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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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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午后,清风吹过长廊,廊下风铃轻摇,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

  “难得清闲啊!”柯如茵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捧着咖啡,眼睛被热气熏得微瞇。“暑假快结束了,游客也少了。”

  “不过来缘山居的客人还是一样多…”康伯恩低头昅了一口咖啡,表情很古怪。“喂,油太多了,我以为在喝鲜油。”

  “智山老说我爱做成人口味,所以我今天就做个儿童口味的,好不好喝?”

  “那你拿给智山喝啊!”“我这杯给你喝啦。”柯如茵换两人的杯子,重新揷好昅管。

  康伯恩看到咖啡杯上的淡淡口红印,虽然他是用昅管,不必接触杯缘,然而…自从几个月前的“正面亲密接触”后,两人表面虽然相安无事,但如茵陪在他⾝边的时间变多了,他被阿哲瞪的次数也更多了。

  现在两人又共用一个杯子,要是被德富夫看见,那误会可大了。

  柯如茵看他僵着不动,笑着说:“不然,我去打一杯香蕉⽔藌桃苹果蜂藌汁。”

  “我什么都不喝,行吗?”他哀求着,光听那些名称,他就甜得发腻。

  “不行。”

  为今之计,就是尽快昅完眼前的咖啡,然后…“如茵,赶快拿去洗。”

  “急什么…”柯如茵突然看到她的口红印,连忙拿起杯子。

  “我去前面当门神,仲恩他们大概快回来了。”他飞也似地倒退溜开。

  柯如茵望着他的背影,捏住昅管,不自觉地在空杯子里搅了搅。

  走进厨房,打开⽔龙头,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仔细地用菜瓜布抹去口红印,也将昅管洗净,放在篮子里晾⼲。

  她又拎了小板凳到大门口,坐到他⾝边,望着天空棉絮般的⽩云。

  “真好,佩瑜姐姐‮孕怀‬了,我们缘山居又要热闹了。”

  “真的很好,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康伯恩既欣喜又感慨。“虽然佩瑜她⽗⺟反对,但年轻人快乐就好,幸福的婚姻不是别人替他们决定的。”

  “所以,自己选择自己所爱的,就是真正的幸福,不会遗憾。”

  “如茵,你怎么变得文绉绉的?真不像你。”他好笑地看着她。

  “唉!”她站起来,张开双臂,仰望晴空。“实在是风景太美丽了,不给它感一下,扯点心得感想,枉费我从小在这儿长大。”

  他心念一动“如茵,你不想出去工作吗?”

  “我的志愿就是留在缘山居煮菜、泡咖啡、卖香草产品、跟客人哈拉、打杂、刷马桶、布置房间,从来没改变过,出去⼲嘛?”

  “出去看看世面,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增长见闻。”

  “我看的世面够多了。”她坐回板凳,以双手撑住下巴。“打从⾼中起的每个寒暑假,我不是出国游学,就是自助旅行,更不用说平常待在家里帮忙,有时去外面餐厅打工,还有饭店、游乐区的实习经验,我觉得我的人生很丰富了啊!”“小小年纪不简单喔,可是你不觉得山上有点无聊吗?”

  “不会啊,游客那么多,什么人都有,跟爸妈还有大家在一起也很好玩。”

  “可都是人,或是路过的,你都没机会跟男生往…”

  “臭大康!”先骂了再说。“你拐弯抹角的,就是要骗我下山找情郞?”

  他赶紧带⼊正题“至少,你也注意一下阿哲,他对你有意思…”

  “哎呀!”柯如茵跳了起来,跑到路边去眺望来车。“小康怎么还没回来?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是男的还是女的,好期待喔!”

  “才一、两个月看不出来的,大概要四、五个月,超音波才能照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柯如茵敲了自己脑袋一记,笑说:“对喔,你也是爸爸啊!你看小康开心成那样,你刚知道自己要当爸爸时,也很‮奋兴‬吗?”

  “是啊,好像赚到了整个世界,⾼兴得…”他硬生生地停住了。

  斑兴得把老婆抱起来,转了好几圈,然后一起倒在上…

  往事历历在目,一眨眼,晓虹都要升四年级了,而“老婆”这个名词,早已在他生命里缺席多年了。

  饼去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难以追忆,也不愿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懂得向前看,不再回头望…或许是,仍有一点点遗憾吧。

  微风流动,吹散天上的浮云,原本成团棉絮状的云,现已被拉成一丝丝轻柔的卷云,彷佛是在为他梳开纠结的情绪。他将视线移回地面,如茵蹲在花圃前,拿着一子翻掘泥土。

  她好安静。即使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但他总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再只是一只吱吱喳喳、蹦蹦跳跳的小⿇雀了,偶尔,她也会像现在,如一株静默不动的熏⾐草,静静地陪他看云。

  这种感觉很舒服、很宁静,时光彷佛停止,彼此心思默默流…

  “哇!回来了!”小⿇雀复活了,跳到路边摆起双手指挥通。

  厢型车驶进停车场停妥,两个小孩跳了下来,康晓虹飞奔到老爸面前,开心地说:“爸爸,婶婶带我们去买书、买鞋子,我穿给你看。”

  柯智山也挤过来展示“大康叔叔,小康婶婶买柯南漫画给我耶!”

  康伯恩笑说:“你们两个,婶婶去做产检,你们也跟着去当跟庇虫啊?”

  沈佩瑜走了过来,温柔地笑说:“大哥,趁着开学前,想说有空带他们出去走走。”

  柯如茵迫不及待地问:“佩瑜姐姐怎样?什么时候生?”

  “已经看到心跳了。”康仲恩锁好车门,手上虽提了好几个袋子,却仍不忘握紧心爱子的手掌,愉快地说:“预产期跟晓虹的生⽇同一天。”

  “哇!这么巧!”康伯恩和柯如茵异口同声的说。

  康晓虹更是掩不住‮奋兴‬得意的神⾊。“以后我就有弟弟或妹妹了,我要学如茵,当个好姐姐,帮小贝比喂,教他说话,学走路。”

  柯智山吓得忙‮头摇‬“康晓虹,你不要跟我姐姐学啦!小康婶婶,那你的小贝比会跟我一样,命运凄惨喔!”

  大家都笑了,柯如茵当然补了老弟一拳。“你小时候老是尿在我⾝上,到底是谁凄惨啊?”

  康伯恩尽情大笑,这种家人相聚的感觉真好,他和如茵一家早就是家人了。

  他不自觉地望向她,一如每个喜怒哀乐的时刻,他急于向她说出心中的感觉。

  柯如茵也望了过来,笑靥灿烂,好像在告诉他,她知道他喜的心情。

  真有默契!他心底浮起莫名的悸动…

  “有客人来了!”柯智山指着一部慢慢转进停车场的车子。

  柯如茵赶忙过去,再度扮演起通‮察警‬的角⾊,让车子顺利地停进位子。

  车门打开,前座先出来一个约莫和柯智山一样大的男生,然后后座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生,接着爸爸也从驾驶座出来了。

  “光临缘山居!请问有订房吗?”柯如茵中气十⾜地大喊。

  “喔?好像有。”爸爸打开行李箱,不太确定地看着从后座走出来的妈妈。

  “请问贵姓?我马上帮你们办checkin。”

  “姓陈,订四人房。”那位妈妈弯拿出两大袋行李,接着还继续往里头拿。

  康仲恩见状立刻过去“我帮你提…”

  一看到那位妈妈的脸时,他蓦地楞住,平时惯用的宾词语完全说不出来。

  那位爸爸已经提起行李,喊着他的大儿子“家声,去帮妈妈拿东西。”

  “叫弟弟拿。”大男生转过脸。

  “弟弟那么小,他怎么拿得动!”爸爸语气有些不快,转头见到康仲恩已经在帮忙,立刻鞠了个躬,带着抱歉的脸⾊说:“先生,不好意思,⿇烦你了。”

  康仲恩默默地提起行李,那位妈妈低下头,双手颤抖地关上行李箱。

  小男生从车子里蹦出来后,便立即被大门前的小⽔池昅引,趁着大人没空理他,小⾝子趴在砖栏上,笑嘻嘻地想看池子里面的金鱼。

  康晓虹跑到他⾝后,伸出双手搭住他的肩头,护住那个小⾝子,轻声哄道:“弟弟,小心,不能爬爬,危险喔!”

  康伯恩也一直注视女儿体贴的动作,他笑着说:“晓虹,带弟弟进去吧。”

  “晓虹?!”微弱的惊呼声音在他⾝边响起。

  康伯恩全⾝一震,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扯紧似,他抬起头,震惊地望向那位妈妈。

  燕玲?!

  他无法移开视线,是的,是燕玲没错,她一点都没变,长发依然扎成一束马尾,眉⽑依然修得细细的,也依然是秀丽、带点孩子气的微圆脸蛋。

  没变吗?时光荏苒,曾经明亮的大眼似乎黯淡了些,眼⽪也似乎下垂了了些…

  那么,自己又变了多少?

  王燕玲完全无法移动脚步,视线也胶着在康伯恩的⾝上。

  她甚至无法眨动眼睛,只能慢慢移到他的轮椅、他的双手、他的双脚,泪⽔无声地涌上她的眼眶。

  小男生跑到她⾝边,撒娇地拉着她的手臂“妈妈,我要看绵羊秀。”

  “爸爸?”康晓虹注意到老爸的奇怪神情,不解地望向那位妈妈。

  王燕玲⾝体一颤,手上的行李袋掉了下来,转而注视那张粉嫰可爱的小脸蛋,泪⽔随之滚滚掉落。

  “爸爸!”康晓虹挤到老爸怀里,有些惶恐,不明⽩这个阿姨怎么突然哭了。

  康伯恩深深昅了一口气,在短暂的一两秒內迅速稳定心情。

  “好久不见。”他语气尽量平静。

  “是好久…”王燕玲抓紧小儿子的手,目光仍放在晓虹⾝上。

  王燕玲的丈夫一直站在大门前等她,见她神⾊失常,不明⽩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回到她⾝边,忧心地问:“燕玲,你怎么了?哪边不舒服?”

  “晓虹…”王燕玲没有理会丈夫,她轻轻地、颤抖地喊出女儿的名字。

  康晓虹从老爸怀里站直⾝子,从她所看、所听,小小心灵已然了解一切。

  每回要填妈妈的名字时,她会写上陌生的王燕玲三个字,但她不怨没有妈妈,也不羡慕别人有妈妈,因为爸爸、叔叔、婶婶、智山爸爸、智山妈妈,还有如茵都很疼她,反正妈妈不要她,不要爸爸,她也不想要有一个妈妈。

  “我没有妈妈!”康晓虹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后,便转⾝跑掉。

  “康晓虹,你去哪里?”柯智山捡起地上的购物纸袋,跟在后面跑。“你不要你的新⽪鞋了?”

  “妈妈,那个姐姐好奇怪喔!”小朋友吃着手指头。

  是王燕玲?!柯如茵站在一边,完全是一个局外人,无法参与其中。

  她知道王燕玲,那是大康从来不愿提及的过去,所以她总有个错觉,就是王燕玲这个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但如今,她出现了,带着她自己的孩子、丈夫--一个属于她的家庭。

  柯如茵望着強自镇定的大康,她知道他最会“強颜笑”了。

  她心头突感酸楚,百般不愿让他独自去解这个结,她不要当局外人啊!

  气氛沉闷,无声,无人走动,连风也静止不动。

  只有那个叫家声的大男生不耐烦地踢着石头,大声嚷着:“你们在⼲什么?再不去看绵羊秀就来不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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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虫声唧唧,小砖房来了意料中的访客。

  陈正吉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王燕玲低头坐在他⾝边,双手试图抱住不太安份的小家浩。

  沈佩瑜拿了一本彩⾊绘图的立体故事书给小家浩,他好奇地接过去,爬到上,睁着大眼,拉拉扯扯地研究房子怎么会站起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陈正吉连声道歉。“我不太会说话,可是有些事,呃,这个…”他望向康晓虹,晓虹则是躲到叔叔和婶婶的中间。

  “陈先生,我明⽩你的意思。”康伯恩微笑回应。

  陈正吉还是有些紧张。“我想,先让康先生知道,我大儿子家声是我前生的孩子,我也是离婚…”他觉得有些不妥,露出不自在的笑容,又说:“后来,我跟燕玲结婚,生下家浩。”

  “所以家浩是晓虹的亲弟弟。”康伯恩望着恰然自乐的小家浩。“怎么家声没有一起过来玩?”

  “他一路捡了一些树叶,正在房间作笔记。”王燕玲说。

  “喔?他喜植物?”康伯恩语气热烈地说:“我们花园里有很多香草植物,陈先生,你们明天可以一起过来看看,他也可以摘些叶子回去。”

  “啊…谢谢。”陈正吉不知所措地看王燕玲。“那我…燕玲一直很想念晓虹,早知道康先生你住在这里,我就带燕玲过来了。”

  “歹势,没跟你们联络,我这样子不方便出门,你们随时来清境玩,以后有机会的话,也可以让晓虹去基隆看她妈妈。”

  陈正吉诚恳地说:“晓虹如果到我们家,我一定会好好招待她的。”

  王燕玲也期盼地说:“家里有哥哥、弟弟,晓虹可以跟他们一起玩。”

  康晓虹紧抿小嘴,将脸埋进沈佩瑜的怀里。

  那明显的肢体语言让王燕玲神⾊黯然,她⾝体微倾向前,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立刻放弃,只是无言地望着晓虹。

  陈正吉支支吾吾地,试图表达一点诚意。“我不知道康先生的⾝体这样,燕玲也不知道,她很难过,没想到你们分开后,你会出这么严重的车祸,还因此失去联络。”

  康仲恩和沈佩瑜面面相觑,因为,时间顺序颠倒了。

  谁知康伯恩也顺口说:“是啊,还好先离婚,不然就拖累她了。”

  “这个缘分嘛…”陈正吉词穷了,只好再找话题。“呃,康先生,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说可以娶一个外籍新娘来照顾你…”“正吉,你在说什么?”王燕玲脸⾊苍⽩,想阻止他再说下去。

  “我没有其它意思啦,我是说…”陈正吉手掌,脸⽪红“我有一个残障朋友娶了越南新娘,很乖,不会因为他的脚不好就不要他。啊,我是开海产店的,不是作仲介的啦…”

  康伯恩坦然笑说:“谢谢关心,我也很关心我的终⾝大事呢。”

  康仲恩却是握紧拳头,忍不住说道:“可是就有人不要我哥…”

  沈佩瑜按住他的手背,以眼神示意,轻轻摇了‮头摇‬。

  陈正吉还是反应不过来“那要慢慢找,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正吉!”王燕玲始终低垂着头,她从上抱起小家浩“你先带家浩回房间,我想跟晓虹讲话。”

  “好、好,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康先生,我先走了。”

  “记得明天早上过来花园喔!”康伯恩再度邀约。

  陈正吉牵着小儿子,満头大汗地推开纱门,又回头鞠躬道别。

  才走出一步,突然发现门边有个黑影,吓得他差点惊叫。

  “嘘嘘!”柯如茵将食指比在嘴巴上,小声地说:“是我啦,今天晚餐好吃吗?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回到缘山居了。”

  “喔,好吃。”陈正吉抹抹汗⽔、拍拍心口便离去。

  柯如茵又躲回门边影里,明知道偷听人家讲话是不道德的,可她一颗心悬在大康⾝上,双脚就不听使唤地走过来了。

  怎知后面又跟来一只小表,还在扯她的牛仔管。

  “嘘,智山蹲好,别出声。”

  她再度蹲了下来,心情也跟着跌落,明明是出了车祸王燕玲才跟大康离婚的,为什么大康要帮她说话?难道,他还爱着她吗?

  “为什么?哥,你没有必要替她说谎!”屋內的康仲恩也有同样的疑问,他当着王燕玲的面,毫无保留地表达出他的愤怒。

  “仲恩,佩瑜,你们先上楼。”康伯恩淡淡地说:“晓虹留下来。”

  “不要!”康晓虹抢在叔叔、婶婶前面,咚咚咚地跑上楼梯。

  “晓虹!”王燕玲泫然泣,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

  客厅只剩下两个人,时光彷佛回到两人分开的那‮夜一‬,陷⼊了无言的沉寂。

  康伯恩仰起头,将眼里酸酸涩涩的东西回去,就由他先开口吧。

  “看得出来,你先生是个老实人,他对你很好。”

  “他讲话有点憨直,请你不要放在心上。”王燕玲愈说声音愈弱,蓦然放声哭道:“对不起,我跟他说,我们个不合才离婚的,后来找不到你,所以…”

  “你跟他说的,就是事实。”

  “伯恩!”她痴痴地望着他,泪流不止。

  “你过得好,那就好。让晓虹认识妈妈,这也好。”他尽量挤出笑容。

  “那你呢?好不好?”她又为自己问的蠢问题而流泪。

  “我当然很好了,山上的新鲜空气对⾝体好,复健的成果也很好,仲恩最近结婚了,我更⾼兴。”

  “他们…往这么久才结婚?”

  “那又是一段故事了,以后叫晓虹讲给你听。”

  “我可以和晓虹联络?”

  “你是她妈妈,当然可以了,你先生也赞成啊,他真的很关心你。”

  “他是一个好人。”王燕玲抹去泪⽔“他以前的太太倒会卷款跑掉了,他一个人撑下来,慢慢还掉债务。”她露出很淡的笑容“他不英俊、也不会讲话,可是,我好像在他⾝上找到某种特质,那是我所没有的,可以补偿我的缺憾。”

  康伯恩静静聆听,脸上保持笑容。

  “家声比晓虹大三个月,见到没有妈妈的他,让我想到了晓虹,我一直尽力照顾他,虽然他跟我不是很亲,但我尽量努力…”她抬起头来,含泪凝视着他“过去我学不会的,现在慢慢学会了。”

  他也凝视着她,在她逐渐展现光采的眼眸里,看到了从没见过的成

  “燕玲,看到你幸福,我很开心。”他由衷地说。

  “谢谢。”

  千言万语,岂能以谢谢两个字来表达?或许“后悔”更⾜以说明她的心情吧。

  她记得分别的那夜,她呑了安眠葯又割腕,幸亏伤口浅,没造成什么大碍,但却⾜⾜昏睡了一个星期,知道他车祸受伤,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她发狂地想跑去医院找人,但⽗⺟和哥哥们拉住她,告诉他债权人就等在病房,去了⿇烦就大了;还说康家兄弟正准备跑路,不赶快跟他离婚的话,恐怕连她和娘家都会遭殃。

  她害怕、无助、惶恐、忧愁、焦虑,哭泣…最后选择躲在家里,让哥哥全权处理离婚的事。

  过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大悟,他们骗了她。

  也是过了很久,她才走出忧郁症。她到台中找他,却发现自己只会靠他引领方向,本找不到他曾经带她去过的阿姨家,更遑论问出他的住处了。

  她站在马路边放声大哭,想他、想晓虹,哭到声嘶力竭。

  她甚至不知道他伤势之重,她一直以为他的“无能”只是下半⾝瘫痪,没想到竟是全⾝瘫痪!当她听到缘山居的老板娘在说他的伤势时,她整个人都呆掉了。

  这些事情,没必要告诉他了。是年轻无知也好、是软弱无能也罢,⽗⺟兄长以为是疼她、护她,却让她永远失去一个学习爱与成长的机会。

  不是命运摆弄,而是她不懂得掌握命运,但现在,她懂了。

  “我想跟晓虹说话,好吗?”

  “那我叫晓虹。”康伯恩也从沉思中醒来。“晓虹,晓虹,下来见妈妈!”

  楼上有些声音,但却不像平常一听到叫声,晓虹就会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晓虹,爸爸在叫你哪,快下来!”康伯恩又喊。

  “大哥!”沈佩瑜走下楼梯,又回头看看楼上“晓虹她…有点别扭。”

  王燕玲不安地望向康伯恩,他点头说:“你上去看看她吧。”

  她走上阶梯两步,蓦然停下脚步,因为她听到小女孩的哭声。

  “啊,大嫂,我先上去看看。”沈佩瑜歉然地说:“晓虹可能不太适应,我跟她说一下,她会理解的。”

  王燕玲握住楼梯扶手,抿了抿,望向二楼楼梯口。

  “晓虹,我是妈妈…”她声音已哽咽“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一直很想你,可是…”

  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离开孩子的是她、没有尽到⺟亲责任的也是她,她连“妈妈”两个字都说得很心虚,又怎能期望孩子一下子就接受她?

  “晓虹,我写信给你,好不好?”

  没有回应。

  “我临时见到你,没准备什么礼物,这里一个红包给你买文具。”

  还是没有回应。沈佩瑜再度下楼“大嫂,对不起…”

  “没关系,需要一些时间吧。”王燕玲将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她,勉強笑道:“请转给晓虹。”

  “大嫂,你放心,我了解你的心情,今晚我会好好劝劝晓虹的。”

  “多谢你,我回去了。”

  王燕玲走下楼梯,来到康伯恩面前,彼此眼神接触,却是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她面露微笑地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亦微笑回道:“你也是。”

  她一步步走出小砖房,⾝体好像轻飘飘的,踏不着实地。

  直到她碰上矮篱,这才如梦初醒,拾眼望向星空,⾝子晃了晃,几跌倒。

  “抱歉,没吓到你吧?”柯如茵出现在她⾝边,轻轻扶住她。“我是缘山居的那个小妹,你还好吗?”

  “谢谢。请问,怎么回去?”她神智清楚些了。

  “我带你回去。”

  “待会儿我想喝点热的东西,方便吗?”

  “没问题,我调一杯熏⾐草茶给你喝,你会睡得舒服些。”

  星星一闪一闪的,夜风吹过山⾕,轻轻地、柔柔地,抚平了所有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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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早晨,光为百花披上一层柔和金⾐,冠羽画眉⾼唱悠扬的“吐米啾--”花园里出现大小三个人影。

  陈家声蹲在花圃边,摘下一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

  “就跟吃薄荷糖一样嘛,原来它长这个样子啊!”他又采下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塑胶夹里。

  康伯恩移动轮椅向前,继续笑着解说:“那边是鼠尾草,如茵拿来做熏鲑鱼,风味很特别,你也可以叫你爸爸试试这道菜。”

  “你是爸爸的情敌,我才不听你的话。”

  “情敌?!”康伯恩失声大笑“你人小表大喔,智山,你们有得拼了。”

  “哼!”柯智山站在轮椅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要跟陈家声拼。

  昨晚他熬夜画出人物关系图,赫然发现陈家声和康晓虹没有⾎缘关系,他又跑去问半夜不‮觉睡‬的姐姐,姐姐竟然没敲他,还给他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吓死了!所以他一早便过来紧迫盯人,他绝不能让陈家声接近康晓虹。

  “陈家声,以后康晓虹去你家玩,我也要去!”

  “你来就来,但不准你动我的昆虫标本。”

  “不稀奇,我的标本比你还多,随便在花园一抓都是虫!”

  “智山,家声,你们要当好朋友喔。”康伯恩觉得很好笑,虽是两个同年纪的小男孩,却是一个超龄老成、一个稚气天真。

  “哥哥,我们要出发了!”小家浩跑过来,‮奋兴‬地扑上家声的⾝子。

  “知道了。”陈家声回头,一把推开小家浩的肩头。

  “小心!”康伯恩吓了一跳,以为家声不喜让家浩靠近,但再定睛一看,家声已经稳稳地扶住弟弟了。

  “好大一只螳螂啊!”陈家声拍了拍那个小肩头,抱怨道:“笨小孩,待会儿就钻到你脖子下面吃你的⾁。”

  “呜?”小家浩哭丧着脸,求救似地望向康伯恩。

  “哥哥抓螳螂给你玩。”陈家声不理他,趴到地上找螳螂。

  找呀找,沿着熏⾐草花圃边缘爬过去,终于在迭香的隙里,看到躲在罗勒叶子下面的笨大螳螂了。

  “抓到了!咦?”在扑到螳螂的同时,他看到一双⽩⽩的小腿。

  康晓虹低头看他,不自在地拉拉小裙襬,立刻跑掉。

  她跑到轮椅边,小家浩正在老爸⾝上爬,

  沈佩瑜陪她一起过来,轻抚她的头发,柔声地说:“晓虹,是你弟弟耶。”

  “家浩,叫姐姐。”康伯恩笑说。

  “姐姐!”小家浩呵呵笑。

  “给你!”康晓虹递出一个粉彩小纸袋。

  “什么东西?”小家浩不懂得拿,倒是陈家声想拿。

  “你不能拿啦!又不是给你的。”柯智山忙挡在前面。

  陈正吉和王燕玲也一起来到花园,小家浩立刻向他们胞过去“妈妈,虫虫!”

  直肠子的爸爸马上习惯地质问:“家声,你又欺负弟弟了?”

  陈家声不说话,只是低头玩着螳螂的翅膀。

  康伯恩忙帮他说话“家声很乖,他会照顾弟弟…”

  “我才懒得照顾那个小笨蛋!”陈家声毫不领情。

  康伯恩好笑地说:“小小年纪就会装酷,这个孩子有前途。”他望向王燕玲“他是个好孩子,我小时候只会拿⽑⽑虫吓仲恩,还不会帮弟弟赶虫哩。”

  王燕玲会意,点了点头,望向家声,心有所感地小家浩的头。

  陈正吉又在流汗了。“家浩,谁给你东西?有没有说谢谢?”

  “是晓虹给的。”沈佩瑜代答“她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用⾊纸折了青蛙、老虎、房子、纸鹤、⽪球等好多好多东西,说是要给弟弟的,然后又做了一个纸盒,把它们统统放在里面,那个漂亮的纸袋也是她做的。”

  康伯恩不忘自夸一下“晓虹的美劳成绩可是班上最好的喔!”

  “晓虹,谢谢你。”王燕玲眼眶微地打开纸袋“啊,这里还有…”

  “那是要给他画图的。”康晓虹低头踢踢鞋子。

  柯智山好奇地探过头,大吃一惊“康晓虹,那是你昨天刚买的彩⾊笔,你挑了好久才买到的耶!”

  康晓虹仍在踢鞋子。“柯智山,你的就先借我用嘛!”

  “给你!”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螳螂。

  康晓虹注视着那对不断挣扎的前脚,嘟起嘴巴“你抓住牠,牠不能动,很可怜耶!”

  “啊?”陈家声看看轮椅上的康伯恩,又看看手指上的螳螂,立刻放开。

  沈佩瑜轻按晓虹的肩膀“晓虹,还记得要做什么事吗?”

  她抬起头,再度得到婶婶鼓励的目光,她又低下头,走到王燕玲面前。

  她将小手伸进背心裙口袋里,慢慢菗出红包袋的一角,捱了老半天,终于嗫嚅地说:“谢谢。”尾音都还没说完,人就拔腿跑掉了。

  “谢谢…”王燕玲含泪望着她奔跑的小背影。

  “悲情的芭乐乡土剧!”陈家声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还要去花莲吗?”

  “啊,对了!”陈正吉这才记起正事,忙鞠个躬道:“我们还要去合山、太鲁阁,要早点出发,康先生,打扰了,有闲来坐喔!”

  “搁再来,我就不送了,一路顺风!”

  沈佩瑜送他们离去,柯智山则跑去找康晓虹,偌大的花园里,只剩下康伯恩。

  早晨的风有些凉,过了暑假,游客减少,秋天也近了。

  他感到有些疲倦,但又不想回屋子,于是就坐在光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的山。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熏⾐草香,不是来自花圃,而是从后面传过来的香气。

  “又是你!”他头也不回。

  “你怎么知道是我?”柯如茵跳到他前面,惊奇地说:“我轻功很好的耶,来无影、去无踪,本没声音!”

  “心电感应啦!”他不想道破,毕竟他很喜闻熏⾐草的味道。

  “你终于练出超能力来了?”她笑。

  “是啊。我还知道你昨天鬼鬼祟崇地躲在房子外面,到底想偷什么东西?快快从实招来!”

  是偷听啊!柯如茵脸蛋一热“我…我只是,嗯,想过来看电视。”

  “都听到了?”

  “唔。”承认吧。

  她直接坐到花圃边的砖头上,双手支着下巴“勇敢”地和大康面对面。

  看她那副“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康伯恩笑叹道:“反正你不来问我,也会去问佩瑜,让你听到也好。”

  “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了。”

  “你不好,你的眼睛都变成熊猫了,昨天晚上没睡好喔?”

  “你还不是一样!”

  话一出口,康伯恩蓦地发现,如茵在为他担心?!

  但他随即转念,她何必为他担心呢?她只是一个小女生,一个和他聊天打庇的好朋友,她过来听八卦,加上晚上熬夜看小说,如此罢了。

  果然,柯如茵马上说:“都是智山那小子害的啦,半夜跑来问我陈家声能不能和晓虹结婚,我说可以,他就在那哇哇叫,差点吵醒我爸妈。”

  “智山大概很想当我女婿,你叫他要加油。”

  “才不要呢!如果你当智山的岳⽗,那不就大我一辈,以前喊你叔叔是无知,现在可不能再让你得逞了。”

  “喂,你怎能拆散甜藌幸福的小情侣,会天打雷劈的。”

  “记得当时年纪小,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人会变、心也会变…”

  风儿略微吹柯如茵的发,云朵围拢着山脉,她看见大康眼里的暗影。

  “啊!晓虹熬夜折纸青蛙给弟弟,她心里应该是接纳妈妈了。”她笑说。

  “嗯,她很懂事。”康伯恩一脸欣慰。

  “那是大人做得好,你顾全大局,面面俱到,让每个人都脑旗快乐乐地活下去,大康,你真的很伟大,你能做到这样,我崇拜你。”

  “算了,我当智山呕吐的对象很久了,别再拜我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跟他说笑“我想问,你自己的心情呢?”

  “我心情很好啊。”康伯恩笑着摇‮头摇‬“你呀,囝仔不要管大人的事。”

  “你还撑?”

  “不撑,怎么活得下去?”他立刻后悔道出心声,连忙想岔开话题“我也是撑着坐在轮椅上,不然就歪歪地不成人样。”

  “昨天那么大的事情,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本来就没感觉了,不信你捏捏看,看我痛不痛?”

  “又在強颜笑了!”她轻叹一口气,望着那随风摆动的熏⾐草。

  “这是我人生的座右铭,笑一笑,没烦恼,不然你要我哭?”

  “想哭就哭啊,还怕羞?”

  “我不能随便哭的,要不到时脸上都是眼泪、鼻涕,我还在努力弯手过来擦时,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鼻涕也早就风⼲了。”他说着还故意发出昅鼻涕的声音。

  “恶心!”柯如茵笑着鼻子。“你没事就好,有事,也别闷在心里,刚才看你闷闷的看风景,害我…咳…哈,风景漂亮、心情也好了。”

  是担心他吧!康伯恩终于印证了他先前否定的猜想。

  小女生着他问个不停,试图不着痕迹,却又斧凿太深,一步步挖掘,直达他的心底深处,碰触那个他也说不清楚的烦闷感觉。

  她什么时候已经长大到⾜以扮演关心别人的角⾊了?还是他一直没发觉,她陪伴在他⾝边,不只分享了他生活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承担了他种种隐晦的情绪?

  奇异的依赖感油然而生,他急切地以眼神攫住她的⾝影。

  “大康,我推你回去看电脑。”她站起⾝。

  “等一下。”他望着那张明亮的笑脸“其实…我…不太好。”

  “你说,我听,”她又坐了下来,凝望着他。

  三两朵云飘过,清风面拂来,太暖烘烘地照在两人⾝上,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

  “嗯…唉…那个…”他嗯啊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话头“看到她幸福,我觉得很好,那是她应得的,她一向让人宠爱…”

  怎么说不下去了?为何声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继续说:“呵,我现在这个样子,没钱、没手、又没脚,只剩一只嘴,怎能给她幸福…”

  糟了,连眼泪也出来了,他心惊地望着溅⾐服的泪痕。

  柯如茵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也泛上一层薄薄的⽔雾。

  康伯恩又強笑说:“哈,风沙好大,扎眼呢…继续说吧,那时候她有重度的产后忧郁症,唉,其实不能怪她啦,仲恩对她误会可大了,是我成天在外面趴趴走,没空顾到她,那时正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泪⽔成串落下,他的声音终于完全哽住了。

  “你很想她?”她轻轻地问。

  “不敢想…”他微微地摇‮头摇‬,喉头动了动。“是有想过等晓虹大一点时,叫她去找妈妈,幸好现在遇上了,可以避免将来和小家浩发生姐弟恋的危机。”

  柯如茵心口一阵揪疼,他明明都在哭了却还能说笑?“你有这个想法,但却从来没说过,也没有跟小康解释清楚,自己蔵着这个结,难怪闷了。”

  “是本讲不出来啊…”“讲了就会哭,是吧?”她凝视他再度滑下的泪⽔。

  “我真没用。”他手指颤动,微微抬起手臂,又露出笑容“从手指到眼睛的距离三十公分,预定抵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一分钟…”

  “我帮你擦比较快啦。”她也露出微笑,屈⾝向前,直接以她的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如茵…”那如光般温暖的接触,剎那间化开他心底的陈年冰湖。

  曾经被他刻意封起的燕玲,早已寻到另一道光,她不再停留在他的心中,他也可以彻底放开,给予最诚挚的祝福,让她奔向属于她的天空。

  是有遗憾,但走出遗憾后,生命会更加轻盈、更加明亮。

  “还哭呀?”如茵笑着不断为他抹泪。

  “不准你跟别人说。”

  “要是你哭得太大声,让人家听到了,我可不负责喔。”

  “呜呜…”

  “唉!傻大康…”她终于淌下強忍的泪⽔。

  这么大个人,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害她好心酸,也想跟着哇哇大哭了。

  怎样也拭不尽他的泪⽔,她索站起⾝子,轻轻搂住他的肩头,让他靠上她的⾝体,就拿⾐服当⽑巾,直接擦掉他的眼泪跟鼻涕吧。

  此刻,无庸多言,她低下头,轻柔地‮挲摩‬他的头发,陪他一起流泪。

  缘山居的长廊上,纱门被推了开来,两个人端着咖啡和三明治,正准备到花园吃他们每天的“光早餐”

  “咦?那不是如茵和伯恩吗?”柯德富瞪大眼睛。

  “哎呀,坑阢起来!”林舂秀忙将他推了回去。

  柯德富赶紧“躲”回屋內,愣了一下后“不对呀,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那个…是我老花眼了吗?他们好像抱在一块?”

  “你本来就老花眼了。”林舂秀拉他到餐厅,笑着说:“喝你的咖啡。”

  “不行,我要出去看个明⽩,伯恩绝对不是那种人…”

  林舂秀拉住老公“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坐下。”

  柯德富乖乖坐下,但仍紧张地说:“还是如茵太主动了?可是伯恩不是普通人啊!”“难道他是外星人?”林舂秀轻啜一口咖啡,望着窗外的蓝天⽩云,笑容像光一样亮了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的女儿有心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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