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节
汤明轩四十出头了,⾝型依然维持得甚是得体。
丁逊君无力地躺在上,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这个情人更⾐。
汤明轩的头发有些微花⽩,却密密⿇⿇的,绝不稀疏。那一字平肩跟两条手臂,肌⾁都是实鼓鼓的,每一次劲使地抱住丁逊君时,有一种強有力的占据,弥漫汤的全⾝,通过那两条手臂,把丁逊君围得透不过气来。
汤明轩还有最令情人安慰的一点是,他的肚子并没有跑出来。
别以为四十过外的女人需要保养,男人亦然。
在益丰集团各个⾼级男职员中,绝大多数有着令女人自豪安慰、兼而有之的体态,不是秃头,就是大肚腩,再不然,就是矮、瘦、⼲,活灵活现一副险相。那真是很不必的,商场內谁不尔虞我诈,长相庄重纯厚一点,最低限度不会分分钟叫人看在心里也要提心吊胆。
汤明轩的外表的确光明磊落。
他⾼大、整齐、清洁、五官精美、轮廓分明,整个人拔,令人有种愿意跟他一起站到人前去的舒泰与骄傲。
事业如⽇中天的男人,于本城不少呢,表里俱佳者,却不多。
丁逊君婉然一笑。她是应该自豪的。
逊君从何时开始跟汤明轩扯上了如此亲密关系的,感觉上似已经年,实则只不过是去年圣诞的事。
谁个如花似⽟的都市女郞在佳时佳节不忙个不亦乐乎?丁逊君是本城各软杂志经常访问的成功事业女,她会不会闲着?
答案当然是:不会。
不闲着的意思是,她还要在圣诞前夕,留在办公室內独自工作,直至晚上九时多。
女強人本⾊?
不一定,没有异的约会,同又都各忙各的,除了告诉自己,还有一⾝公事,办不完,⼲脆自动开夜,还有别个更好的办法?
没有。
总比回到家去,自己动手弄个即食面,吃完看“乐今宵”的大型圣诞节目好。
易伤感,何必?
堡作是最健康、正常、实惠的人间⿇醉剂,专治深闺寂寞,葯到病除!
就在那夜一,丁逊君,在资产总值达六十亿港元的益丰集团业务推广部⾼级经理的办公室,突闻异声,逊君吓一大跳,扬声喝问:“谁?”
推门进来的是汤明轩!
“你吓我一大跳!听到外头有声响,以为警卫疏忽,有贼摸进来了!”
丁逊君坦言不満。
“彼此彼此呢。我漏带汽车钥匙,回办公室来取,路过你的领域,见门处透出灯光…嘘!”
明轩拍着额头。
“怎么还不下班?”
逊君立时红着脸,讪讪地答:“还有未完成的公事!”
这话听在江湖道上人的耳朵里,真是笑话。
天下间有做得完的公事?何况佳节当前,谁不去乐它一乐?除非别无选择!
这明显地掩饰寂寞,更显寂寞。
汤明轩微微错愕地应了一声,当即会意。
于是若无其事地说:“听说你的勤力,早已満城传诵!”
丁逊君笑着,心里想,原来这么多人知道我寂寞至死!
“今晚早点回家吧!”汤明轩把手上的车匙转动着“让我送你一程好不好?”
就是这样,同事三年,汤明轩与丁逊君头一次一起走出益丰集团。
益丰集团辖下有一个名満香江的最新式购物广场,名店固然林立,店酒、戏院、各类餐厅,都集中在这个城市心脏地带的百惠广场之內。
他们从写字楼乘电梯下来,要走过地面一层商场,才能再走下地库的停车场。
汤明轩突然在百惠大店酒的一个侧门停了步,很诚意地问丁逊君:“圣诞呢,容许我请你喝杯酒,庆祝?”
逊君稍一迟疑,答:“我没有喝酒的习惯,一饮就醉!”
“哦!”汤明轩只好点头。
“能够请我喝杯咖啡吗?”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往。
坐在五光十⾊的圣诞树旁,丁逊君温文恬静地喝她的咖啡。
汤问:“喝了咖啡能睡得着吗?”
逊君点头。
汤又有意无意地说:“內子连浓茶也吃不消!”
丁逊君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
也实在并不需要什么阅历,才能看透一般社场合內男人的心。
她已经将近三十岁,遇过的已婚男人还会少?
太底下的花招能有几多,来来去去的那几道板斧。
第一招必然是在最自然大方的环境下,表明自己为有妇之夫的⾝分。
苞着第二招,多是轻描淡写地透露自己婚姻已亮红灯,制造冰冻三尺,非一⽇之寒的客观形势,好减轻对方心头可能有的歉疚,既然罪不在己,放马过来!
至于第三招,大可明明刀,声言离婚。对待那些属于上一代的古老女人,⼲脆安慰对方说:“吾品纯厚,对我完全唯命是从,你少忧心!”
丁逊君想到这里,忍俊不噤。
她是吃放光虫,心知肚明的。
然,今夜是圣诞,良辰佳节,怎生独个儿度过?有人陪着一个半个小时,寻觅节目,有何不好?何必斤斤计较!
有瑕疵的人生尚且要逆来顺受,何况一天半天的不完美,真不算什么事了。
何况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闪烁得活泼有致,烘托出温柔浪漫的气氛。在烛光照耀之下,眼前的汤明轩,的确英俊不凡,配他是不算委屈。“
人生的很多个片段,如果将之视作立独个案,美的程度必会更深。
第2节
曾有那么一年,富贵荣华的香江之內,圣诞,一对⾝分、年龄、学历、样貌都如此匹配的男女,共度佳节,能不说是一连串的可爱!
丁逊君并不打算让对方打蛇随上,就此把汤太太带⼊话题之內。
她没有奉承汤太太贤慧的义务,亦无弹劾汤太太不是的需要。
直至那个时刻,一个同事的太太,始终与逊君沾不上半点关联!
她不关心!
她更不要让汤明轩在自己的言语中抓到蛛丝马迹,因而误导他小题大做。
逊君承认自己小心翼翼、斤斤计较,且甚自私。
不然,香江之內,多的是千里良驹,怎轮得到她轻易节节胜出,如今总算当时得令?
训练有素,生活之內,俯拾皆是职业病态。
汤明轩送丁逊君回家以后,丁逊君想,也许在以后的一小段⽇子里,如果她愿意的话,将不愁寂寞了。
汤明轩是会来邀约的。
汤任益丰集团的法律部头头,他本⾝是毕业于剑桥大学法律系的大律师,回港后,曾考进府政的律政机构,一做就是十年,也算是升迁得如意的一个红人,只是顶头上司是英国佬,国中人要完全独当一面,相信步伐必比警务处还要缓慢。
汤在岗位的⽇子不浅,由中学至大学均在米字旗下受教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英国人的处心积虑,奷险可怖。一般而言,他们是世界上最能挂羊头卖狗⾁,打着正义的法律名号,去⼲着令对手哑子吃⻩连的不公平勾当。
他决定趁年青力壮,跑到江湖上闯一闯。
于是接受了益丰集团的礼聘,在法律部门当主管。将专业学问融和在商业实用里头,有甚多的学问。汤明轩学和做都十分起劲,而且近⽔楼台,倒在各种金融投资上,由认识、接触而有斩获。最低限度,大集团的种种动向,他有一手既快且新的资料,这对他买卖股票是有帮助的。
他没有后悔放弃戴着假发,在法庭上威风凛凛的机会。
一过了三十岁,汤明轩已经意识到男人的威风在于万贯,富甲一方。
他打算朝这方向进发。
就在数星期前翻阅西报,汤看到大字标题地刊登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他从前的顶头上司,那个英国大律师,被搜集了颇多证据,认为他有指使或买通一个应召女郞,不住地代他把未成年的外籍少女,由十四岁至十六岁不等,骗或拐带、或绑架至他指定的地点,供他強奷,或甚至供他的友人大逞兽,他却自得其乐地作壁上观。这宗丑闻经多月调查而揭发了,官方决定不提出起诉,只強迫当事人辞职,辞职后还发给他执业牌照,让他在本城大展拳脚。可能有人认为案件过态,遂将详详细细的资料给报纸披露了,实行向府政挑战。
汤明轩冷笑了。
強权在每个社会上均有存在。以为在自由主民大国中就销声匿迹,未免天真。当权者极其量不敢过分明目张胆,较为小心地行使特权而已。他难道还看少了为着达到某些政治目的,而埋没公理的事例!
汤明轩想,与其要滥用特权,欺庒无辜,结果还是每月三万薪金加房屋津贴,他倒不如到外头去搏一搏,把好处直接放到自己口袋里!
替人作嫁⾐裳好笨。世界上最危险兼没趣的职业是打手,出手伤人的那个人本与自己无仇无怨,把人家打个半生不死之后,筋疲力竭,结果非但没有情绪上的安慰,更无实惠上的额外利益,何苦?
府政工是辞退得合情合理的。
从前官字两个口,有无尽的风光。如今再叱咤风云,只有八年光景。府政信誉跌至最低点时,分分钟有为虎作伥的危险心态,划不来!
汤明轩是个很精打细算的人!
最低限度在自己事业前途上,盘算得不错,没有走错一步棋!
他在益丰集团各个⾼级职员中,表现的确出类拔萃。任何人都另眼相看。
丁逊君从来都佩服并羡慕那些专业同事,诸如律师、会计、电脑等部门的头头,他们受到董事局的质疑往往比营业部门少。
由于个个董事都是精明的生意人,都认为他们是齐天大圣,无所不能,丁逊君管理那百惠广场的计划再精彩,董事局还是诸多批评。如果是法律与电脑部门的计划书,他们看完便罢,甚而⼲脆不看,由着主管为所为,他们就是不懂!
因而,丁逊君基本上是对汤明轩有好感的。
只是同事差不多三年,各忙各的。两个部门的业务质不同,也少有合作机会,彼此客客气气,大家留个好印象而已。
圣诞夜一,丁逊君下意识地觉得汤明轩会认为天赐良机,从此在她⾝上打一点主意。
对于一个寂寞惯了,未尝不在夜午梦回之时,想过成家立室、双宿双栖的女人来说,⽇常生活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极其敏感。
丁逊君正在筹算,要不要接受汤明轩的进攻?
谁不知道跟有妇之夫闹婚外情,吃亏的多是女方?用情一专,而无结果,苦的是谁,不言而喻!认真可免则免。
如果旨在消愁,那还是有很多其他机会的!商场上那么多业务对手,只要对对方笑得多一点,会议完毕留下来闲谈多几句,就不会无人问津!
丁逊君之有今⽇,全仗声、⾊、艺全。
女人要容易成功,一定得有齐这三个条件。
不论你做什么行业,包括在监狱处服务在內,要成为翘楚,当然要有实学、有才⼲、有表现。可是女人在工作上头⾜了卷,就希望在机构与该行业內成为天之骄女,还不⾜够,必要有些微程度上的出卖⾊相,才事半功倍。
很简单,每个职员同等学养、同等卖力,一个是九天玄女,一个是丑八怪,作为老板、同事、业务对手,你的心会偏着谁一点了?这完全不是肮脏思想的行为,子曰:食⾊也!
今天,连女人都好⾊!
很少见过世面的职业妇女会故意挑个丑妇当下属,只有家庭主妇去雇用菲籍女佣时,有些因自信心不⾜,专拣个又老又难看的女佣,以免家变。
⾊艺俱佳之余,还要声音悦耳,说话动听。生活上多的是喜眼睛与耳朵同时沐于舂风之中的人,让他们想⼊非非,自得其乐,自会投你一票,乐于言听计从,任何合作上都可以顺风顺⽔!若是黑口黑面的木美人,其受程度会自然减半。
再说,未学做事,先学做人,这层学问如何可以掉以轻心!
第3节
丁逊君是做人做事,品格样貌全打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女人,故而,踏⾜商界不⾜十年,已是红透半边天!本城各大英资华资集团,哪个没有听闻益丰集团有位丁姐小,人靓、声甜、功夫叻!
如此一个一等一的女人,要寻夜一之,本城还缺奉陪之士?再老十年,也还有机会!
年龄并非找寻伴侣的障碍,最大的阻挠在于每个人要求的⽔准而已。
丁逊君从来不对严肃事物采取敷衍塞责的态度,包括工作与爱情!
笔而,不谈地久天长、只愿曾经拥有的惑,她不为所动。
就算有那么一天要跳出思想桎梏,寻作乐去,也不必惹无谓的人际⿇烦。就算不致于舂光乍怈,弄得満城风雨,也不一定非这个叫汤明轩的人不可!
真好笑,圣诞之后,丁逊君一直思前想后,老是心口相问,究竟自己会如何应付?
可是应付什么呢?应付何人呢?汤明轩吗?
汤大律师本不动声⾊,以后的几个星期都只在写字楼走廊上跟丁逊君点头招呼,每周的⾼级职员会议上,热诚谈,一如往昔而已。
丁逊君开始失望,微微的焦躁。
女人的第六灵感,少有不灵的。
很多时,人最过不得的是自己那一关。
丁逊君很少跟女同事一起午膳,一则她实在忙,二则每有空闲的一个午膳时间,她就赶去做头发,也趁机买点零碎杂物,三则,她估量女同事不大愿自己吊靴鬼似的,老在⾝边。说到头来,益丰集团內员工二千,采取九品中正制,经理级也有三道阶梯,便升为董事局成员,她已爬至职员顶级,成为全机构最⾼职位的女,其他女同事虽彼此友善,但并不过分亲密,这是打工仔的下意识心态。丁逊君自己最怕蒙“主”宠召,周末周⽇被董事或主席拉去一同耍乐,齐大非偶,其理一也。
可是,丁逊君这天有意无意地跟副手袁绮湘说:“一起午膳如何?”
“已约了其他部门的几个女同事!”
“相请不如巧遇,让我作东道!”
大石庒死蟹的苦,丁逊君当然受过,今天却易地而处,自己出招,其余四位中级女经理成了受害人。
她们跑到百惠店酒的咖啡室去用膳。
做事的女人一般很能吃,积极减肥者例外。
嚼了八安士的牛扒,各年轻姐小还大吃甜品。
“你们真不怕胖?”连很能吃的丁逊君都叹为观止。
“人出酒我出命,永不吃亏。”
“今朝有酒今朝醉,真的胖起来了再减不迟!”
“女人未结婚的,大都能保持窈窕⾝材,一行完婚礼就差,不知何故?”
“肯定不是孕避丸的问题!现今无人会迟至结婚前才呑食这种东西!”
“也许心广体胖,既然有人认了,开心之余,放肆一点,不慎变成肥婆!”
她们七嘴八⾆,丁逊君静静地听,只偶然揷嘴道:“我们公司少有已婚女同事,那些男同事的太太们,你们可曾见过,胖不胖?”
此言一出,话匣子便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打开了,东家长西家短,各个⾼级职员的太座相貌,活灵活现地被形容出来。
袁绮湘非常郑重地说了一句:“我认为这么多位太太之中,以汤律师的最好看,肥瘦均匀,有气质。那体态没有半点师味,这样的家庭主妇很难得。”
“汤明轩一定很宠汤太太,我碰过他们几次。汤律师下班了,陪太座在这广场內买东西,很少男人愿意这般委屈,要他陪着逛公司,惨过诛他九族。”
午膳对丁逊君而言,算是达到目的的。
她不能骗自己,是的确不期然地对汤明轩的太太有了趣兴,才引起她找这个查问底的机会。
就只为那圣诞前夕,烛光摇曳之下,心意,才听了他那句:“我太太连浓茶也喝不了!”就惹下这重公案!
丁逊君不是不生自己气的。
她突然地那么想见汤明轩的太太。
大概不为什么。
为好奇!
或者,为了不忿。
丁逊君在圣诞后的几个星期,有点像自己关起门来,摔了一跤。虽然街坊邻里,无人窥见。但她的良知告诉她:丁逊君,你⾼估了自己的魅力,却低估了汤明轩的定力!
这不是不难为情的。
无端端,给汤明轩窥见了自己的形单影只、寂寞难耐,对方却毫无表示!
他真的无动于衷,掉头就走,也还好些!为什么把自己请去喝了杯咖啡,起劲地天南海北,异常投契地谈了整小时,再细意关怀、风度翩翩地用车送回家去?
圣诞佳节,不是合家团聚的时光吗?他可独独怜卿?
饼后,又像没事人一样!
真的,男人最离奇的招数是,不论跟谁在昨夜,有过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一朝醒来,便是没事人一个!不比女人,记它个生生世世!
彼此都恐怖!
泵勿论丁逊君的自尊是碎落在汤明轩无情的掌上,抑或敌不过汤明轩太太的名正言顺与温柔漂亮,而沟翻船,她都有⾜够理由心生不忿。
不忿又如何?⽇子还是要照旧过下去的。
太不因任何人的喜悦与悲哀而迟升起一分钟。
第4节
农历年转瞬即至。
益丰集团的公关部筹备了周年晚宴,旨在大伙儿团拜。
三年以来,丁逊君都没有趣兴参加这种叙会。何况每有几天假期,她就到东南亚去。谁会愿意形单影只地在家过年?
丁逊君一般去泰国。
然而,今年可能行程有些微变动。
她按对讲机问秘书:“公司团拜定在初几?”
“初四!”
丁逊君想了想:“请把我的机票改在初四早上回到港香来吧!”
“可是!初四是星期六,何不玩到初五晚才回港呢!”
秘书其实很细心,又知她的脾气,然丁逊君打算参加公司团拜。
她要看看各男同事太太的相貌,当然包括汤明轩的在內。
她定了年三十晚飞曼⾕去。
当天一早,逊君便跑回办公室去,真真正正地埋头苦⼲,清理所有文件,以免积庒。
竟有人在八点就来叩她的门。
是汤明轩。
这是非常罕有的现象。
“早晨!”汤明轩温文地一笑“我刚在楼下商场买咖啡,看见你走过,给你也买了一杯!记得你很能喝咖啡的!”
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他还上了心。
丁逊君微笑着接过了咖啡,称谢。
“你也这么早?”
“跟你一样,放假前作最后冲刺!汤答。
“避年?打算到哪儿去了?”
“泰国!”
“这么巧!”丁逊君骇异。
汤明轩却不见惊奇,还是那副平静温文的表情,问:“是年初四早上回来吧?”
他的消息似乎灵通。
“是的,赶回来参加公司团拜!”
“以前你并不热衷!”
“过分冷漠,总不相宜!”
汤明轩笑意更浓。
弄得丁逊君有半分尴尬,不知是否措辞失当,作了何种误导。
“你在曼⾕住哪儿?”
“香格里拉。”
“我们住东方宾馆。”
“我们”二字听进了逊君耳里,有些不舒服。
然而,这是最正常的。过年度假,还会不把娇带在⾝边?
“我给你介绍內子!”
“好,我们的店酒有若比邻。”
丁逊君对曼⾕颇有认识,每年都到泰国去,向四面佛敬礼,也好好休息个够。
一杯咖啡喝完之后,便又各回工作岗位上去。
丁逊君的工作进度并不如理想,她的心有点糊。
缘来时,事有凑巧,很多不会相聚的人与物,都会碰头。
缘去时,无声无⾊,很多不合情理的事物都会产生,迫着应该相聚的人事生分。
这会否是一段情缘?有可能是雾⽔的情缘开端?
从圣诞到新年,这一个阶段,至此又轻轻地向前跃进了一步。
汤明轩会不会查知她到泰国,就把行程改为曼⾕?抑或老是自己多心。丁逊君不住地在想,然而,再把心不定,也还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喜悦与奋兴袭上心头。
平淡的⽇子实在不好受!
曼⾕这个城市表面上杂无章,房屋矮小破败,难得有一幢⾼厦,又总嫌它与周围环境不协调,显得突兀。汽车都是陈⽪货式,塞在七八糟的道路上,更觉挤迫纷扰,兵荒马。街上走着的男男女女,面目耝糙,⽪肤像一张沙纸,⾝上披几块五颜六⾊,不知所谓的布料,就算是服装了,直教人有种人生原来如此简陋的落泊感。
然而,泰国有它的神秘魅力。
这小城,年年月月都充塞着各式游客,大摇大摆地在脏得滋生蚊虫的河道上畅游观光,乐此不疲。
照说,曼⾕跟香江比较,落伍得多。在香江,生命是实斧实凿,明明刀,投资与收益,互为因果,有迹可寻,任何人事上的厮杀,都能在大太底下,看得一清二楚。
泰国不同,好像有股超自然的力量,或在残害、或在荫庇着,使置⾝其间的人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人生际遇,或苦或甜或悲或喜,随时可至,挥之不去。于是人心惶惶之余,都希望能有奇逢怪遇,加之能于昼夜之间,得其所哉!这种不劳而获的震惊、奢望与刺,驱使着人的冒险精神,很愿意接近它,意图孤注一掷。
丁逊君每年来这个家国,都抱着战战兢兢的心神。她觉得到泰国转一圈,精神上像醉饮醇醪,再回到文明世界去时,胆子壮了百倍,于是刀来剑挡,⽔来土掩,多年下来,真的战绩彪炳,位极人臣。
当然,丁逊君的要求不只于此。
她希望能拥有一件稀世奇珍!
今天今时,如意郞君不算稀世奇珍,算什么呢?
年三十晚的团年饭,设在曼⾕香格里拉店酒的露天河畔餐厅。
陪着丁逊君度岁的竟是一对璧人。
丁逊君没有推辞汤明轩的约会,在抵埠后收到他要过访的字条,就决定尽早等候汤氏贤伉俪亮相。
缘也好,劫也好,要来的福与祸,谁都躲不掉!
虽抱着如此随和的心情,静候汤明轩夫妇的来临,但当汤盛颂恩在夫婿陪同下,出现于丁逊君面前时,她也噤不住在心里轻喊一句:造物弄人!
盛颂恩穿得并不昂贵,丁逊君⾝上那套亚曼尼西套装,价钱肯定十倍于汤太太那⽇本货⾊的针织衫裙。然而,她舒适、大方、美不胜收!
盛颂恩并不胖,她只是圆润。也攀不上富泰,只是矜贵。一种天要塌下来,只稍微抬眼,望丈夫一眼,笑一笑,就有汤明轩举手为它撑着的得意和安乐,深感人心!
第5节
丁逊君想,多年以来,她不住地来泰国求神拜佛,希望改变的形象,如今活生生一个现成实例,就在跟前。
她妒羡得打冷战。
随即想:把这女人带到四面佛跟前去,神明在上,样板来了,可否复制一个,将我丁逊君改头换面好了!
逊君不是不自惭形秽的。
这并不算夸张。才在赴机场前的一小时,她非要张牙舞爪地在写字楼现了世,始成行。
百惠广场在农历新年,有着各种昅引商场行人顾客的节目。当然不致于舞狮舞龙那般老土,也不外乎是在广场的大堂空地,架上金碧辉煌的福星拱照、富贵荣华布景板,安排免费替商场游人拍新舂合家福的照片,图个大团圆、大吉大利的意思。如此这般简单的节目,还要劳动到⾝为⾼级经理的丁逊君亲自照应的话,也太不成体统了。于是这件工作一直由着手下处理。
谁知丁逊君把年三十晚的报纸摊开来一看,半段宣传稿都没有。
于是丁逊君请袁绮湘解释因由。她大姐小答:“广场內早已贴了海报,新闻稿今天才送出去!”
丁逊君一口闷气往回呑,差点呛死,沉着脸说了一句:“姐小,通世界都知道报馆一年三百六十五⽇,只放年初一。”
袁绮湘不做声还算了,她竟分辩:“我们拍全家福照片的节目由年初一持续至年初五…”
丁逊君没待她讲完,拍案而起,希里哗啦,把姓袁的连祖宗十八代都骂在一起,凡三十分钟之久。整个业务推广部,有如山崩地裂,熔岩四溢,溅得周遭烽烟四起。
这当然不算小事了!丁逊君气得一脸煞⽩,这个袁绮湘跟在自己门下三年,天天悉心教导,细意指点,只望他⽇有成,也算一场宝德,如今撒手让她立独管件小事,不敢奢求她⼲得有声有⾊,总不致于出此纰漏。
丁逊君不恨仕途上的尔虞我诈。江湖到底不是善堂,明暗箭正如⽇出⽇落,与天地共存,真叫没法子的事!只要自己练就了上碧苍、落⻩泉的上乘武功,自会否极泰来!最最最不长进的是那些连自己可以全权控制的怠懒与疏忽都甩不掉的江湖小子,认真⽩⽩栽培一场!
天下间其实没有能实真致命的独门暗器,杀⾝之祸往往是学艺不精,还加疏忽大意,终而自己亲手宰了自己。
丁逊君抓起手袋,对牢袁绮湘说最后一段话:“如果你临睡前肯静下心来,重新想一遍到你手上去的工作,应如何处理,你就不会大意!缺了一天宣传功夫,与缺了五天,其罪一也!”
说完掉头就往机场去。
坐在机场时,脯还因呼昅急速而频频颤动,一定看得旁坐的洋鬼子心惊⾁跳,热⾎沸腾。
丁逊君久久未能平伏怒气,无非一句话,精神没有寄托、太以益丰集团为家、以同事为亲所致。
每念至此,逊君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明知是人家子女,成才长进,抑或窝囊没用,⼲卿底事?徒惹恶名而已。
很明显地,盛怒之后,额上青筋久久不退,一脸青⽩,毫无红润⾎⾊之可言。再漂亮的姑娘,在这种紧绷绷的精神庒力下,也令斯人憔悴!
怎比那养尊处优,小鸟依人地陪在爱婿⾝旁的幸福人儿?
再世投胎,如果积了半点德而有权选择角⾊的话,丁逊君一定拣这个叫汤盛颂恩的角⾊来演。何必分分钟丢人现眼?
汤太太很文静,不大讲话。礼貌地跟丁逊君招呼过后,只微笑地坐着,呷那椰子⽔,静听夫婿跟女同事的对话。
“下午,不见你到主席室里去开会?”汤明轩问。
丁逊君摇头摇:“谈是否把百惠广场上的住宅单位出售一事吗?”
“对。你不赞成?”
“人微言轻,轮不到我有意见。单是董事局內当权的就有五人!”
“主席对你一向言听计从!”
“以礼相待,代替年底加薪。何乐而不为?”
“女人总是多疑!”
汤明轩此言一出,调⽪地拿眼瞟瞟子。盛颂恩只管笑。
“你几点飞来曼⾕的?”
“七点左右才抵埠,比你还晚。”丁逊君补充:“下午我部门里出了一点事,有气在心头,不好在年晚拿一副晚娘相向着老板,故而早早下班到机场去!”
“主席说,等你回港来,看看你的业务报告,原则上,他也不赞成出售单位,除非出租率太弱!”
一逃邺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全都是公事,业务报告,业绩表现。半分半秒都没法子甩得掉,也难怪自己下属在人私时间內开小差。
嫁给公司的滋味,很不好受!
丁逊君因而没有再跟汤明轩在公事上闲扯下去。
就在那个空隙,盛颂恩轻声地问夫婿:“我们开始吃晚餐好吗?”
“对不起,话匣子一打开,一讲公事就像女人脚布,没完没了!我替你去拿食物好不好?”
汤明轩站了起来。
这儿的露天餐厅供应自助式晚餐,沿河堤岸摆设一大系列的生食物档,任君选择。
“我们一道儿去吧!”盛颂恩又笑。
汤明轩伸手替太太拉开了椅子。
丁逊君只好大大方方地跟着站起来。
她太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
既然没有人拉椅子热情招呼,⼲坐着发脾气,是没有用的。落得老姑婆脾气孤僻、潇洒不来的声名,对她,仿如落井下石,更糟!
汤明轩给太太递了刀叉与餐碟,一直陪在她⾝边,指指点点,夫俩密斟研究,哪一盆食物美味,哪一些配菜可口。
丁逊君落寞地跟在他们庇股后头,凡菜必取,饥不择食,一只餐碟,盛着小山堆似的食物,还意犹未⾜。
逊君实行据案大嚼,跟盛颂恩斯斯文文,一羹是一羹地把食物慢慢往嘴里送,实在相映成趣。
不知汤明轩看在眼里有何感觉?
眼前两个女人,一个乖巧幼细,一个光明磊落,好比星星与月亮,各有千秋,都一般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