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
我凝望着⺟亲。
良久。
心头难免一阵哀痛。
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果不是生我育我的话,怕就不会觉着她可怜,只会认为她可厌了。
我曾不只一次的跟⺟亲说:
“这不是你哭哭闹闹就能解决的事。”
我甚至苦口婆心地劝导她说:
“你这副样子,完全不具备把⽗亲争回你怀抱的条件。”
我是衷心直说的,并非故意要伤⺟亲的心,但,自从发现⽗亲有外遇之后,⺟亲就越来越似疯妇。
疯在于她那经常发青光的眼神,瞪着人,尤其是瞪着⽗亲时,就像政治部里的审讯房內,那盏硬照着间谍头脸的強光灯,有种事必要庒这对方、腾折对方、屈服对方的气势。
疯在于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说着些难听至极、尖刻到绝的说话,例如,她可以在我跟前对⽗亲说:
“我要给你预备些什么补品吃?上了五十岁的男人要应付狼虎之年的妇情很吃力的,是不是?这就是你现今不再打网球与羽⽑球,改为打哥尔夫球的原因吧!你每早起来是不是都觉得脚软?”
这样的说话,出于一个名门望族、书香世代的贵夫人之口,是分外吓人的。
连我这已经是二十六岁的男人,听进耳去都有点⽑骨悚然的难堪感觉。
⺟亲的疯也表现在她的装扮之上。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一眼看到她⾝上那件本年度法国女服名家路易芳坦尼的精心杰作,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起来。
我真要为那位服装大师叫屈。分明是为年华双十,⾝段玲珑的少女设计的服饰,改由⺟亲那半老的徐娘来穿,是活脫脫一朵鲜花揷在牛粪上的好例子。
⺟亲尤其瘦,够不上资格暴露的脯被硬挤出来,在人前亮相,其实只在献丑。
从前的她,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胆敢说,在未出事之前,⺟亲的服饰、言语与行动都矜贵含蓄,一派大家闺秀、⽟叶金枝的气势。
如今,不懂得她⾝分的人会误以为她是个低三下四的货娘。
不是不令人惨不忍睹的。
我没有想过,从国美赶回来,会看到这样的一个女人。
如此恐怖的一个女人,竟是跟我⾎缘关系最亲近的一个人。
我是为了⽗⺟的婚姻关系产生严重危机,才决定回港,看看有什么事我是可以做的,以固令幸福家庭恢复原状。
真的,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再没有一家人会生活得像我们这一家般畅快与圆満了。
案亲崔明杰是城內有数的成功企业家,现今唯一能与⽇本百货业匹敌的就是崔氏名下的丽晶百货连锁公司,正好是他这二十多年辛苦经营的彪炳业绩。
⺟亲是城內著名世家邓宝生的第五个女儿,如假包换的系出名门。二十多年前就已留学国美。书虽念得不怎样出⾊,总也算是在大学里头肆过业、上过课,未曾毕业就因怀了我而跟当时也是留学的⽗亲结了婚,二人均算是城內珠联璧合,众口称颂的一对璧人。
我是在亲朋戚友的呼与爱宠之中成长的,自然无风无浪。
案亲与我一向相处得额外的融洽,我们总是如兄似弟的互敬互爱,说话从来不多不杂,却相当深⼊,总能感动着彼此的心。
我在⽗亲毕业的加州大学毕业,一直留在三藩市任事。老板仍是崔明杰,我替⽗亲看管及发展海外业务,主要是北美的投资与地产。
案亲从来都是得体而值得敬重的⽗亲。
就是⺟亲这个角⾊,也算是中矩中规的。
一点点⺟的噜苏,并不致对我造成反感。她给我的自由度与尊重也是相当宽松的。
⺟亲只会很严重地对我提出过一次要求,她说:
“浩源,我不喜孙儿是混⾎儿。”
如此毫无商榷余地的训令,也并没有令我打算顽抗。
而且,作为一个⺟亲,她从来也不算有太多苛求。
她的愿望也不会为我带来丝毫庒力,我是庒儿对洋妞没有趣兴的。
二十五岁以上的洋女孩,⽪肤有本事松弛得像⽪是⽪,骨是骨,大概未到四十,就会变作一只沙⽪狗似,吓坏人。
我忽然微微吃惊,心想,难怪⺟亲会说难听的刻薄说话,怕我们家真有这种坏的遗传因子在⾎內作祟。
连我这在洋人世界內赢得很多商业利益的人,都在对一些洋女人作出尖酸批评,实在是应该愧羞的。
挖人短处的专长,怕是⺟亲家的传统作风。我外祖⽗邓宝生的几房老婆,包括我那⾝为正宮的外祖⺟在內,都是很懂于这种伤人不见⾎的说话技巧的。
我从小苞在⺟亲⾝边回娘家,耳濡目染不少了。
幸好有⽗亲的优良⾎统补助着,我相信还能大体上攀得上是个忠厚人。
最低限度,稍为过分的言语也不过放在心上想想罢了。
我虽没有向⺟亲解释,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钟情洋女孩的。我最喜那种⽪肤生得又细又嫰,看上去⽩里透红,左顾右盼都似剥壳蛋的国中女孩。就因为⽪肤好,实在连实真年龄也不容易教人看得出来。
女人是要如此这般,才叫昅引,才叫做精彩。
为此,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富裕而大致上相当融洽的情况下过了近三十年的⽇子,不能算不幸福的了。
直至有一天,我自三藩市飞到温哥华的威斯那滑雪胜地度周末去,竟在一抵店酒就接到⺟亲的告急电话。
她那刺耳的女⾼音在电话筒內尖叫。
我差点以为我的耳膜会受不住刺而被震破了。
⺟亲要我立即启程回港。
我急得用手指揷进我的头发內,连连的重复做着这个动作,以便使自己稍为镇静下来。
我向⺟亲详细解释,在周末度假之后,我有一连串的业务活动要参与。
⺟亲先是没有响应。
我再说:
“妈,请别紧张,最低限度让我把公事处理完毕之后再回港来看望你。”
⺟亲冷冷地说:
“浩源,四十八小时之內我见不到你,我不排除从此跟你永别的可能。”
“妈!”
“我是认真的,我头有一瓶安眠葯,且我知道你⽗亲用的锋利剃刀放在哪儿。听人家说,把自己浸在温⽔內割脉,比吃安眠葯还要舒服。”
苞着惊叫的是我。
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刺,是有点手忙脚的。
我赶返崔家大宅时,⺟亲当然是好端端的完整人儿一个。
没有顾虑旅游的劳累与时差的影响,这场家变的的确确很脑控制着我整个人,把我的脑神经扯得再紧也没有了。
因而我毫无倦意,就听⺟亲哭诉了一整夜。
事件的过程好像很复杂,但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报道出来。
案亲有婚外情。
再要描述得详细一点,就是⽗亲不单是置了第二头家,以一间金屋收起一个阿娇来养,且他是在谈恋爱,相当认真地谈恋爱。
因为⺟亲双颤动地对我说:
“浩源,你能想象你⽗亲疯癫到什么程度吗?他竟然对我说:
““我爱她,真心的爱她。”
“然后我就问:
““你不爱我了?”
“你⽗亲一征,道:
““我对她的爱是不同的。爱她令我觉得不枉此生,那就是说活着为能爱她是值得的。这种感觉我未曾有过。”
“你说,浩源,如果你是我,听到老伴对自己说这番话,会不吓呆吗?
“活着有这么多事要做,就只为爱她一个,这是不是太滑稽了?
“老老实实说,我不能置信。你说呢?””
我怎么说呢?
只能够发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女人?”
⺟亲狞笑着答:
“那是个该剐则千刀斩万刃的女人。你别以为我说得过分,近年来多的是奇形怪状的碎尸案、烹尸案、炸尸案,统统都是情杀。与其那女人有一天会冲上门来,把我杀害,我先就找机会将之碎尸万段。”
“妈,你别冲动,也别夸大其辞。”
“我冲动,我夸大其辞?”⺟亲忽然把一叠报纸掷向我跟前道:“你是外来客,不谙港香新闻。细心阅报呀,震惊全城的炸尸案,凶手是愉人家丈夫的女人,被害者是明媒正娶的子,就因为一直容忍着奷情,以为可以委屈求全。可是不放过的是外遇,发现丈夫稍有悔意,略有夫重拾旧好的心,就起杀机了,強行把人绑架了一天,才置之死地。杀掉了人还斩碎了将之扔在热油锅內炸煮一番。结果呢,我们伟大而公平的法官,据大英帝国的法律,也只不过判囚六年,连放假在內,大概未⾜四年,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你说吃亏者是谁。”
不是不耸人听闻的。
连我听起来,都觉着⽑骨悚然。
尤其不要听⺟亲的胡言语。
“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亲问。
“妈妈,我知道你不痛快。”
“不只不痛快,而是痛苦。你知否你⽗亲准备把整件事弄得街知巷闻,一旦真是人人都晓得的事了,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带着那女人穿州过港,炫耀人前,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若真到了这个田地,我也豁出去了,挥刀把对方斩个⾎⾁模糊,捣她个稀巴烂,我才吁得出这口怨毒之气。”
“妈妈,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此事不要轻举妄动。”
“嘿,有教养的人等于不住要吃亏,这可免了。我宁愿当个泼妇,为所为,我是决不会放过她的。”
“妈妈,这个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亲极不屑地说:
“我没有见过她,听说是个本事女人。当然,不本事如何能弄到你⽗亲神魂颠倒。”
“⽗亲有提出过要离婚吗?”
⺟亲一听我这么说,立即尖叫:
“他敢!”
“妈,你安静点。”我不期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至今,才知道女人的尖叫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噪音。
“要知道她是个怎么三头六臂的女人,你去问你⽗亲吧。我只知道一点,她绝不漂亮,且上了年纪,还是有儿有女的。”
听起来,条件是太差了。
不过,不能尽信一面之辞,⺟亲当然有绝大的偏见,这是很能理解的。
就连⽗亲对那女人的形容,同样要把主观偏袒计算在內,如果他说自己的情人是九天玄女,那也是要起码打个六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我们⽗子俩无可避免地要关在书房內,谈论这桩导致我忽然回港的家变时,⽗亲的第一个解释是:
“浩源,你⺟亲说得不错,她并不美丽,模样五官都很普通,且是结过两次婚的,有一个儿子,在英国念书。”
然后,⽗亲再抬眼望我:
“我不是慕少艾,她是个有过去,且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能沟通得好。”
听了如此简短的形容,反而让我辞穷。
我着着实实的不知如何接腔下去。
如果⽗亲把他的情人大大赞赏一番,说她如桃李,倾国倾城的话,我可以很有信心的劝:
“是情人眼內出西施罢了。再美丽的花蕾,明天都会凋谢。你跟⺟亲的婚姻才应是松柏常青的。”
又或者⽗亲告诉我,对方青舂少艾,活力人,很能慰抚他已是苍老的心。我也就有话可说:
“年青女孩对于跟已婚男人闹婚外情是赶时髦,过一阵子,兴头减弱了,爸爸,恕我直率,怕她会厌你老!”
可是,⽗亲竟然告诉我,对方是已有其儿的离婚妇人。最低限度证明两点,她没有把自己的劣势瞒骗⽗亲,而且⽗亲是在完全洞悉那些并不昅引的种种条件之下,对那女人表示好感,甚至爱意的。
情况实在比我想象中要严肃且严重得多。
我忽尔傻呼呼的只想到要问一个问题:
“爸爸,你爱她?”
“浩源,男人要把外头的史隐瞒,易如反掌。没有人告密,更无人要求我坦⽩,是我自动自觉让你⺟亲知悉真相的。”
越来越玄妙,越不可思议。
我拿眼看清楚⽗亲,他那头斑⽩的头发,不但不让他显老,而且带有很特殊的味道与风采。配合着他那副精神奕奕、顾盼自豪的脸容,更让人有种望而折服,望而倾倒的感觉。
他与他的子在予人的观感上,是太有云泥之别了。
既是我⽗我⺟,对他们的批评,我是客观的、公允的、就事论事的。
以⽗亲如今里里外外极端优越的条件,要怎样的一个女人才够得上资格令他自动自觉兼且自傲地宣布这段婚外情?
案亲看我不说话,就答:
“我只能说,对方是个难脑粕贵的女人,或许,我这样说,对你是太不着边际了。而且研究她的种种昅引我的地方,其实也不是问题的重点。”
案亲的说话是开门见山,兼一针见⾎。
他说得对,哪怕他恋上了猪八戒,都是既定事实,我们要关心要处理的是善后方法。
我于是问:
“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打算过。”
这答案令我骇异。
“浩源,我把真相告诉你⺟亲,是因为我情不自噤,我觉得瞒骗着你⺟亲,我已心有所属,情怀别向,是非常辛苦的事。之所以辛苦,是在于你⺟亲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拥有我的态度,令我觉得对不起我真心爱恋的女人。”
我忽尔伸手截停了⽗亲的话:
“爸爸。”
我需要消化他的这番话。
这番话比⺟亲的哭闹还要有力,且沉重百倍。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发挥着什么魅力才能够令一个男人以爱她为一种荣耀,愿意公诸于世?
⺟亲如何会失败到这番田地?
“对不起,”我说:“我为⺟亲难过。”
“你别以为我对你⺟亲毫无歉疚,但那无补于事。我深爱的是另有其人。”
“你们会不会离婚?”
“不会。”⽗亲答得很慡快:“对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她并不是要嫁我。”
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不期然有点气愤,稍稍晦气地问: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那个女人提出要跟你结婚,你就会想办法跟⺟亲离婚?”
“浩源,你站在你⺟亲一边说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这就等于要我理解你为什么老站在对方一边说话一样。”
我是真的生气了。
不但为了天对⺟亲的偏袒,而且我觉得一个男人恋一个女人到这田地,不自觉地被她的意愿牵着鼻子走,是可悲的。
这可悲的现象竟发生在我一向敬重的⽗亲⾝上。
或者更坦率一点的承认,我已开始嗅到了一股醋意。
如果连我都有这种酸感觉,那么⺟亲的种种表现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她受的刺当然比我更甚。
问题一直胶着,没有解决方法,也一时间不可能有。
案亲意识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们⺟子是同心的,只不过⺟亲的表现极不得体,我则比较隐晦和含蓄。
他几乎是没有把我劝服拉拢过来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代过之外,以后绝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个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问底下去,因而别说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圣,连贵姓芳名,她的职业,也不清楚。
我曾问⺟亲:
“那女人是⼲什么的,女艺员、场中人抑或中环佳丽?”
“你为什么不问你⽗亲?”
我没有答,于是⺟亲再说:
“听说是个做生意的。”
我仍然没有接腔,⺟亲又说:
“别估计过⾼,本城的行银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区的夜总会公关主任与庙街的扯⽪条也是生意人,不是说,职业无分贵?”
我发觉⺟亲的说话,特别是在谈论她的情敌时,越来越刻薄越没有教养。
可是,我是越听,反感越少。
这表征着我已越来越站到⺟亲的一方面去。
⺟亲固然需要家庭內的盟军,她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亲,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们⾝边作缓冲,⽇子比较好过,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顾丽晶百货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别的事情上头。”
包括照顾他的婚外情?
这句话是心照不宣的,我还不至于能直接问得出口来,贬低我的⾝分。
真想不明⽩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神魂颠倒的恋爱,抑或是临老⼊花丛者,缺乏了正常的反应与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动作起来。
我是留在城內工作了,本城其实是个很适合年青人发展的地方。
堡作量沉重,工作质素要求⾼,工作目标既远且大,工作效率冠绝全球,这种种因素把在城內肆业者都推上工作热诚的⾼峰。
城內多发达之人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的婚姻关系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內⼲活就是无懈可击了。
目前,他们间竭的争吵、谩骂、冷战等等,成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讨厌的滋扰。
我最近想出来的应付办法就是尽量避之则吉。
把更多时间放在事业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畅,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事。
⽇间的时间表老是塞得満満的,连晚上都几乎应酬不绝,夜夜笙歌。
港香的生活,只要你愿意配合,可以忙个天昏地黑,把烦忧之事葬送掉。
就有这个好处。
有时,为了避免早回家来,给⺟亲逮着了要听她吐苦⽔,我就⼲脆什么应酬都答应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子有功,长贫难顾。
世界上最伟大的聆听者,如果把凄凉故事听上十遍,也会忍无可忍。
我越来越觉得我躲开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亲要出席一个她娘家的宴会,⽗亲当然也有个人的节目,我反而难得独个儿躲在家里休息,于是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看电视播映的球赛。
球赛相当精彩,才完结了上半场,就是新闻播放的时间。
新闻报道员在讲述那桩⺟亲曾提及的骇人炸尸案,受害者家属上诉,要求法庭对六年判决作出重新的裁决。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
电视台的记者访问了各阶层人士的反应,多觉得是轻判了。
其中一个被访者说:
“仁慈不是应该施予在犯罪者⾝上,要港香在后过渡期內与九七之后确保社会定安,应该考虑加重判刑。”
那新闻报道员于是笑微微的说:
“关于如何使港香的治安更纳⼊正轨,确保社会安宁,平稳过度,今⽇在一个商界的午餐会上,本城的女商家聂础楼有她的一套看法,我们且看看她怎么说。”
然后书面一转,见到了一张年青而明丽的女脸孔,字幕印出来是环球贸易公司董事总经理聂础楼。
她的声音很温柔,一字一字非常清楚的说出来时,显得相当踏实而有力。
她说:
“传媒在过渡期內担当保卫本城定安的角⾊,相当重要。我们在拥护新闻自由的同时,更要強调新闻道德的必要。
“在于今⽇城內市民开始注意时事时人、政冶经济的时候,肆意把事情夸大渲染,甚至生安⽩做,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哗众取宠之举的新闻报道,不但不应鼓励,而且应该备受批评。
“自由与放纵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往往就是本城能否在后过渡期內获得定安的因素之一。”
画面分明已跳到别的新闻项目上去,我眼內似仍见聂础楼那盈盈浅笑、娓娓道来的模样,她的那番话重复又重复地在耳边响起来。
这感觉竟是特别、新鲜而又快乐的。
港香现在竟有这么勇于发言,而又言之成理的女人。
无疑是感人的。
翌晨起来,第一个念头钻进脑袋去,就是要找张报纸来看看,有没有刊登更详细的关于那位聂础楼的消息。
多艰难才在报庇股的一角找到了那段关于聂础楼在商会午餐上发表议论的报道,跟电视的报道无大差异,更没有她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阵难噤的失望。
是的,我望渴知道多一点有关这女人的报道。
⺟亲看我扔下了报纸,问:
“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没有?”
“没有。”
“这张报纸涸戚燥,城內有些传媒办得很出⾊,老揭露很多很多的內幕,叫人看得精神慡利。”⺟亲这样说,然后又呷了一口咖啡,道:“浩源,说不定有一天你⽗亲的这段婚外情会成为新闻。”
“个人的生活会是引起群众趣兴的一些內幕,值得占用版面报道吗?”
“看是哪些人吧,有些人很有群众叫座力。”
“那是为了对当事人的趣兴,抑或事件本⾝有报道的价值?标准定在哪儿?”我忽尔认真起来。
“浩源,我不明⽩你的意思。”
我看了⺟亲一眼,答:
“市场永远是供求互为牵引的,有女人爱穿⽪草,才会有人杀貂狐。城內就是人多人像你,老爱看东家长李家短的消息,于是鼓励了一些看重销路广告的报刊杂志,搜索枯肠去挖人家的私隐,甚或信口雌⻩,创作奇闻异录,来讨好读者。我告诉你,在新闻道德的表扬上,是人人有责的。”
⺟亲微张着嘴,睁圆了眼睛看我。
完完全全一副莫名其妙的惊骇模样。
我不満地问:
“妈妈,你还不明⽩我说的话?”
“我不是不明⽩你的那番话,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紧张成这副样子,竟在这小问题上说起教来。”
“妈,”我提⾼嗓子:“这不是个小问题,我是认真的。”
“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奇怪。”⺟亲轻轻的把双手按住了耳朵,做了一个厌弃我说话太大声的模样。
究竟我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我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不只为了宣扬道理那么简单,还在于我醒觉到我的这番举止是受了什么影响。
那个叫聂础楼的女人,的确有她言语上的极端魅力。
本城昨晚收看电视的不知有多少人,怕都已被感化了。
这个姓聂的,毫不简单。
如果在国美,能有特异功能以的言语震撼力,她应该从政。
聂础楼,会是个出⾊的政客。
我才生了这么一个观念,就立即有机会引证我的想法是对的。
这令我惊骇。
就在当天下午,我在丽晶百货开会时,其中一项议程是讨论百货店外的橱窗广告位置,一般是租给供货商,让他们放置特价推销的货品;有些时慈善机构要免费借用,做宣传功夫,我们也是会肯的。问题是如果接到一些准备竞选区议员或立法局议员的人来要求租用或借用,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及政策应付。
其中专门管辖店內摆设包括橱窗广告位的经理周志和问:
“是否真有人来接触我们,提问过这种要求,抑或我们只是备案用?”
机构的公关经理杨佩盈立即答:
“是有客户问过这个问题。”
“谁?”周志和是有点紧张的。
“聂础楼。”杨佩盈答。
“是她!”周志和不期然地叹喟。
是她?
我也噤不住忽尔抬眼望着杨佩盈,望渴她提供更多的资料。
真的又是她吗?这么奇怪,一注意到这女人,她就开始在生活圈子內出现了。
另一位在座的同事袁仿秋问得更为具体:
“聂础楼以什么⾝分向我们提出借用橱窗广告位置?”
听起来,好像人人都对聂础楼不陌生。
她的名气显然是相当响亮吧!
于是,我更额外的细意地留意着同事们的对话。
杨佩盈答:
“聂础楼的贸易公司代理的多只货品,诸如女装袜丝、健康內⾐、旅行袋等等都在丽晶寄售。换言之,她是我们相当大的一个供货商。”
“你是说她以这个⾝分询问情况?”
“也不是,聂础楼说她只是代一位参加竞选区议员的朋友询问情况。”
“哪一位参选者?”丽晶的保安部经理袁志強立即揷嘴问。
杨佩盈说:
“聂础楼没有透露。”
她这么一说,会议室內各人就立即纷纷议论起来。
“不用透露,聂础楼肯支持的人必定是亲中派。”
“对,她的政治取向越来越鲜明,那一定是我们这一区参选的郭骥。”
“郭骥的⽗亲是国全人大代表,他们家一直做陆大生意。”
“聂础楼的公司现在也取得了很多国中 陆大好货式的总代理权,她更不能不帮助郭骥,有利益牵涉其中。”
“那么,我们丽晶究竟是否应该让郭骥借用广告橱窗位置?”
问题一提出来,更七嘴八⾆的换意见。
我虽然⾝为会议主席,倒故意保持缄默,好让在座各人畅坑邙且通行无阻的各抒己见。
理由之一是我从未曾经历过这种跟政治有关连的问题,很有趣兴看看各人的反应。
理由之二是我原来相当专注于聆听各人对聂础楼的印象和意见。
很奇怪,言论并不见得偏向于聂础楼。
“聂础楼很会利用关系及相当能走路子,我不认为丽晶要额外卖她什么账。”袁志強说。
随即得到了周志和的附和,道:
“我赞成小袁的这个说法。我们的供货商说多少有多少,顺得哥情失嫂意,总是避免得失,保持中立的好。”
袁志強看有人为他打气,于是也就与周志和唱起双簧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制造了颇为強烈而带影响力的反对声音。
我心內忽尔有一点点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来自臆之间,很有一种为聂础楼争辩,站在她一边说说话、评评理的冲动。
原是不吐不快的,但说话总是卡在喉咙间,不好说出来似。
事实上,我没有⾜够的理由去支持聂础楼的要求,而且同事们反对的凭借似乎是很说得过去的。
无疑,丽晶百货的经营宗旨应该是在商言商,不能在小事上就不予留意,而变得政治化。
笔此,当公关经理杨佩盈问我:
“崔先生,你认为如何?”
我也不期然地答:
“在这事上你们的经验和触觉比我強,就看着大家的意见办吧!”
在国美一直受教育的我,不是不崇尚主民的。
杨佩盈好像有点不⾼兴、不服气,但也没有再在此事上争辩下去,而把话题带到另一个属于她部门的问题上。
“那么,我们的广告橱窗是不是就一律不批准外借了,就算连关于公益与文娱之事,也不破例,是吗?”
我问:
“哪些公益及文娱之事?”
“好像我们公司相热的朋友区启添,是议员,他也是一个专为残疾儿童举办歌舞文娱活动的赞助人之一,问可否借用我们的广告橱窗放置一张宣传海报。”
我还未及答复,袁志強又慌忙的发表意见:
“这可不同,既是民众文娱活动,也属慈善质,应该可以借用。我们经商也应肩负一些当然的社会责任。”
此语一出,他的好拍档周志和又说:
“不单如此,区傲添跟我们公司的关系很好,甚多牵涉到府政部门的⿇烦事,我们解决不了,只需拨一个电话给他,都有办法为我们解决掉。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他了。”
杨佩盈似乎有点忍无可忍,道:
“这就不怕顺得哥情失嫂意吗?反正是外来借用的,不管它是政冶、文娱、艺术,一律谢绝就好。善举的定义也很广泛呀,为民请命,竞选议员难道又是坏事,満街満巷都批准张贴标语呢!”
“话可不是这样说了。你是管公关的,对保护公司的形象应该有一定的认识和责任。批准了聂础楼借用,她张贴亲中派的海报,丽晶就可能会被扣上帽子。这跟让群众看到为伤残儿童举办的歌舞文娱活动,加強丽晶关心民生的形象是不可同⽇而语的。”袁志強的口吻相当強硬。
周志和亦随即加盟:
“对,将来有什么需要到跟议员或有关部门打招呼的事多着呢,我们还有三年⽇子才到九七。”
“最好是一人一票,看谁赞成谁反对,崔先生你认为如何?”
袁志強既是这么问我,我也不好反对。
一人一票的结果,当然是势孤力弱的杨佩盈败下阵来。
杨佩盈在离开会议室时的脸⾊是相当难看的。
我看在眼內,心上也有点难过,很为她的不得值而叫屈。
为什么有这个意念呢?又是为了对聂础楼的特殊感情吗?
茫然一惊,怎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就有这种特矣邙清晰的偏袒感,不论什么事能扯得上她关系的都竟上了心?
走出会议室时,在我旁边的公司秘书陈佑法轻声的、有意无意的说:
“杨佩盈有点不⾼兴了。”
“为了刚才的事?”我问。
“她跟聂础楼是好朋友。”
“嗯,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难怪,你是外来客。”
“是的,对本城的人与事知得很少。”
“本城的女人不可忽视,都很厉害,像聂础楼,像杨佩盈。”
我微笑,再没有说话。
聂础楼怕是从今就闯进我的生活圈子里来了。
翌⽇上班时,我下意识的在走进丽晶百货时,绕道到百货店门前的广告橱窗去看看。
我们的这一系列广告橱窗,因为面对大街,非常的瞩目。平⽇路过的人次极盛,宣传效益比较刊登报章杂志还要见效。
为此,我们很多的供货商都争先恐后地排队要租用我们这些橱窗广告位置。
当我抬头看到在最显眼的广告橱窗位置上放的一张新海报,不噤愕然。
海报设计是一个笑容可掬的男人,亲切地拖着一对残疾儿童的手,海报上的字写:
“我们应该为这些值得照顾的儿童提供一些文娱节目。”
我瞪着眼睛看那个大男人,不期然地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浮泛全⾝。
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没由来的不安。
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这海报骤眼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且其实非常的养眼。
或者由一个男人带着两个残疾小孩,显得有点格格不⼊的气氛。
如果是换了一个女的,情况会好得多。
这个男人虽然是例着嘴笑,可是,那笑容还是带点做作和虚假,那是造成我不安的理由吗?
不。
直觉让我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一个原因。
对了,我再留神看清楚,这个海报男郞相当的面,我肯定见过他的。
他究竟是谁?
正在苦苦思考而没法子想出个所以然来之际,我看到杨佩盈从我⾝边走过。
我慌忙把她叫住了,问:
“你认识这个海报上的男人吗?⼲么如此面,是否在什么业务场合,我见过他了,抑或他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杨佩盈把嘴角往上一提,带点不屑地说:
“他?不是近⽇报刊上老有他的照片吗?就连我们丽晶都要卖他的账,怎么会不眼。”
并不需要太聪明,都能感受到杨佩盈的口吻并不太友善。
可是,我不以为忤。
精神开始集中在杨佩盈给我的答案之內,我醒觉过来了。
正想要跟杨佩盈讨论下去,她早就已经转⾝走了。
是的,海报上的男子正正是其中一个报章上报道可能会在快将举行的区议会选举上参加竞选的一位叫区启添的男士。
这阵子,区议会选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推广介绍着,到处都是那些准备参选者的照片,看得人有点眼花缭,一时就想不起来。
经杨佩盈这么一提,才醒悟起来。
再细心的推敲下去,就意会到为什么杨佩盈的态度会如此冷漠与不屑。
我心上的不安,现今是解释得来了。可是,要消除不安,唯一的办法是面对和承认错误。
我终于敲了杨佩盈办公室的门,微笑地对她说:
“有空吗?我可以进来跟你谈谈?”
杨佩盈抬头望我,淡淡然道:
“我有资格拒绝吗?你是老板。”
我耸耸肩,有一点无奈,坐到她的面前去,说:
“我明⽩你的心情和想法。是我没有把事情的真相了解清楚。以致不能作出一个英明的决定。这对你的好朋友聂础楼是不公平的。”
“她个人倒不相⼲,公平竞选是群众的利益,你所见的主民背后其实是个谋。袁志強和周志和是区启添的助选团成员,正努力为他参选而部署,争取任何一个曝光机会,这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的。”
我奇怪地问:
“为什么你在会议上不直截了当地把这个情况说出来?”
“有用吗?他们是伏在区启添背后的棋子,当面指控他们,他们庒儿不会承认,我怎么找证据去?而且,⾝为主席的你也赞成一人一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真不知如何响应。
一时间出现的沉默,可能代表了我的歉意。
杨佩盈忽然倒菗一口气,道:
“对不起,是我太没有礼貌了,只因我有着一点动。”
“难怪你动。我也没有想到区启添可以借用支持残疾儿童活动来增加他的亮相曝光机会,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唉!”杨佩盈重重的叹一口气说:“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看得通透一点,各出奇谋,也算不上什么不公平。我老认为聂础楼他们是不懂公关手段,凡事实斧实鋆、摆明车马的硬拚,哪儿敌得过攻于心计的对手。如果撇开人私感情,只从我的专业角度去看这件事,袁志強与周志和的手段和部署的确比聂础楼优胜,政治战是不适宜硬拚的。我的这个朋友,脾气太硬了,其实并不适宜从政。”
“聂础楼对政治有趣兴?”
“她是个民族感很浓的女人。”
“这就不得不参与后过渡时期的政冶活动了。”
“可以这么说,她还没有决定亲⾝出马,到目前为止,只在旁边帮忙着她的一派人竞选。”
“为什么她不直接参选呢?”
杨佩盈很认真地望了我一眼。才答:
“她正在考虑,要各方面的条件⾜够了、成了,才会参选吧!”
“佩盈,无论如何,我对你和聂础楼表示歉意,我应该不批准区启添的海报在我们的橱窗张贴的。”
“已成事实,就不必再记挂在心了。”
“有什么可以补救的,我愿意考虑。”
“多谢你的费心,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已相当⾼兴。”
我想了一想,终于鼓起勇气道:
“你可以介绍我认识聂础楼吗?”
“你有趣兴结识她?”
我掩饰着一份不宜外露的私心,道:
“我很渴望能亲自向她道歉。”
“那可太严重了,不必太客气,我替你表达一下意思就好。”
杨佩盈既然这样说了,我如果依然坚持要她引介的话,就未免无私显见私了。
于是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站起来打算离去。
忽然,杨佩盈叫住了我,道: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六点,我约好了础楼在国美会所喝下午茶,如果你喜,就请一道来,多一个朋友。”
真是山穷⽔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太求之不得了。
这天的公事似乎额外的烦人,老是做不完的,多艰难才处理掉一桌公事,开完一个会议,看看手表,还是未到下班时分。
无可否认,我有点神不守舍。
好不容易才涯到五时四十分,正要准备离去,赴杨佩益的约会,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就响。
我接听了,是⺟亲。
她的语调神秘兮兮的,道:
“浩源,你这个电话会不会有其它分机?”
我答:
“不会有吧!这是我的直线电话,连秘书都不会代我接听。”
“那好,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妈妈,请你快说,我要赶着赴会。”
“我有线索知道你⽗亲的那个情人是谁。”
“是谁?”
“是丽晶公司內的人,俗语说“⽇防夜防,家贼难防”那些女人⽩瞪着眼看了老板荣华富贵,于是就下手了,近⽔楼台,多的是机会。”
“妈妈,你这么紧张对方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直接向⽗亲查问。”
“问他?他肯直说吗?他不怕我吵上门去。”
“妈妈,你不至于是那种女人。”
我的这句话显然有效了,⺟亲立即答:
“当然我有我的⾝分,不会来,可是,我要能证实是谁,好生对付。若到最后关头,我就不再顾虑其它了。要真是丽晶里头的职员,我可不让他们朝夕相对。”
“那究竟是谁?”
“有迹象显示,是那个姓杨的公关姐小。”
“杨佩盈?”我尖叫。
“你认得她?”
“当然,她是这儿的⾼级职员。”
“什么?做公关的也算⾼级职员?对了,我可忘记尖沙咀大富豪之流的夜总会,那些公关主任旗下都有成营兵丁暴她指挥,不能不算是⾼级职员了。”
“你的消息从何而来?”
“四方八面。我的女友们都说,在几次工余时间,看到了你⽗亲在一些会所,跟那个姓杨的女人出双⼊对。不会是次次都为了公事吧!”
我没有回话。
因为我知道⽗亲跟杨佩盈不会有什么公事需要一起处理。⽗亲⾝为集团主席,除了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发放新闻稿,或市场上有什么重要消息,他有需要追查,才会找杨佩盈去。
反而是我主理丽晶百货的业务营运,倒是跟杨佩盈有接触的机会。
这就是说,⽗亲如果被发现跟杨佩盈在工余时间走在一起,那真是有点怪异的。
但,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时候,不适宜助约为,怕是⺟亲过分冲动和敏感,会容易冤枉好人。
我对杨佩盈的印象相当不错,并不期望她是介⼊我们家庭中的一个不受的女人。
此念一生,我也不期然打了个寒噤。连我都对杨佩盈有好印象,那么,⽗亲也可能有同感。况且,办公室恋爱已成时尚,只为太多接触机会,且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亲看我没有反应,便道:
“浩源,你要帮我。”
“怎样帮?”
“总之站在我的一边来对付你⽗亲的妇情,就这么简单。”
“这已经很不简单了。”我叹一口气说:“妈妈,就这样吧!我约了同事,得现在赴会了。”
“谁?你约了谁?”⺟亲忽然紧张起来,道:“是不是藌运了?”
“妈妈,你太敏感了,我约的正是那位姓杨的,放心,我不打算在人私感情方面跟⽗亲争一⽇之长短。”
“浩源,你在开我的玩笑。”
我笑着挂断了线,随她喜怎样想吧!
在国美会所见到杨佩盈时,心上不期然地有一份尴尬,几乎忘了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结识聂础楼。
介绍过后坐下来,面对着聂础楼,刚才分散了的精神重新汇聚过来,我细意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聂础楼的真人比电视荧幕上的她更为年轻,穿着那套暗杏⾊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款式而只有线条的阿曼尼西服,把她整个人烘托得清秀脫俗。她显然是把一头长发盘了一只堕马髻在脑后,这么一个古典的发型,出乎意料之外地叫她非但不显老,反而更能在青舂的气质之中觉得端庄。
这么的一个女人从政,在一人一票的制度下,胜出的机会很⾼。
我们很快就把谈话扯到选举上去。
“我此来是向你专诚道歉的。”我对聂础楼说。
“你太客气了,佩盈已把情况告诉了我。其实,你没有处理错误,这次我可得着了一个教训,真需要一些掩眼法,弄一些借口,制造一下烟幕,才能达到某个目的。我们的政治对手的手段比我们⾼強,这是个公平竞争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聂础楼说这番话时相当的温柔,听在我耳朵內额外的舒服。
“有什么补偿功夫是我们有能力做的,请告诉我们。”我很有诚意地说。
“只要你在这后过渡期內做国中人该做的事,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我们这一派人的政治思想与路向不过如是。”
“现今走出来说是要为港香服务的各各派,几乎没有人会傻到否认自己是国中人。”我答。
聂础楼正⾊道:
“心里想当然并不济事,要实实在在的相信国中会善待港香和相信港香人有能力治理好港香才成。”
杨佩盈揷嘴道:
“所以,任何保留英国人政治势力和引进国美政治支缓的行动和思想,我们都不敢苟同。你在国美长大,可能不太能接受这个想法,是吗?有人老以为把港香托在外国人手上,恋栈不舍,那才是港香的前途。这真是错误的。”
我还未及回答,就看到有一个使我极端瞩目的人物走进国美会所的大门口。
我微吃一惊,把要说的话都止住了。
杨佩盈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她的脸⾊也是稍稍一变,不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就先站了起来。道:
“主席来了,也许是找我的,因为今天有段关于市场传出我们要批发认股权证的消息,他颇为紧张,需要我去调查一下。”
“有这样的一个谣传吗?”我问。
“有的。你们先在这儿聊聊天,我等下就回来。”
说罢了,佩盈就箭也似的冲出去,看得见她把⽗亲扯到一边去,耳语一会,就扯着他离去。
“佩盈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好职员。”聂础楼说。
“是的。”我只能这样答,心上在不断思考⺟亲给我说过的话。
会不会真是她?⽗亲分明的来找她了,是真为了公事,抑或…
“崔先生,你在想什么?”聂础楼温柔地发问。
她真不像个刚強的职业女,一个刚中带柔的女人原来自有一番昅引。
我赶忙掩饰道:
“我在想刚才佩盈提及的那个市场传言。”
“佩盈会搜集更多的资料供你们研究,她办事非常妥当。”
“你对这位女朋友相当赞赏。”
“是的。你不同意吗?尤其是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两个孩子⼲活的女人,更值得处处维护与表扬。”
“佩盈是两子之⺟吗?”
“看不出来吧,她并不显老。”
“这年头的女人,都不显老,佩盈还像是个二一十岁未到的姐小。”我的确有着惊骇,⺟亲曾说过⽗亲的那个女人已为人⺟。
越来越多条件吻合⽗亲那个情人的⾝分。
这的确令我不安。
显然地,我并不是一个很晓得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或者事态比较突然,也偏向于情感化,我没有充⾜的心理准备,作全然理的处理。
说得坦率一点,面对一件棘手的公事,我还可能镇静得多。
现今这份浮于表面的忧疑,在一个初相识的,而且精明的女人面前,是失礼的。
只能赶紧找话题接腔下去,道:
“这年头,难以逆料的事很多。”
聂础楼笑:
“对,能够这么想最好,不至于会随时大吃一惊。”
我没想到对方如此有幽默感。
于是开始跟她天南海北的论尽时事商情,发觉她的魅力与人之处,远远超越了我本来已相当乐观的想象。
就以百货业为例,她提供给我的市场资料,尤其是有关陆大市场的资料,就非常的配合时宜。
“陆大百货业市场存在着的主要困难起码有两种,其一是无法接纳⾼档次用品,家国还在逐步富強当中,而非普遍富有,市民的消费能力还是薄弱的。加上,时髦品味也要时间培养,这方面国內与海外还有相当的距离。”
我一直像个听话的生学,相当投⼊的聆听聂础楼的分析。
她说话的內容是实在的,语调却一直保持轻松温柔,这点令我不无惊骇。谁说职业女就总少了媚妩,最低限度,聂础楼是个例外。
她继续说:
“其二是市场承接力往往跟百货业的存货量脫节,这就造成颇严重的仓货积庒,现金周转更形拮据。”
我说:
“丽晶百货有到內地重点城市发展的计划,然则你的忠告是什么?”
“国中是个很具昅引力、潜质极佳的市场,但需要给它一点时间,让它的种种进步成为一种气候,才令我们更有利更舒服,对它,是急躁不来的。”
然后,聂础楼很郑重地加了以下的一句话:
“不是不祈望港香有主民,可是那要有一个过程,要耐心的逐步地成成长。”
我没有说话,静待她说下去。
我预计她会把不同的政治理想,贬个一钱不值。
可是,我显然估计错误。
聂础楼把话题集中在她个人对时事对商政的看法与见解,半句批评别别人的说话也没有。
我于是忍不住问她对别的政论商论有何看法。
聂础楼响应我几个字:
“尊重思想与信仰自由。”
然后侍役就走过来,对她说:
“聂姐小,是你的电话。”
聂础楼歉意地笑笑,就去接听她的电话。
我一时失神了,无可否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聂础楼对我的昅引力,已经盖过了刚才因为⽗亲与杨佩盈所生的疑惧。
直至聂础楼回来,再提起她的好朋友,说:
“是佩盈的电话,她大概是要处理那市场传言,说不回来了。”
我随即答道:
“那么,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聂础楼向我报以一个非常和蔼的笑意,道:
“好。可是,改天吧!我今晚已经有约。”
连一个拒绝都传递得似一阵拂脸的舂风,令人舒服。
就在这一秒钟,我坦⽩地告诉自己:崔浩源,你是有谈恋爱的迹象了。
这个诚实的自我招认,叫我奋兴了一整晚,辗转反侧。翌晨在吃早餐时,⺟亲一眼就看得出我是睡眠不⾜。
她问:
“为什么?不会是为了我的事烦心而睡不宁吧?”
⺟亲如果不这么说,我大概已记不起杨佩盈跟⽗亲的轇轕来。
我连忙问:
“爸爸呢?他不吃早餐?”
“早溜出去了,还陪我们吃早餐。”
“嗯。”“浩源,究竟是那姓杨的不是?”
“妈,我不知道。”我呷了一口咖啡,很认真地答。
“你没给我调查,甚至留意,你并不关心你的⺟亲。别说我不言之在先,我听回来的消息,对方不是个等闲简单之辈,她的手段非常,将来你名下的那份崔家产业,一分为二,大权旁落时,你别跑到我跟前来抱怨。”
我本想答一句: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
然而,无谓火上加油,加深对方的不快。
于是道:
“妈妈,给我一点时间,要成事有结果总得有个过程。”
说罢了,不噤又吃了一惊。我那口吻是仿效谁的了?
⺟亲当然不以为然,她总算満意地点头。
回到办公室去,第一件事我就按动了对讲机,找着了公司秘书陈佑法,
“是不是我们有发认股权证的计划?”
对方稍沉默一会,带点茫然地问:
“你在问我?”
“不是问你,问谁?”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的意思是,如果主席连你都没有说,他更不会把计划说给我听。”
这倒应是合理的情况。这就是说公司没有这个计划,那么,我继续问:
“市场的有关谣言何来?”
“什么谣言,我着实听不到。”
我按熄了对讲机,心直往下沉。
昨天杨佩盈跟我说的是借口,她是约会了⽗亲,一时间难以在我面前代,故而忙中捏造了一个故事。
不,不对,约我到国美会所介绍我认识聂础楼的是杨佩盈,她怎么可能同时把⽗亲约去,多生枝节。
那么昨天的情况怎样解释?我是否需要一个实情的答案?
是的。
追寻真相的其中一个有效方法就是约见聂础楼,向她查问真相。她不是杨佩盈的好朋友吗?女的闺中好友一般是无所不谈的,包括对方的感情问题在內。
我有一个直觉,聂础楼会跟我说这件事。然后通过彼此在这件事上的意见,我和她的感情会有更进一步发展。
这个推论并不是过分的,其实若我也站在⽗亲一边,同情他和杨佩盈的恋爱的话,相信就更能跟聂础楼谈得来了。
天!我微吃一惊,真应自愧形秽。就为了对一位异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希冀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非但置⺟亲的疑难于不顾,且还多少有点计划着把她出卖的意思。真是不近人情,尤其不近人子之情了吧!
可是,我实在无法噤止自己那个约会聂础楼的望渴,只可以盼望她向我提供的答案是:据她所知,杨佩盈并非我⽗亲的妇情。
这个愿望成了我约会聂础楼的动机。
苞她到山顶餐厅去吃饭的那个晚上是月夜。
还有几天就是中秋。
月亮从満天漆黑中意不及待地耀武扬威。有点像漂亮的女人明知自己正在颠倒众生,于是得意地盈盈浅笑,瞪着明亮的眼睛,看那为她着的男生窘态。
是的,眼前的聂础楼就像头顶上的明月,一般的照亮着我眼中的世界。
终有一天风把月,得偿所愿,那会有多美妙。
晚餐吃过了,尽是东拉西扯地谈些江湖趣事,我怕是因为有点情虚意怯,反而话不多,都由聂础楼来主持局面。
事实上,单是听她说话,就是享受,耳朵像接收一首很温柔的乐曲。
我忍不住冒昧地赞美说:
“听你说话,真不能想象你是企业界中人。”
“什么意思?”聂础楼这样一问,就醒觉过来了:“你有空请到我办公室来坐坐,保证你一小时之內,就会看到我的真面目。”
她说这话时,我正呷着一口餐后酒,差点呛倒了,回不过气来。
“你的真正面目是不是很恐怖?”我笑问。
“总之不会破坏你对职业女的印象,一坐在办公椅上绝对没有柔情似⽔那回事,那是职业要求。”她很认真的说:“不信?告诉你,就在上个月,一方面收到国美百货公司追问圣诞用品出货寄运的⽇子,另一方面接到东莞工厂的品质控制部部长报告,整批货不合规格,征询我的意见。”
“于是你大发雷霆?”我说。
“不,没有,发脾气解决不了金额七千多万的损失。我立即飞到国美去跟买家商议,抵达纽约后,翌晨醒过来,收到东莞工厂秘书由她当地时间下午一时所发的电传,请我立即在两小时內作出提示,以便厂长安排工人的班次,否则的话,即使买家照单全收,货品也怕赶不起。这一回,我光火了,电话接回东莞,把她撤回港香,冷蔵,等她自动请辞。”
我吐一吐⾆头,故意的装了一个惊讶的怪表情,然后大家都笑起来。
大事可以临危不,可是在这些小事上也要备受騒扰,真不是容易吃得消的。那秘书连时差的观念也没有,叫人不气愤的话,又怎么说了。
“女人跑在社会上头⼲活不容易。就拿这件事来看,若是男上司给了这秘书一个惩罚,理所当然。女老板呢,不得了,必定被视作厉害。”
“别把全部精神时间放在事业上,那会令你轻松得多。最低限度,我见你的这两次,你都很好很愉快。”
“或者是为了我要竭力给你一个好印象的缘故。”
这句话无疑分量极重,我稍一定神,才能把它消化掉,跟看有一点点的喜形于⾊,道:
“你真的做到了,所以我才在你百忙中再约会你,因为有信心我们会谈得来,以致于你可能帮我解答一个疑问。”
“乐于效劳。你尽管说好了。”
“并不是关于业务的。”我说。
“也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放心。”
“你跟杨佩盈是好朋友?”
“对,我们有很多渊源,臂如说我们是小学、中学及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曾经在同一段时间服务过大昌行银。我们的情又是两代的。”
我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最后的一句话,只管一古脑儿的问下去:
“我需要对她多一些了解,她是不是有孩子?两个?丈夫呢?”
“孩子都在英国念初中,她的丈夫年前死于一次通意外。”
“嗯。怎么可能保养得如此年青,看上去像未婚姐小。”
“保养得不好,并不能增加同情分,是不是?”
这句话是苦涩的,我正不知如何作答,聂础楼继续说:
“你对职员下属十分关心,还是杨佩盈是个例外?”
对方问这问题时,眼神带笑,那表情定鼓励也是赞赏。我微吃一惊,这种误会可闹不得,于是慌忙解释:
“她不错是相当昅引人的女,可是,我的意思是,怎么说下去呢…”我忽尔觉得有点难于启齿。
我说了这句开场⽩后便停下来,聂础楼就扬起眉来接下去,说:
“说得对,除了她是个曾有过去的女人,且是两子之⺟外,作为一个女,佩盈几乎无懈可击。”
我觉得误会似乎是加深了一点,于是争取表⽩的机会,说:
“我可能因为紧张,有一点点的辞不达意,或说话兜了个圈子,令你不明⽩。”
“我明⽩的,我其实有经验。”
“经验?”
“对。浩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
“那么,在我跟你建立友谊之初,往以诚,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你。就在两年前,你今天所说的话,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听进杨佩盈的耳朵里。她当年的角⾊,是你要我来演吗?”
“谁跟她说这样的话,是我⽗亲不是?”我承认我冲动了,并未细嚼对方的话,就这样说出口来了。
聂础楼道:
“是我们衷心表态的时候了,你⽗亲一直担心,你不会接受这个事实。我总是认为,要取得别人的支持与谅解,最有效的机缘是他本人也有类同的遭遇和感受,这才是不用解释的最透彻解释。”
听到这里,我的脑筋开始转不过来,思路好像在某个地方卡住了,通不过去,只能瞪大眼睛盯着聂础楼,期待她把说话下去,让我有更多的线索。
“你还有什么话想我转达佩盈吗?我都可以代劳。”聂础楼问。
“我其实不是打算质问她,我只是奇怪,她是真的跟我⽗亲走在一起吗?”
“什么?”聂础楼的嗓子提⾼了,几乎像惊叫。
连她那个骇异的表情在內,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浩源,你以为你⽗亲…”
“佩盈是不是他的妇情呢?”我终于直接地把问题提出来了,然后松了一口气。
“天!如果是,你会怎么样?”聂础楼大大的叹气:“大兴问罪之师?”
“我不会,可是,我⺟亲会。事情发展下去,我保证不了她不闹事。”
“对,这是她专有的特权。这一点谁都明⽩。”
“闹出事来,你不同情杨佩盈?”
“她不需要我的同情。”聂础楼想一想,再说:“我的意思是她不会闹出事来。”
“不要低估了我的⺟亲。”
“从来不敢低估了她,可是,佩盈不是她要对付的目标,因为她不是你⽗亲的妇情。”
“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我如释重负,说:
“那还好一点,最低限度不会往丽晶的范围內闹事。”更不会影响我和聂础楼的感情。
“对不起,我刚才误会了你的意思。”聂础楼幽幽地说。
“你以为我对佩盈有特别的好感?”
“是我心理上起的推波助澜作用使然。”
聂础楼抬头从窗口望出去:
“月圆时节,总多韵事,我误会了。或者,也是我下意识地太望渴你可以站在我们一边所至。如果你跟佩盈…”
她无法把话说下去了,忽尔她看看腕表,随即拿起了手袋,说:
“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刚才你说的话,我并没有弄明⽩…”
“你很快就会明⽩。送我出去,好吗?”
我们走到山顶餐厅的门口,聂础楼回转⾝来给我说:
“人与人之间总要经过接触才能有实真的观感,我仍希望我留给你的不是一个坏印象,再见了。”
聂础楼走过马路,奔向一部线条极美的新款平治,一头钻进去,汽车就绝尘而去。在它擦过我⾝边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车牌号码。
那是个前些时以三百零八十万元拍卖出来的幸运车号:一九九七。
买主姓崔。
是⽗亲的座驾。
我孤零零的呆站着,良久,才晓得抬头望向长空,心口相问:
“抱月者谁?是不是只要是姓崔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