起来,那种气派与架势,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户可媲美,可是,穷起来绝对有可能比陆大的贫户更凄凉。一种境界是天堂,一种境界是地狱。”
这就是说,贝欣的祖⺟章翠屏现在生活在地狱之中。
这令贝欣觉得颤栗。
她幻想着一个像伍⽟荷似的老太太,孤⾝一人,风烛残年,生活在比小榄农村的环境更不堪更贫穷更艰难的环境之內,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可怜的呢!
贝欣冲口而出:“我要回去找!”
伍泽晖定睛凝视着贝欣,想了一想,缓缓地说:“那是应该的。”
“泽晖,你帮我,把的音讯再调查得准确一点。”
伍泽晖点头,道:“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就这几天,我挂长途电话回港香去,拜托烟草公司的朋友向贝家调查。”
贝欣奇怪地问:“贝家?”
“是的,就是你⽗家。”
“我⽗家还有亲人在港香吗?”
“贝刚家族你认识吗?他不就是你⽗家的人?”
贝欣摇头摇。
“那么,贝政呢?贝政是贝桐的儿子,应是你祖⽗贝元的兄弟,贝刚又是贝政的独生子。贝刚本人的子女还小,在英国念书。”
贝欣抿一抿嘴,凝想一会,说:“贝家的人,我只听过祖⽗贝元的名字,并不知道他们还有亲人在港香。”
“章翠屏是贝家媳妇,我是听说过的。”伍泽晖说。
“贝家是不是跟一般穷困了?”
难怪贝欣担心,她虽没有见过贝家的亲戚,也没有从伍⽟荷口中得悉过贝元以外的贝家人的描述与形容,感情上对他们缺乏了一重亲切感,但既是姓贝的,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她的关注。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伍泽晖摇头摇,叹口气,然后说:“刚相反,贝家是这十年八年內香江新兴起的世家,他们在港香是最大的香烟分销商,就是上承海上贝桐的名气,打出来的天下。”
“贝桐?”贝欣沉思着:“他是我曾祖⽗,我听婆婆提过。”
“照推理应该是你祖⽗的⽗亲了。”
贝欣皱了皱眉道:“那么,是贝家媳妇,为什么会沦为贫妇呢?”
伍泽晖叹口气,道:“详情我可不清楚了,只是,贝刚家族在香烟分销业上大名鼎鼎,他祖⽗贝桐到港香后,买下很多地⽪,现今都随着港香的发展而涨价,变成了极富有的人家,这是人所共知的。”
贝欣默然,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可不好问出口来。
为什么贝家如此宽裕富有,却不照顾章翠屏呢?
还没有等贝欣说出口来,伍泽晖就自语道:“港香地的人情,真难说了。”
贝欣于是急道:“泽晖,那就拜托你加紧调查一下我的消息好不好?”
“好,放心,港香这城市很小,人际关系很紧凑,办法比较便捷,很容易得到消息。”
怎么个便捷法也得有一个过程,在等待中的贝欣,是难过的。
她⽇间工作之后再去上成人夜校,下课回来还要温习念书,应该是十分劳累的,但,一旦放下了功课书本,躺在上,闭上了眼睛就不能睡。
她脑子里老是有一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看见有间破破烂烂的茅舍,里面住了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満头银⽩的稀疏头发,在烛影之下抖动。她动作缓慢,拿着一双筷子的手,⼲涸得几乎是⽪包骨,她颤巍巍地把筷子伸到饭碗內,不断摸索,可是饭碗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贝欣忍不住叫喊:“!”
章翠屏回过头来,一张瘦削得可怜的老脸是没有表情的、几近模糊的,只看到她的嘴开开合合,有个微弱的声音钻进贝欣的耳朵里,说:“欣儿,我很饿,我很饿!”
贝欣心痛得整个人蓦然惊醒,坐起来,嚷:“!”
原来是一场梦。
贝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地惦记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是与生俱来的亲情跃现于心上,使贝欣一闲下来就挂念着这可能还生存在世的⽗系亲人。
盼望了好多天,伍泽晖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贝欣,找到了。”
贝欣惊喜集,说:“仍健在?”
“对。她的住处还有贝刚的贝氏企业地址电话,我都给你寻着了。”
贝欣奋兴得说不出话来。
“准备到港香去,是吗?”
贝欣点头,且道:“我也得跟崔医生和叶帆商量一下。”
伍泽晖说:“这也好,你到港香去的话,也不怕没有人照顾,我在那城里有几个朋友。相信崔医生和叶帆不会反对你寻亲去。”
崔昌平听说贝欣的⽗系还有亲人在港,岂止不反对,且鼓励贝欣尽快回去一趟。
崔昌平把手搭在贝欣的肩膊上说:“快回去吧!贝欣,找你的祖⺟团聚固然重要,而且听说港香这城市发展得一⽇千里,很适合有⼲劲的年轻人⼲活,比你呆在这国美中部的医学城镇更有大发展。况且,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
崔昌平这样说了,贝欣还未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叶帆就嘟起嘴来,说:“怎么说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了,这儿有我呢!”
崔昌平哈哈大笑起来,按着叶帆的肩,道:“我倒忘了,贝欣还有个小宝贝在此。”
三个人都笑作一团了。事实上,自从来了国美,叶帆正正式式地⼊学读书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轻松起来,完完全全是像沐在舂风中的花蕾,健康地茁壮成长。
贝欣因知道叶帆现在很有些幽默感,能跟人讲笑话了,于是故意整她道:“你不用我牵挂了吧!现今泽晖给你送来彼得了,你俩就可以相依为命,人不与狗争宠去。”
崔昌平说:“贝欣,你说这话就没有长远眼光了,叶帆考上了大学,校园內英俊少男多的是,都是护花使者,肯定将彼得比了下去,我预言,叶帆很快就置我们两人于脑后了。”
三个人就这样笑哈哈地把一宗大事谈定了。
贝欣决定到港香去。
这夜,匆匆把行李整顿好,因翌晨贝欣就要坐早班机到三藩市去转机,故而叶帆嘱贝欣早点休息。
“我们赶紧睡吧!”叶帆说:“睡醒了,我给你做早餐,再跟崔医生一起送机飞。”
贝欣把叶帆拥抱了一下,说:“舍不得你!”
叶帆眼眶有点庠庠的,她知道那是強忍热泪的一种自然体能反应,努力眨动了几下眼睛,说:“不是说,我既有小狈又有很多同学吗,生活会顶热闹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好,我把寻到了,很快就会回来。”
叶帆点头,就退出了贝欣的房间。
贝欣辗转反侧良久,仍无法⼊睡。
分明这几天为了要安排赴港,申办手续以及向医院请辞,都得到处奔波,人累了应该睡得很好,偏这临行前的一晚就⼲睁着眼,睡不成。
贝欣伸手扭亮了头灯,把那叠放在头菗屉的旅行文件翻出来,其中夹了她最珍贵的两封信。
一封是她祖⽗贝元写给她外祖⺟伍⽟荷的。
另一封是伍⽟荷写给她的。
信中都提到章翠屏。
贝欣想着,跟章翠屏重聚之后,把这两封信到她手里去时,会是个怎么样的场面?
“贝欣。”
有人轻轻地叫喊她。
房门开处,是叶帆。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贝欣坐在上,拍拍沿,柔柔地对叶帆说:“来,坐吧!”
看着叶帆一拐一拐地自房门走到前,缓缓地坐下,这几步路的过程,贝欣的感受上像看到了一个叶帆从残废而至残而不废的过程,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很安慰地握着叶帆的手。
叶帆说:“你也没睡着?”
“嗯,你呢,不是说明天要早起给我做早餐吗?”
“就是怕早起不了,故而没敢睡吧!”
“傻孩子!”贝欣拍拍叶帆的手。
“实情是,”叶帆说:“我舍不得你。”
这对既似姐妹又是⺟女的知己轻轻地拥抱着。
叶帆说:“你知道,才不过是前一阵子,坐在上的人是我,坐在沿的人是你。”
“以后你喜坐到哪儿去都成了。”
第三部分
第10节一对璧人
“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最能帮自己的人始终是自己,脚长在你的⾝上,总要你肯站到地上去,才能站起来走路的。”
“以后再有什么艰难的⽇子,我们都不会怕,早已是人生场战上的老兵了。”
贝欣笑:“对。总有办法可想的。”
“贝欣,请记着,我现今能走动了。”
“是的,为什么要我记住?”
“因为你到港香去太久不回来,我会得来找你。”
贝欣欣慰地大笑:“对,对,哪怕我逃到天边去。”
“预祝你找到你祖⺟和很多很多很爱你的贝家亲人。”
“谢谢你。”
贝欣拿着伍泽晖给她写下的详细地址,找到贝家人是绝不困难的。正如伍泽晖给贝欣说:“港香地方小,尤其是在社会上有名望的人,几乎是抓着个路人问一问,也能知道可以在哪儿把他寻着。”
果然,贝欣一到了港香,坐上计程车,问那司机说:“先生,你知道贝氏的商业大楼在哪儿?”
司机立即答:“你说是贝刚家的贝氏商业大厦吗?”
“对,对。”
“谁不知道呢?贝氏就在中环。”
“嗯!中环。”
贝欣并不知道中环在哪儿,那大概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当贝欣急不及待地到了那个叫中环的地方,站在贝氏商业大厦门口,举头仰望那幢⾼耸⼊云霄,屹立在很多幢同样辉煌的商厦中间的贝氏大楼时,贝欣有一点的晕眩。
一时间,她好像不适应整个环境与气氛。
贝欣的脑子里霍霍霍地就冒起一个问题来:“我该走进去吗?这是我该来的地方吗?”
她无端地忸怩起来,稍稍退了两步,然后才站定,再把奋兴的情绪控制得好一点,重新微昂着头,推开那两扇重如石头的大大玻璃门。
贝氏商业大楼的地下大堂涸祈敞,脚下铺的都是大理石,天花板⾜有两层楼⾼,这种由大量空间所做成的气派,令人站于其间顿觉渺小。
本来这种大堂对贝欣并不算很陌生,她在国美侯斯顿的一间行银內见过。
不过,当时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间大楼称为贝氏商业大楼,整幢辉煌宏伟的建筑物是姓贝的。
贝欣也姓贝。
主宰大楼的人源于贝桐。
那就是说她是这幢大楼主人的亲属。
不是虚荣,而是亲切,且是安慰。
知道贝氏子孙能够生活得如此威风,与有荣焉而已。
贝欣在大堂呆立了一会,就有样东西昅引了她的视线。
她慢慢地走近它,昂起头来,把它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然后,几乎惊骇得要呼起来。
“天!”贝欣庒抑着自己的奋兴。
她如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
面前的大概是她的曾祖⽗的铜像吧。
铜像的神态那么的似曾相识。一想,贝欣失笑起来,铜像的那个倔強而精明的眼神,原来像自己。
每早洗脸时,贝欣在镜子前一照,就会发觉眼睛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
铜像站在一个大理石座之上,石座前方镶了一块铜匾,写着:“贝桐,贝氏企业集团始创人。”
贝桐,这个名字贝欣是听过的,怕是伍⽟荷曾经向她偶然提起过,可是她记得不大清楚。
无论贝桐是不是自己的曾祖⽗,先找到贝刚就自然能查清底蕴了。
于是贝欣打算找贝刚去。
她晓得先征询接待处的人员:“姐小,我想找贝刚先生。”
接待员是位跟贝欣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样子很不错,化了妆的脸很鲜,⾐服也是红⾊的,微笑着问:“是约好了贝先生的吗?”
她给贝欣的印象很好,最低限度和气、有礼貌。严格来说,笑容是带点机械化,一抬头,就立即微笑,听了贝刚的名字,嘴再尽力地扯动一下,都不是不好看的,只是缺乏自然。也许是⽇中太多人要接待的缘故。
贝欣回答:“我没有约好贝先生,我的意思是贝先生并不知道我来找他。”
那接待员稍稍皱了皱眉头,道:“那么,请你先约好了贝先生再来。”
说罢了,随即又招待别个要来找人的宾客。
贝欣只好站在一旁静候着接待姐小给两个客人安排了接见工作,才又轮到自己得着跟她说话的机会。
贝欣很认真地说:“我是没有约好贝先生,可是贝先生知道我的名字,他会接见我的。”
那位接待员还是那个皱一皱眉的表情,道:“贝先生认识你吗?”
贝欣略为尴尬地笑了,道:“我想他并不认识我。”
对方一听,也没有让贝欣说下去,又忙于接待另外一位排在贝欣⾝后的男客人,道:“请问找哪一位?”
“钟伦,市场推广部的。”
“约了吗?你贵姓?哪间公司的?”
“经兆集团的杨勇。”
“请稍候。”
接待姐小按动电话,跟对方说:“艾莉吗?有位经兆集团的杨先生找你波士。”
然后,就对那位杨先生说:“请在那边会客室小坐,钟先生的秘书很快会出来招呼你到他办公室去。”
杨勇才走开了,贝欣就赶紧再闪⾝上前去,对接待姐小说:“姐小,请你代我通传一下,贝刚先生不认识我,但他听到我是贝清的女儿,也就是贝元与章翠屏的孙女儿,他会接见我的。”
那接待员很直接地看了贝欣一眼,也没有答复她,就按动台上的內线电话,说:“韦太吗?这儿是接待处,有位叫贝欣的姐小,说她不认识主席,但主席会得接见她,现在就在大堂內等。”
那位韦太答:“是叫贝欣吗?”
贝欣点头。
接待员再对牢对讲机说:“是的。”
“请她稍候,主席如今有客。”
这一稍候,历时近一小时。
贝欣只好坐在接待处旁的沙发椅上翻看杂志,內容是五花八门,令人耳目一新的。
无疑,那近一小时的等待就因为这些杂志的帮助,比较容易度过。
尤其是其中一本杂志中有一篇关于贝刚家族的报道,说他们如何在港香发迹,以至目前贝氏名下的业务,都作了一个耝略的报道。
贝欣很详细地读过了。贝欣想,这也许是天意吧,先让贝欣有机会读到一些贝氏企业的背景资料,才再与贝家人重聚,让彼此易于缩短认识的距离。
报道其实跟伍泽晖所说的大同小异,只是这杂志图文并茂,刊登了贝刚夫妇的社活动和贝刚小时候跟⽗亲贝政和祖⽗贝桐的合照。然后,贝欣的眼睛一亮,细看了那张照片旁的两行解释,写道:“贝刚的家族照片,摄于战前,中坐者为贝桐夫妇(贝刚祖⽗)。左立者为贝政(贝刚⽗亲),右立者为贝元夫妇(贝桐长子长媳)。”
贝欣紧紧把杂志抱在前,刹那间像与亲人相认了,心怦怦的奋兴而快乐地跳。
那么,自己真是贝桐的曾孙女儿了。
她急忙看清楚照片中那对贝元夫妇,是眉目清秀的一对壁人,那位贝元夫人,怕就是章翠屏了吧,穿一件矮领宽⾝的旗袍,中等⾝材,站在丈夫⾝边,带着羞怯怯的神态,煞是可爱。
贝欣想,这个可爱的女人就是外祖⺟伍⽟荷口中形容的贤慧的章翠屏了吧!
贝欣开心得几乎要当众笑出声来了。
罢在这个时候,接待处的那位姐小把贝欣叫过去,说:“对不起,刚才贝先生的秘书韦太说,贝先生听了你的名字,表示并不认识你,不能接见。”
贝欣一听,急了,说:“我不是告诉了你,贝刚先生是不认识我的,但只要他知道我是贝元和章翠屏的孙女儿,他肯定会接见,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接待姐小⽩了贝欣一眼,道:“我们的主席很忙,他对所有没有预约的人物一律不接见。”
“那么就请你代我预约他呀!”贝欣说,不由得有点生气,那是由于焦急要与贝家人相认,也同时为了不満那位接待姐小的态度。
“对不起,预约是秘书的职责,不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接听电话,你打电话来预约贝刚先生,我就给你接进去。”那接待员更加傲慢了。
贝欣心里已生气,勉強庒止住脾气说:“那么,请借电话给我摇进去找贝刚先生。”
“对不起,我这儿的电话并不外借。”
说罢了,伸手把接待柜面的电话收回去。
贝欣简直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应付下去,⼲脆提⾼了一点声浪说:“姐小,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吧?你的顶头上司是谁?我要求见他成不成,你可否代为转达,还是要我跑到外面去摇电话给人事部预约?”
这么一说了,那接待员绷着的脸就缓和下来,按动对机,再说:“韦太吗?刚才那位姐小坚持主席如果知道她祖⽗⺟的名字就会接见她。”
那位韦太自对讲机传过来的声音说:“她的祖⽗⺟叫什么名字?”
贝欣说:“贝元和章翠屏。”
接待员为她复述了一遍。
韦太说:“主席现在开会,等下我再向他报告。”
按断了对讲机,接待员对贝欣说:“你都听到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不是说主席在开会,谁会知道他的会议何才会结束?”
那接待员早已别过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贝欣果真有气在心头,在大堂內烦躁地踱来踱去,重走到贝桐的铜像跟前,抬头望着他说:“曾祖⽗,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开设衙门的。”
这样又呆了近一个小时,贝欣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始发呆,就有一位女士走过来,对她说:“你是找贝刚先生的贝欣姐小?”
“是的。”
“请跟我到会客室来,好吗?”
贝欣跟着这位女士走进电梯,按到三十二层楼去,直通过宽敞的回廊,把她引进一个会议室內。
对方很有礼貌地对贝欣说:“贝姐小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茶吧!”
对方点头,就要退出房去。
贝欣慌忙叫着她说:“贝刚先生会来吗?”
“请稍候。”然后她就把会议室的门带上了。
本来只相隔五分钟,会议室的门就重新开启了,但在贝欣的感觉上,似乎比刚才在接待处等候的两小时还要冗长。
当她看到走进来的一位矮矮小小的男士,双目炯炯有神,立即将她上下打量时,贝欣心头就有一阵欣喜。这位贝刚应该与她的⽗亲贝清是堂兄弟,等于是她的堂叔叔了。
贝欣很想冲口而出叫他叔叔时,忽然觉得难为情,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可能过于唐突了。
于是贝欣只以奋兴的声音说:“我是贝欣,你是贝刚先生?”
对方以极快的一个眼神,把贝欣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下,便道:“我姓屠,是贝刚先生的特别助理。”
这么一说,贝欣有种从云霄上跌落地面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那位屠先生不太有笑容,只道:“贝姐小你说是贝元先生与章翠屏女士的孙女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有什么凭据呢?”
“我…”贝欣没有想过对方会有此一问,既尴尬又狼狈。
“对不起,贝姐小,我必须代表贝刚先生向你提出这一个问题。虽说姓贝的人不多,但是今时今⽇,以各种方式与渠道跟贝先生攀关系的人可真不少,这固然是贝先生的荣耀,只可惜他的时间分配不来,故而必须谨慎地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