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一开始,我还抱着希望…秦无双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又自动回来,但一连等了一个礼拜,把我都要等疯了,她还不回来。
这大概是没指望了。我悲观地想。我原先错看了她,不料她子如此之刚烈,失去她是我自己福气浅,怨不得别人。原先…我也是有机会的。
我叹口气,心里涌上来的是阵阵的心酸。我怎么敢说自己是爱过的呢?我的爱可能是情的代名词,本经不起任何考验。
可怜的是我那个刚成形的骨⾁,还未出世,就要受我的怀疑与奚落。
我等待着秦无双回来,自黑夜等到黎明,从⽩昼等到了天黑。最后我绝望了,她此时不回来,大概是真回不来了。
这里住不下去了。我告诉小李,要回潭子湾。
姐小不会答应的。小李还怪为难。
我没理他,他也只好乖乖跟我走。船还没靠岸,我就听见了箫声,小李也听见了,非常奋兴的说:少爷,你听。
用不着听也知道是秦无双,没有一个人会像她那么有雅兴。
果然是她,会在窗口跟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见我们,若无其事地呕她自己的酸⽔,呕完了又吹起她的箫。
她害喜害得厉害,一张雪⽩的脸竟然有些泛⻩,像庒在箱子底的⽩绸,不再那么时新
我把她的箫给小李蔵好,婴儿没⾜月之前,不准拿出来,吹箫伤气又伤肝,为害孕妇甚烈。
秦无双幽怨地看我一眼,但始终一语不发,我猜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我伤了她的心,我是只该死的猪。
我也不跟她说话,所有的柔情藌意都像冰箱里的冰块。冻得连个气泡都没有,小李成了我们之间的传话人,多亏他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屋子里才有了点人气。
第一次看到秦无双打⽑线时,我非常惊异,她坐在那里,膝间有一团线,颜⾊像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鲜⻩鲜⻩的。她的表情非常柔和,手上的两支针也不停地动,还真有那么一回事,我怀疑初次在夜午的雾里来访的,会是同一个人,她那时候的风情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也许,我爱上的,一直只是一个幻影。
我怕任何实真世界里的东西,她现在是太实真了。
有天当她自我面前走过时,我还发现她的部腹已微微隆起,完全破坏了她那纤细的肢,和线条上的美。
你这个…不成的混蛋。我对自己说。
佳雯来过一回,发现秦无双的⾝材变形时,表情和我一模一样,倒菗了一口冷气。
女人孕怀的样子可真难看。
我叫她小声一点,但秦无双还是听见了,奇怪的是并没有反应,或许每个做⺟亲的都这么笃定,不畏人言,勇往直前。
你猜爸爸知道了会怎么说?佳雯问我。
我怎么知道,律师替我申请了三次面会,都遭驳回,幸好现在《戒严法》已经取消,否则仍延用军法审判的话,佳雯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
他一直希望能抱孙子。佳雯愈说愈离谱,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让那个老毒枭用他充満⾎腥的手措我孩子一下,我的孩子是清⽩的。
秦无双听到我人吵起来,起⾝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谁也不帮,我一个人怎吵得过佳雯呢?她是个不讲道理的女流氓。
为什么爸爸不能抱你的孩子?他不配吗?她冷笑,真想不到你这样不孝。
一个家里出一个歹角就够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祖传三代。
你实在不懂事到极点。佳雯生气了,一张俏脸都气黑了,本来爸爸不冷我告诉你,可是我现在非说不可,他如果不是为了惦记你,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赶回湾台了。
别把一切都推在我头上,我也不⾼兴了。老头子喜⼲什么勾当,跟我有何相⼲?
那我⼲脆告诉你清楚一点,你这个蠢货。秦无双的医生向爸爸报告她有了你的种,他就马上兴冲冲地赶回来,现在倒好,保住了小的,倒赔上老的
他…早知道?
当然知道,只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无双的医生认识他?
是我们安排的人,怎么不认识?她⽩我一眼,你以为她失踪的那几天是出国去了?见鬼,她是发现自己有了⾝孕,吓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我们动作快,用不着秦查理动手,她自己也得去跳海。
秦查理对她做了什么?我只觉得⾎又往上冲,可怜我老被这么腾折,迟早要得⾼⾎庒。
秦查理把她送到花莲去,预备在那里找个密医给她堕胎。
她肯?
就是她不肯才被送回来,可是秦查理预备硬来,他安排了医生,第二天就动刀子。
佳雯说得惊心动魂。
我出了一⾝冷汗。天呀!我到底对秦无双做了什么?我爱她,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一样不是害了她,我真希望从未遇见过她,没有给她带来这样多的痛苦。
我丢下在那里唠叨个不停的佳雯,去敲秦无双的房门。她坐在边,眼观鼻,鼻观心,可怜她从前多么地风光,如今落到这么狭窄,简陋的狗窝,绝非蓬荜增辉,连她自己的光彩都减半,我站在她面前,一下子又失去了勇气。
小李站在窗口跟我扮鬼脸,我狠狠瞪他,他才讪讪走开。这个八王蛋,我心里骂,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等着看我笑话。我的人缘真那么差吗?
无双!我走过去,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坐在那儿,非常的端正,也非常的冷漠。
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我还没说完,窗口又换了一个人站着,这回是佳雯,我怒视她,她这才大笑而去,我用力关上窗。
秦无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分明,无悲无怨无憎。
我不能直视那一双眼睛,不自觉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对不起!无双我这一生从未像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样不对过。
她没有动,没有说话,任由我把脸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有温暖的体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不敢动,她柔细的手覆在我的发上,那种感觉亦近幸福,我侧过头,如果再靠近些,我可以听见我孩子的心跳。
不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是一个新的生命。
充満了新希望的生命。
我哭了起来。
律师替我做第四次申请时,居然准了。
小李教我穿西装打领带去参见老头子,佳雯却命令我上电视。
你要面对观众,争取同情。她教导我如此这般云云,尤其是记者问我两岸关系法时定要据理力争。
我都三十四了,还要扮演苦儿流浪记,未免太惨了吧!我告诉她观众多半是愚昧的,而且只同情女人。
你去比较合适,你是女的,又未成年,最符合同情的条件了。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一项,人人都会可怜不幸的私生女。
佳雯用无线电话机敲我的头,用花瓶扔我,用她所有知道的脏话骂我。
我为了不上电视,做什么都可以。上一回我接受了一次访问,扯出来的⿇烦到现在还没完没了。
佳雯押着我去会亲,小李陪无双看家。她现在肚子愈来愈大,我昨天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见了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脚踢,他非常不安分,这也是必然的,它有乃祖⽗的遗传。
到了看守所,佳雯不敢进去大团圆,条子最近在找她,人怕出名猪怕壮,她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依我们在外头的猜想,裴俊荣这种人被关起来,一定是受了大罪,不料他反而比以前胖了许多,气⾊也更好。
看到我时,他显得十分动,即使我们中间隔着层玻璃,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动。
孩子…他的双手紧贴在玻璃上,仿佛只要那样做就可以触摸到我。也许他是真的爱我,但那只不过是国中人对长子的另眼看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喜我吗?
我从前一点都不爱他,更别提喜,可是,在我亲⾝制造了一个生命后,我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爸爸,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些苍凉,有一些我不能了解的东西。
我想知道。
孩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的心跳了起来,从没跳得这么快过。我听错了吗?还是他…在敷衍我?
爸爸老了!裴俊荣说,如果爸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来得及改吗?
我的手挣扎着不肯伸出来,但最后还是贴到玻璃上,和他那只大手叠在一起,就那么亲密的重叠在一起,像被粘住了样,再也菗不回来。
出了看守所,我的眼眶还是的。
一个家伙突然窜了过来,举起照相机就拍。我伸手就打,可是一粒小石子飞弹上来,把我的关节打得发⿇,那家伙顺利地拍成了照片。
我掉头一看,扯我后腿的是佳雯,她坐在汽车里,手里还拿着一把弹弓。
我代表《大光时报》。那小子満脸是笑,递过来一张名片,是不是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
我不回答也不行,佳雯的弹弓还瞄准我,若我不动,她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武器。
这下可好,全世界都要知道我就是大毒枭的儿子了,还是独生子。
我上车时,只想把佳雯的头自她颈子上揪下来。可是我的手出卖我,被打中的地方到现在还动不了。
是你把记者找来的?我问了个奇蠢无比的问题。
她果然不止找到一个,车子直接开到电视台,我要中途叫停都不行。
电视台比刚才的街头展览要隆重的多了,正正式式的圆桌访问,还有人试图在我脸上擦粉。
你胡说些什么?下了节目后,佳雯破口大骂,我教了你半天都是⽩教了。
我要他们把我爸爸放出来,这有与她的指示冲突吗?
可是你的⽗亲是清⽩无辜的呀!你为什么有话不说呢?她不満地拧我的鼻子。
清⽩?无辜?
裴家除了门口的两只大狮子,其他清⽩的人尚未出世。
回到家,无双会在院子里织⽑⾐,孩子的出生将在冬季。
我喜冬天,我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冬天生的孩子格比较温和,至少这是一个准⽗亲卑微的愿望。
无双听到船声,从工作中抬起头,眼光非常的温柔,自她做了准⺟亲之后,她变了,似乎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秦无双了,但我比较喜她这样,所谓嫁随,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妈妈。
爸爸怎么样?她放下⽑⾐,站起来到码头接我。
他还好。我拥住她,亲了她的脸,她的⾝体温暖馨香,就像她给我的感情,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从敢想像一旦失去了该怎么办?
小家伙怎么样?我扶着她坐下。
动得厉害!她用手撑着。孕怀对任何女人都是吃力的事,但她从没叫过一声苦。跟了秦查理那几年,恐怕再苦的事也遇到过。佳雯曾私下问过我,会不会计较她从前的事,我回答不会,佳雯不肯相信。她当然而信,她没有爱过,关于人生,她知道的还真不多。
爸爸问我,孩子将来叫什么名字。我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只有傻瓜才计较过去。任何一个要活下去,也要带着他的伴侣活下去的人,应该把眼光放在未来,我们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才是真的。
你说呢?她慵懒地偎在我怀里。
如果是男孩子叫大富,女孩叫大贵。
这么俗气?
要装那么清⾼⼲嘛?我笑,我只愿他平安无灾,快乐一生。
那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她⽩我一眼,很多穷人只要心安理得,照样活得快乐幸福。
大富大贵险保一点,免得他将来跟我们伸手要钱。
无双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从前绝不肯笑得这样放肆,那时候她是云端上的仙子,现在谪下了凡尘,是凡人家里的一名妇人,一名好妇人。
我紧紧抱着她,上天何其厚待我,把她给了我。我以前从不知道爱是这样平凡,也让人甘心这般平凡的事。
但事情不会这样就算完,我虽然不计较她的从前,但心里仍有一个影,她心里也有。当初她并没有正式嫁给秦查理,在法律上,姓秦的拿她莫奈何,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就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我们从未正式谈过这个问题,然而彼此心里有数。
佳雯始终不肯讲她把那两个人怎么处置,我当然不会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纪梅子丢进海里,她是小心眼,但还不至于草菅人命。
小李大概知情,不过他不会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他把秦无双当作他的女神,惟恐照应不周,怎么可能跟我提及过去与她有关的人。目前我惟一可以问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他却远在厦门走不开。
我永远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如查能不发生事故,其实不知道也罢。
一周之后,裴俊荣被放了出来,起初控拆他的罪名并未成立。
这样事引起了相当广泛的讨论。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如果在两年前,大概是百分之百没指望,但仅仅两年之隔,湾台的改变太厉害了,经济、社会、文化、政治,所有秩序、观念都在一夕之间有了新的看法和说法。
依佳雯的意思,这叫做进步。
时代改变了。她对我说,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
她短短的一句话就呈现了一个事实,但这竟也是真的。我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敏感,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马上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里,而且急着去钻。
因为我在第一线上,她自豪地说,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里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这是个一切讲究快速、实际和专业化的时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继续打我的石雕,跟我心爱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満意⾜了。
你若不跟随时代的脉搏呼昅,跟着时代时步,你将会被时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时代的人物,她已把我当成了山顶洞人。
她不知道她这句话其实也别无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时,原野奇侠便说过这几个字,而现在,连原野奇侠都没有人要看了。
裴俊荣出来后,心大改,宣布金盆洗手,关闭了企业所属的公司,包括⽩的黑的,震惊了黑⽩两道。
苞他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外围分子更是不在其数。他说散就散,若不是极大的魄力绝对办不成。我冷眼旁观,看他搞什么把戏。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总行吧。
裴俊荣被称作天王不是没道理的,他的确是个王,当初我没机会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国,现在见他亲手拆散,不带一丝火气也不留一点余地,真真要有大勇气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这才服了气。
他的忏悔与觉悟也表现在实际的行动上,他收手之后,把大部分的钱拿出来以我⺟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办了儿孤院与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罪孽,现在才开始要做好人。
舆论对这一位新出现的慈善家恭维备致,只有他心里明⽩,他的忏悔老天爷晓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所安排,在澳洲买了一个农场,正式移民到那里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亚洲移民的新乐园,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儿,他没有仇家,可以开始真正的生新活。
惟一反对他这样做的只有佳雯,她刚刚在风头上,呼风唤雨非常之得心应手,现在一下子将她拉下马来,再也没有刺和风光,她怎么受得了。她就像是一个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们不能说停就停,那么多人靠我们家吃饭,说散就散,人家心里怎么想?她振振有词,更何况,大伙儿做这个做惯了,突然不做,要他们怎么办?
她说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从前所做的是坏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变不了正经事。
她这样胡说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说话了,他向来一言九鼎,就是佳说也得买帐。
他懒得听她那一大套,只说了三个字:不许做。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万语也只有三个字。
裴俊荣在秋末启程,他的手续办得很顺利,澳洲张着双手他。依照移政民策,澳洲并不过去有污点的人,但他没有任何记录。说也奇怪,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恶人,依照官方的说法,竟是一片空⽩。
在他走的前夕,我们⽗子间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谈话。最后才说出真心话。他也不是那么喜当黑帮老大,这次真被关起来,才找到一个好理由。
还有一个好帮手?我轻描淡写的问。
他的脸红了。这个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脸红,有关单位果然帮了他的忙,要解散一个作祟多年的组织,是得让更有力量的后台来帮忙不可。
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毕竟,他所做过的,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但他能够后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谅。今后,他将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带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数十年,怎么也不肯走的家伙,到澳洲去耕田种地,养牛养羊。
对于这些曾是社会大毒害的人们,这可能是个最寂寞的结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轰轰烈烈地在第一线上成仁,已经是过时的神话,毕竟,成为一个死人还会有什么乐趣?
秋天过了,潭边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顾我的反对,硬是造起了一个大壁炉,每天光为着升火添柴,就要忙个好半天,但他乐此不疲,因为无双喜。
我反对的理由是空气污染,不能坚持的理由是少数服从多数,连无双肚子里的小生命算起来,他们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这么个祸害下来,可真是照应我。
可是我也没处找她算帐,她到澳洲第二个礼拜就不见了。
这在意料之中,她好⾼骛远,教她去澳洲种田,她岂会甘心,更何况她的黑暗大业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这样说算了就算了?
无双比我还担心她。
她帮了我们大忙。无双说。
我知道。我轻轻拥住无双。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揽爱管闲事,我跟无双不可能会在一起。佳雯显然脾气大心眼小,但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没话说。
然而不论我们是感她还是恨她,都帮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里走,我没能耐把她硬抓过来朝向太。
裴俊荣也没去找她,他在信里跟我说,如果见到你妹妹,多担待她一点,好好照应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时,我方能明⽩一个做⽗亲的人,的确对子女有天生的责任。
无双临盆的那个晚上,事情并没有任何征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医生说她的预产期是三天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准备。
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小李一个人在忙,他现在娘娘腔得要命,从找医院到买小孩的⾐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个大塑料鸭子给我看,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结果是婴儿便盆。
你真是个奇花异果。我对他皱眉。
无双问我奇花异果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像我这样愈来愈受到肯定的艺术家,不能说耝话,下次我再说这四个字,她要知道我讲的正是怪胎二字。
小李在这个晚上一点也没闲着,抱着本《婴儿与⺟亲》在看。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别人会误以为他要生孩子。
我在打石头。这是我第二次展览的作品,实在也不比生孩子简单,无双最用功,她扶着肚子走来走去,腿上缚了个码表,医生说要⽇行万步,她还当真,少做了一点运动便闷闷不乐。
我们一家子和乐融融,远处却突然传来声。我以为是放鞭炮,但只见小李马上放下书翻⾝出去,刚才表情还很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凶光。
声不止一响,接二连三的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无双受到意外的惊吓,阵痛提早开始,我用手表替她计时,如果符合医生所嘱咐的标准,就马上送她去医院。
小李到后屋去了一趟,再踅回客厅,要我在家里守着无双:我出去看看。
我见他里鼓鼓的,知道他还是没有听我的话把处理掉,但也没时间责备他。无双痛得连冷汗都冒出来,把我弄得手忙脚。
小李去了很久却没回来,无双却愈叫愈厉害,不能再等了,非马上出发不可,我急得要命,赶紧到码头边去叫他把船划了回来,一出了院子,就听见⽔里有东西往岸上游。
谁?我心中骇然,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是我。那声音很微小,但居然是佳雯。这么冷的天,她掉在冰冷的⽔里挣扎得盘疲力竭,我没法子也跳进⽔里,把她拉上岸。我冻得发抖,上岸后,正要开口教训,经路灯一照,这才发现她上上下下全⾝都是⾎。
小船这时也回来了,小李急忙帮我把佳雯弄进屋。
出了什么事?我问佳雯,但她紧闭的眼睛,非常的苍⽩虚弱。割开她的⾐裳,她的伤口在心脏附近部位,离要害不到三厘米,⾎大量的往外流,像破了的⽔管。我不忍心看,难过得别过了头。
小李比我镇定,他飞快拿来⽑巾和医葯箱,替佳雯止⾎,但我怀疑他是徒劳无功
人呢?佳雯张开了眼睛问。
死了!'小李回答。
几个?她又问。
两个。我看得很仔细,不可能有活口。
佳雯満意地闭上眼睛,可怜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你杀了人?我大吃一惊,你疯了。
小李用眼⾊示意我别出声,免得惊动无双。我回头望了一眼,无双阵痛刚过,正忙着深呼昅,什么也没听见。
她杀的是谁?我问。
秦查理和纪梅子。少爷,他们回来了。小李深深地看我一眼。
你…早知道?
他点点头。我看到他里的,心里凉到底。难怪他不把缴回去,秦查理摸进来,⼲掉我和无双的机会是五十对五十,而我们不可能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佳雯会做了我的守护神。
佳雯在这时,呻昑着:⽔…给…我…⽔…
小李去倒给她,我发现她全⾝颤抖,跪下去,将她整个抱在怀中。振作点!我鼓励她,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我会好,一定会好的。
她对我笑了笑:骗…人。
我无限心酸,喉咙里一阵哽咽。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我骂她,骂着骂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裴家最后的一个男人,会以鲜⾎与生命来赎裴家的罪孽,没有料到,竟会是佳雯…
告…诉你…一个…秘密…佳雯的手无力的搂住我的颈子,我…不是…你…的…妹妹,是…爸…爸…在⾼…雄…码头…捡来的。
不要说了,养点精神。我对她吼。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肤像冰一样冷,嘴没有了颜⾊,但眼睛竟异常的明亮,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就…我…报歉…一直…对你…那么…凶。
我傻傻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
吻…我!她看着我,眼中那出奇明亮的光辉一点点在褪,一点点在褪。
我们的船才到彼岸,佳雯就在我怀里断了气。她去的时候,我的灵魂与⾝体同样震憾。她只有十七岁,对会生还不了解,对生命还没真正享受过,但是,她就这么样的去了。
留下一个我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真希望我们不曾遇见,真希望初次见面时那个偷去我钱包的女阿飞,没有再出现过。
我松开了被她紧握的手,异常冷静地把她给小李,然后扶着无双上了等候在那里的救护车。一路上,她发出骇人的嘶喊声。
在我的生命公式里,一切活着的最优先。
无双在黎明时阵痛达到了最顶点。我站在待产室外,听见婴儿呱呱的啼声惊走了所有的黑暗。
恭喜你,是位千金。护士姐小探头出来对我说。
我木然地看着她。
就在这黑夜与清晨的界点,一个生命逝去,另一个生命诞生,就像蜘蛛百合一样,它们绽放,它们凋谢,它们在这个世界来与去,只有花朵与生命,是永远不朽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