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河县的温家老七
听得许****的事,齐粟娘也不噤惊异。王婆子胡收拾了笼,托给人,拖着齐粟娘,小脚飞一样跑着,赶着向县城后街而去。
县后街上是一溜儿半掩门,私窠子。当街第三个暗门子院墙上、院门前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人山人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満县城的来了大半。院墙外的槐树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热闹非凡,像是在看大戏。
王婆子挤人墙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齐粟娘也不是怕挤人的薄脸闺女,不一会儿两人挤到最前头。齐粟娘探头一看,院子里许****一手挥着菜刀,追在温七⾝后,又哭又叫道:“你这畜生,你把我的女儿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女儿!”
正房门口,私窠子里的姑娘和客嫖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打开窗户探头探脑地看着,有人叫道:“⾖腐西施,人都已经离开清河了,你闹也没用了。”
许****眼睛都红了,狂疯地挥动着菜刀,尖叫道:“我杀了你,畜生,我杀了你!”
温七⾐襟散,⾚着上⾝,哪里敢和她⾚手硬扛?院门房门都被人堵死,好在院子不小,他绕着拴骡柱子、食槽、⽔缸像老鼠一般地窜,眼见着许****要追上,惶急中在⽔缸边拾起一扁担,回⾝一下,用力打在许****左胳膊上,便听得晃当一声,菜刀落到了地上。
温七已是吓得面无⾎⾊,到此时怒火中烧,一扁担把许****打翻在地,骂道:“疯女人,臭****,你们许家的女人都只配当****,我把你女儿卖给漕上路过扬州戏班头,这会儿早被带到扬州府去做****去了!”
许****惨嗥一声,扑上去抱住温七的脚,尖叫道:“什么戏班子,什么戏班子!”
温七一脚把她踢开三步,许****反⾝扑回,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温七,我会还你的钱,求你告诉我你把她卖给谁了?”温七丢开扁担,一把将她推翻在地,冷笑道:“你还钱?你女儿不在了,你没有额盐牌子你拿什么还钱!县台夫人给你做了保,好,算你有本事,我就等着,如今都多久了?你一个铜板都还没还,这十吊钱⾜⾜欠了我三年,这事儿说到哪里去,我都没错!”说罢,转⾝就向外走去,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叫道:“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王婆子和齐粟娘俱被他掀到了院子里。
许****拼命在地上爬着,想拉住温七的角,忽然间看到了齐粟娘,猛然呆住,随即悲叫一声,扑上抱住齐粟娘的腿,大哭道:“夫人!夫人!求县台夫人给民妇做主啊!”
听得许****叫着“县台夫人”看热闹的民众顿时大哗,王婆子吓了一跳,那温七急忙转过⾝来,方要喝问,人群外头一阵锣响,有人吆喝“走开,走开,出什么事了?县衙里差官们过来看了!闲杂人等速速给我走开!”
人群中迅速分开一条路,王捕头带着四个快手走了进来,当头见得温七和地上的许****,便现出头痛为难之⾊,正要摆摆官威,和了稀泥,却见得许****抱着一个丫头不放,一看之下,顿时大惊,连忙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人群越发鼓嚣,齐粟娘忙道:“王捕头快快请起。”王捕头站起,四面一扫,吼道:“县台夫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说罢,四个快手就去赶人。
齐粟娘忙止住道:“王捕头,还是公事要紧,你还是先问问许娘子和温七这事儿罢。”说话间,正房里一阵响,姑娘客嫖都涌了出来,跪在地上行礼。
齐粟娘知晓这地方不可久呆,低头柔声道:“王捕头在,你好好儿和他说。必会知晓你女儿下落的。”
许****不敢不放手,却连连磕头道:“求夫人给民妇作主,民妇只能仰望夫人作主了。”
齐粟娘甚是为难,王捕头连忙道:“街外头有个茶铺子,是小的婆娘开的,虽是简陋,还算⼲净。”
齐粟娘沉昑着点了点头,看着王捕头把温七锁了,她扶起许****,道:“且出去再说。”又转头拉了王婆子,一块儿走了出去。
到了街口外的茶铺,齐粟娘笑着接了王捕头婆娘的茶,转⾝递给了王婆子。她看了看四周围着的清河百姓和中间跪着的许****、温七,扬声道:“妾⾝无知,亦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里审案自有衙门的主官和章法,妾⾝这等內宅****不敢置喙。王捕头乃是衙门里初讯案情的主办,此事自然由王捕头主持。只是此事涉及一桩钱物,妾⾝便是保人,不得不侧⾝以听,还请各位⽗老乡亲作个见证。”说罢,起⾝请了几位年⾼须⽩的老者、老妇⼊內与王婆子并排坐下,亲奉上茶,各人俱是称善不止。
王捕头见齐粟娘坐到了一边,留了正中桌子给他,也不敢托大,站在桌边,唤上许****和温七,细细问了案情。
却原来是许****害病,一直延医吃药,把卖额盐赚的一点点钱都赔在药钱上了,大半年没有还温七一个钱。温七气不过,又碍着县台夫人,不敢上门硬要,趁着丽儿走街串户卖额盐的时候,把她拐了,直接送到了码头上,卖给了一个路过的戏班子。许****拖着病,満县城找了七八天,才听到风声,拖了菜刀来和温七拚命。
王捕头皱眉问道:“是什么戏班子?走了多少天了?卖了多少钱?”
温七低声道:“走了八天了,不是个正经有名的戏班,几口破箱子搭在灰粪船后头,一个班头三个女娃,也只卖了一吊钱。”
“班头叫什么?哪里的灰粪船?”
“班头的名字我没有问,只说是要去扬州城,灰粪船好像是宝应县的。”
王捕头心中暗叹,还待要问,那边许****已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齐粟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王婆子等几个积年老妇,上来掐人中,灌茶⽔,半晌才让她缓过气来,却仍是晕着。
王捕头在齐粟娘耳边悄声道:“无名小班没钱坐客船,必是不断地换船搭上,又去了八天,这样一来,怕是找不着了。”
齐粟娘默默无语,看了看许****,道:“让她一个人呆着怕是要寻短见,县台大人不在家,先让她在我家住两⽇。温七自有云典史按律理办。”王捕头连忙应了,王捕头婆娘寻了几个力大的****,把许****抬到了草堂后院。
齐粟娘家里五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內室,一间陈演书房,另两间放嫁妆的房里,原也有给莲香备下的架子,现下却因着晾晒一团糟,齐粟娘便在內室外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许****家里的烂竹和铺盖抬了来,让她睡下。
待得众人退去,齐粟娘单留下王婆子在堂屋里说话“婆婆,若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指望,可行得?”
王婆子细细思量了“怕是不成,她名声实在太差,又穷得没半点嫁妆,除非嫁到山沟里去,清河县怕是不成。”看了齐粟娘一眼“便是夫人你补贴她一些嫁妆,也要她自己愿意,俺老婆子看着,她要是没了女儿,只有死路一条。”
齐粟娘半晌无语,王婆子劝道:“夫人已是仁至义尽了,扬州远着呢,又没得个下落,能派谁去找?只怨她命苦。”
齐粟娘点头谢了,王婆子告辞出门,齐粟娘连忙留住,去厢房里开箱取了一匹⽩苏娟,一匹蓝茧绸作了寿⾐表里,又用荷叶包了两支风,出来说道:“婆婆对妾⾝的好,原不是这点东西可说的。风是我自己做的,只当是尝尝我的手艺。平常听婆婆说,将来⼊殓的寿棺儿已是备好了,就差了寿⾐,这两段料子就当是圆了婆婆这个念想,婆婆别嫌弃。”
王婆子喜得不行,连⾝谢了,出门前悄声笑道:“那事儿,你如今更不用担心了,你平⽇里在市集上的谦和有礼,谁不看在眼里?又哪有人会信?”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站在院子里,想了半会,回到內室,看了看妆台边竹上的许****尤是沉睡。便把妆盒打开,将其內金珠首饰都现了出来,只把如意头金钗和青铜簪子放⼊怀中。
到得⼊夜,许****仍是未醒,齐粟娘用了饭,在妆台上摆了一盘切糕,便早早上chuang睡了。
第二天清早,再看外间,许****已是不见了人影,一盘切糕半点不剩,妆盒里的四只珍珠镶银珠花少了两只,别的金珠首饰却一点未动。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原是我小看了她…”出门到集市里和王婆婆说了这事。
“她必是连夜去追了。”王婆子亦叹了口气“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唯愿她能找到罢。”
齐粟娘请人把许****的照旧抬回。草堂后的陋巷里,竹蔑子围成的破屋中一片暗沉,天上的光虽是灿烂却无法照进这个角落。屋子里泛着一股带着酸气的药味,两张缺脚竹凳歪歪扭扭地半躺在灰黑嘲的地上,屋角的⾖腐担子上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齐粟娘站在屋中,沉默良久,终是走了出来,转⾝把竹篾门用草绳拴上,轻轻道:“对不住,我容不下。”
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