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年前的那夜一他们谈了什么…
很多情节模糊了,有些却一直记得。
“你醒了?”
从懵懂里转为清明,她才睁眼,眼瞳里跳进来的是一双静谧犀利的黑眼。
黑…像池子里的⽔底。
她不适的捣脸,稍稍翻动⾝躯,腔里针椎刺的痛竟然直达脑子。
她眼前黑了几黑,人痛得几要碎裂。
她也不知道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竟然叫百里雪朔倒菗了口气,脸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的脆弱有多惹人怜吗?
一双眸,简直带着千言万语。
眉目出奇的精致,美到六宮粉黛无颜⾊。
“木兰说你醒来会不舒服,因为你喝了不少污⽔。”
“我明明…”
“不用太感谢我把你从⽔里捞起来。”他找了张椅子坐下,休憩的长榻整个让给了小舂。
保持距离,才能明心…也才能眼不见为净。
“明明是你…”明明就是他睁着一双朗目叫她选择跳⽔,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叫你跳⽔你就跳,改天叫你跳悬崖你跳是不跳?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到底有没有稍微探听一下什么的就跑到我家要我收留你啊?”懊恼啊,他会不会收了个不好玩的人了?
她的确没打听过,也不知道百里家都是些什么人,真的是急病投医。
百里雪朔看她脸⾊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太离谱。
按头,生起闷气来…
“我只是想…人死一了百了,只要我不在就不会有那么多是非,也可以下去陪我阿爹跟小弟。”她嘴角一牵扯,马上变成了泪。
“天底下要是有这等便宜事,这些辛苦活着的人不都是傻子?”再按,头还是痛。
她眼底流露的寂寞,还有早些在大树下看见她一人浊处时落寞的神情,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她掩了泪,那泪却有它的自主完全不试曝制的掉落。
“还有,基本上你已经是百里家的人了,要死要活都要问过我才能算数的,你死过一回就当你报了⽗⺟恩,这次我不怪你,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知道吗?”她是想害他头疼致死吗?
坐得远了,不被她细致的容貌影响所及,美人颦泪,害他头痛心痛全⾝都…是他自作孽,要自己面对她。
她悠缓的点头、
“别瞪我,也别怪我把难听的话都说在前头,你一定猜不出来我出门办事这半个月遇到多少埋伏吧?”
“你受伤还下⽔救我?”
瞧她变了脸⾊,百里雪朔很満意,他继续“我们百里家虽然不是宮中显要,可我们三兄弟也不是别人轻易想扳倒就会倒的大树,我猜想这段时间凑巧发生的事跟你都脫不了⼲系。”
“你伤得严重吗?”冷汗从她每个⽑细孔渗出。
“要紧的话我就不会站在这里,我们百里家一口气要发两次丧事了。”惊险至此,他还是嘻嘻笑。
“我这条命只会给别人带来⿇烦,我很抱歉。”
“是不是⿇烦事在这个家由我决定,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我不在乎,也看不在眼里,可是我家另外两柱子不想夜长梦多。”得他非一回来就面对。
“你想撵我出府吗?”
她不清楚百里雪朔葫芦里卖着什么葯,赶她走是最快速又简单的法子了。
他轻佻的用食指直摇。
“我的方法也许更有效,你要不要听?不想听也不行,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让大家以后可以安静过⽇子。”
“我听。”她能说不吗?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好不好。
她听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也是最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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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咄咄咄…小舂,起来吃早膳了。”比公还要准时来喊人的木兰用来敲门的是舀粥的大杓子。
半晌没人理会,他起了疑。
平常这小丫头好叫得很,从没有什么下气。
眼看光秃秃的把柄又要往门板敲去…
“木兰哥,我起来了,你别敲了。”薄薄的木门內听得见小舂翻⾝下还有窸窸你的声音。
“你睡晚了,⾝体不舒服吗?”木兰不放心的问。
“只是作了个梦。”
话很短,到底是恶梦还是…舂梦?
天老爷,一想到那两个字眼,木兰毫不犹豫的用杓子朝自己的头敲下去,推门出来的小舂正好看见,她尖叫…
“大哥,怎么换你还没醒过来吗?”
“我只是想瞧瞧杓子硬还是我的脑袋硬。”
小舂不知道自己要捧场的替木兰拍手还是当作没听到。
木兰眼看自己的形象就要毁于一旦,只好⼲笑两声随便编了个蹩脚的藉口遁回厨房去。
至于小舂转到房子后面去漱口抹脸,等兄妹俩再照面已是神清气慡。
兄妹俩的饭食大部份由木兰掌厨,几样简单饭食,跟寻常人家无异。
一刚开始也不全这个样的啦,小舂习惯作家务,煮食本难不倒她,至于木兰自己有间葯铺子要忙,这些小事他哪曾放在心里。
可后来葯起了作用,小舂行动逐渐迟缓,一锅饭经常从早煮到晌午,米心还没透,锅底焦黑,一屋子乌烟瘴气。
他回来常常只能看见全⾝乌黑而束手无策的小人儿。
饿肚⽪事小,他见不得像妹妹那样的她一筹莫展。
于是就发展成现今的样子?
“碗筷小舂收。”
这几⽇⽟作坊空前忙碌,用过早膳小舂把洗涤的工作揽下来,好让木兰可以早点去开铺子打理生意。
“好,那我到前头去了。”木兰也不矫饰,这一起⾝却看见她带上露出一节的⽟佩。
好眼孰一的东西…
顺着木兰的眼光,她也知道大哥看见了什么,小舂大方的掏了出来摊在手心上。
“你哪来这玩意?”
“昨夜公子爷用来跟我换桔果小羊,我不肯,他硬是塞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据实以告。
“他用价值连城的最上等⽩⽟跟你换那只羊?”木兰呆滞的抬头。
“我会拿去还的。”这么贵重的⽩脂⽟她也在百里雪朔其他两兄弟⾝上见过,虽然形状样子都不同,却看得出来三块⽟是用同样一块⽟石分割出来的。
其中意义,不可言喻。
“用条手绢包着,别让人看了去。”他不忘叮咛。这可是带着半数百里家商店街在跑啊,要是被有心人瞧了去会出事的。
“知道了。”小舂也知道其中的严重。
木兰并没有走开,他想了想突然语重心长的问道:“小舂,你对他一点都不好奇吗?”
“谁?”
“朔官。”
“公子爷他不是过两天就回京师去了?我应该对他好奇什么呢?”
“他可是让很多闺女芳心暗许的浊世公子喔,家世人才都无可挑剔,可是万中选一的丈夫人选。”
小舂望向叠成一篓的碗,角动了动,却没有笑的感觉。
“木兰哥,你开玩笑了,我长这张夜叉脸,连给公子提鞋子都不配,我还是待在大哥⾝边,你养我一辈子好了。”
百里雪朔不是个容易叫人忘记的男人。
即便幼年的她就见过那么两回。
他变了很多,以前还稍带惟嫰的眼神五官已不复存在,改而换之的是更加成深刻的刚毅,一个道地的美男子。
“要养你有什么问题,不如你就招个女婿,生一堆小孩,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
“大哥才是应该好好考虑那些上门求亲的姑娘,赶紧娶生子,我才有小侄子、小侄女好摆弄。”
她的世界小小的,看得见的就碾⽟坊还有大哥,这种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她没有野心幻想,没有雄心壮志,甚至只要有人愿意让她在羽翼下安歇,她都能甘之如饴。
苞大哥过一辈子啊,没什么不好…“真拿你没办法。”摸了摸小舂的头,木兰満⾜的笑。
“谁叫木兰你最宠我。”灿烂笑容绽了一脸。
“知道最好!”木兰有些看呆,猛然摇晃了头,踉跄的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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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寻人,这才发现看似闲人一枚的百里雪朔并不好找。
一听说他会在江南暂住,素有往来的商家都来了帖子邀他过府茶叙,饭局更是多得数不完。
是夜。
百里雪朔下了软轿,让人打发了轿夫,一掀长袍进了⽟作坊的大门。
捏着略感晕的额,他真不喜这种送往来的筵席,前例一开,就没完没了
了。
糜糜之音,⾐香鬓影,酒酣耳热后歌舞伎妖娆的曲意承,都令人不胜厌烦,看来以后的邀约都给推了吧。
他可不是为了这些人留在这里的。
几缕晚风吹去⾝上的热燥,绕过无人的长廊,在晦暗不明的廊底却看见一抹
⽩。
她惊险万状的抵着圆柱打盹,单薄的夹袂飘飘,黑发逐风飘摇,看起来弱不胜
依。
也不知道源自哪份自觉,百里雪朔原来大剌刺的脚步很自然的收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落到小舂跟前。
他像片落叶飘下,丝毫没有惊动因为等人等到打瞌睡的大姑娘。
百里雪朔还来不及端详她的容颜,本来就睡得歪歪斜斜的⾝子竟往前栽,这一栽,教他抱个正着。
美人満怀抱…好啦,这张脸跟美人有那么点…很多点的距离好了,可是,她的⾝子轻如羽蝶,虽然浑⾝冰凉,搂人怀中却感觉软馥温香,她那么小,恰恰好嵌⼊他的膛。
“在这睡,会着凉,都不知道吗?”他低叹。
“唔…”不同于方才凉冷僵硬的柱子,她糊糊的感觉自己被什么温暖给环抱,本来也想就此贪暖的睡去,不过,下个瞬间却整个醒了过来?
刺进眼瞳的是一双男人的眼,这眼,她记得。
她呑咽再呑咽,心里一片慌。
“请放我下来。”
“这里风大,怎不进屋里睡?”慢慢将她放下到确定她站稳才松开手。
她了下眼。
“我在等你。”
人是醒了,却不解刚刚怎么会睡到他的怀里去。
百里雪朔解下了⾝上的软缎袍子披到她肩上,又随手将她一头如云秀发理了出来,他的动作就好像在照顾自己的小子那样细心。
小舂越来越僵,因为两人站得那么近,她几乎可以闻到他上淡淡的酒意,还有他那暖得不像话的手在她⾝上来来去去。
明明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在沉沉的夜里却如此昏昧。
“等我有事吗?下次别等了,有事派人去全聚德酒楼喊我就是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不,很重要…”她结巴又脸红,本来就只是还东西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复杂?
还有,公子对她的态度…
“慢慢说。”百里雪朔拉着她的手,两人坐上回廊的长倚上。
“我不坐了,我只是来还这个!”她跳起来,尽住带处掏,把这事办妥,他们再无纠葛。
看她神情,瞧她动作,聪明如百里雪朔怎会看不出来小舂到底想还什么。
她是真心要切断关系的?
“你就这么讨厌我?”
掏东西的动作停顿了,手停在带上。“…怎么可能。”
“你讨厌我,所以连我给的东西你都不想要。”他还在陈述。
“我…没有。”
“要不然你现在在做什么?”
小舂进退两难,摸在指间的⽟温润细致,可拿不出来。
“是公子讨厌小舂,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长长的叹息灭在风中。“是讨厌啊,讨厌你到用尽心机…”
小舂更僵了,恨不得转⾝就跑。
然而,她的手落在他掌心里。
“我讨厌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牵动一颗心,我讨厌被那个女孩左右不由自主,我其实讨厌的是我自己…”
谁能理解年少的心情?喜爱跟讨厌如薄纸。
“不可能。”她低喃,不知道在说服谁。
“我以为把你送走,落得眼不见为净便好,哪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每见她一回便断一次呼昅,确定他爱上的不是那张带着妖魔气息的脸。
“你…酒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百里雪朔把她拉进怀里,手抄到她后脑勺,吻了她。
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他的心里老有个破洞。
多年前的那⽇大雪,他一眼就把心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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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起也就算了,还把东西卖。
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木兰一肚子疑问,就连上门的客人也被搞糊涂了。
“小舂姑娘,你确定这块玛瑙只值五文钱?”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到还是他耳朵坏了?
“就值这个数。”
⽟剑首还在她这里,还带回来一件披风,技风不打紧,她的吻被偷走了。
不是被偷,是…她心甘情愿给的。
不料,绕了一大圈后自己的心意竟然是这般。
“这位爷,真是对不住,这块上等玛瑙不二价是五十两银子。”木兰赶紧出面力挽狂澜。“我这夥计今天人不大舒服,刚刚说错了价钱,要不小店就给您打个折数,就当回馈老顾客。”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八宝斋也卖仿货。”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人比比皆是。
“我给您用最上等的红木盒装起来,自用送礼两相宜。”在商言商,木兰笑嘻嘻的打发了人。
“我说…小舂,你很心不在焉,我刚刚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在听?”一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意图叫魂。
“有…你说…说什么了?”赶紧摆出全神贯注的模样,咦,可人怎么走了?
“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没看过这么心魂不属的小舂,木兰不得不担心。
“我很好…咦,是霞光,你来了?”
木兰没能问出所以然来,素来跟小舂好的姐妹淘带着大包小包进来讨茶⽔喝。
他点头致意,回到柜上滴滴答答继续他的算盘。
“好多东西,霞光,你要把整条街的百货都买下来啊,带到夫家要这么多东西吗?”赶紧端上茶,递上扇子。
霞光毫不客气牛饮而尽。“这还是一小部份,那些箱笼妆台我爹还在叫人赶工,到时候要风风光光让我出阁。”
是炫耀也好,小舂向来很习惯霞光虚张声势的调调。
霞光未来的夫家家境富裕,两造虽然谈不上门当户对,男方却执意要纳霞光为。
“对了,我说要给你陪嫁的⽟石…”
都怪百里雪朔,害她现在要对朋友失信。
“免了免了,我瞧你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再说我婆家可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东西上不了枱面是很丢脸的。”这会儿她可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这些穷朋友能疏远就疏远吧。
“既然霞光姑娘这般客气,那么这柄⽟如意也不好意思充当姑娘的陪嫁,我就收回来了。”不知道几时出现的百里雪朔手抡一柄晶莹洁⽩的龙首⽟如意,面带可惜的放回木盒中。
即便就那么一晃眼,霞光也看得出来那⽟如意价值不斐,起码…起码要上千两起跳。
“你是谁…那⽟如意是要送给我的?”
“敝人不才恰好是这家八宝斋的店主。”百里雪朔欠⾝。
霞光向小舂求证。
她点头。
“不能再商量吗…”低声下气会不会太晚?
有了这柄⽟如意,她在未来的夫家至少可以抬头的走路。
“⽟如意是小舂为姑娘添妆的心意,全权由她作主。”百里雪朔把决定权给了她。
他到底是狡滑多工心计,或者纯粹一片好心?
好人坏人都让她做。
“明明有这么好的⽟如意,你何必装穷?”拿到⽟如意的霞光贪婪的看着铺子満満的⽟器。
“我真的只是个夥计,木兰也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多的解释大概都没办法让善妒的霞光不去记恨吧。
慷他人之慨,等于她欠下百里雪朔还不完的人情。
她们的友情是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