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杀之剑(上)
“这世上没有无破绽的剑式,任何剑式终有其弱点,阿望,你平里虽然小心,但比剑之时从来灵机百变,暗合《易》中道理,对此我倒是放心得紧,除非对手强你四倍以上,否则你便不会败给他。你读过《易》么?”
“弟子不曾读过。”
“《易》是我神洲智慧之源,易者,变之道也。天下变化,莫不在《易》之中,习剑者若不通《易》,正如盲人嗅花,虽知其香,却不知其理。阿望,这有我手录的《易解》,其中有些我的见解,你不妨去看看。”
“那个人的剑式叫飞龙在天,取名自《易》呢,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阿望,你老师给你的《易解》你看了么,下一句是什么还记得么?”
“《易》第一卦乾卦,下一句是上九,亢龙有悔。”
在生与死的那一线之间,华闲之与他的对话,绯雨与他的对话,几乎是同时浮现在他脑中。
“这诸葛眠风不可能强我四倍以上,他的飞龙在天虽然近于惊神之剑但还不是毫无弱点,只要有弱点我就有机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在这等死!”
“飞龙在天下句是亢龙有悔,亢龙为何有悔,只因升得太高盛极而衰,一一谓之道,飞龙在天乃极,那其中便暗蓄至,至…至!”
轩辕望脑海中念头百转,却只是弹指间事情,而诸葛眠风开始旋转身躯,剑芒如夏日雨后之虹一般光彩绚丽,五斑阑的剑气一圈一圈有如水波向四周扩散,看在众人眼中,有如登高山望着那初升起的朝阳一般,让人心中澎湃。习剑者看这一剑,可以见这一剑中蕴含的那近乎无法抗拒的力量,而不懂剑者看这一剑,也会觉得美仑美焕,几近于自然界最激动人心的风景。
“呀!”
轩辕望前倾的身躯在他声嘶力竟的喝声中蓦然矮身翻滚,在诸葛眠风剑气击在地面前一刹那,他贴着地面前冲了过去,诸葛眠风的剑气噗的一声,将他后背连皮带衣衫削下一大块来,但此刻轩辕望已然冲到了诸葛眠风的脚下。
“糟糕!”
“好!”武哲光与崔远钟脑中同时响起不同的声音,而这声音也在诸葛眠风与轩辕望脑中响起,诸葛眠风发觉自己四散发出的剑气漫无目标根本是在浪费精力,而轩辕望则发觉诸葛眠风脚下果然没有剑气击来,这,便是飞龙在天的死角与弱点!
“嘿!”轩辕望对于背后的伤痛一无所知,猛然腾身跃起,手中剑上青芒有如夏夜里的星河,崔远钟嘴微动,银河落九天?不,轩辕望这一式又不同于和他手时施展的那式银河落九天,而是逆运剑式,将由上方向下方攻击的剑式变成了自下而上的剑式!
在轩辕望剑下,一条由数十道剑芒组成的飞龙腾空而起,直击向已经腾空到了极点正要下落的诸葛眠风。诸葛眠风心中一片冰冷,自己这飞龙在天施展开来,在同龄的剑士中只败过一次,今天却第二次被人破解了。更让他心中惊怒的,是轩辕望穿透自己剑幕上的剑光,自己在空中,这一剑该如何避开!
扶英权贵们的欢呼尚未出口,便已经变成了惊叫,人身体在空中,毕竟不如脚踏实地那样行动自如,而轩辕望的剑正着诸葛眠风下落的身躯上去。
虽然是惊呼,但这群扶英人眼中却出了渴望的目光,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血腥一幕无比期待,或者是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仍未把代表扶英皇储出战的诸葛眠风当作自己人,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场神洲老大帝国余国人的内讧而已,因此越是头破血开肠剖肚他们就越觉快乐吧。
诸葛眠风已经觉得心余力绌了,他那式飞龙在天,原本就是极耗精力的剑式,但方才轩辕望面临生死关头,如今转成他处于生死一线,与轩辕望在那刹那间找到了飞龙在天的破绽一样,他也在刹那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他在空中的身躯努力扭动,变成了头朝下,在这片刻间做出这样的身形转换,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轩辕望上的剑式与他下点的剑击在一起“铮”然一声,借这一击的弹力,诸葛眠风下坠之势略止,紧接着二人之剑再度相,利用这再次相击的震力,诸葛眠风斜移过去。他只有两剑之力,但凭这两剑之力却终于转危为安侧飘开来。
但诸葛眠风心中雪亮,自己不过是将死亡稍稍推迟了些,轩辕望还有余力再度追击,那时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果然,轩辕望猱身而进,神奇剑式如万丛碧竹般递了出去,噗噗的剑气声中,尚未落稳的诸葛眠风能做的只不过是闭上双目,等待轩辕望之剑入体。
身上数处传来冰冷的感觉,接着是铮的一声剑鸣,诸葛眠风霍然睁开双眼,轩辕望已经收剑入鞘,退在三丈之外看着自己。
看了看身上衣裳的破处,诸葛眠风忍不住活动了下手脚,确信自己并没有受伤,这才惊讶地瞪着轩辕望:“你…你为何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静下来的轩辕望,发觉自己身上早被汗水浸透了,特别是背上被诸葛眠风剑气削破之处,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呲了呲牙:“胜败已分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轩辕望的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被二人兔起狐落般的比斗惊得鸦鹊无声的大厅里,这句话还是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中。这句诗对于这些精通神洲典故的扶英人来说并不陌生,诗人原本是指两国征战,但用在此时此处,却也极为合适。
“若是你不曾见过我那式飞龙在天,负的会是你!”诸葛眠风脸色灰白难看,虽然他并未受伤,但在心灵上受到的打击,让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懒洋洋的笑来。这一战是如此惊心动魄,让他也不略有些失态。
“是,我占了知己知彼的先机。”对此,轩辕望无意否认。
贺秀腾挥了挥手:“第二场,轩辕望胜出。”
“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扶英皇储再次重复一遍这句诗,双眉轻拧,若有所思,当听到贺秀腾宣布结果时,他不自觉地拍了拍巴掌,倾刻间,疾风骤雨一样的鼓掌声响彻大厅里。杀人,固然是刺的事情,但在杀人的最后关头收住手者,似乎更易赢得众人的敬意。
扶英权贵们再看轩辕望的目光,再也没有因他气质外貌平平而产生的轻视,也没有因他躲避与诸葛眠风正面手而产生的讥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敬意。方才这场比斗,不仅是剑技的较量,还是智慧与人极限的较量,更是人与人望的较量。每个人心中都有杀戮与破害的望,每个人都在等待杀戮与破坏的正当理由,当正当理由在手时,很少有人能够克制住自己,此时能克制住自己,便是能超越自我者。
“克己复礼是为仁也。”
缓缓走向斗场中的武哲光不觉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与他相对行来的崔远钟看了他一眼,武哲光一瞬间觉得,崔远钟在这长久未息的掌声中仍听到了自己的低语。
掌声仍未歇止,轩辕望不得不举剑向四周致意,但这样换来的是更多的掌声。身为败者的诸葛眠风眼中有些,他看了众人注目中的轩辕望一眼,黯然后退。但他经过之处,有几人唤住他,向他挑出大拇指,从他们脸上坦诚的笑意来看,他们是发自内心的。
“一场比斗,无论是胜者和负者都能得到欢呼,那是因为他们同样展示了自己的剑技智慧与自己在危机之时那超越生死的能力。”崔远钟与武哲光目光相对,他知道对方能在这水一样的掌声中听到自己的话:“这一战,没必要再比下去了。”
“胜败已分,确实没必要再比下去了。”武哲光握住剑,深深一鞠,向崔远钟行了礼,再向看着他们的轩辕望略点头以致意。贺秀腾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方才那一战已经将今众人的心情都带去了,武哲光与崔远钟此刻心中都沉浸在那一战的余韵之中,对于斗剑只怕都没有兴趣。
他快步来到皇储身边,低声向皇储征询,皇储点点头,伸出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过了许久,众人的掌声才定了下来,皇储道:“今剑士的比斗已经足够精彩了,正如那位轩辕望剑士所言,胜败已分,再比下去毫无意义,因此第三战便作罢。”
扶英权贵们嗡嗡议论起来,听到轩辕望耳中的,大多还是赞同。虽然这些扶英权贵也如同大余国权贵一般荒,但他们还有余国权贵所不具备的朝气与怀。
“今斗剑让我大开了眼界,剑士们的剑技非我等所能明白,但他们的智慧、勇气、坚忍、奋发与仁恕,却是我与诸君所都明白的,我不懂剑,却懂这五种品格于民于国都至关重要,因此我将向内阁提议,将剑技定为国技,国库每年将拨专款用于剑技之传承与发扬。天佑我大扶英帝国!”
“天佑我大扶英帝国!”
大厅中数十人齐声高喊,由于回声,象有成百上千人齐声高喊一般。崔远钟与轩辕望感觉到一种震动,在这种震动面前,他们个人的剑技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这一战代表皇储出战的两人一死一败,原本是扶英国颜面丢尽,但皇储这一番话却不但将颜面挽了回来,更重要的是,这此扶英权贵表现出来的对自己国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让崔远钟与轩辕望也不住变了脸色。
毕竟,没有哪个个人,可以对抗一个朝气蓬的蒸蒸上的国家。
一片欢呼声,崔远钟与轩辕望微垂下头,面对着这水般的热情,一切平息之后,他们向贺秀腾与皇储告退。
“此次招待简慢了,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皇储的面容极为谦和,不再象初见时那样站在三丈之外,而是招呼二人来到他身边:“我自幼在泰西求学,在泰西见过泰西人的搏击,一直以为其不雅,回国之后便将国内的剑技拳术当作这搏击一类,以为于国于民无所补益,因此也就不甚重视。今见了诸位比剑,才知道我此前是见识浅显,谢谢诸位指教了。”
“不敢,您太客气了。”崔远钟心中暗暗一凛,堂堂皇储以如此态度对待两个异国剑士,换了常人早就受宠若惊,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了。
“唔…过几我就要回京城,还要多多去赵王殿下那儿拜访,接受尊师华先生的指教才是。他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弟子,实在让人敬佩,如果可能,我倒想请尊师收我这个不成才的弟子呢,哈哈,只怕赵王殿下不肯忍痛割爱。”皇储将崔远钟的谨慎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不再客气什么,又道:“我让贺秀腾大人送你们回去,以后在我扶英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他好了。”
“多谢皇储殿下。”崔远钟与轩辕望深深一鞠“孤寒师弟有伤在身,不能来向皇储殿下行礼告退,还请殿下宽恕。”
“无妨,无妨。”皇储点点头,目送崔远钟他们退开,在他们离开几步之后,他又忍不住道:“看来我们总是称神洲余国是老大帝国倒是错了,那分明是个少年帝国么!”
似乎听到了他的话,也听明白了他的话,崔远钟与轩辕望都轻轻垂首。这一战,不仅让这些扶英权贵明白剑之大道,更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以为落后的衰老的东西之中,原来还暗含着永恒的生生不息的真蕴。对于神洲余国,他们的轻视之心即使不曾全去,但至少将他们可能的侵凌之意暂且打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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