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远在坊外
兴唐寺外,程宗扬立在一棵古槐下,昂首不语。长安城中古树极多,虽然经历草匪之,仍有大量古树遗留,几乎每个坊,都有老槐古柏。
相比于状如云山的独柳树,这株古槐树⾝略微有些倾斜,裸露的树犹如石质,一半树⾝已经枯死,另一半仍枝柯横,黛⾊参天。
程宗扬拍了拍树⾝,掌下传来钝钝的质感。几只蚂蚁受到惊动,从树⽪的隙中钻出,慌奔走,似乎已经以此为巢。程宗扬盯住一只蚂蚁。
看着它抖动着触须,在树⼲上快速移动,越爬越⾼,最后消失在枝桠间。即使目力大进,⾜以夜间视物,虫蚁无遗,这么一直盯下来,仍让程宗扬噤不住双目发酸。
他闭上眼睛,一边恢复不适,一边将心神探⼊窍⽳。可依然什么都没有。就在自己准备潜⼊兴唐寺的一刹那,程宗扬感觉到窍⽳微微一动,似乎某个已经消失的影子再次浮现。
是泉⽟姬,自己唯一能够驭使的魂奴。那天她与自己分头行动,突然间音讯断绝,失去联络。失踪的位置就在兴唐寺附近,离此不远。已经消失的魂奴突然生出感应,程宗扬立刻放弃⼊寺,循着感应的方位,找到这棵古槐。
然而到了树下,窍⽳再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刚才的感应只是错觉。程宗扬绕树盘桓数周,没有找到线索,但他仍不死心,索攀到树上,寻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可惜一番徒劳,终究无功。
听到兴唐寺方向传来的动静,程宗扬只好暂时放弃。一群人从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出来,随即各奔一方。程宗扬没等到齐羽仙,却看见一个人:乐从训。
程宗扬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懒得再等姓齐的人,趁此机会,拿姓乐的祭刀也不算⽩来一趟。他暗暗握紧佩刀,不言声地追了上去。乐从训领着两名随从,急匆匆绕进巷子,闷头赶路。
眼看快到十字街口,程宗扬悄无声息地拔刀在手,接着提气轻⾝,正待抢先出手,霹雳一击,斩杀左侧那名随从,忽然间眼前金光一闪,一条禅杖从黑暗中挥出“噗”的一声闷响,将那名随从打得脑浆迸裂。
另一名随从闻声刚要举刀,便被禅杖穿而过,一命呜呼。一袭深紫⾊的袈裟从黑暗中浮现,窥基收回禅杖。金光闪闪的杖⾝上沾満了脑浆⾎⾁,将坠未坠。
接着⾎⾁一阵动,像是被呑噬一般悄然消失,杖⾝变得焕然一新。乐从训眼角菗搐着,勉強挣扎片刻,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师⽗…”“浑府的人是你杀的吗?”“不是,是郑注!”
乐从训分辩道:“他盯上浑家的钱财,才动的手。”“你动手了吗?”“我…”窥基浓眉挑起,沉声道:“你们虽是挂名弟子,亦有同门之谊。手⾜相残。即便我佛慈悲,也容你不得!”
“师⽗!师⽗!徒儿知道內情!只要师⽗饶徒儿一命,徒儿就把他们的勾当都告诉师⽗!”“呯”的一声,禅杖贴着乐从训的脖颈重重落下,溅起的石屑在他脸上划出几道⾎痕。“这次的事,都是李师道的主意…”乐从训竹筒倒⾖子一样说了个⼲清,声称整件事真正的策动者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
此人野心,又专好谋诡计。这些藩镇割据一方,威福自用,真正的对手还不是朝廷员官,而是把持朝政的阉。自从草匪之后,唐国太监大权独揽,便不遗余力地往各镇派遣监军,妄图把藩镇也握在手中。
李辅国等人控制中枢,秉持大义的名分,各藩镇但凡露出丝毫破绽,便被他们趁虚而⼊。若是某位节度使年事已⾼,诸子正值壮年,或是手下有坐拥重兵的大将,那帮太监便拿出种种挑拨、唆使、引、威…之类的手段,闹出內讧,起兵变,再趁以朝廷的名义揷手其中。不少藩镇都深受其苦,內斗不休。
甚至有的节度使尸骨未寒,镇中便兵戈四起,继任的节度使如同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年数换仍不消停,胜者弹冠相庆,败者举族尽灭,被太监挑起野心的骄兵悍将们彼此杀戮,⾎流成河。李师道也吃过苦头,对阉恨之⼊骨。
拿到平卢节度使之后,他暗中联络心怀不満的各镇,又与田令孜合谋刺杀武元衡,趁机捉到他的把柄,更与居心叵测的郑注一拍即和。各方联起手来,里应外合,竭力怂恿李昂诛灭宦官,制造出一场震惊天下的大。
借此让太监与忠于君主的大臣斗个你死我活,将太监的凶残跋扈和文臣的颟顸无能公诸于众。
首倡诛宦的郑注故意作出受人排挤的假相,好临阵脫⾝,待双方杀得不可开,再登⾼一呼,号召各藩镇襄助义举,起兵尽诛阉宦,救君王于危难之际,拯苍生于⽔火之中。郑注等人计议已定,只待今⽇朝会时便要发难。
谁知阵营中最关键的两位大太监,鱼朝恩置⾝事外,鱼弘志被博陆郡王召走,一去不回,连他掌控的右神策军也被调离宮噤。郑注虽然说得嘴响,但参与各方大都心下忐忑。连豺狼秉的乐从训也暗生退意,准备一回去便带着手下的人马远走⾼飞。
窥基面如磐石,看不到一丝表情。魏博牙兵甲于天下,乐从训被郑注刻意拉拢,成为核心小圈子的一员。倒是窥基本人,原本不在郑注等人的算计之中,谁知他却主动找到李昂,联手对付程侯。
郑注等人顺⽔推舟,将这位佛门巨擘当成了一枚小小的棋子。结果窥基一着不慎,基尽失,连大慈恩寺本寺都被释特昧普鸠占鹊巢,堂堂国师,竟成了无处容⾝的孤魂野鬼。
程宗扬屏息敛形,连眼睛都微微闭上,避免窥基生出感应。乐从训吐露的內情大半与自己的遭遇契合,看来只有窥基和蒙在鼓里的李昂真想杀死自己,幕后的纵者只是以此来惑太监们的耳目。
只不过一个远在外藩的李师道,居然把手伸这么长,真不知道能捞到什么好处,良久,窥基拔起禅杖,大步离开。乐从训爬起⾝,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顾不上理会两名手下的尸体,匆匆钻进巷子。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然后拔刀在手,正待扑上斩杀这条豺狼,忽然间心头一凛,颈后的⽑发竖起。他想也不想便冲天而起,⾝形方动。
原本的落脚处便被一片暗红⾊的⾎浪淹没。窥基不知何时绕到程宗扬⾝后,他双手合什,禅杖横在臂间,深紫⾊的袈裟飘舞着张开,鲜⾎嘲⽔般奔涌而出。
汹涌的⾎浪翻腾滚动,边缘仿佛伸出无数细小的爪子,攀扯着往四面八方蔓延,所过之处,生机尽灭。
⾎泊中夹杂着无数⽩骨,此时齐齐伸出,⽩骨如林往程宗扬抓去。程宗扬打死也不敢落⼊⾎浪,眼看已经势尽坠,他长昅一口气,丹田腾起一团光球。
接着又是一团,人在半空,便瞬间七齐出。程宗扬猛然旋⾝,一记虎视鹰扬,犹如揷翅的猛虎一样挥刀劈下。刀至中途,那柄长刀已经亮如烈⽇,精钢打制的刀⾝不堪重负,刀锋仿佛要被点燃一般,热炽夺目。
窥基沉的双目中映出如火的刀光,他双臂一振,将禅杖横握手中,肌⾁犹如铁铸般隆起,真气狂涌。程宗扬倾尽全力,毫不犹豫地一刀斩落,九神功配合五虎断门刀法,与窥基的禅杖硬拼一记。
窥基磐石般的脸颊一阵扭曲,昨⽇他刚与这位程侯过手,深知这厮外強中⼲,因此一上手便施出尸林⾎泽,封住他的去路,免得他逃走。
谁知夜一之间,这厮修为突然暴涨,一刀劈下,刀光犹如烈⽇,真气雄浑刚猛,与昨⽇判若云泥。竟然是扮猪吃虎,趁机取自己命。生死之际,窥基双目精光大放,紫⾊的袈裟鼓而起。
紧接着长刀落下,至刚至的九真气轰然炸开。窥基手中的禅杖断为两截,断口仿佛被⾼温锻烧过,熔化成热炽的体。那柄长刀同时破碎,刀⾝的碎片流火般四下溅。程宗扬紧握着刀柄,只剩数寸的刀⾝余势未衰,斜劈进窥基紫⾊的袈裟內。“咔”的一声,断刀斩进口,坚如铁石的肋骨迸碎,⽩⾊的骨茬从袈裟內不断飞迸而出。当断刀带着最后一丝余力,斩断脊椎,紫⾊的袈裟失去支撑,裹着碎骨轰然堕落。
生死一瞬,窥基用骨傀替代真⾝,承受住这暴烈无比的一击,整个人霎时退出数丈,威严的面孔因为精⾎大量损耗变成⼲瘪憔悴,⾼大的⾝躯也变得有些佝偻,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程宗扬双脚踏在袈裟上,随即飞⾝跃起,头也不回地往北狂奔。窥基“哇”的吐出一口鲜⾎,眼中露出噬人般的凶光。
这贼子好歹毒的心术!昨⽇手,故意作出虚有其表的模样,全靠着手下拼命才逃过一劫,此时趁自己大意,才突然显露出实真修为,施展的九神功更是自己密宗法门的克星,措手不及之下,自己不得不祭出骨傀替⾝,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眼看程宗扬就要掠出暗巷,窥基目露凶光,不顾自己精⾎大损,双手结成密宗法印,一柄昅鲜⾎的金刚杵从他口无声地飞出,往程宗扬背后飞去。金刚杵去势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追上程宗扬的⾝影。
就在这时,窥基真气鼓的丹田蓦然一震,仿佛破了一个小孔,真气随即怈去。那支金刚杵后继无力“锵”然一声,刺在地上,功亏一篑。
窥基面沉如⽔,远处那件掉落的紫⾊袈裟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地上只留下一堆零的枯骨。***
程宗扬方才全力施为的一击,如同骄堕地,远在坊外,都能看到耀目的光芒。同在一坊的上清观內,一双姣然而幽深的妙目远远投来,正在狼狈逃命的乐从训一边狂奔,一边愕然回首。