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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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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八年。寒冰初破的三月天,湛湛的舂⽔回流,在尚有冷意的风中,已有迫不及待张帆的船筏,在河上只只点点,映着远山的蓝天,近岸的新绿,带来一股舒畅盎然的生趣。

  “瞧,咱们的琉璃河又活了!”船舱外有人喊话,含着跃过清波的⽔意。

  琉璃河?多美的名字呀!

  秦宗天正坐在船舱內,读着古老的中医书“素问”却一心好几用。

  “呃!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治未…”他強迫自己专心背诵“呃!夫病已成而后葯之,已成而后治之,如同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他一边反复念着,一面思索。这几段话,不但是在医人,也是在教导治国之道。想到‮国中‬目前的象,‮京北‬
‮府政‬的混战,南方‮府政‬的倾轧,真是病已成、已成,难怪爱国志士的多方奔走,多方呼吁,也起不了一点作用。

  这果真是个圣人都治不了的时代吗?

  若不是西医出⾝的孙大元帅,及中医界有名望的秦师⽗,都以医者的⾝份参与救国的工作,他还真无法单凭一股爱国心,便投⼊眼前一团⿇似的局势。

  去年底,在格格堂附近,他原本想随唐季襄师兄到‮海上‬,师⽗秦鸿钧马上说:“不行,宗天任轻率,桀骜不驯,到了‮海上‬,谁也管不住他,只怕人心更野。他得跟我到广州,由我亲自带着才放心。”

  结果来到广州,又受不了滇系及桂系军人的嚣张跋扈,宗天得罪了人,差点被毙处置;秦鸿钧赶紧以送葯材到宿州镇的借口,助他脫离险境。

  “你就沿着珠江、赣江、琉璃河的⽔道,少到岸上去,乖乖地把这几盒珍贵的葯材送到你师伯那儿,别再节外生枝了。”临行前,秦鸿钧还再三叮咛。

  “从琉璃河北上再几天的路程,就到‮海上‬了,我可以去找唐师兄吗?”宗天要求着。“他那里人手都布置好了,你就别去搅局了。”秦鸿钧用警告的眼神说。

  “我不会打搅他。”宗天做个顽⽪的表情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处理他那位漂亮的‘女‮生学‬’。”

  “宗天,你都二十一岁了,对不对?”秦鸿钧突然正⾊说。

  宗天跟了师⽗三年,深知他的脾气,一听到他那严肃的声音,就马上收起笑脸,中气十⾜地应一句…

  “对。”

  “你从十八岁起,就听从你爷爷的命令,随我云游四方。我和你之间,名为师徒,实是叔侄,彼此又有着⽗子般的感情。”秦鸿钧‮劲使‬地往他肩上一按说:“我这回郑重地告诉你,远离是非,别去‮海上‬,送了葯就回来,不要让我对族人及你⽗⺟难以代!”

  “是的,师⽗。”宗天识时务地回答。

  “你呀!人是聪明绝顶,就可惜太过眼⾼于顶,目中无人了,以为天地都在你脚下,要抓你就像抓一阵风似的,使不着力。”秦鸿钧摇‮头摇‬,叹口气说:“你和季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太率,一个太沉重,如果能够综合一下就好了。”

  这些话,宗天可听多了。他不认为自己和季襄差别多大,他们骨子里都是喜孤独,淡泊名利之人。他有一屋的葯草,季襄有一室的矿石,就够満⾜他们一辈子了。

  区分他们的,只有家庭的背景及包袱而已。

  宗天换个坐姿,想再继续读书,外面却传来一阵宏亮宽厚的歌声,和着摇橹的节奏,十分昅引人。

  拌词因用土话唱出,听不太明⽩,但音韵拍子却很容易抓住。宗天一⾼兴。

  便拿起⾝旁的短笛,钻出船舱,跟着歌儿吹奏,由简单到花俏,竟成了一首他很悉的曲调。是什么曲名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但这一点都不减他的雅兴,对着澄碧江面,对着聆听的人们,他将音符一再重叠,大伙也唱得罢不能。

  忽地,所有的歌声戛然而止。四周的风不动,天上的云不飘,甚至河里的⽔也无波无纹。宗天的笛声因此停顿,断于越的⾼音。

  一条船驶来,中等大小,舱体通⽩,般柱缀结着⽩布耝⿇,还有一串连垂的⽩灯笼。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站在灯笼下的一位清丽少女。

  她看起来年纪极轻,也是一⾝缟素,衬着她面如桃花,眼若秋⽔,两条乌黑的长辫垂于前,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宗天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那么触动他心弦的一幕,尤其那女孩,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发出亮光。

  船缓缓由他面前划过,他与她四目接,感觉之奇妙,如⽔泛嘲汛,流⼊心田,漾在彼此间,再旋涌漫漪成天各一方,河海不枯,则记忆不散。

  她的船远了,他的也远了。

  宗天兀自站立不动,视线紧紧相随。

  “秦少爷,你不避着点,还猛瞧他们做什么?”船夫庒着嗓门说。

  “那位姑娘是谁?”宗天只问。

  “还管她是谁?你没瞧见那披⿇戴孝的阵式吗?这是一条丧船,专门替人运棺回乡的,所有的人见了,都要回避,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深恐沾了那股气,你难道不怕吗?”船夫在他⾝后说。

  宗天左右一看,河上的船果真全散到另一岸,不闻声也不见人,像躲瘟疫似的,偏偏这瘟疫,恰是他脑海中惊叹的朱颜绝⾊。

  她…应该也会往宿州镇泊船吧?这样美丽的画面,若只成了惊鸿一瞥,不也是人间一大憾事吗?

  船洄过一个弯,山没⼊河中,平展出一片如镜如画的碧湖。

  湘文扶着船桅,耳旁仍萦绕着那勾起她许多回忆的笛声。

  还有那吹笛的年轻男子,一⾝灰蓝长袍,立于船上,如⽟树临风,叫人痴愣。而他的眼睛,如此大胆、如此专注,与她胶着地对视。若是火,⾜以焚去她的意识;若是冰,⾜以冻结她的思绪。

  在船擦⾝而过的一剎那,似乎是避不了的。她有一种初次被男子看尽看透的感觉,就是此刻,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跳着。

  “湘文,你还待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苏照奎在船舱內喊着外甥女说。

  湘文马上低头闪⼊帘內,里面两具深⾊的漆木大棺占了大半的空间。朝西的方向,立着两个牌位,一是“范公申亮之灵”一是“范⺟苏氏⽟婉之灵。”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丧家,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见,免得触人霉头,你怎会还出去呢?”苏照奎燃着手上的香说。

  “我听到那笛声了呀!那是我娘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曲儿,就叫‘琉璃草’。”湘文说。

  “你娘是个非?寺娜耍苡幸淮蠖巡磺惺导实南敕ā!彼照湛究谄担骸八贤涣嗽诹鹆Ш优系哪嵌稳兆樱酪惨嵩诤拥木⊥贰9值氖牵愕菜匙潘换胤谘衾霞业淖娣兀窆怯诖恕!?br>

  “娘说她一辈子没为范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不想见范家祖先。”湘文说:“至于爹,是不忍我娘孤单,因此陪着她。他说,反正我们流浪惯了,死在哪里都一样。”

  “真是的!申亮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些胡说八道的话都对你说,一点都没顾忌到你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照奎说:“我告诉你,你在汾的亲爹娘,是十分保守的人,他们可没念过什么‘新‮国中‬论’、‘⾰命军’,更不懂什么是茶花女或莎士比亚,你可别对他们说这些,知道吗?”“知道。”湘文乖巧地回答。

  她自出世,只在汾范家住饼三年。那时,她上有二姐一兄,下有差十个月的妹妹,⺟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很自然地,他们就把刚断的湘文,给了婚后不孕的小婶娘。

  据说,她⺟亲很快便后悔了,心中老记挂着又静又弱的小湘文。后来差十个月的妹妹病死,肚子里的那个也没保住,⺟亲便向小婶娘要孩子,小婶娘自然不肯,以后也尽量躲着不回汾了。

  湘文对亲娘及兄弟姐妹们的印象都很好,在几次会面中,他们总是极尽宠溺之能事,要什么给什么,当她是失而复得的小宝贝。

  而她的养⽗⺟也对她疼爱有加。⽟婉在湘文之后,又要过一个小男孩,可惜没养到五岁就死了,⽟婉伤心之余,就把全付心力放在湘文⾝上,希望她能成为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完美女

  湘文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两个那么关心她的家庭。

  不幸的是,⽟婉在两年前死于肺病,申亮半年前亦撒手人寰。湘文虽有心理上的准备,但在痛失相依为命的双亲后,仍有成为孤女的怅然若失之感。

  毕竟她才刚过十五岁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生像正处于一个关口,面对世界,有一种特别的茫然,极需要依靠的人却不在了…

  湘文因太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苏照奎仍在对她说话。

  “舅舅,你刚刚说什么呢?”她赶紧问。

  “我是说,今晚船会到宿州镇歇‮夜一‬,明天一早我就去夏家拜会,并向他们解释,你亲爹娘反对你住进夏家,坚持你三年的孝,该回汾去守。”苏照奎再说一次。

  “夏家会同意吗?”她仍不太有把握。

  “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苏照奎说:“所以我说你爹胡涂,咱们又不是没家没业,别说你在汾还有亲人,再不济,也有我这个舅舅呀!他⼲嘛把年纪轻轻的你提前送进夏家?要成婚也太早,当童养媳又太晚,简直不伦不类!”

  “爹说,我迟早是夏家的人,这么做,他比较放心。再说,夏家也非常热心,一口便应允爹,答应会好好照顾我。”湘文说。

  “我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违逆你⽗⺟的遗命。但以目前的情况看,你回汾最好,况且,你的家人都很期待你回去,我想,你也应该很⾼兴有机会和他们相处吧?”苏照奎又说。

  “是的,我尤其怀念家里那种热闹和睦的气氛。”她向往地说。

  “是呀!你虽然和夏家少爷订了亲,可毕竟仍是外人⾝份,哪能像自己的家那般自在呢?”苏照奎说:“我只要向夏家解释清楚,他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湘文的脑海中忆起了她忠厚朴实的亲爹娘,还有比她长的湘如、兆青、湘秀,比她幼的兆和、湘月、兆安。多年不见,他们变得如何呢?

  说实在的,她內心仍有些怕。尽管是⾎亲,但生活习惯及思想观念毕竟有些差距,她会不会带给大家⿇烦呢?

  她抚着棺木,口中又不自觉的哼起那首“琉璃草”然后是那吹笛男子的冲犯眼神。

  第一次,她觉得⽩⾐⽩孝⽩船外的世界令人不安。十五岁少女的心翻扰着,送完了棺,安葬了⽗⺟,她单纯的童年,也等于一去不返了。

  宗天喜睡在船上,他可以看夜里的満天星斗,渔火点点,并且在波浪轻摆中⼊梦及醒来。

  清早,一睁开眼,就看见罩在浓雾中的宿州镇。随着⽇光的增強,渡口街道逐渐明晰,⽩⽩的雾霭都散到旁边的林子去了。

  他想起此行的任务,忙整理带来的包里?锿酚腥Ρ矗皇巧钌勾咸俚暮问孜冢皇谴罂椴艉斓娜瞬喂皇怯型亮橹ブ频幕凭舛际侨瞬怪铮醒幽暌媸僦В侵腥櫪锛涔蟮娜櫜模虼耍部梢运凳抢聪蚴Σ妆Φ摹?br>

  吃过早点后,他在岸边晃两圈,看乡人网鱼,一⼊,人竟走远了。

  到了一片纷⽩的杏花林,正想绕回来,却看到那条隐在河畔绿荫下的神秘丧船。

  那位姑娘纤秀的形影马上浮现在他的心底。这一下,他再也顾不了什么忌讳、不祥、倒霉、死亡…等字眼,他快步地往那条船走去,希望能再一睹芳颜。

  船静静地泊着,不似有人,唯独⽩灯笼微微飘动。此情此景,倒散发出一种气森森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用什么方式拜访,一片雾移开,他就看见坐在林间石块上的她。

  正是那面如桃花的姑娘!

  宗天悄悄地走近,动作极轻,连草叶的露珠儿都不曾惊落。

  她浓密的睫⽑垂着,脸定在一个角度,十分专心地将一朵朵鲜蓝小花,夹放在书中。她雪⽩的肌肤极美,素⽩的⾐裳也美,彷佛成了杏花林中的仙子。

  然后,细柔轻妙的歌声由她间唱出…

  琉璃草,何青青?

  相逢⽔湄,乃笑伊人来

  琉璃草,何萋萋?

  送别山边,尽目夕

  琉璃草,何离离?

  此去天涯,断肠芳草远

  为君之来兮

  为君之去兮

  终是泪眼相望的寂寞蓝

  终是相思愁挂的忧郁蓝咦?这不是他吹奏的曲子吗?竟由她美丽的词句,谱出了另一种韵味来。

  宗天生潇洒,不是浪漫多情之人,但眼前景象,教他也不噤看痴了。无语地,他伫⾜聆听,只觉得绚丽的杏花扑面而来。

  她将后面四句叠唱三回,一次比一次凄凉,很不合她的青舂与无琊。

  宗天忍不住说话了“不!应该改成‘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

  她惊得站起来,膝上的蓝花及书册掉落一地。

  由近处看她,又比想象中年轻许多。那盈盈眉眼犹带着女孩儿的稚气,那抿成一线的红仍应天真朗笑,怎就唱起这超乎她年龄的情歌呢?

  湘文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吹笛男子,只是换了一⾝蓝衫,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又站得如此之近…她这一生,除了⽗伯长辈外,还没和哪个男人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开口谈了。

  怎么办呢?她心跳得飞快,‮腿双‬虚软无力,嘴里更是吐不出一个字句来,只能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因为她的表情,宗天也不敢动,只得用更小心翼翼的声音说:“莫愁是美女,解忧是公主,不是改得很恰当吗?”

  湘文眨眨眼,好像希望他会从眼前消失。

  “我唯一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蓝⾊?如果改用红的⻩的紫的,或许会更好,你说是不是?”他继续搭讪。

  “不!不行!”她一口气,本能地说:“琉璃草开蓝⾊的花儿!”

  她的回答让宗天悬的心放下来,他不自觉的展开一抹死人的微笑,说:“你现在手上所拿的,就是琉璃草吗?琉璃河是不是以它命名的呢?”

  他涸仆气的问话方式,让湘文逐渐镇定。在调顺鼻息后,她很有礼地说:“我不知道是谁以谁为名,但琉璃河两岸的确是开満了琉璃草,靛蓝一片,舂夏不衰。”

  “看不出这么一朵小小的花,能有那么诗意的名字,又有你为它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宗天有感而发。

  “这花虽小,但盛放成一片,比蓝⾊的海还美。”湘文像要強调什么似的说:“它还有一个更特别的西洋名字,叫‘勿忘我’。当你从一个人手中接过它时,就不会再忘记那个人了。”

  “勿忘我?”宗天低念着,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是的,一股柔情!从未有过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而这女孩甚至还没有真正地长大…

  他摇‮头摇‬想清醒,想远离这片雪⽩杏花、蓝⾊琉璃;想挣脫这奇怪的邂逅及对话,还有那如精灵仙女般的可爱人儿…

  突然,有几个乡野孩子往他们这儿冲来,口中哭喊着:“斗儿掉进河里了!

  斗儿掉进河里了!”

  湘文认得这几个孩子。昨天⻩昏,他们就在丧船旁探头探脑,既好奇地尖叫,又好玩地装神弄鬼,想必他们今天又去冒险了!

  她忘了捡拾花册,忘了他,直向河边奔去,宗天很自然地跟随她。

  一个小男孩,只六、七岁光景,正在⽩船旁载沉载浮,⽔已经闷得他喊不出声了。

  宗逃邺话不说,脫下外⾐,就往河里跳下去。⽔是刚化冰的,冻得他心脏差点⿇痹,当他碰到一双小手时,那孩子已陷⼊昏

  湘文在岸上,看得非常清楚,寒冷的河⽔限制了他。她好害怕,不顾淑女风范,又叫又跳地说:“游到这里,不要放弃!不可以放弃!”

  他绝不是一个会放弃的人!尽管手脚都僵得失去知觉,他仍凭着內心的意志,背着小男孩,游到‮全安‬之地。湘文见他上了岸,孩子犹在肩背,却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没一点声息,像死了般。

  他怎么了?湘文急着要碰他,但后面的乡民动作更快,往那一大一小的人,又里被,又呕⽔,又拍,而她只能坐在地上,簌簌发抖。

  “⽔出来了,有气啦!”有人喊。

  “快送回屋里,火烧旺些,喂红糖姜⺟汤!”有人叫道。

  湘文跟着大伙一块走。才好端端的一个健壮男子,一下子面如死灰,意识全无,这瞬间发生的事,令她难以接受。真是丧船带来的不祥吗?不!她爹娘生前都是乐于行善的好人,不可能死后会牵引恶运的。

  “姑娘,别哭了。你哥哥不会有事的。”⾝旁的老妇人安慰她说。

  湘文摸摸脸,果然是好几条泪痕。

  宗天和阿斗被送进杏花林旁的农家。

  老妇人驱散了一些杂人,马上对湘文说:“脫下你哥哥的⾐服,换上⼲的。”

  “我…”湘文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当场就扯下宗天的蓝⾐。湘文及时痹篇一些不该看的,脸涨得通红,但仍得扶着他的膀臂,替他穿⾐盖被。

  他的⾝体冰得吓人,她的手却热得烫人。

  “姜汤来了!”一个媳妇走进来说。

  “斗儿还好吧?”老妇人问。

  “醒了,正哭着呢!”媳妇回答。“斗儿醒了,他…怎么还昏呢?”湘文紧张地问。

  “你哥哥是用力太多,还需要休息一会儿。”老妇人微笑说:“幸亏他救了阿斗,我们还不知要如何感谢呢!”

  湘文想声明她和这男子只是陌生人,但姜汤塞到她手中,除了一口一口喂食病人外,她什么话也无法出口。

  宗天感到一股股的暖意,穿过他的臆,然后,一条软软的帕子在他脸上额头拭着。睁开眼,是他的蓝⾊琉璃…哦!不!是桃花或杏花姑娘…

  “你终于醒了!”湘文⾼兴地叫着。

  她如⻩莺出⾕的声音,让他全然清醒,环顾着四周说:“我昏过去了吗?

  斗儿还好吧?”

  “他很好,已经醒了…”湘文说。

  “托少爷的鸿福,少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老妇人和媳妇全跪下说。

  “这算不了什么!”宗天忙下,扶她们起来“我去看看斗儿,他年纪小,又落⼊三月天的河⽔,当心染上风寒。”

  “我们已经灌他喝姜汤,少爷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老妇人说。

  “我是习医的,很清楚自己⾝体的能耐。”宗天坚持说:“我最好去替小斗儿把个脉。家里若有蕺菜,马上炒一只蛋让他下肚,可以防风寒,再不然,到葯铺买几帖川芎茶调散或银翘散服用也行。”

  宗天说着,还回头对湘又一笑。

  湘又一直不懂那个笑,但却鲜明地存在她往后的记忆中。直到几年之后,她比较大了,才明⽩那是內心充満感情,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微笑。

  这笑只对着心意相通的人。但在那时,连宗天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微笑的意义。

  湘文没有随他去看斗儿,她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舅舅若是从夏家回来,见她没守着棺,人还四处跑,恐怕又要训示一顿了。

  绕开所有的人,走出农舍,穿过杏花林,拾起石头旁的蓝花与书本,湘文终于又回到她那孤独冷清的⽩船上。

  没看到舅舅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种种仍教她情绪亢奋。那吹笛男子、杏林的偶遇、溺⽔、救人…

  想来还真如一场突兀的梦。

  眼光触及申亮和⽟婉的牌位,她忍不住双手拜着说:“爹,娘,谢谢你们的庇佑。”

  一阵风吹过,船晃了几下,⽩幡和灯笼泼啦作响,没多久又恢复了原状。

  湘文坐在棺木旁,静静地在帕子上绣着琉璃草。

  宗天把过斗儿的脉后,转⾝不见随他而来的那位姑娘,有种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心情。

  他告辞乡民后,特意赶到丧船停泊处,恰好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跨上船去,想必是那姑娘的亲戚。于是,他止住脚步,不好再去找人。

  他找她做什么呢?宗天自己也觉得荒谬。素昧平生的,谈了曲儿花儿,还有奇怪的“勿忘我”就那么个稚气未脫的丫头,怎称得上意犹未尽呢?

  还是办他的正经事去吧!

  午后,他携着宝贝葯材来到胡师伯的葯铺。这铺子占着宿州镇中心的大片地段,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葯香袭来,还可以欣赏悬于墙上的雕刻,有神农尝百草、董奉的虎守杏林、⽩猿献寿…等医史上的故事,而其中最醒目的,是以师伯别号为名的“惠生堂”三个漆金大字。惠生一听见宗天来,便兴⾼彩烈地赶到店前面说:“我最喜的世侄来了,这回又带来啥宝贝呀?”

  “何首乌、人参果、⻩精。”宗天一样样陈列。

  “啧!啧!瞧这颜⾊、味道和块头,真是奇货。”惠生眼睁发亮地审视着“我晓得何首乌是两广的好,但这人参果和⻩精定产在东北、华北,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这就是它奇怪之处了,这⻩精偏是我在岭南挖掘出的;至于人参果,则是家⽗托人由甘肃送来的。”宗天说。

  两人一来一往,热络地谈论着,旁边早聚集了一⼲好奇的群众。

  有名小徒弟忍不住问:“这几样东西,真能教人长生不老吗?”

  “可不是吗?这何首乌能教人⽩发变黑发,活到两百岁;⻩精则是咱们轩辕帝长寿的秘诀;这人参果就更妙了,闻一闻就脑旗活到三百六十岁。”惠生捻着⽩须说。

  现场传出一片惊叹的声音。

  “当然,光是拿着就吃是没有用的,还需经过大夫的调制,你们可别动歪脑筋呀!”宗天又加了几句。

  惠生闻言大笑,命徒弟将宝贝收好,就带宗天到屋后的书房。

  他们一坐定,惠生就习惯拿一份病历表来考他。

  “我这儿有个患伤风的病人,他头痛、发烧、脉象紧,我给他吃了几剂退烧解毒之葯,为什么情况反倒更严重了?”

  宗天将病历表及葯方细细研究一遍后,说:“我猜这个人的烧并不⾼,而且属于虚寒体质。师伯的葯方都属大凉质,像香薷、厚朴、夏枯草,甚至还用了⻩连、石膏。这葯下去,反而会使病人恶心想吐,汗发不出来。我建议得用温热一点的葯。”“妙哉!妙哉!我还是没有考倒你!”惠生笑着点头说:“我真嫉妒鸿钧能收到你这么优秀的弟子,既用心又聪明,看来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了。”

  “师⽗说我心浮气躁,定还不够,还是和他多方见识比较好。”宗天谦虚地说。

  “他那老光,没儿没女的,其实是心里舍不得你。”惠生愈说愈⾼兴,像个老顽童般“你想不想看我祖传的那座针灸铜人呀?”

  这铜人是⼲隆年间御制的医奖,现存于世的寥寥无几,所以十分珍贵。宗天有耳闻,但不曾亲见,据说惠生从不轻易示人。

  “如果你能转投我门下,我马上让你开开眼界。”惠生有心贿赂说。

  “师伯,这惑实在太大了,但小侄真不敢引起您两位老人家的纷争…”

  宗天赶紧说。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你瞧瞧。”惠生说。

  不容宗天拒绝,惠生便自书架后的夹门取出一锦盒,弄开几道暗锁,红布上躺着一个两尺不到的小铜人像,全⾝有清晰的经脉和⽳位,还面带微笑,造型十分精致,⾜令习医之人爱不释手。

  “爹,你又在宣扬你的宝贝呀?”一阵娇脆声响起。

  宗天抬头,只见一位扎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走进。她黑亮的胖子闪动,边有抹顽⽪的笑容。

  “元媛,你又莽撞无礼了,还不快过来见见秦师兄。”惠生对么女儿说。

  “见过秦师兄。”元媛极大方地说。

  “你们好些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前儿个才是十岁的⻩⽑丫头,今年都十五啰!”惠生笑着说。

  宗天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能颔首虚应着。元媛的⾝⾼体型及那稚嫰的模样,使他连想到丧船上那位唱“琉璃草”的姑娘,她应该也不超过十五岁吧?

  然而,同样是十五岁的姿态,元媛就像一般的大妹子,而那丧船上的姑娘偏就引起他许多复杂且难解的感觉,又桃花又杏花又琉璃草,忽红忽⽩忽蓝的,把他的心思步调都弄了。

  惠生见他満脸专注,以为是针对铜人,便说:“我就知道你会着。怎么?现在你看也看过了,非喊我一声师⽗不可了吧?”

  “师伯,我…”宗天有些惊愕。

  “不喊我师⽗也成,我有更好的主意。”惠生瞄瞄他,又瞄瞄女儿,说:“当我的女婿如何?这点鸿钧可没法跟我抢了吧?而且女婿是半子,不输给他的叔侄或师徒,对不对?”

  “爹,你讲到哪里去了嘛!”元媛脸一红,人羞起来,再待不住,⼲脆躲回后院。

  在惠生的大笑声中,宗天更加糊了,只能支吾着说:“这…我…这…”“这丫头真的长大了,还懂得不好意思哩!”惠生拍拍他的肩说:“别急,隔年我一定会去向你⽗⺟提这门亲事,到时鸿钧的脸⾊一定非常有趣。哈!

  炳!”

  宗天答不上话,也明⽩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活到这年纪,庒还没想到娶之事,他还有太多事要做,儿女情长那一套,对他不过是绊脚石而已。

  惠生留他吃晚膳时,宗天才发觉天⾊已暗。他心里帖记着那位琉璃草姑娘,便借口有事,先出去一趟。

  他半跑地来到杏花林边,只见红霞映河,渔人归航,但哪有什么扎⿇里素的⽩船呢?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沿着河畔来回走动,花草仍在,绿荫仍在,可那条船就这么平空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阿斗的事,促使他们泊到别处去了也不一定。

  宗天急急地奔回大码头,找到端海碗正在吃饭的船夫问:“那条丧船呢?”

  “太一偏,他们就走啦!”船夫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快?”宗天喃喃地说。

  “这种船本来就不该停的,即使非泊不可,也得快来快走,别说没人,就是牌位向河神和地神借路,也费事的。”船夫开始好奇“你认得他们吗?”

  “不…你晓得他们去哪里吗?”宗天心神不宁的问。

  “呵!我哪晓得!”船夫瞪大眼睛说。

  “这琉璃河是通向哪儿呢?”宗天又问。

  “你这问得更玄了!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上,你哪儿都能去。”船夫放下碗说:“秦少爷,看你急的,找他们有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没…没有。”宗天颓然坐下说。

  怎会有事呢?她连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啊!只是…他还想听她唱琉璃草,谈勿忘我,看她将一朵朵蓝花夹于书中,看她少女‮纯清‬的容颜中,又散发出一种成女子的柔婉。

  总要再多几个时辰,多说几句话,让她缥缈的影像在他心版上投注得更深吧!

  正想着,斗儿的颤巍巍地行来说:“恩人,我是送⾐棠来的。我和我媳妇又晒又烘地一个下午,总算把衫都弄⼲了。

  “不必急的。”宗天站起来说:“你们留着也不打紧,⾐服到处都有。”“这怎么成?你出门在外,少一件都不方便呢!”老妇人说。

  宗天只得接过来。忽然,一方⽩帕进⼊眼帘,泛着丝的柔光,角落里绣着琉璃草,叶几片,蓝花几朵,清淡雅致,一如她的人。

  “这是你妹妹遗落的,一看这漂亮的女红,就知道不是我家的。”老妇人夸着说。

  是她的没错。宗天轻轻抓着帕子,至少他抓住了什么,让一切不再模糊地恍如一场梦。

  这“妹妹”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把他也转得像陀螺似的。

  宗天看着那帕子,将它揣⼊口袋里。唉!人流浪江湖,总有一些萍⽔相逢的奇遇,就像多学了一个“勿忘我”的典故吧!

  夕西沉,天边掠过一只大雁,它在河上几番徘徊,呱呱叫着,彷佛在寻找它的伴侣。好一会儿,它似乎才悟到,天尚有寒气,自已是太早来归了。

  扬扬双翅,它再度往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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